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 第 3 页/共 17 页

仆气魄小,志气卑,自揣在中人以下,不足与于斯道。惟愿主盟儒坛者,远溯孔、孟之功如彼,近察诸儒之效如此,而垂意于习之一字;使为学为教,用力于讲读者一二,加功于习行者八九,则生民幸甚,吾道幸甚!仆受诸儒生成覆载之恩,非敢入室操戈也。但以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试观朱子晚年悔枝叶之繁累,则礼乐未明,是在天者千古无穷之憾也。  明亲   大学首四句,吾奉为古圣真传。所学无二理,亦无二事,只此仁义礼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诗书礼乐之文,以之修身则为明德,以之齐治则为亲民。明矣而未亲,亲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谓之道也;亲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谓之道也。亲而未明者,即谓之亲,非大学之亲也;然既用其功于民,皆可曰亲。其亲而未明者,汉高帝与唐太宗之类也;其亲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汉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来儒者所共见,皆谓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亲,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则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尧、舜不作,孔、孟不生,人无从证其为道者。   一二聪明特杰者出,于道略有所见,粗有所行,遽自谓真孔、孟矣,一时共尊为孔、孟焉,嗣起者以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学训解纂集,或学静坐读书,或学直捷顿悟,至所见所为,能仿佛于前人而不大殊,则将就冒认,人已皆以为大儒矣,可以承先启后矣。或独见歧异,恍惚道体,则辄称发先儒所未发,得孔、颜乐处矣。又孰知其非大学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数百年以来之人未之言,吾独于程、朱、陆、王之外别有大学之道焉,岂不犯天下之恶,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惧,有甚于此者,以为真学不明,则生民将永被毒祸,而终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泽;异端永为鼎峙,而终此天地不能还三代之旧。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继开者之一转也。   夫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然既用其功于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亲者,庄周、陈抟之类也;其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陆、薛、王之俦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于尧、舜,父子于文、周,师弟于孔、孟。尧、舜之治,即其学也,教也,其精一执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尽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长于水学者分治之而禹总其成;伯夷之司礼,非伯夷一身尽治天下之礼,必天下士长于礼学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于九官、群牧咸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学也,教也,其阴阳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礼作乐耳。其进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艺仍本唐、虞敷教典乐之法,未之有改,是以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学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贯性道之微,传之颜、曾、端木而已。作当身之学,与教及门士以待后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农礼乐耳,仍本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试于鲁,三月大治,暂师于滕,四方归之,单父、武城亦见分体,是以万世永遵也。   秦汉以降,则著述讲论之功多而实学实教之力少。宋儒惟胡子立经义、治事斋,虽分析已差而其事颇实矣;张子教人以礼而期行井田,虽未举用而其志可尚矣。至于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杨、谢游、尹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黄、陈、徐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为宗旨,以静坐读书为工夫,以讲论性命、天人为口受受,以释经注传、纂集书史为事业。嗣之者若真西山、许鲁斋、薛敬轩、高梁溪,性地各有静功,皆能著书立言,为一世宗。信乎为儒者,煌煌大观,三代后所难得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孔子真传,天下后世亦皆以真传归之,而卒不能服陆、王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陆子分析义利,听者垂泣,先立其大,通体宇宙,见者无不竦动。王子以致良知为宗旨,以为善去恶为格物,无事则闭目静坐,遇事则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斋、罗念庵、鹿太常,皆自以为接孟子之传,而称直捷顿悟,当时后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为儒中豪杰,三代后所罕见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孟子之传,与程、朱之学并行中国,而卒不能服朱、许、薛、高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他不具论,即如朱、陆两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进退周旋无非性命也,声音度数无非涵养也,政事文学同归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谓下学而上达也,合内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虚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人才既兴,王道次举,异端可靖,太平可期。正书所谓府修事和,为吾儒致中和之实地,位育之功,出处皆得致者也;是谓明亲一理,大学之道也。以此言学,则与异端判若天渊而不可混,曲学望洋浩叹而不敢拟,清谈之士不得假鱼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华之艳。惟其不出于此,故既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心头之觉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禅之诮,非诮也,诚近禅也。   或曰:诸儒勿论,阳明破贼建功,可谓体用兼全,又何弊乎?余曰:不但阳明,朱门不有蔡氏言乐乎?朱子常平仓制与在朝风度,不皆有可观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或曰:新建当日韬略,何以知其不以为学教者?余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   是以感孙征君知统录说有「陆、王效诤论于紫阳」之语,而敢出狂愚,少抑后二千年周、程、朱、陆、薛、王诸先生之学,而伸前二千年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诸先圣之道,亦窃附效诤论之义。而愿持道统者,其深思熟计,而决复孔、孟以前之成法,勿执平生已成之见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门面而不肯降,以误天下后世,可也。  上征君孙锺元先生书   某发未燥,已闻容城孙先生名,然第知清节耳。弱冠前为俗学,枉度岁月,懵懵不知道为何物。自顺治乙未,颇厌八股习,稍阅通鉴、性理、诸儒语录,乃知世间有理学一脉。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节着,连年来与高弟介祺尤属莫逆。德驾旋容时,已禀老亲,同王法干裹装出门,将进叩,老亲复以涝后不谙路,恐遭杨子之悲阻之,逾年则闻复南矣。恭祝绫辞,蒙介翁不外、玷贱名其末。迨读先生岁寒居文集寄介翁札,不知过听何人之言而侪之郡贤列,见之不胜惶愧!今在天地间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学不加进,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飞共城旁!兹先大母去世,服阕矣。幸大父犹康健,欲曲求俞允,今岁中一炙道范,未审得遂否也。敝庠耿师,东郡人也,以告休南归,去先生七十里,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门下。   某静中猛思,宋儒发明气质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变化气质之恶,三代圣人全未道及。将天生一副作圣全体,参杂以习染,谓之有恶,未免不使人去其本无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礼、乐、射、御、书、数,故曰「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故曰「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闻,而某长治赋、某长礼乐、某长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农、某刑、某礼、某乐之旧,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学者,心性之外无余理,静敬之外无余功。细考其气象,疑与孔门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说场话、着种书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习而复孔门之旧。以先生之德望卜之,当易如反掌,则孟子不得专美于前矣。论今天下朱、陆两派互相争辩,先生高见,平和劝解之不暇,岂可又增一争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忧,以为虽使朱学胜陆而独行于天下,或陆学胜朱而独行于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陆合一,同行于天下;则终此乾坤亦只为当时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如说话著书之道学而已,岂不堪为圣道生民长叹息乎!粗陈一二,望先生静眼一辨,及时发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后二千年之新辙,则斯道幸甚,斯民幸甚!临楮南望,不胜想慕战惧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某闻气机消长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数使然也;方其消极而长,否极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数使然也。然粤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气机者,率皆实文、实行、实体、实用,卒为天地造实绩,而民以安,物以阜。虽不幸而君相之人竟为布衣,亦必终身尽力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不尧、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时虚浮之局,高谈袖手,而委此气数,置此民物,听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终身穷究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惑异端、背先哲者肆口于百喙争鸣之日,著书立说,而误此气数,坏此民物,负此天地于不可为也。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莫谓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伦、世故举为道外,并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视为累碍赘余矣,哀哉!倘于此有尧、舜、周、孔,固必回消为长,转否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几衍道脉于不坠,续真宗于不差,而长泰终有日也。奈何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   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然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者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   某为此惧,着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着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崇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没后二千年无人道此理,而某独异,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诽谤先儒;将舍所见以苟就近世之学,而仰观三代圣贤又不如此。二念交郁,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闻先生有佳录,复明孔子六艺之学,门人姜姓在州守幕实笥之,欢然如久旱之闻雷,甚渴之闻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饮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里外有主张此学者矣,犹未知论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诸儒手书,有云,「此间有桴亭者,才为有用之才,学为有用之学,但把气质许多驳恶杂入天命,说一般是善,其性善图说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等语;殊新奇骇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当今之时,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谁乎!所恨家贫亲老,不得操杖亲炙,进身门下之末。兹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请教,祈以所著并高弟孰长礼、乐,孰长射、书,孰为体用兼优,不惜示下,使聋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进,真一时千载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仅以性、学编各一纸,日记第十卷中摘一页呈正,不胜南望恺切想慕之至!  学辨一   性亦须有辩,因吾友法干王子一言,彻底无纤毫龃龉,莫有能发吾意者,遂有待。今存学之说,将偕吾党身习而实践之,易静坐用口耳之习,为手足频拮据之业,非存性空谈之比。虽贤者不能无顾惜故窠、惮于变革之意,幸相举辩难,不厌反复。予撮其大略如左,病中亦多遗脱,不能尽述也。   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予抱病,复患足疮,不能赴学,惟坐卧榻,誊存学稿。闻王子来会,乃强步至斋,出所誊以质王子。甫阅一叶,遽置之几,盛为多读书之辨。   予曰:「人之精神无多,恐诵读消耗,无岁月作实功也。倘礼乐娴习,但略阅经书数本,亦自足否?」王子曰:「诵读不多,出门不能引经据传,何以服人?」予曰:「尧、舜诸圣人所据何书?且经传,施行之证佐;全不施行,虽证佐纷纷,亦奚以为?今存学之意若行,无论朝廷、宗庙,即明伦堂上,亦将问孰娴周旋,孰谙丝竹,孰射贤,孰算胜,非犹是称章比句之乾坤矣。且吾侪自视虽陋,倘置身朝堂,但忧无措置耳,引经据传,非所忧也。」王子曰:「射御之类,有司事,不足学。须当如三公坐论。」予曰:「人皆三公,孰为有司?学,正是学作有司耳。辟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   王子曰:「栋梁材自别,岂必为檩榱哉?」予曰:「栋梁亦自拱把尺寸长成,成时亦有皮干枝叶。世岂有浑成栋梁哉?」王子曰:「艺学到精熟后,自见上面。幼学岂能有所见?」余曰:「幼学但使习之耳。必欲渠见,何为哉?」王子曰:「不见上面,何与心性?」余曰:「不然。即如夫子使阙党童子将命,使之观宾主接见之礼,有下于夫子客至,则见客求教尊长悚敬气象;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则见夫子温、良、恭、俭、让,侃侃、訚訚气象。此是治童子耳目乎,治童子心性乎?故六艺之学,不待后日融会一片,乃自童龆即身心、道艺一致加功也。且既令渠习见无限和敬详密之理,岂得谓无所见!但随所至为浅深耳。讲家解一贯章,有谓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贯中之一,今日夫子教以从一而贯。夫用功于贯中之一,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岂得曰'六艺非心性'也?」   王子曰:「礼乐自宜学,射御粗下人事。」余曰:「贤者但美礼乐名目,遂谓宜学,未必见到宜学处也;若见到,自不分精粗。喜精恶粗,是后世所以误苍生也。」王子曰:「第见不足为,若为,自是易事。」余曰:「此正夫子所谓'智者过之'。且昔朱子谓'要补填,实是难',今贤弟又谓'易'。要之,非主难,亦非主易,总是要断尽实学,不去为耳!」王子大笑。予曰:「李晦翁年逾五旬,勤力下学,日与弟子拈矢弯弓,甚可钦也!」王子曰:「晦夫叔尝言,'射为男子事,何可不习!'余曰:「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王子曰:「六艺之学,诚有功于乾坤。」予曰:「不但尔也。子产云,历事久,取精多,则魂魄强。今于礼乐、兵农无不娴,即终身莫之用而没,以体用兼全之气还于天地,是谓尽人道而死,故君子曰终。故曰学者,学成其人而已,非外求也。」王子又笑。   予曰:「此学终无行日矣。以贤弟之有志,且深信予,又入朱学未深,似无可恋惜,而犹难挽回如此,况彼已立崖岸者乎!」因复取首数篇进曰:「幸终观之!」王子阅毕,喟然曰:「孔子是教天下人为臣为子,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天下事叫谁办哉!」抚卷叹息久之。余曰:「某急就三存编,以为天生某,使复明此学而已,非身见之材也。欲进之孙征君,藉以回天下。」王子曰:「人自为耳。何必伊!」予曰:「天生材自别。伊尹圣之任,夏季之民如在水火,何不出而延揽豪杰,自为奉天救民之举,必待成汤之三聘乎?张良志复韩仇,亦尝聚众百余,何不决于自为而终属沛公乎?盖天生王者,其气为主持世统之气,乃足系属天下,非其人不与也。儒者教世,何独不然!是其人也,天下附之;非其人也,学即过人,而师宗不立。如龙所至则气聚成云,否则不可强也,况愚之庸陋不足数乎!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王子辞行。   越十日,予病痊,往会王子。因论风言复闰十二月,有诸?王子曰:「此间亦颇闻。」予曰:「噫!岂非学术不明,吾儒误于空言,无能定国是者乎!使吾党习谙历象,何以狐疑如此!」因言帝尧命羲、和,教以钦天授时及考验推步之法,尧盖极精于历。因言帝王设官分职,未有不授以成法者。尧命司徒,授以匡、直、劳、来等法,舜命士师,授以五刑、五服、五流、五宅等法,命典乐,授以直温、宽栗等理及依永和声、无相夺伦等法,成王置农官,授以钱镈、铚艾、耕耦等法。观命官之典,厘成之诗,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六艺之学者,则袖手高坐,徒事诵读,固非所以为臣子,亦岂所以作君父哉!  学辨二   又越旬,王子来会,复曰:「周公制礼作乐,且以文、武之圣开之,成、康之贤继之,太、召、君陈辈左右之,亦不百年而穆王乱;迨东迁而周不可问矣。汉、唐、宋、明不拘古法,亦定数百年之天下,何歉于三代哉?」予曰:「汉、唐后之治道,较之三代,盖星渊不可语也,吾弟未之思耳。吾弟但见穆、平之衰而未实按其列国情势民风也。吾兹不与贤弟论三代盛时。且以春秋之末,其为周七百年矣,只义姑存鲁、展禽拒齐二事,风俗之美,人材之盛,鲁固可尚也;齐乃以妇人而旋师,闻先王命而罢战。由此以思,当日风俗人心,岂汉、唐后所可仿佛哉?」   王子曰:「终见艺学粗,奈何?」予曰:「此乃不知止耳。观大学言明亲即言止至善,见道为粗,是不知至善之止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王子乃欢忻鼓舞曰:「昨子产一段,已深悚我心。自今日当务精此学,更无疑矣。」因述乃父命计田数不清。予曰:「计亩,人以为琐事矣。然父命而不清,非不能为子之一乎?」王子曰:「无大无小,无不习熟,固也。弟昨言栋梁材,兄不以为然。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如庞士元非百里材,曾子教孟敬子持大体,非乎?」予曰:「孔子乘田、委吏,无不可为。若位不称材,便酣惰废事,此自豪士之态,非君子之常也。孟敬子当时已与鲁政,乃好理琐小,故曾子教以所贵道三,岂可以此言便谓笾豆之事不宜学乎!况当时学术未失,家臣庶士无不能理事者,第忧世胄骄浮不能持大体耳。能持大体,凡事自可就也。」   王子曰:「博学乃古人第一义。易云'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可见古人读书,诵读亦何可全废?」予曰:「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全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事也。只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王子行。   越一日,予过其斋。王子曰:「连日思乐能涤人滓渣。只静敬以求惩忿窒欲,便觉忿欲全无,不时却又发动;不如心比声律,私欲自化也。」余曰:「噫,得之矣!某谓心上思过,口上讲过,书上见过,都不得力,临事时依旧是所习者出,正此意也。夫礼乐,君子所以交天地万物者也,位育着落,端在于此。古人制舞而民肿消,造琴而阴风至,可深思也。」   王子又问:「道问学之功,即六艺乎?」予曰:「然。」又问:「如何是尊德性?」予未答。又问:「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盖因程、朱好语上,王子欲证语上之为是也。予曰:「离下无上。明德、亲民、尊德性,道问学,只是此事,语上人皆上,语下人皆下。如洒扫应对,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敬;弦指徽律,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和。某昨童子将命一段,正是道艺一致,耳目性情一滚做也。」王子怃然曰:「至言!」予曰:「此亦就贤弟之问为言耳。其实上有上,下有下,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是谓圣学之极致矣。不及此者,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如一艺不能全,数人共学一艺,如习礼者某冠昏,某丧祭,某宗庙,某会同,亦可也。夫吾辈姿质,未必是中人以上,而从程,朱倒学,先见上面,必视下学为粗,不肯用力矣。」王子曰:「'下学而上达',孔子定法,乌容紊乎哉!」 存学编卷二  性理评   程子曰:「邢明叔明辨有才气,其于世务练习,盖美才也。晚溺于佛,所谓'日月至焉而已'者,岂不惜哉!」  朱子云:「程子死后,其高弟皆流于禅。」岂知程子在时已如此乎!盖吾儒起手便与禅异者,正在彻始彻终总是体用一致耳。故童子便令学乐舞勺。夫勺之义大矣,岂童子所宜歌!圣人若曰,自洒扫应对以至参赞化育,固无高奇理,亦无卑琐事。故上智如颜、贡,自幼为之,不厌其浅而叛道;粗疏如陈亢,终身习之,亦不至畏其难而废学。今明叔才气明辩,练达世务,诚为美才。但因程子不以六艺为教,初时既不能令明叔认取其练习世务莫非心性,后又无由进于位育实具,不见儒道结果。回视所长者不足恋,前望所求者无所得,便觉无意味,无来由,乌得不莫之御而入于禅也!犹吾所谓明帝之好佛,非明帝之罪,而李躬、桓荣之罪也。   夫「日月至焉」,乃吾夫子论诸贤不能纯仁分寸也。当时曾子、子贡之流,俱在其中。乃以比明叔之溺佛,程子不亦易言乎!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捍格,一着手算九九数辄差。王子讲冠礼若甚易,一习初祝便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责及门不行,彼既请问,正好教之习礼习乐,却只云「且静坐」。二程亦复如是,噫!虽曰不禅,吾不信也。   武夷胡氏曰:「龟山天资夷旷,济以问学,充养有道,德器早成。积于中者纯粹而宏深,见于外者简易而平淡。闲居和乐,色笑可亲;临事裁处,不动声色。与之游者,虽群居终日,嗒然不语,饮人以和,而鄙吝之态自不形也。推本孟子性善之说,发明中庸、大学之道。有欲知方者,为指其攸趋,无所隐也。当时公、卿、大夫之贤者,莫不尊信之。」又曰:「先生造养深远,烛理甚明,混迹同尘,知之者鲜。行年八十,志气未衰,精力少年殆不能及。朝廷方向意儒学,日新圣德,延礼此老,置之经筵,朝夕咨访,裨补必多。至如裁决危疑,经理世务,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无论其它,只「积于中者纯粹而宏深」一语,非大贤以上能之乎?其中之果纯粹与否,宏深与否,非仆所知。然朱子则已讥其入于禅矣,禅则必不能纯粹宏深,纯粹宏深则必不禅也。至混迹同尘气象,五经、论、孟中未之见。非孟子所谓同流合污者乎?充此局以想,夷旷、简易、平淡、和乐、可亲诸语,恐或皆孟子所状乡原光景也。   陈氏渊曰:「伊川自涪归,见学者凋落,多从佛教,独龟山先生与谢丈不变。因叹曰:'学者皆流于异端矣!惟有杨、谢二君长进。'」  尝观孔子殁,弟子如丧父母,哀恸无以加矣;又为之备礼营葬,送终无以加矣;又皆庐其墓三年,惓恋无以加矣;余情复见于同门友之不忍离,相向而哭皆失声。其师弟情之笃而义之重,盖如此也。迄后有宋程、朱两门,以师弟着于乾坤,不惟自任以为真继孔子之统,虽当时及门亦以为今之孔子矣,后世景仰亦谓庶几孔门师弟矣。而其殁也,不过一祭一赞,他无闻焉。仆存此疑于心久矣,亦谓生荣死哀之状必别有记载,寡陋未之见耳。殊不意伊川生时,及门已如此其相负也!涪之别也,日月几何,而遽学者凋落,相率而从于佛也!又孰知所称杨、谢不变者,下梢亦流于禅也!然则真承程子之统者谁也?非因二程失古圣教人成法,空言相结之不固,不如实学之相交者深乎!抑程门弟子之从佛,或亦其师夙昔之为教者去佛不远也。程子辟佛之言曰:「弥近理而大乱真。」愚以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试观佛氏立教,与吾儒之理,远若天渊,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适燕适越之异其辕,安在其弥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伊川于此徒叹学者之流于异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   问:「龟山晚年出,是不可晓。其召也以蔡京,然在朝亦无大建白。」朱子曰:「以今观之,则可以追咎当时无大建白。若自己处之,不知当时所当建白者何事。」或云:「不过择将相为急。」曰:「也只好说择将相固是急,然不知当时有甚人可做。当时将只说种师道,相只说李伯纪,然固皆尝用之矣。又况自家言之,彼亦未必见听,据当时事势亦无可为者,不知有大圣贤之材何如耳。」  当时所称大儒如龟山者,既自无将相材,又无所保举。异世后追论,亦无可信之人,不过种、李二公而已。然则周、程、张、邵棺木尚新,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世有但能谈天说性,讲学著书,而不可为将相之圣贤乎!  或言「择将相为急」,何不曰「当时龟山便是好将相,惜未信用」,乃但云「也只好说择将相」,盖身分亦有所不容诬也。噫!儒者不能将,不能相,只会择将相,将相皆令何人做乎?末又云「当时事势亦无可为者,不知有大圣贤之材何如耳」。是明将经济时势让与圣贤做,尚得谓之道学乎?至于李公字行,种公名呼,此朱子重文轻武不自觉处。其遗风至今日,衣冠之士羞与武夫齿,秀才挟弓矢出,乡人皆惊,甚至子弟骑射武装,父兄便以不才目之。长此不返,四海溃弱,何有已时乎?独不观孔门无事之时,弓矢、剑佩不去于身也,武舞干戚不离于学也!身为司寇,堕三都,会夹谷,无不尚武事也。子路战于卫,冉、樊战于齐,其余诸贤气象皆可想也。学丧道晦,至此甚矣!孔门实学,亦可以复矣!   问:「龟山当时何意出来?」曰:「龟山做人也苟且,是时未免禄仕,故乱就之」云云。问:「或者疑龟山为无补于世,徒尔纷纷,或以为大贤出处不可以此议,如何?」曰:「龟山此行固是有病,但只后人又何曾梦到他地位在!惟胡文定以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比之,极好。」  余尝谓宋儒是理学之时文也。看朱子前面说「龟山做人苟且,未免禄仕,故乱就之」,此三语抑杨氏于乡党自好者以下矣。后面或人说「大贤出处不可议」,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且曰「极好」;又何遽推之以圣人哉?盖讲学先生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见。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面,亦可也。   上蔡为人英果明决,强力不倦,克己复礼,日有课程。所著论语说及门人所记遗语,行于世。  要推尊上蔡,便言其「克己复礼,日有课程」。后面要说程门诸人见皆不亲切之故,又言是「无头无尾,不曾尽心」,毋乃自相矛盾乎?此处殊令人疑。   上蔡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最得明道教人之纲领。  朱子称「上蔡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最得明道教人纲领」,仆以为此四字正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误者也。何也?「穷理居敬」四字,以文观之甚美,以实考之,则以读书为穷理功力,以恍惚道体为穷理精妙,以讲解著述为穷理事业,俨然静坐为居敬容貌,主一无适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为居敬作用。观世人之醉生梦死,奔忙放荡者,诚可谓大儒气象矣;但观之孔门,则以读书为致知中之一事。且书亦非徒占毕读之也,曰「为周南召南」,曰「学诗」、「学礼」,曰「学易」、「执礼」,是读之而即行之也。曰「博学于文」,盖诗、书六艺以及兵农、水火在天地间灿著者,皆文也,皆所当学之也。曰「约之以礼」,盖冠婚、丧祭、宗庙、会同以及升降周旋,衣服饮食,莫不有礼也,莫非约我者也。凡理必求精熟之至,是谓「穷理」;凡事必求谨慎之周,是谓「居敬」。上蔡虽贤,恐其未得此纲领也。不然,岂有「居敬穷理」之人而流入于禅者哉!   明道以上蔡诵读多记为玩物丧志,盖谓其意不是理会道理,只是夸多斗靡为能。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则意思自别。此正为己为人之分。  谢良佐记问甚博,明道谓之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良佐身汗面赤。明道曰:「此便是恻隐之心。」可见大程学教犹不靠定书本。仆掀阅至此,悚然起敬,以为此正明道优于伊川、紫阳处,又未尝不爱谢公之有志也。使朱子读此亦为之汗身赤面则善矣;乃曲为之说,谓渠是夸多斗靡,不是理会道理,又引程子看史事证之,总是不欲说坏记诵一道,恐于己读尽天下书之志有妨也。不知道理不专在书本上理会;贪记许多以求理会道理,便会丧志,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   问:「上蔡说横渠以礼教人,其门人下梢头低,只溺于刑名、度数之间,行得来因无所见处,如何?」曰:「观上蔡说得偏了,这都看不得礼之大体,所以都易得偏。如上蔡说横渠之非,以为欲得正容谨节,这是自好,如何废这个得!如专去理会刑名、度数固不得,又全废了这个也不得。」  宋儒胡子外,惟横渠之志行井田,教人以礼,为得孔、孟正宗。谢氏偏与说坏,讥「其门人下梢头低,溺于刑名、度数」,以为横渠以礼教人之流弊。然则教人不当以礼乎?谢氏之入禅,于此可见。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杨、谢诸公者,于此可想矣。玩「行得来因无所见」一语,横渠之教法真可钦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此圣贤百世不易之成法也。虽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见;功候未到,即强使有所见,亦无用也。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道者,众也。」此固叹知道之少,而吾正于此服周公、孔子流泽之远也。布三重以教人,使天下世世守之,后世有贤如孟子者得由行习而着察,即愚不肖者亦相与行习于吾道之中,正中庸所谓「行而世为天下法」,历八百年而犹在,几百余年而未衰。此周公、孔子之下梢头原如是其低也,而其上梢头亦未尝高。制礼作乐,遵行遍天下,而周公之心,虽亲贤之召公不尽知也。博文约礼,服习遍三千,而一贯之秘,虽聪颖之端木未之闻也。相随半生,尚以「多学而识」认夫子,然则未闻性道之前,端木子与三千人不同以文礼为道乎?则横渠之门人,即使皆认刑名、度数为道,何害也!朱子既见谢氏之偏而知横渠之是,即宜考古稽今,与门人讲而习之,使人按节文,家行典礼,乃其所也。奈何尽力诵读著述,耽延岁月!迨老而好礼,又只要着家礼一书,屡易稿始成,其后又多自嫌不妥,未及改正而没,其门人杨氏固尝代为致憾矣。考其实,及门诸公不知式型与否,而朱子家祠丧礼已多行之未当,失周公、孔子之遗意者矣。岂非言易而行难哉!   尹彦明见伊川后,半年方得大学、西铭看。此意思好,也有病。盖且养他气质,淘潠去了那许多不好底意思,如学记所谓「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之意。此意思固好,然也有病者。盖天下有多少书,若半年间都不教他看一字,几时读得天下许多书?所以彦明终竟后来工夫少了。  伊川虽失孔子学教成法,犹知不可遽语人以高深,犹知不全靠书册,故迟半年方与门人大学、西铭看。至朱子则必欲人读天下许多书,是将道全看在书上,将学全看在读上,其学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吾谓大学可即与看,若西铭,虽姿性聪敏者,再迟数年与看,未为晚也。   和靖涪州被召,祭伊川文云:「不背其师则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也。」因言:「学者只守得某言语,已自不易;少间又自转移了。」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凄然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夫周、孔以六艺教人,载在经传,子罕言仁、命,不语神,性道不可得闻,予欲无言,博文约礼等语,出之孔子之言及诸贤所记者,昭然可考,而宋儒若未之见也。专肆力于讲读,发明性命,闲心静敬,著述书史。伊川明见其及门皆入于禅而不悟,和靖自觉其无益于世而不悟,甚至求一守言语者亦不可得,其弊不大可见哉!至于朱子追述,似有憾于和靖而亦不悟也。然则吾道之不行,岂非气数使之乎!   问:「伊川门人如此其众,后来更无一人见得亲切。或云游、杨亦不久亲炙。」曰:「也是诸人无头无尾,不曾尽心在上面,也各家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会得透。如邵康节从头到尾,极终身之力而后得之,虽其不能无偏,然就他这道理,所谓成而安矣。如茂叔先生资禀便较高,他也去仕宦,只他这所学,自是合下直到,所以有成。某看来,这道理若不是拚生尽死去理会,终不得解。」  伊川门人甚众,后更无一人见之亲切,非因伊川所教诸人所学俱失孔子实学之故乎!朱子乃云「是诸人无头无尾,不曾尽心在上面」,试观游、杨、谢、尹诸公,果是「无头无尾,不曾尽心」者乎?又云「各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会透;康节极终身之力而后有得;茂叔亦去仕宦,只他资禀高,合下直到」;然则必欲人不仕宦,不作事,终身只在书室中,方可得道乎?   与叔文集,煞有好处,他文字极是实;说得好处,如千兵万马,饱腾伉壮。上蔡虽有过当处,亦自是说得透。龟山文字却怯弱,似是合下会得易。游、杨、谢诸公当时已与其师不相似,却似别一家。谢氏发明得较精彩,然多不稳贴。和靖语却实,然意短,不似谢氏发越。龟山语录与自作文不相似,其文大段照管不到;前面说如此,后面又都反了,缘他只依傍语句去,皆不透。龟山年高,与叔年四十七,他文字大纲立得脚来健,多有处说得好又切,若有寿,必然进。游定夫学无人传,无语录。  如何只论人文字言语长短,语录有无,非失圣门学宗,不实用功于明亲,故无实事可称举乎?今有人议诸先生专在文字言语用功,或云只在言语文字论人品,必至群相哗之曰,「彼大儒,不止是也。」乃考其实则竟如此!较欧、苏诸公,但多讲论性道之语,内地静敬之功耳。试想三代前君臣奖赞,师弟叙述,或后人论断前圣贤,曾有此口吻比例否?噫!恐不啻冰玉之相悬也!   上蔡之学,初见其无碍,甚喜之。后细观之,终不离禅的见解。  予于程朱、陆王两派学宗正如是。   龟山未见伊川时,先看庄、列等文字。后来虽见伊川,然而此念熟了,不觉时发出来。游定夫尤甚,罗仲素时复亦有此意。  圣人教人六艺,正使之习熟天理。不然,虽谆谆说与无限道理,至吃紧处依旧发出习惯俗杂念头。   一日,论伊川门人,云「多流入释、老」。陈文蔚曰:「只是游定夫如此,恐龟山辈不如此。」曰:「只论语序便可见。」  朱子论游、杨入释、老处不知何指,但既废尧、舜,周、孔六府、六艺之学,则其所谓不入释、老者又果何指也!仆尝论汉人不识儒,如万石君家法,真三代遗风,不以儒目之;则其所谓儒,只是训诂辞华之流耳。今观朱门师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恐或不免为游、杨所不屑也。   看道理不可不仔细。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辈,下梢皆入禅学去。必是程先生当初说得高了,他们只(目卓)见上截,少下面着实功夫,故流弊至此。  仆意朱子未觉程门教法之失,既觉而复蹈之,何也?倘因此便返于实学,岂非吾道之幸哉!「下面着实功夫」,是何物乎?将谓是静敬乎?程门诸子固已力行之矣。将谓是礼、乐、射、御、书、数之属乎?朱子已云补填难,姑不为之矣。将谓是庸德庸言乎?恐礼、乐、射、御、书、数所以尽子、臣、弟、友之职者既不为,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考其与及门日征月迈者,则惟训解经传,纂修书史,死生以之。或其所谓「下面着实功夫」者,未必是孔子所云「下学」也。   韩退之云:「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此说甚好。看来资质定了,其为学也只就他资质所尚处添得些小好而已。所以学者贵公听并观,求一个是当处,不贵徒执己自用。今观孔门诸子,只除颜、曾之外,其它说话便皆有病。  平日讲学主变化气质,此处却云,「其为学也只就资质所尚处添些小好而已。」盖诸先生认气质有恶,不得不说变化,此处要说诸贤各得其性之所近,故又说「气质已定,只添些小好」。且下云「学贵公听并观,求一个是当」,如果有此妙法,而诸贤徒执己见求之,固可憾矣;乃吾夫子亦不为之一指点也,何朱先生之大智而圣门师弟之大愚乎?则朱子所见之道与所为之学、所行之教,与圣门别是一家,明矣!至于求诸贤之短,又何不着实体验诸贤之造诣何如,吾辈较之何如,乃只论其说话有病无病乎?仆谓不惟七十子之品诣非可轻议,便是二千九百余人,既经圣人陶镕,亦不易言也。自战国横议后,重以秦人之焚坑,汉儒之训诂,魏、晋之清谈,历代之佛、老,宋、元之讲读,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于世矣。吾尝谓孔子如太阳当空,不惟散宿众星不显其光,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若当下旬之夜,一行星炯照,四国仰之如太阳然矣。故孔子奠楹后,群推有子为圣人,西河又推卜子为圣人。当时七十子身通六艺,日月至仁,倘有一人出于后世,皆足倡学一代,使人望为圣人,非周、程以下诸先生所可比也。近法干王子有言:「后儒稍有不纯,议庙典者动言黜退。圣门如冉求之聚敛,宰予之短丧,何可从祀?」予曰:「贤弟未之思耳。冉有固有亏欠处,其学却实。如此案即缺一角,仍是有用之巨器,岂可舍也!故圣门一推政事之科,一在言语之列,不比后人虚言标榜,书本上见完全也。」王子曰:「然。」   延平李氏曰:「罗先生性明而修,行全而洁;充之以广大,体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多极其至。汉、唐诸儒无近似者。」  又是一圣人!宋固多圣人乎?   陈氏协曰:「先生可谓有德有言之隐君子矣!李公侗传其学。公殁之后,既无子孙,及其遗言不多见于世。嘉定七年,郡守刘允济始加搜访,得公所著遵尧录八卷,进之于朝。其书四万言,大要谓艺祖开基,列圣继统,若舜、禹遵尧而不变。至元丰改制,皆自王安石作俑,创为功利之图,浸致边疆之侮。是其畎亩不忘君之心,岂若沮、溺辈索隐行怪之比耶!」  元佑、元丰之狱,迄无公论。要之荆公之欲强宋本是,而术未尽善。苟安者竞为敌,洪水罔绩,遂咎崇伯。然使即任濂、洛群哲,恐亦如四岳群牧无如洪水何,未是神禹也。   周氏坦曰:「观先生在罗浮山静坐三年,所以穷天地万物之理,切实若此。」  原来是用此功,岂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从静坐读书中讨来识见议论,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渴饮不得。   朱子曰:「李延平先生屏居山里,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四十余年,箪瓢屡空,怡然自得。」  试观孔子前有「谢绝世故」之道学乎?   先生从罗仲素学,讲读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如,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昔孔门固有讲诵,乃诵其所学,讲其所学。如诵三代之礼、讲三代之礼以学礼,诵乐章,讲乐器、乐音、乐理以学乐,未有专以讲诵为学者。至于危坐终日以验未发气象为求中之功,尤孔子以前千圣百王所未闻也。今宋家诸先生,讲读之余,继以静坐,更无别功,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噫!果天下之大本耶,果天下之理无不自是出耶?何孔门师弟之多事耶!   先生资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纯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于事若无可否。及其应酬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   先生之道德纯备,学术通明,求之当时,殆绝伦比。然不求知于世,而亦未尝轻以语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学者亦莫之识,是以进不获行于时,退未及传之于后。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将至。盖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几焉!  合二段观之,则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夫闻恶而信,闻善而疑者,小人也;仆即不肖,何忍以小人自居乎!但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数百年而后出一大圣,不过数人辅翼之。若尧、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颜、曾,直如彼其难,而出必为天地建平成之业,处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断无有圣人而空生之者。况秦、汉后千余年间,气数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辈不可多得,何独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噫!   先生少年豪勇,夜醉,驰马数里而归。后来养成徐缓,虽行二三里路,常委蛇缓步,如从容室中也。问:「先生如何养?」曰:「先生只是潜养思索。他涵养得自是别,真所谓'不为事物所胜'者。」  孔子但遇可悯可敬,便勃然变色;忽而久,忽而速,似为事物所胜,乃是圣人。释氏父子兄弟亦不动心,可谓「不为事物所胜」,却是异端。   古人云「终日无疾言遽色」,他真个是如此。寻常人叫一人,一二声不至,则声必厉;先生叫之不至,不加于前也。寻常人去近处必徐行,出远处必行稍急;先生出近处也如此,出远处亦只如此。又如坐处壁间有字,某每尝亦须起头一看;若先生则不然,方其坐固不看也,若是欲看,则必起就壁下看之。其不为事物所胜,大率如此。  行远不加急;叫人不至,声不加大;坐处有字,必不坐看;天地间岂有此理乎!莫谓「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之孔子不如此,虽伯夷、柳下惠亦断非如此气象。   先生居处有常,不作费力事。  只「不作费力事」五字,不惟赞延平,将有宋一代大儒皆状出矣。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试观吾夫子生知安行之圣,自儿童嬉戏时即习俎豆、升降,稍长即多能鄙事,既成师望,与诸弟子揖让进退,鼓瑟,习歌,羽钥、干戚、弓矢、会计,一切涵养心性、经济生民者,盖无所不为也。及其周游列国,席不暇暖而辄迁,其作费力事如此,然布衣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身为上公者也。而亦多材多艺,吐餔握发以接士,制礼作乐以教民,其一生作费力事又如此。此所以身当国钧,开八百之祚于宗周,其人材至末流,犹堪为五霸之用。虽为布衣,布散三千人于天下,维二百年之国脉,其士风之塌坏,犹足供七雄之用。故曰「儒者天地之元气」,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辅世泽民,参赞化育故也。若夫讲读著述以明理,静坐主敬以养性,不肯作一费力事,虽曰口谈仁义,称述孔、孟,其与释、老之相去也者几何!   先生厅屋书室,整齐潇洒,安物皆有常处。其制行不异于人。亦尝为任希纯教授延入学作职事,居常无甚异同,颓如也。真得龟山法门。  当斯世而身任教授,焉得无甚异同乎,又焉得以「颓如也」为德容乎?其与龟山之混迹同尘,一矣。宜朱子称为「真得龟山法门」也。   问:「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状,云'终日危坐,以验夫喜怒哀乐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与伊川之说若不相似。」曰:「这处是旧日下的语太重。今以伊川之语格之,则其下功夫处亦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便自见得是有个觉处,不似别人。今终日静坐,只是且收敛在此,胜如奔驰。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  看朱子前日所言,丝毫未稳,皆不难自驳倒。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进,必豁然改悟。恨吾生也晚,不获及门矣!静极生觉,是释氏所谓至精至妙者,而其实洞照万象处皆是镜花水月,只可虚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临折戴则不得也。吾闻一管姓者,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止语三年。汪之离家十七年,其子往觅之,管能预知,以手画字曰:「汪师今日有子来。」既而果然。未几,其兄呼还,则与乡人同也。吾游北京,遇一僧敬轩,不识字,坐禅数月,能作诗,既而出关,则仍一无知人也。盖镜中花,水中月,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虚幻愈深,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与于吾性广大高明之体哉!故予论明亲有云:「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也。」盖无用之体,不惟无真用,并非真体也。有宋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静极有觉为孔子学宗,则断不敢随声相和也。   问:「延平先生何故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求所谓中?」曰:「只是要见气象。」陈后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见未发气象。」曰:「延平亦是此意。」又问:「此与杨氏于未发前体验者,异同何如?」曰:「这个亦有些病。那体验字是有个思量了,便是已发;若观时恁着意看,便是已发。」问:「此体验是着意观,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观观之。」  观此及前节,则宋儒之不为禅者鲜矣,而方且攻人曰「近有假佛、老之似以乱孔、孟之真者」。愚谓充此段之意,乃是假佛、老之真以乱孔、孟之似耳。   某旧见先生时,说得无限道理,也曾去学禅。先生云:「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面前事却又理会不得?道亦无奇妙,只在日用间着实用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后来方晓得他说,故今日不至无理会耳。  原来朱子亦曾学禅,宜其濯洗不净者,自贻伊戚矣!延平谓之曰,「汝悬空理会许多,而前却理会不得。」理会面前者,惟周公、孔子之道。朱子自言不至无理会,以今观之,日用间还欠理会。盖二先生之所谓「面前事」,较释氏之悬空而言耳。若二先生得周、孔而见之,其所以告之者,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   猗欤先生,果自得师。身世两忘,惟道是资。精义造约,穷深极微,冻解冰释,发于天机。干端坤倪,鬼秘神彰,风霆之变,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虫,人伦之至,王道之中,一以贯之,其外无余;缕析毫差,其分则殊。体用浑全,隐显昭融,万变并酬,浮云太空。仁孝友弟,洒落诚明,清通和乐,展也大成。婆娑丘林,世莫我知,优哉游哉,卒岁以嬉。  前资禀劲特二段已极推崇,此祭文中写状,尤极酣浓不遗余力,延平虽贤,恐未能当之。昔吾寄书于友人任熙宇,因其长刀笔事,内有「萧、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二语,任答书云:「凡誉人失实,即是自己离道。仆之驽下,轻诬以萧、曹,即道兄须臾之离道。」予当时读至此,悚然若魂飞,惊愧无地,自谓与任老相交,得力于此书者不浅也。朱子何其见游、杨诸公之明而推其师之侈也!抑笃服之切,不觉其过情欤?乃于静坐之说,亦明不以为然,又可疑也。   朱子曰:「胡文定曰:'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此语好。」  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二论、家语中明明记载,岂可混哉! 存学编卷三  性理评   延平谓朱子曰:「渠所论难处,皆是操戈入室。须从源头体认来,所以好说话。」  「从源头体认」,宋儒之误也;故讲说多而践履少,经济事业则更少。若宗孔子「下学而上达」,则反是矣。   「渠初从谦开善处下功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既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之处。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  朱子虽逃禅归儒,惜当时指其差误犹有未尽处。只以补填礼、乐、射、御、书、数为难,谓待理会道理通透,诚意正心后,方理会此等,便是差误。夫艺学,古人自八岁后即习行,反以为难,道理通透,诚意正心,乃大学之纯功,反以为易而先之,斯不亦颠倒矣乎!况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断无真通透、真诚正之理。即使强以其镜花水月者命之为通透诚正,其后亦必不能理会六艺。盖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远,自以为道明德立,不屑作琐繁事。一者,略一讲习,即谓已得,未精而遽以为精。一者,既废艺学,则其理会道理、诚意正心者,必用静坐读书之功,且非猝时所能奏效。及其壮衰,已养成娇脆之体矣,乌能劳筋骨,费气力,作六艺事哉!吾尝目击而身尝之,知其为害之鉅也。吾友张石卿,博极群书,自谓秦、汉以降二千年书史,殆无遗览。为诸少年发书义,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复起讲,力竭复偃息,可谓劳之甚矣。不惟有伤于己,卒未见成起一才。比其时欲学六艺,何以堪也!祁阳刁蒙吉,致力于静坐读书之学,昼诵夜思,著书百卷,遗精痰嗽无虚日,将卒之三月前,已出言无声。元氏一士子,勤读丧明。吾与法干年二三十,又无诸公之博洽,亦病无虚日。虽今颇知愤恨,期易辙而崇实,亦惴惴恐其终不能胜任也。况今天下兀坐书斋人,无一不脆弱,为武士、农夫所笑者,此岂男子态乎!差毫厘而谬千里,不知谁为之崇也,噫!   勉斋黄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经传,遍交当世有识之士,虽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  今世为学,须不见一奇异之书,但读孔门所有经传,即从之学其所学,习其所习,庶几不远于道。虽程、朱、陆、王诸先生语录,亦不可轻看,否则鲜不以流之浊而诬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时,因误用功于释、老,遂沾其气味,而吾五百年有功于圣道之大儒,不能涤此歧途之秽,岂非宋、元来学者之不幸哉!  余细玩朱子语录,亦有恍悟性学本旨处,但无如曾、孟者从旁一指,终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胡涂涂又仍归周、程所说。或曰:「悟学宗如是其难。吾子天资犹夫人也,而谓独明孔子学宗,吾滋惑矣。」予曰盖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难,颇志于学,兼读朱、陆两派语录,后以心疾,无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专程、朱之学。乙巳丙午,稍有日进之势。丁未,就辛里馆,日与童子辈讲课时文,学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源。倘非丁未废歇,戊申遭丧,将日征月迈,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问其误否哉!   至若求道而过者,病传注诵习之烦,以为不立文字,可以识心见性;不假修为,可以造道入德;守虚灵之识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说。学者利其简便,诋訾圣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侧辟固陋,自以为悟。  此朱子极诋陆门之失处。然由孔门观之,则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外,其它失处,恐亦朱门所不能尽免也。   其于读书也,必使之辩其音释,正其章句,玩其辞,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难,平心易气以听其所自得。然为己务实,辨别义利,毋自欺,谨慎独之戒,未尝不三致意焉,盖亦欲学者穷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从游之士,迭诵所习以质其疑,意有未喻,则委曲告之而未尝倦;问有未切,则反复诫之而未尝隐。务学笃则喜见于言,进道难则忧形于色。讲论经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虽疾病支离,诸生问辩,则脱然沈屙之去体;一日不讲学,则惕然常以为忧。抠衣而来,远自川、蜀,文辞之传,流及海外。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试问如孔门七十子者,成就几人?天下被治平者几世?明行吾道而异端顿熄者几分?我夫子承周末文胜之际,洞见道之不兴,不在文之不详而在实之不修,奋笔删定繁文,存今所有经书,取足以明道,而学教专在六艺,务期实用。其与端木、言、卜诸子以下,最少言语,至于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学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诗书高阁,至宋而周、程诸儒出,掀精抉奥,鼓动一时,自谓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独知救弊之道在实学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学也,立经义、治事斋,可谓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门末流之失而独宗孔子之经典,以六艺及兵农、水火、钱谷、工虞之类训迪门人,使通儒济济,泽被苍生,佛、老熄灭,乃其能事也。而区区章句如此,谓之何哉!   至若天文、地志、律历、兵机,亦皆洞究渊微。文词、字画,骚人才士疲精竭神,尝病其难;至先生,未尝用意,而亦皆动中规绳,可为世法。  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数者,若洞究渊微,皆须日夜讲习之力,数年历验之功,非比理会文字可坐而获也。先生既得其渊微,奈何门人录记言行之详,未见其为如何用功也!况语及国势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愤之至矣。则当时所急,孰有过于兵机者乎!正宜诱掖及门,成就数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迟者相与其事,则楚囚对泣之态可免矣。乃其居恒传心、静坐主敬之外无余理,日烛勤劳、解书修史之外无余功,在朝莅政,正心诚意之外无余言,以致乘肩舆而出,轻浮之子遮路而进厌闻之诮。虽未当要路,而历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见也。莫谓孔、孟之暂效鲁、滕,可如子游、子贱、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圣贤,躬行政绩多实征,近今道学,学问德行多虚语,则所谓「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洞究渊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会而已。   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扬子云曰:「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韩子驳之云:「夫杨、墨行,正道废,孟子虽圣贤,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之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坏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辟杨、墨而杨、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义,贵王贱霸,而仁义果崇,王果贵,霸果贱。至大经大法,如班爵、班禄、井田、学校,王道所必举者,明则明,行则行,非后世空言之比,正子贡所称「贤者识其大者」。子云赞之一语颇易,文公议之。今朱子出,而气质之性参杂于荀、扬,静坐之学出入于佛、老,训诂繁于西汉,标榜溢于东京,礼乐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举自若也,人材之不兴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实学不明,言虽精,书虽备,于世何功,于道何补!然赖其讲解,朝廷犹以四书、五经取士,周、孔之文不至尽没,有志于学者承袭其迹,以主敬静坐求道,不至尽奉释、道名号,与二家鼎峙而已。若问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则绝传久矣。黄氏遽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岂惟不足俟圣人于百世,恐后世有文人之雄如韩子者,亦不免其议也。   果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无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内则无二无适,寂然不动;外则俨然肃然,若对神明云云。其穷理也云云,字求其训,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自表而达里,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别黑白,辨其节目,若数一二云云,而后为有得焉。若乃立论以驱率圣言,凿说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纠纷,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以为学者之大病,不痛绝乎此,则终无入德之期。盖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间,读书者众矣,未有穷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义精,养深积盛,充而为德行,发而为事业云云。入而事君,则必思尧、舜其君,出以治民,则必以尧、舜其民。  李氏此赞,体用兼该矣。仆不必详辩。但愿学者取朱子之主敬穷理与孔门一质对,取朱子之事业与尧、舜一质对,则其学宗之稍异判然矣。总之,于有宋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宁使天下无学,不可有参杂佛、老章句之学,宁使百世无圣,不可有将就冒认标榜之圣,庶几学则真学,圣则真圣云尔。   言论风旨之所传,政教条令之所布,皆可为世法。而其'考诸先圣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则以订正群书,立为准则,使学者有所依据循守以入尧、舜之道,此其勋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考诸先圣而不谬」等语何其大,而乃归之订正群书乎?夫朱子所以尽力于此与当时后世所以笃服于此者,皆以孔子删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学成内圣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鲁人不能用,又不能荐之周天子,乃出而周游,周游是学教后不得已处;及将老而道不行,乃归鲁删述以传世,删述又周游后不得已处。战国说客,置学教而学周游,是不知孔子之周游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学教及行道当时,而自幼壮即学删述,教弟子亦不过是,虽讲究礼乐,亦只欲著书垂世,不是欲于吾身亲见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删述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况孔子之删述,是删去繁乱而仅取足以明道,正恐后人驰逐虚繁,失其实际也。宋儒乃多为注解,递相增益,不几决孔子之堤防而导泛滥之流乎!此书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先生搜辑先儒之说而断以己意,汇别区分,文从字顺,妙得圣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标的。又使学者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及语、孟以尽其蕴奥,而后会其归于中庸。尺度权衡之既定,由是以穷诸经,订群史以及百氏之书,则将无理之不可精,无事之不可处矣。  先生昭明书旨,备劳心力,然所明只是书旨,未可谓得吾身之道也。盖四书、诸经、群史、百氏之书所载者,原是穷理之文,处事之道。然但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兹李氏以先生解书得圣人之本旨,遂谓示斯道之标的,以先生使学者读书有序,遂谓将无理不可精,无事不可处。噫!宋、元来效先生之汇别区分,妙得圣人之本旨者,不已十余人乎?遵先生读书之序,先大学、次语、孟,次中庸,次穷诸经,订群史以及百氏,不已家家吾伊,户户讲究乎?而果无理不可精,无事不可处否也?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千里万里,何言之远也!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故曰万里也。   洙、泗以还,博文约礼两极其至者,先生一人而已!」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乃孔门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实功,明德亲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但孔门曰「博文约礼」,程、朱亦曰「博文约礼」,此殊令人不敢辨,然实有不待辨而判者。如孔门之「博学」,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数以至易、书莫不曰学也,周南、召南曰为也。言学言为既非后世读讲所可混,礼、乐、射、御、书、数又非后世章句所可托。况于及门之所称赞,当时之所推服,师弟之所商搉,若多学而识、不试故艺、博学而无所成名、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文不在兹、游于艺、如或知尔、可使从政诸章,皆可按也,此孔门之文,孔门之学也。程、朱之文,程、朱之博学,则李氏已详言之,不必赘矣。孔门之约礼,大而冠婚、丧祭、宗庙、会同,小而饮食、起居、衣服、男女,问老聃,习大树下,公西子曲礼精熟,夫子逊其能,可谓礼圣,言、曾诸贤,纤微必谨。以此约身,即以此约心,出即以此约天下,故曰「齐之以礼」。此千圣体道之作用,百世入道之实功。故中庸大圣人之道,至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序君子之功,备着尊德性,道问学。而其中直指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且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显是以三千三百为至道。倘外此而别有率性,别有笃恭,子思亦得罪圣门矣。此孔门之礼,孔门之约也。程、朱之约礼,则惟曰「内而无二无适,寂然不动,外而俨然肃然,若对神明」而已。其博约极至与否,未敢易言,愿学者先辨其文与礼焉可也。   朱子言,自周衰教失,礼乐养德之具一切尽废,所以维持人心者惟有书。则宜追求其一切养德之具,而亟亟与同人讲习之,以经书为左证可也。而乃惟孜孜攻苦于书,其余不甚重焉。且李氏亦知春秋时患在诸书烦乱而礼乐散亡,孔子删定,为万世道德之宗。乃朱子适丁文墨浩繁之时,而不能删削其烦乱,反从而训之增之,何也?夫朱子之所欲学者,孔子也,而顾未得孔子之心,未尽合孔子学教之法。吾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为曾、孟,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为殷、周,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养,故深惜朱子之未得为孔子也。   吴氏曰:「先生经史子集之余,虽记录杂说,举辄成诵。」  经史子集已惜其过用精神,况记录杂说乎!   北溪陈氏曰:「先生道巍而德尊,义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温润,清巧的实云云。辞约而理尽,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莹无渣滓,工夫缜密,浑无隙漏,尤可想见于辞气间。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谓主盟斯世,独先生一人而已!」  试观「道巍德尊,义精仁熟」二语,虽孔子不是过,而下面实指处,却只是立言之「辞约理尽,旨明味深」而已,言其「心度澄朗」,「工夫缜密」,亦不外于辞气想见之。盖朱子身分原是如此,黄、李、吴、陈诸公,亦但能于虚字间崇奖,不能于实际上增润。及总赞「主盟斯世」一语,尤是不觉道出本色。盖王者不作,五霸迭兴,相继主盟,假仁义以明王章,圣贤亦不得已而取之,故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孟子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秦、汉而降,圣人不生,扬、韩、王、周、程、朱、陆、薛、王、冯、高诸子,相继迭兴,主盟儒坛,阐诗书以明圣道,天下靡然向风,自好之士多出其内。故五霸者,实德未修,虽天下服之而不敢帝,不敢王,名之曰霸而已;诸儒者,实学未至,虽天下宗之而不敢圣,不敢贤,浑之曰儒而已;其身分正同。迄今大儒相继登坛于东林者,犹皆称主盟,其取义确矣!   鹤山魏氏曰:「国朝之盛,大儒辈出,声应气求,若合符节。曰极,曰诚,曰仁,曰道,曰忠,曰恕,曰性命,曰气质,曰天理人欲,曰阴阳鬼神,若此等类,凡皆圣门讲学之枢要,而千数百年习浮踵陋,莫知其说者,至是脱然若沈屙之间,大寐之醒。至于朱文公先生,始以强志博见凌高厉空;自受学延平李先生,遏然如将弗胜,于是敛华就实,反博归约。迨其蓄久而思浑,资深而行熟,则贯精粗,合内外,群献之精蕴,百家之异指,毫分缕析,如示诸掌。张宣公、吕成公,同心协力以闲先圣之道,而仅及中身,论述靡定。惟先生巍然独存,中更学禁,自信益笃。盖自易、诗、中庸、大学、论语、孟子,悉为之推明演绎,以至三礼、孝经,下迨屈、韩之文,周、程、张、邵之书,司马氏之史,先正之言行,亦各为之论著。然后帝王经世之规,圣贤新民之学,灿然中兴!」  天命、阴阳、鬼神等,仆之愚未足与议,但以大半属圣人所罕言不语者,而必「毫分缕析,如示诸掌」,何为也哉!至于推明古人之经书,论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自吾儒学成后余事。学成矣,则用于世以行之;如不用于世,亦可完吾性分以还天地,不著述可也。观其时果有大理未明,大害未除,不得已而有所著述,以望后世之明之除之,亦可也。若文人之文,书生之书,解之论之,则不必矣。乃今以此等推演论著之既明,遂为「帝王经世之规,圣贤新民之学,灿然中兴」,不其诬欤!无实功于道统,既不免尧、舜、孔、孟在天者之叹息,又无实征于身世,岂能服当日之人心乎!徒以空言相推,驾一世之上,而动拟帝王圣贤,此伪学之名所从来也!仆尝妄议,宋代诸先儒,明末诸君子,使生唐、虞、三代之世,其学问气节必更别,若只如此,恐亦不免伪学之禁,门党之诛也。但宋、明朝廷既无真将相,草野既无真学术,则正宜用称说诗书,标榜清流者撑持其衰运,不宜诛之禁之以自速其败亡也。要之似龙骨马,司国柄者不可废崇儒重道之典,而悲天悯人,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故天下有弑君之臣,杀父之子,无与于孔子也,而孔子惧;天下有无父之墨,无君之杨,非孟子为之也,而孟子惧;盖儒者之悯天下而厚自责如此。况真失学宗以误斯人,则近代之祸,吾儒焉得辞其责哉!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将谓人都似他,才一说时,便更不问人晓会与否,且要说尽他个。故他门人敏底只学得他说话,若资质不逮,依旧无着摸。某则性钝,读书极是辛苦,故寻常与人言,多不敢为高远之论,盖为是身曾亲经历过,故不敢以是责人耳。学记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朱子与南轩一派师友,原只是说话读书度日。较王、何清谈,颇用力于身心,较韩、欧文字,犹规规于理性,白、苏诗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虚,又全不及其读讲,真三代后近于儒之学,硗薄气运中不易得之豪杰也。然而身分如此,无能强增。故推奖处,或衬贴以圣贤、道统、躬行、经济之语,至其比长竞短,叙实指事,或推人,或自见,则皆在言词读作之中而无他也。且其病南轩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状,但其为失有浅深,遂自以为得中耳。愚尝上书刁文孝,其答书亦不问人之疑与否,只自己说尽。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见,盖素日所学,原是说话作文,更无他物与人耳。况讲读之学教,即循循有序,亦与学记之言时孙者不同。夫「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所谓「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苟躁速引进而不顾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诚也,不时不孙也。故法干上会谓其子九数已熟,甚悦。予曰:「且勿令知有乘归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进。」正此意也。学者观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规矩诸章,岂诵读讲说之学所可托哉!   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云云。伯恭说道理,与作为自是两件事。如云'仁义道德与度数刑名,介然为两途,不可相通。'  朱子说「礼、乐、射、御、书、数补填难,且理会道理诗书」,非是看道理诗书与礼、乐、射、御、书、数介然为两途乎?只是不肯说明耳。古人云,「不知其人视其友」,观此益信。   东莱自不合做这大事记。他那时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汉武、五季,只千来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题煞有工夫,其实他当初作题目,却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题只现成,检令诸生写。伯恭病后,既免人事应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可惜一派师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朱子于南轩、伯恭皆不讳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岂恶闻异己之言哉!至今仕学皆先立党,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问:「子静不喜人论性。」曰:「怕只是自己理会不曾分晓,怕人问难,又长大了不肯与人商量,故一截截断。然学而不论性,不知所学何事。  不喜人论性,未为不是,但少下学耳。朱子好论性,又教人商量性,谓即此是学,则误矣。故陆子对语时每不与说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见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贬斥,尤不取陆子;不取陆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两先生岂未用此功欤!   子静之学,看他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杂。」  朱子之学,全不觉其病,只由不知气禀之善。以为学可不自六艺入,正不知六艺即气质之作用,所以践形而尽性者也。   「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说破处。他所以不说破,便是禅家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禅家自爱如此。」  禅家无鸳鸯,也不绣鸳鸯,焉得鸳鸯与人看!   子静说良知良能,四端等处,且成片段,似经语,不可谓不是。但说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还乡,但与说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乐,何不便回去'!那人既无资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伤不能饮食之人,却硬将饭将肉塞入他口,不问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顿便理会的,亦岂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岂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须要学。大抵子思说率性,孟子说存心养性,大段说破;夫子更不曾说,只说孝弟、忠信、笃敬。盖能如此,则道理便在其中矣。  陆子说「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非是言「不用修为存养」,乃认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诵读训诂,故立言过激,卒致朱子轻之。盖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维持壅培之无具,大亦岂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伤脾胃人二喻,诚中陆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当资送,口说健脾和胃方当开胃进食,即是终年持说,依然旅寓者不能回乡,伤脾胃者不能下咽也。此所以亦为陆子所笑,而学宗遂不归一矣。岂若周、孔子三物之学,真旅寓者之糇粮车马、伤脾胃者之参术缩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说破,前乃讥陆子不说破是「禅家自爱」,何也?   子静之说无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细检之,讲学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实学既失,二千年来,只在口头取胜,纸上争长,此拗之所从来也。   问:「象山道'当下便是'。」曰:「看圣贤教人,曾有此等语无?圣人教人,皆从平实地做去云云。又平时告弟子,也须道是'学而时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圣贤教人,原无象山「当下便是」等语,试看圣贤可曾有先生之学否?「学而时习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门是学静坐训解否?   但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  「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便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其人也。诗云,「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此之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