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 第 26 页/共 32 页

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祭赛,舟人尽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会,当为决终身之策。幸勿负约,使妾望穿两眸也。”黄生道:“既蒙良约,敢不趋赴。”言毕,舒手欲握女臂,忽闻韩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黄生逡巡就寝,忽忽如有所失。   从此合眼便见此女,顷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复启窗见生矣。舟行月余,方抵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黄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问了守帅府前,投了名刺,刘公欣然接纳,叙起敬慕之意,随即开筵相待。黄生于席间,思念玉娥,食不下咽。刘公见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问之,黄生含泪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痊。”刘公亦好言抚慰。至晚刘公亲自送入书馆,铺设极其华整。黄生心不在焉,郁郁而已。过了数日,黄生恐误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邻郡访一故友,暂假出外月余即返。刘公道:“军务倥偬,政欲请教,且待少暇,当从尊命。”又过了数日,生再开言,刘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强,又公馆守卫严密,夜间落锁,不便出入。一连踌蹰了三日夜,更无良策,忽一日问馆童道:“此间何处可以散闷?”馆童道:“一墙之隔,便是本府后花园中,亭台树木,尽可消遣。”   黄生命童子开了书馆,引入后园,游玩了一番,问道:“花园之外,还是何处?”馆童道:“墙外便是街坊,周围有人巡警。日则敲梆,夜则打更。老爷法度,好不严哩。”黄生听在肚里,暗暗打帐:“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卧,寝不成寐,捱到五更,鼓声已绝,寂无人声,料此际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近墙有石榴树一株,黄生攀援而上,耸身一跳,出了书房的粉墙,静悄悄一个大花园,园墙上都有荆棘。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   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次日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黄秀才。”忙去报知刘公。刘公见说,吃了一惊,亲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后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必那没行止的秀才,从此而去,正不知甚么急务。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员役询问,皆云不知,刘公责治了一番。   因他说邻邦访友,差人于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息而罢。   话分两头。却说黄秀才自离帅府,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人问路,晚宿早行,径望涪州而进。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赶到涪州,刚刚是十月初三日。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担阁多日,如何还赶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短盘,风雨无阻,所以赶着了。沿江一路抓寻,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挨去,并不见韩翁之舟。心中早已着忙,莫非忙中有错,还是再捱转去。方欲回步,只见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数株,下面单单泊着一只船儿。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止中舱有一女子,独倚篷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别,正是玉娥,因为有黄生之约,恐众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亲前,只说爱那柳树之下泊船,僻静有趣。韩翁爱女,言无不从。此时黄生一见,其喜非校谩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知。   那玉娥塑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势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你说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祝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黄生沿岸叫呼。众船上都往水神庙祭赛去了,便有来往舟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自顾且不暇,何暇顾别人。黄生狂走约有一二十里,到空阔处,不见了那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无觅处。欲待转去报与韩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祸。对着江面,痛哭了一场,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倚,欲再见刘公,又无颜面。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罢。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才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   黄生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着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   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便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之事,备细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条性命。”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校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约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其门半掩。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坐,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黄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因叩首问计。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黄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黄生又拜道:“小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问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路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将转来,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绽,上凿有黄损二字。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径往长安。正是: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气。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讫。   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   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   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   薛媪道:“黄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自此玉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御,宠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繇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光阴似箭,不觉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娘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一声,蓦然惊觉,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乐。其日新年,只得强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面,应着夜来之梦,也不往奴死里逃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所见罗汉无异,不觉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竟自揭帘而入。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边。胡僧直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毫光数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诚念皈依,但尚有尘劫未脱。老僧赠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勿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上,薛媪回来,并不题起。   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着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   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   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椐。   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   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明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萨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去。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   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资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覆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   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上堂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不知那里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荆”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口中骂声不绝。   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   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有非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   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僧细查。”   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房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   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领教。”分付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女儿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原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付丫鬟养娘,寄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媪道:“老身到长安,已半年有余,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常”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   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   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韩玉娥么?”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   还是被水浸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衷肠。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州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余,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端里面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矣。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将书往蜀中访问韩翁,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有诗赞云: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   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取应。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了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话。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郏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   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眼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须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顺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至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   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   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   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卓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赋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卓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   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龋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极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   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   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   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   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   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襟敞开,连叫:“前面小娘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根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   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麻线,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现有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   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赏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哄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见了女婿身尸,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他睡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临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个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取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   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做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   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得没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   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个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作奸?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   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便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了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   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德,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