魏郑公谏录 - 第 5 页/共 6 页

太宗问公曰:“朕为人主,实仰止古先帝王。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朕皆行之,何等优劣?”公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行矣。至于功利二善,所益居多。夫平海内之乱,除戎狄之害,是陛下之功;安堵黎元,各复生业,是陛下之利。” ○对贤人出仕 太宗谓侍臣曰:“夫贤人出仕,进则利物荣主,退则官达名成,勤于此事,闻之益少。唯有见恶如崩,淫酒是务,此皆不学而能,是以善人常少,恶人居多。古人称百年一贤,谓之比户企伫,奇才常不可得。”公对曰:“夫贤人居则善其身,达则兼济其物。是以明圣求之,不有懈怠。” ○对帝王不能常理 太宗谓侍臣曰:“朕闻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假令内安,必有外扰。当今远夷率服,百谷丰稔,贼盗不作,内外宁静,朕喜得此事,故共公等乐饮。此非朕一人之力,亦由公等共相存辅。然安不忘亡,理不忘乱,虽知今日无事,亦须思臣终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贵。”公对曰:“自古以来,元首股肱不能备具,或时君圣臣即不贤,或遇贤臣即无圣主。今陛下圣明,所以致化;臣等驽蹇,不称陛下所任,然臣等虽不堪任用,陛下放黜即得;若有贤臣,但令君不思化,亦无所益。今天下太平,臣等以为喜,此由陛下居安思危,孜孜不怠。”太宗曰:“万机事重,岂得不思。公可语起居郎,常书笏上云:‘居安思危。’朕若不思,即向朕道。” ○对加蔺谟罪 太宗与大将军蔺谟语,谟不对,太宗怒而系之,后知其聋,乃释不问,谓侍臣曰:“我昨发怒蔺谟,若遂加其罪,岂不枉滥。”公对曰:“古者帝王多因喜怒遂滥其赏罚。今陛下思怒蔺谟,遂能却更思省,若此心不移,四海之福。” ○对凌敬乞贷责所举 有司奏:“近臣所荐凌敬,乞贷之状。”太宗责公等滥进何也,公对曰:“臣等每蒙顾问,常具言其长短,有学识,强谏争,是其所长;爱生产,好经营,是其所短。今其为人作碑文,教人读书,即附托官人,回易求利,与臣等所说事实未乖。陛下未用其长,唯见其短,以为臣等欺罔,实不甘心。” ○对高丽等三蕃僧求学 高丽等三蕃僧,求学至中国,游莱州,莱州以闻。太宗曰:“不须遣来,此非为学问,但觇国家虚实耳。”公对曰:“陛下所为,若善此等,固当取则;若不善,虽拒蛮夷,亦无益也。” ○对可爱非君 太宗曰:“《书》云:‘可爱非君,可畏非人。’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之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公对曰:“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卷五 ○或奏公阿党亲戚 或奏公阿党亲戚者,太宗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验其事,乃言者谬妄。彦博奏:“魏徵人臣,须存形迹,不能避远嫌疑,为人所道,虽情在无私,事亦可责。”乃令彦博以此旨责公。因谓之曰:“君前后谏争,凡数百条,岂以小事损君众美。自今以往,不得不存形迹也。”经数日太宗问公曰:“昨来在外,闻有何不是事?”公正色曰:“前日令彦博宣敕,语臣何因不作形迹,此言大不是。臣闻君臣叶契,义体一同,未闻不存公道,唯事形迹。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则邦之兴丧,或未可知。”太宗瞿然改容,曰:“前发此语,寻已悔之,君不得因兹遂怀隐避。”公乃再拜而言曰:“臣以身许国,正道而行,必不敢欺负;但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太宗曰:“忠良有异乎?”公曰:“良臣,稷契咎繇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业,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独有其名。由此而言,相去远矣。”太宗谓曰:“君但莫违此言,朕不忘社稷之计。”乃赐绢一百匹。 ○权贵疾公 权贵疾公,每言于太宗曰:“魏徵凡所谏争,委曲反覆,不従不止,意以陛下为幼主,不同于长君。”太宗曰:“朕少不学问,唯好弓马,至于起义,即有大功;既封为王,偏蒙偏爱,理道政术,都不留心;及为太子,初入东宫,思安天下,欲克己为政,唯魏徵与王珪导我以礼,弘我以道,勉强従之,大觉利益,遂力行不息,以致太平,并魏徵等之力,所以特加礼重,每事听従,非私之也。”言者乃惭而止。 ○霍行斌告变 霍行斌告变,公预其事,太宗览之,谓侍臣曰:“此言大无由绪,不须鞫问,行斌宜付所司定罪。”公曰:“臣蒙近侍,未以善闻而有大逆之名,罪合万死。陛下曲垂矜照,臣将何以自安请鞫之。”寻仍拜谢,太宗曰:“卿之累仁积行,朕所自知。愚人相谤,岂能由己,不须致谢也。” ○房玄龄考绩不平 房玄龄、王珪掌内外考绩,治书御史权万纪奏其不平,追案勘问,王珪不伏,太宗付侯君集案之。公奏称:“无阿私,必不可推鞫。”太宗大怒,令君集勘当。未奏,太宗问君集,君集奏称:“‘臣谓魏徵,玄龄、王珪挟私滥考,何得阿党,固执言不可推。’徵答云:‘玄龄、王珪俱是国家重臣,并以忠正任使,其所考者既多,或一两人不当,祗是见有左右,终非心有阿私。若即推绳,不相信任,此事便不可信,何以堪当重委。假令错谬有实,未足亏损国家。穷鞫若虚,失委大臣之体。且万纪每日常在考堂,必有乖违,足得论正,当时鉴见,一无陈说,身不得考,方始纠弹,徙发在上嗔怒,非是诚心为国,无益于上,有损于下,所惜伤于正体,不敢有所阿党。’”遂释不问。 ○侍宴于丹霄门 太宗宴于丹霄门楼,极欢,长孙无忌奏称:“王珪、魏徵昔在东宫,臣等疾之如仇,岂谓今日并坐而宴。”太宗曰:“魏徵等既能尽心,所事当时诚亦可恕。朕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谓无愧古人。”酒酣,太宗谓曰:“徵每谏,我不能得,即嗔,公等知否?”公对曰:“臣谏不得,实未有喜,亦不敢嗔。”太宗曰:“君若不嗔,何因临时不应?”公对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进谏。若不従辄应,便恐此事即行。”太宗曰:“当时且应,更别陈论,亦何为不得?”公曰:“昔舜戒群下:‘汝无面従,退有后言。’若臣面従,陛下方始别陈,此即退有后言,岂是稷契事尧舜之意?”太宗大笑曰:“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此实不然。朕但见其所为,只觉婉媚耳。”公拜谢,曰:“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岂敢数犯龙鳞。”太宗曰:“史官须记此言。” ○论止足之分 公频论止足之分,太宗未之许。公曰:“群臣委任既久,许其避退,权用之,次观其能否;既得预察群才,又无独任之谤,使善人得进,长廉让之风;若能行之于今,足为将来永法。”太宗曰:“信如公言,然论者犹有同异,待至京下当别议。” ○太宗谓侍臣天下安宁 太宗谓群臣曰:“为政者,岂待尧舜之君,龙益之佐。自我驱使魏徵,天下乂安,边境无事,时和岁稔,其忠益如此。”先是,将发十六道黜陟大使,畿内道未有其人,太宗亲定之,问房玄龄等曰:“此道事最重,谁可先使?”右仆射李靖对曰:“畿内事大,非魏徵莫可。”太宗作色曰:“朕欲向九成,事亦不小,宁遣魏徵邪朕每行,不欲与其相离者,适为其见朕是非,必无所隐,今従公等语遣去,朕若有得失,公等能止邪?”乃令李靖充使,公従往九成宫。 ○太宗御西堂宴集 太宗坐于丹霄门外之西堂,引公及右仆射李靖、中书令温彦博等入宴,言及群臣才行,谓靖等曰:“朕自为王至于今日,官人或上书献计,劝朕为善者多矣,日月稍久,官职渐大,志意即移,言论渐少,无不衰倦;唯魏徵与朕为善,官职益高,志节弥厉,见朕一事失所,甚于已身有过,朝夕孜孜,终始如一。自立以来,唯见此一人而已。是以敬之重之,同于师傅,不以人臣处之。”其后每谓房玄龄等曰:“魏徵被我拔擢特异,其报我亦深矣。君与我契阔艰辛,多历年所,劳苦之极,人莫能加。然自即位以来,辅弼我躬,安我社稷,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君不得与魏徵比矣。” ○文德后载诞侍宴 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公围棋赌,公再拜曰:“臣无可赌之物,不敢烦劳圣躬。”太宗曰:“朕知君有物,不须致辞。”公固言无物堪供进者,太宗曰:“朕知君大有忠正,君若胜,朕与君物;君若不如,莫亏今日。”遂与公棋,才下数十子,太宗曰:“君已胜矣!”赐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仍赐绢千匹。 ○进五代史 武德中,公与侍中陈叔达、中书令萧瑀、左仆射封德彝、太子詹事裴矩等,同奉诏分修魏、梁、陈、周、齐、隋六代史。侍中已下,各居权要,既不相统摄,撰者无所禀承,事历数年,竟无次序。贞观初,公为秘书监,乃奏停后魏而修梁以下五代。奉敕遣秘书丞令狐德棻、秘书郎岑文本撰周史,前中书侍郎颜师古、给事中孔颖达撰隋史,著作郎姚思廉撰梁陈史,中书舍人李百药撰齐史。师古徙职,以许敬宗代之。公受诏总加修撰,裁定去取,咸资笔削,多所损益,务在简正。隋史序论皆出公手,梁陈及齐各为总论。梁史六秩五十六卷,陈史四秩三十六卷,周史五秩五十卷,齐史五秩五十卷,隋史六秩五十五卷,奏之,时称良史,加左光禄大夫,进封郑国公,赐物二千段。 ○让左光禄大夫 公诣朝堂,抗表让左光禄大夫,附崔确奏称:“臣在隋朝,备经丧乱,如臣流辈,死亡略尽,臣得奉太平,又特蒙拔擢,恩泽既深,唯思报效,但臣先有眼疾,比加风疹,转加增剧。天才阴晦,数步之外,全不见人;仓卒转动,即觉心识闷乱。方今天下无事,英彦如林,无容痼疾之人久在枢近,非但不可,更加二品,仍乞解侍中之职,授臣一二品散官,不离左右,足申愚见,拾遗补阙,非敢虚饰,此实臣志愿。”太宗令崔敦礼谓之曰:“国之安危,资于辅弼,得其人则日隆日化,失其人则败不旋踵。公宽以接下,忠以奉上,朕每有乖僻,公未尝不言,社稷安危,唯公是寄。假使公全无两目,犹当舁公置于左右,朝夕谘询;况公所患非重,便欲拂衣高蹈,匪独乖于朕意,佥议以为未可。” ○太宗移旧阁 太宗谓侍臣曰:“我疹病,移一旧阁,伊乃谤我作望陵台,公等须为我鞫问取。”谓杨师道曰:“卿道姜行本作处,用十车铜,闻谁道?”师道奏曰:“魏徵道。”太宗问公曰:“何以生此?”公不应。太宗再三问,对曰:“道十车铜,是谏争语;臣若道姓名,某即是讪谤,必不益圣德。”太宗曰:“我有事,皆向卿道,今卿乃为在下,不向朕道,是朕尽心向卿,卿不尽心向朕也。”因令御史引出鞫问之,乃谓治书侍御史杜正伦曰:“朕于天下亦是有功,每至祠祭,虽不亲行,常心怀悚惧。魏徵于朕,非义従府臣,朕于罪人之中擢与富贵,得朕借问,遂有所隐。朕事天即能畏敬,魏徵即事,便不尽心。昔萧何有大功于汉家,祗为请上林地,汉高祖尚系械之,计魏徵勋庸,岂得与萧何为等,朕为其能谏争,遂宠遇至此,乃恃宠自骄。朕昔问房玄龄事,答云‘不知,’徵当即奏称:‘岂有人臣报主得有所隐。’朕今借问,便不尽心。遣御史推问,乃负气作如此行步,若朕儿能谏争,还作此骄慢,亦须扑杀。朕到伊上,岂有顾惜,看伊意况,似国家不得伊时即不得理。古来帝王,未有魏徵,亦得为化,在朕今日,何藉魏徵。”敕杜正伦速按问。公附奏称:“此阁初移,臣等面奉敕旨,本为避湿,所造不多;但众庶无知,或有谤议,臣初闻望陵台名,即欲内奏,仍共杨师道平章云:‘此名必是浪语,若出合名,百姓自然不惑。’师道语臣:‘有便即奏至尊,听其与说。’不愿即显姓名,非是欲私其人,故隐不道。陛下深居九重,细事不可亲见;臣作股肱耳目,非问无由得知。臣数日前见少府监官某乙,问访比来作司事务多少,云:‘更无造作,事亦不多,但北门造阁处,须钉鍱甚急,恐少,便须市。’供作司唯恐阙乏获罪,臣即语云:‘移一旧阁费用几何’报臣云:‘虽是旧事料理,钉鍱须十车五车。’臣即向师道说。前日面奉进,止所造,盖亦不多役人,又是丁匠,何因人有此语师道共臣平章。只是至尊每事存养,无所造作,人见小小事,即以为多。百姓不可家至户说,那可彰其言语。”遂释不问。太宗御百福殿,公奉谢,太宗令韦挺谓之曰:“卿罪重于千钧,朕任卿使卿,逾于管仲,自近代已来,君臣相得,未似今日。昨问卿事,遂隐不言,朕今思量深可怪恨,向若遂即不道,终不与卿相见。欲论十年任使,一朝遂失,朕意可不惜邪赖卿出外列其姓名,朕录卿忠诚,所以不责。”公对曰:“臣本九泉下人,蒙陛下拔擢,职在枢近,已经十年,情有所守。昨日遂被闻奏,罪合万死。陛下平一海内,爱养生人,天授明德,情存至化,军国机务,皆出圣躬,臣承受不暇,有何功绩昨日若死,今日无由奉见圣颜。” ○太宗即位有上书者 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朕躬即位之初,有上书者非一,或言人主必须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或耀兵振武,威慑四夷,唯有魏徵劝朕偃草兴文,布德施惠,中国即安,远人自服。朕従其语,天下安宁,绝域君长皆来朝贡,九夷重译,相望于道。凡以此等事皆魏徵之力也。朕之任用,岂不得人。”公拜谢曰:“陛下圣德自天,留心政术,臣以庸短,承受不暇,岂有所益。” ○太宗幸积翠池赐宴赋诗 太宗幸积翠池,赐贵臣宴。太宗曰:“今兹年谷既登,边方静息,因此农隙,与公举酒,酒酣各咏一事。”公得西汉,其词曰:“受降临轵道,争长赴鸿门。騑传渭桥上,观兵细柳屯。夜宴经柏谷,朝游出杜原。终藉叔孙礼,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徵所言,必约我以礼。此语意极好,特宜记录。” ○皇孙载诞侍宴 皇孙载诞,太宗幸东宫,置酒极欢。群臣等奏称:“皇子多已长成,而陛下初未有孙。今者东宫先诞首嫡,此卜代之休徵,无疆之美庆也。率士苍生,莫不抃舞,臣等喜跃,特百常情。”太宗曰:“君子抱孙不抱子,此是社稷之庆,公等又助朕尽饮,朕安得不喜。”酒酣,太宗召左仆射房玄龄及公于御床前地席,谓曰:“贞观已前,従朕平定天下,夷凶克乱,周旋艰辛,玄龄功勋,何所与让。”太宗自解佩刀以赐之。又曰:“贞观以来,尽心于主,献纳忠谠,国安人利,犯颜正谏,匡朕之违,唯见魏徵一人。古之名臣,何以加此。”双解佩刀以赐之。 ○上类戴氏礼 戴氏礼并为注解二秩二十卷上之,诏曰:“礼经残缺,其来已久。汉代戴圣爰记旧闻,古今所宗。条目杂乱,先儒传授,多历年所,咸事因循,莫能厘正。特进郑国公。徵文高翰林,学综册府,服膺典礼,有志讨论,乃依圣所记,更事编录,以类相従。别为篇第,并更注解,文义粲然,遂得先圣微言,因兹重阐,后之学者,多有弘益,宜付秘书,仍令缮写,赐皇太子及诸王各一本。”并赐物一千匹。 ○论十六国诸主优劣 太宗与群臣论及十六国诸主优劣,太宗曰:“苻永固何独为所称?”房玄龄对曰:“为任使得人则见称,无其人则不见称。当时为有王景略。”太宗谓群臣曰:“此犹朕之有魏徵。”公拜谢焉。 ○预章公主薨 预章公主薨,公奏:“自豫章公主薨逝,陛下久著素服,群情悚栗,咸不自宁。臣闻古之王者,绝于期服,此乃前书典礼,列代旧章。陛下发上圣之慈,深下流之恸,素服以来,遂经旬月;悼往之义,足为加隆。伏愿割无已之痛,従先王之礼,改御常服以副群下之心。臣滥蒙重任,不敢寝默。”太宗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