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文集 - 第 107 页/共 112 页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对象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是亦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子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畧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畧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各格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试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揔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飬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拥只是滋飬得此根
右门人薛侃录
传习录上卷三
◇传习续录◇
序
卷上
卷下
●序
续刻传习录序
古人立教皆为未悟者设法故其言简夷明白人人可以与知而与能而究极所生虽圣人终身用之有所未尽盖其见道明彻先知进学之难易故其为教也循循善诱使人悦其近而不觉其入喜其易而各极所趋夫人之良知一也而领悟不能以皆齐有言下即能了悟者矣有良知虽明不能无间必有待于修治之功者矣有修治之功百倍于人而后其知始彻者矣善教者不语之以其所悟而惟视其所入如大匠之作室然规矩虽一而因物曲成故中材上下皆可与入道若不顾其所安而槩欲强之以其所未及教者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学者亦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彼以言授此以言接融释于声闻悬觧于测亿而遂谓道固如是矣宁不几于彺且惑乎吾
师阳明先生平时论学未尝立一言惟揭大学宗旨以指示人心谓大学之教自帝唐明德睦族以降至孔门而复明其为道也由一身以至家国天下由初学以至圣人彻上彻下通物通我无不具足此性命之真几圣学之规矩也然规矩陈矣而运用之妙则因乎人故及门之士各得所趋而莫知其所由入吾师既没不肖如洪领悟未彻又不肯加百倍之功同志归散四方各以所得引接来学而四方学者渐觉头绪太多执规矩者滞于形器而无言外之得语妙悟者又超于规矩之外而不切事理之实愿学者病焉年来同志亟图为会互相劘切各极所诣渐有合异同归之机始思师门立教良工苦心盖其见道明彻之后能不以其所悟示人而为未悟者设法故其高不至于凌虗卑不至于执有而人人善入此师门之宗旨所以未易与绎也洪在吴时为先师裒刻文录传习录所载下卷皆先师书也既以次入文录书类矣乃摘录中问荅语仍书南元善所录以补下卷复采陈惟浚诸同志所录得二卷焉附为续录以合成书适遭内艰不克终事去年秋会同志于南畿吉阳何子迁初泉刘子起宗相与商订旧学谓师门之教使学者趋专归一莫善于传习录于是刘子归宁国谋经泾尹丘时庸相与捐俸刻诸水西精舍使学者各得所入庶不疑其所行云时
嘉靖甲寅夏六月门人钱德洪序
●传习续录卷上
门人陈九川录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善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荅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巳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原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嗅食运动心欲视听言动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功夫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胷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九川问近年因尔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日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稿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日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还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盲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凖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来无些小欠阙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胷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巾曰尔胷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冺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狃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聦明他人见不及此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大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一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怱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先生日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先生曰常快活是功夫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綐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投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干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飬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胷中皆伤食之病也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竞竞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冺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王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玫得溥博如天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他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一念克倒了他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的不善潜伏在胷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氷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又曰中庸一书手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胷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曰矜持太过何如有弊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便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曰文字去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善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问有所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太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太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鬪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已下黄勉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