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 - 第 39 页/共 39 页

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处,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至公》   孔子改制应天之谊大矣,歆欲抑以断烂朝服,盖唯恐《春秋》之道不灭也,其不着此说也固宜。   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岛,天子处中州而制八方耳。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雍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扬州,济南间曰兖州,济东曰徐州,燕曰函州,齐曰青州。《辨物》   古只有九州岛,其言十二州者伪说也。辨见《汉书王莽传》。   五岳者,何谓也?泰山,东岳也;霍山,南岳也;华山,西岳也;常山,北岳也;嵩高山,中岳也。《辨物》   古经传皆言四岳,其言五岳者,伪说或窜入也。别详《周官伪证》中,此亦其窜入者。   大旱则雩祭而请雨。《辨物》   《公羊传》「雩,旱祭也。」今文家说皆同。《左传》「龙见而雩。」伪礼也。   《春秋》用正天下之位,征阴阳之失,直责逆者不避其难,是亦《春秋》之不畏强御也。故劫严社而不为惊灵,出天王而不为不尊上,辞蒯瞆之命而不为不听其父,绝文姜之属而不为不爱其母。其义之尽邪,其义之尽邪!《辨物》   此《春秋》非常异义,所谓不可着之竹帛者也。汉大儒唯董仲舒、刘子政深知之。伪《左》摭拾皮毛,颠倒师说,芟夷大义如草木焉,而以云「义深于君父」,不亦妄乎!   夏,公如齐逆女,何以书?亲迎,礼也。《修文》   《左氏》此经无传。《左氏》以为「卿为君逆,礼也。」   《春秋》曰「正月,公狩于郎。」《传》曰「春曰搜,夏曰苗,秋曰狝,冬曰狩。」苗者奈何?曰:苗者,毛也,取之不围泽,不揜群,取禽不麛卵,不杀孕重者。春搜者,不杀小麛及孕重者,冬狩皆取之。百姓皆出,不失其驰,不抵禽,不诡遇,逐不出防,此苗、狝、搜、狩之义也。故苗、狝、搜、狩之礼,简其戎事也。故苗者,毛取之;搜者,搜索之;狩者,守留之。夏不田何也?曰:天地阴阳盛长之时,猛兽不攫,鸷鸟不抟,蝮虿不螫。鸟、兽、虫、蛇且知应天,而况人乎哉!《修文》   此篇明言「夏不田」,又再释名义皆不释「狝」字,则本为三田可知矣。作伪者以《左传》之说羼入之,而不能弥缝其隙,盖心劳日拙矣。观此可信向书有为歆窜乱者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干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修文》   三田之制,《公羊传》兼采两义,盖皆古说也,详见《左传伪证》中。   以上《说苑》。   按:向、歆同校书。古文,向在前不见,歆在后乃见之,其伪固不待辨矣。难者曰:向习《鲁诗》《谷梁》,汉人引经最重家法,则《毛诗》《左传》,向不引者,乃其家法之不同,非其耳目之未及也。释之曰:向本通学,无家法之可言,故向习《鲁诗》而引《韩诗外传》者甚多,习《谷梁》而引《公羊》者亦甚多,如《新序节士篇》「子臧」一条即《公羊》之义,《义勇篇》「仇牧」一条即《公羊》之文。如向果以《毛诗》《左传》为背家法故不引用,则《韩诗》《谷梁》独非背家法而引用者何邪?向《鲁诗》《谷梁》之外兼引《韩诗》《公羊》,而不及《毛诗》《左传》,则《毛》《左》为向时未有,断断矣。且向书时引《左传》,其文同而义异者,如《新序义勇篇》「晏子」事、《列女传》四「伯姬」事之类。其同一事而文有小同异者,尤不可胜数。是向并非不见《左氏》,而与歆乖异如此,盖向所采为《国语》旧文,非歆改窜之《左传》,情事最为明确。而二千年无人细心剖析者,盖伪书之难辨久矣。            附:重刻伪经考后序   人无教则为禽兽,故宜有教。孔子之教不远人以为道,故不可离。既为人身矣,莫宜于孔子之教。孔子之教何在?在六经。内之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外之修身以至家国天下,从于鬼神山川草木咸得其所。故学者莫不宜为经学。   虽然,今之谈经者,浩浩若溟海,茫茫如沙漠,迷乱如八阵图,乖迕无所从,障塞无所入,愈行而去愈远。故青年授简、白首穷经而未之能通,良有以也。于是弱者中废,疑者徙居,悍者反攻。至于今也,并二千年教主之孔子而攻之,何有于所作之经?即未攻孔子,而政府布令于学官,已废读经,何有于经说盖孔教衰,人道废,固由政俗致之。   方今四海棣通,百国宝书并出,新学有精深以利用前民,多中国所无而为学者所必从事者。后生学子,分功并骛,既寡暇日,若又责以讲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乖迕错乱、迷如沙漠之经学,有以知其不能也。加以经生宿儒日就凋谢,传授无自,向若兴叹,虽有好学者不得其门而入。则厌倦乘之,终归于废尽经学而已。经学废尽,则孔教毁、人道亡,吾滋惧焉!   夫推经学所以迷乱乖迕之由,盖出于刘歆伪为古学以乱真经之故。以刘歆伪经写以古文,遂目真经为今文。自汉季来,经学遂有今文、古文之异。今文者,西汉世立于学官,若《诗》则齐、鲁、韩,《书》则欧阳、大小夏侯,《礼》则《仪礼》、大小《戴记》,《易》则施、孟、粱丘,《春秋》则《公羊》《谷梁》,与夫齐、鲁《论》。凡此皆孔子之真经,七十子后学之口说传授。今虽有窜乱,然大较至可信据者也。古文者,毛氏《诗》,孔氏《书》,费氏《易》,《周礼》与《左氏春秋》,与其它名古文者及与古文证合者,皆刘歆所伪撰而窜改者也。郑康成不辨今古之真伪,和合今古,杂糅真伪,号为经学之集成,实则伪古行而今文废。于是孔子之微言绝、大义乖,大同太平之道闇塞而不明。孔经虽未全亡,然变乱丧失亦已甚矣!故宋人求之经,已有疑之,乃舍弃经而求之传,得《论语》《孟子》。至朱子,选最粹之《大学》《中庸》,合为四书,祧六经而代之,以教天下,垂范几千年。虽多今文传说,然实同于一隅割据偏安,迥非大一统之旧观矣。及国朝高谈汉学,祖述许、郑,则不过扬伪古文之残灰而已。于今文之真经说乃多疑难,岂非所谓「盗憎主人」耶?暨道、咸后,今学萌芽,然与伪经并行尊信,未能别白真伪、决定是非,令学者舍伪从真而知所从事也。   吾向亦受古文经说。然自刘申受、魏默深、龚定庵以来,疑攻刘歆之作伪多矣,吾蓄疑于心久矣。吾居西樵山之北银塘之乡,读书澹如之楼,卧七桧之下,碧阴茂对,藤床偃息,藏书连屋,拾取《史记》,聊以遮目,非以考古也。偶得河间献王传、鲁共王传读之,乃无「得古文经」事,大惊疑。乃取《汉书》河间献王、鲁共王《传》,对校《史记》读之,又取《史记》《汉书》两儒林传对读之,则《汉书》详言古文事,与《史记》大反,乃益大惊大疑。又取《太史公自序》读之,子长自称天下郡国群书皆写副集于太史公,太史公仍世父子纂其业。乃翻金匮石室之藏,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则子长于中秘之书、郡国人间之藏,盖无所不见;其生又当河间献王、鲁共王之后,有献书开壁事,更无所不知;子长对此孔经大事,更无所不纪。然而《史记》无之,则为刘歆之伪窜无疑也。加以师丹大怒,公孙禄、范升严劾,龚胜称病,诸博士严拒,乃知古文之全为伪,騞然以解矣。于是以《史记》为主,遍考《汉书》而辨之;以今文为主,遍考古文而辨之;遍考周、秦、西汉群书,无不合者。虽间有窜乱,或儒家以外杂史有之,则刘歆采撷之所自出也。于是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万理千条,纵横皆合矣。   吾忧天下学者穷经之人迷途而苦难也,乃先撰《伪经考》,粗发其大端,俾学者明辨之,舍古文而从今文,辨伪经而得真经。夫今文经说甚少,同条而不乱、一致而无歧。学者通之,至易至简,读三数月可通经,数岁可通群今文经,通不过十余种,所谓用力少而蓄德多,孔子之微言大义昭然发蒙矣。视向之为经学者,遍读正续《皇清经解》《经义考》《通志堂经解》《经苑》及《四库全书提要》经部诸书,凡万千种,其倍于今文经说以千百计,穷年不能毕其业、皓首不能言其故,迷乱支离、乖迕不可究诘,较其所得,岂不远哉?   今世亦有好学深思之士,谈今古之辩,或闇有相合者,惜其一面尊今文而攻古文,一面尊信伪《周官》以为皇帝王霸之运,矛盾自陷,界畛自乱。其它所在多有,脉络不清,条理不晰,其为半明半昧之识,与前儒杂糅今古者无异。何以明真教而导后士?或者不察,听其所言,则观其尊伪《周礼》一事,而知其道不相谋,翩其反而也。   当《伪经考》初出时,海内风行,上海及各直省翻印五版。徐研甫编修仁铸督湖南学,以之试士。时湘士莫不诵读,或携入场屋,又有以分赠英、美、日本书藏,吾亦以之进呈睿览矣。然笃守许、郑之徒则怒而相攻,甚至朝野哗然。时吾尚以诸生试场屋,侍郎汪鸣銮,于典粤试者授以《伪经考》,令其途中熟读,遇持是说者则黜勿中,而吾持说不改。张文襄请吾勿攻古文,愿养弟子以万锺,辨达旦。吾谓置总督于古今经学中,不能比太仓之一粟,吾岂能以大教真经所系易之也。于是御史褚成博草疏,交给事中余联沅劾于朝,请焚《伪经考》,革举人,且禁吾讲学。比于太史公之诛华士,孔子之诛少正卯。章下粤督李瀚章查办。李文忠公、翁文恭公及故人黄绍基仲弢、文廷式道希两学士、沈郎中曾植子培,与夫曾编修广钧重伯,多为余缓颊,乃仅得免,然犹烧版。已而戊戌难作,伪旨特毁此书版;及庚子,将立溥儁,废德宗,又再奉伪旨毁此书版。于是此书绝迹于天下盖二十年矣。   丁巳,复辟既败,幽居于美森院。悼经学之堕地,忧伪古之乱真,虑后学之迷难,乃搜访原本,重刻是书而叙其本末。夫古今一书之成,寡有忤朝意、历三焚者。凡物所遇至险难,其所发亦至久。呜呼,今何时耶,其可援此例耶?然苟孔教犹存,圣经具在,则吾此考必为后士信据,必不能灭。   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八年丁巳十月,康有为序于京师美使馆之美森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