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80 页/共 338 页
先之问:「孔子在陈,小子狂简,欲归而裁之。然至后来曾皙之徒吊丧而歌,全似老庄。不知圣人既裁之后,何故如此?」曰:「裁之在圣人,而听不听在他也。」
问:「孔子在陈曰:『归欤!归欤!』此盖夫子历聘诸国,见当时不能行其道也,故欲归而传之门人。狂简者立高远之志,但过高而忽略,恐流于异端。故孔子思归,将以裁正之也。」曰:「孟子谓『不忘其初』,便是只管一向过高了。」又曰:「文振说文字,大故细。」南升。
或问:「『子在陈』一章,看得夫子行道之心,切于传道之心。」曰:「也不消如此说。且如人而今做事,还是做目前事,还是做后面事?盖道行于时,自然传于后。然行之于时,而传之于后,则传之尤广也。」或曰:「如今日无非尧舜禹汤之道。」曰:「正此谓也。」又问:「裁之为义,如物之不正,须裁割令正也。」曰:「自是如此。且如狂简底人,不裁之则无所收检,而流入于异端。盖这般人,只管是要他身高,都不理会事,所以易入于异端。大率异端皆是遯世高尚底人,素隐行怪之人,其流为佛老。又曰:「遯世高尚,皆是苦行底人。」而今所以无异端,缘那样人都便入佛老去了。且如孟之反不伐,是他自占便宜处,便如老氏所谓『不为天下先』底意思。子桑子死,琴张吊其丧而歌,是不以生死芥带,便如释氏。子桑户不衣冠而处,夫子讥其「同人道于牛马」。或问又云:「皆老氏之流也。」如此等人,虽是志意高远,然非圣人有以裁正之,则一向狂去,更无收杀,便全不济事了。」又云:「仁民爱物,固是好事。若流入于墨氏『摩顶放踵而利天下为之』,则全不好了。此所以贵裁之也。」
蜚卿问:「孔子在陈,何故只思狂士,不说狷者?」曰:「狷底已自不济事。狂底却有个躯壳,可以鞭策。斐,只是自有文采。诗云『有斐君子』,『萋兮斐兮』。成章,是自有个次第,自成个模样。」贺孙问:「集注谓『文理成就而着见』,是只就他意趋自成个模样处说?」又云:「『志大而略于细』,是就他志高远而欠实做工夫说否?」曰:「然。狷者只是自守得些,便道是了,所谓『言必信,行必果』者是也。」集注。
问:「先生解云:『斐,文貌。成章,言其文理成就,有可观者。』不知所谓文,是文辞邪?亦指事理言之邪?」曰:「非谓文辞也,言其所为皆有文理可观也。」又问:「狂简既是『志大而略于事』,又却如何得所为成章?」曰:「随他所见所习,有伦有序,有首有尾也。便是异端,虽与圣人之道不同,然做得成就底,亦皆随他所为,有伦序,有首尾可观也。」
问:「集注谓『文理成就』,如何?」曰:「虽是狂简非中,然却做得这个道理成个物事,自有可观,不是半上落下。故圣人虽谓其狂简而不知所裁,然亦取其成一个道理。大率孔门弟子,随其资质,各能成就。如子路之勇,真个成一个勇;冉求之艺,真个成一个艺。言语、德行之科皆然,一齐被他做得成就了。」
符舜功问:「集注释『狂简』之『狂』,皆作高远之意,不知『罔念作狂』之『狂』,与此『狂』字如何?」曰:「也不干事。」又问:「『狂而不直』如何?」曰:「此却略相近。『狂而不直』,已自是不好了,但尚不为恶在。若『罔念作狂』,则是如桀纣样迷惑了。」
问:「『恐其过中失正而或流于异端』。如庄列之徒,莫是不得圣人为之依归而无所取裁者否?」曰:「也是恁地。」又问:「子夏教门人就洒扫应对上用工,亦可谓实。然不一再传,而便流为庄周,何故?」曰:「也只是韩退之恁地说,汉书也说得不甚详。人所见各不同,只是这一个道理,才看得别,便从那别处去。」
问狂简处。先生云:「古来异端,只是遁世高尚之士,其流遂至于释老。如子桑户死,琴张临其丧而歌,是不以死生芥蔕胸次。孟之反不伐,便如道家所谓三宝,『一曰不敢为天下先』是也。似此等人,虽则志意高远,若不得圣人裁定,亦不济事。」
伯夷叔齐章
「伯夷叔齐不念旧恶」,要见得他胸中都是义理。拱
文振问「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曰:「此与颜子『不迁怒』意思相似。盖人之有恶,我不是恶其人,但是恶其恶耳。到他既改其恶,便自无可恶者。今人见人有恶便恶之,固是。然那人既改其恶,又从而追恶之,此便是因人一事之恶而遂恶其人,却不是恶其恶也。」南升录云:「此与『不迁怒』一般。其所恶者,因其人之可恶而恶之,而所恶不在我。及其能改,又只见他善处,不见他恶处。圣贤之心皆是如此。」
「不念旧恶」,非恶其人也,恶其人之无状处。昨日为善,今日为恶,则恶之而不好矣;昨日为恶,今日为善,则好之而不恶矣,皆非为其人也。圣人大率如此,但伯夷平日以隘闻,故特明之。
问「伯夷不念旧恶」。曰:「这个也只是恰好,只是当然。且如人之有恶,自家合当怒之。人既改了,便不当更怒之。然伯夷之清,也却是个介僻底人,宜其恶恶直是恶之。然能『不念旧恶』,却是他清之好处。」
问:「苏氏言:『二子之出,意其父子之间有违言焉,若申生之事欤!』『不念旧恶』,莫是父子之间有违言处否?」曰:「然。」问:「孟子所言伯夷事自是如此孤洁。谏武王伐商,又都是伯夷,而叔齐之事不可得见。未知其平时行事如何,却并以『不念旧恶』称之。」曰:「让国二子同心,度其当时,必是有怨恶处。」问:「父欲立叔齐,不立伯夷,在叔齐何有怨恶?」曰:「孤竹君不立伯夷而立叔齐,想伯夷当时之意亦道:『我不当立,我弟却当立。』叔齐须云:『兄当立不立,却立我!』兄弟之间,自不能无此意。」问:「兄弟既逊让,安得有怨?」曰:「只见得他后来事。当其初岂无怨恶之心?夫子所以两处皆说二子无怨。」问:「某看『怨是用希』之语,不但是兄弟间怨希。这人孤立,易得与世不合,至此无怨人之心,此其所以为伯夷叔齐欤?」曰:「是如此。」或问。
问:「苏氏『父子违言』之说,恐未稳否?」曰:「苏氏之说,以为己怨,而『希』字犹有些怨在。然所谓『又何怨』,则绝无怨矣,又不相合。恐只得从伊川说,怨是人怨。旧恶,如『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类。盖那人有过,自家责他,他便生怨。然他过能改即止,不复责他,便不怨矣。其所怨者,只是至愚无识,不能改过者耳。」
孰谓微生高直章
酰,至易得之物,尚委曲如此,若临大事,如何?当有便道有,无便道无。才枉其小,便害其大,此皆不可谓诚实也。
「只『乞诸其邻而与之』,便是屈曲处」。又问:「或朋友间急来觅一物,自家若无,与他去邻家觅之,却分明说与,可否?」曰:「这个便是自家要做一面人情,盖谓是我为你乞得。」
问:「看孔子说微生高一章,虽一事之微,亦可见王霸心术之异处:一便见得皞皞气象,一便见得驩虞气象。」曰:「然。伊川解『显比』一段,说最详。」
问:「微生高不过是『曲意徇物,掠美市恩』而已。所枉虽小,害直甚大。圣人观人,每于微处,便察见心术不是。」曰:「所谓『曲意徇物,掠美市恩』,其用心要作甚?」南升。集注。
问:「范氏言『千驷万锺,从可知焉』,莫是说以非义而予,必有非义而取否?」曰:「不是说如此予,必如此取。只看他小事尚如此,到处千驷万锺,亦只是这模样。微生高用心也是怪,酰有甚难得之物!我无了,那人有,教他自去求,可矣。今却转乞与之,要得恩归于己。若教他自就那人乞,恩便归那人了,此是甚心术!淳录云:「若是紧要底物,我无,则求与之犹自可。」若曰宛转济人急难,则犹有说。今人危病,转求丹药之类,则有之。」问:「『取予』二字有轻重否?寓以为宁过于予,必严于取,如何?」曰:「如此却好。然看『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人』,本不分轻重。今看予,自是予他人,不是入己,宁过些不妨,却不干我事。取,则在己取之,必当严。」杨问:「文中子言:『轻施者必好夺。』如何?」曰:「此说得亦近人情。」
问:「张子韶有一片论乞酰不是不直。上蔡之说亦然。」曰:「此无他,此乃要使人回互委曲以为直尔。噫!此乡原之渐,不可不谨。推此以往,而不为『枉尺直寻』者几希!」
行夫问此一章。曰:「人煞有将此一段做好说,谓其不如此抗直,犹有委曲之意。自张子韶为此说,今煞有此说。昨见戴少望论语讲义,亦如此说。这一段下连『巧言、令色、足恭』,都是一意。当初孔门编排此书,已从其类。只自看如今有人来乞些酰,亦是闲底事,只是与他说自家无,邻人有之,这是多少正大,有何不可。须要自家取来,却做自底与之,是甚气象!这本心是如何?凡人欲恩由己出,皆是偏曲之私。恩由己出,则怨将谁归!」
巧言令色足恭章
义刚说「足恭」,云:「只是过于恭。」曰:「所谓足者,谓本当只如此,我却以为未足,而添足之,故谓之足。若本当如此,而但如此,则自是足了,乃不是足。凡制字如此类者,皆有两义。」
问「足恭」。曰:「『足』之为义,凑足之谓也。谓如合当九分,却要凑作十分,意谓其少而又添之也。才有此意,便不好。」
「足」,去声读,求足乎恭也,是加添之意。盖能恭,则礼已止矣。若又去上面加添些子,求足乎恭,便是私欲也。
巧言、令色、足恭,与匿怨,皆不诚实者也。人而不诚实,何所不至!所以可耻,与上文乞酰之义相似。焘录云:「这便是乞酰意思一般,所以记者类于此。」
问:「『巧言、令色、足恭』,是既失本心,而外为谄媚底人。『匿怨而友其人』,是内怀险诐,而外与人相善底人。」曰:「门人记此二事相连。若是微生高之心,弄来弄去,便做得这般可耻事出来。」南升。
问:「左丘明,谢氏以为『古之闻人』,则左传非丘明所作。」曰:「左丘是古有此姓,名明,自是一人。作传者乃左氏,别自是一人。是抚州邓大著名世,字符亚。如此说,他自作一书辩此。」
丘明所耻如此,左传必非其所作。
颜渊季路侍章
问:「『无伐善,无施劳』,善与劳如何分别?」曰:「善是自家所有之善,劳是自家做出来底。」
问:「『施劳』之『施』,是张大示夸意否?」曰:「然。」
问:「『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孔子只举此三者,莫是朋友则是其等辈,老者则是上一等人,少者则是下一等,此三者足以该尽天下之人否?」曰:「然。」
问:「安老怀少,恐其间多有节目。今只统而言之,恐流兼爱。」曰:「此是大概规模,未说到节目也。」
「颜渊、季路侍」一段,子路所以小如颜渊者,只是工夫粗,不及颜渊细密。工夫粗,便有不周遍隔碍处。」又曰:「子路只是愿车马、衣服与人共,未有善可及人也。」
问「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曰:「这只是他心里愿得如此。他做工夫只在这上,岂不大段粗。」又曰:「子路所愿者粗,颜子较细向里来,且看他气象是如何。」
或问子路颜渊言志。曰:「子路只是说得粗,若无车马轻裘,便无工夫可做。颜子『无伐善,无施劳』,便细腻有工夫。然子路亦是无私而与物共者。」
子路如此做工夫,毕竟是疏。是有这个车马轻裘,方做得工夫;无这车马轻裘,不见他做工夫处。若颜子,则心常在这里做工夫,然终是有些安排在。
子路须是有个车马轻裘,方把与朋友共。如颜子,不要车马轻裘,只就性分上理会。「无伐善,无施劳」,车马轻裘则不足言矣。然以颜子比之孔子,则颜子犹是有个善,有个劳在。若孔子,便不见有痕迹了。夫子「不厌不倦」,便是「纯亦不已」。
问颜子子路优劣。曰:「子路柤,用心常在外。愿车马之类,亦无意思。若无此,不成不下工夫!然却不私己。颜子念念在此间。颜季皆是愿,夫子则无『愿』字。」曰:「夫子也是愿。」又曰:「子路底收敛,也可以到颜子;颜子底纯熟,可以到夫子。」
子路颜渊夫子都是不私己,但有小大之异耳。子路只车马衣裘之间,所志已狭。颜子将善与众人公共,何伐之有。「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何施劳之有?却已是煞展拓。然不若圣人,分明是天地气象!
问「颜渊季路侍」一章。曰:「子路与颜渊固均于无我。然子路做底都向外,不知就身己上自有这工夫。如颜子『无伐善,无施劳』,只是就自家这里做。」恭甫问:「子路后来工夫进,如『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这却见于里面有工夫。」曰:「他也只把这个做了。自着破敝底,却把好底与朋友共,固是人所难能,然亦只是就外做。较之世上一等切切于近利者大不同。」
问颜渊季路夫子言志。曰:「今学者只从子路比上去,不见子路地位煞是上面有颜子底一层,见子路低了;更有夫子一层,又见颜子低了。学者望子路地位,如何会做得他底。他这气象煞大。不如是,何以为圣门高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