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 第 14 页/共 37 页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刺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少年科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是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下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怠。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命县里录科。例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弥封阅卷,自恃服力,从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得个首卷,其丈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通县秀才,皆莫能及。”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比及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 矮又矮,脾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中,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瞧,我也看,着还冠带像胡判。不在夸,下在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于,序齿轮流做领案。 那案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五十六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先辈’,又起用了。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悔!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咳中带喜。是日删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闷闷不悦,下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泽衅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千面多惭。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到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温后场。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闲自在1”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于同观看之际,见兴安县阑公,主征聘做《礼记彭房考官。鲜于同自想,我与闭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谁知删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道:“我科考时下合昏厂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上,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馈债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算汁已定,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下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珍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习忻L记》,又是那五十六的怪物、笑具侥幸了。刺公好生惊异。主司见刺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恻公道:“那鲜于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道: “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惜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含更换,判定厂第五名正魁,例公无可奈何。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拎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制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下整齐的文字才中。那鲜于同是宿学之上,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了例公入帘,自旧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俩,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 自谓万元中式之理,昧知测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竟占了个高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个举人。当日鹿鸣宴罢,八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欢喜,惟刺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砌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删公愈加懒散。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相见刺公,剜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鲜子同做了四十十年秀才,不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咳他,厌他,总下在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在再,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匡钎如;日。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下面却填做稷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砌知县为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耐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道:“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先辈‘做了首卷,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 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佑。我如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下干我事。”比及人帘阅卷,遂请看《诗珍五房卷。 侧公又想道:“天下举子像鲜于‘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虏,!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书,经义必然下精。如今到下要取囚经整齐,但是有些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这定是少年之辈了/阅卷进呈,等到揭晓,《渤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号看时,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气得刺遏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早知宫贵生成定,悔却从前在用心。耐公又想道。“沦起世上同名性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怪?”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耐公叹息连声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土广自此恻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觉厚了一分。殴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 却说闭退时在札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罪过,下于诏狱。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刺公置之死地。却好天与其便,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刺公下致吃亏。又替他纠合同年,在各衙门恳求方便,刚公遂得从轻降处。砌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乃往鲜于“先辈”寓所拜谢。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天高地厚,未酬万一1”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自此不论砌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问候,或一次或两次,虽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在蒋,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下在意。偶然仙居具有信至,例公的公于阑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唆骂了一场。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删公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 删敬共无力对理,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沏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阎门惊惧。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讨这地方。 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从,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千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大守是测公门生,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只推不闻。侧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在必获。约过两月有余,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饵于大守当堂审明,的系自逃,与闻家无于。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测氏家属,即行释放。炯会一日,亲往坟所踏看疆界。查家见小厮已出,白知所讼理虚,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上到大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刺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酬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大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正是:只愁堂上无明镜,下怕民间有鬼好。 鲜于大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砌公,删公大喜,想道:“‘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促,”遂写恳切谢启一姻,遣儿千刎敬儿资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下宫暮年淹素,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下报。今日恩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因为闭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阈户读书,自此无话。 鲜千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儒途淹赛,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恩荣极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斑之当然。但受刺公三番知遇之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赴任。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下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侧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开府,乃领了十二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肉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公二十余岁。今日耐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尤锤可怜。鲜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侧公叹息了许多。正是:松柏何顿羡桃丰,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例公,闻说例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展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恻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公祖。”鲜于公间,“此位是老师何人?刺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大子昔日难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垦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大子读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删悟,资性颇敏,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己非仕途人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意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未审老师放心否?”砌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童服事例悟在都抚衙内读书,恻公自别去了。那闹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凛,依旧留在衙门中勤学。 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闭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适值刺公二日前一病身亡,鲜子公哭奠已毕。间:“老师临终亦有何言?”闭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园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贤愚不等,升沉下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罢,作别回省,草上去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父者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刺悟是年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离读书。比及会试掏晓,同年迸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六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六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至今浙江人肯读书,下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人有诗叹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幡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警世通言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 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罗白鹞》。 早退禾朝宠责妃,谏章争敢傍丹择。 蓬莱殿里迎薄驾,花尊楼前进荔枝。 揭鼓未终聋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 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著唐时第七帝,溢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夭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琼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字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擦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栅褓,选粗壮宫蛾数人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禄山正在太真宫‘卜行乐。宫娥报道: “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拌去。贵妃伦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驾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力士、高畦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夭于不得,涕位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味,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不召之?” 玄宗命高歼往看妃于在家作何事。高计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贵妃,回奏天子,言: “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泪如而下。乃取妆台对镜,乎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案同枕。此时玄宗闻知高汁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 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 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佯琵琶,南越国进五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于。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诗,将赵飞燕比著大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位诉天子,将李白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下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辽天宝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鸯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少看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大夫,性好败猎,见这春问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爹尊意如何?” 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儿有一事,欲取复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 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衙内借得濒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衙内攀鞍上马出门。名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井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罕有。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败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弯于,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拾耳细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俩望,茅诱畔低亚青帘。正是。 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有甚好酒买些个?光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啼。看那人时,生得: 身长八尺,豹头燕领,环眼骨浅,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暗,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卓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 酒,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 衙内见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著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扬开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 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 只见血水里面浸着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保接钱,唱喏谢了。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地,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迫。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 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缈,涧水滑琴。峦若干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履重攀。季世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 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着两条木栓,柱上钉着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 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著版牌,教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 “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预禀知。 “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待要回来,一个屹膊上架着,一枚角畸,出来道:“复衙内:男女在此居,上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溪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败猎,不入这山去,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弯于,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个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赌。 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干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于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于勒红兔儿。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衙内也勒著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 松,松。节峻阴浓,能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亿奚形如盖,虬幻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繁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一衙内手描著水磨角靶弹弓,骑那马赶。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衙内也入这林子里来。当初白鹞子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悬崖,没路上去,则听得峭壁顶上铃儿响。衙内抬起头来看时,吃了一惊,道:“不曾见这般跷踢作怪底事!”却那峭壁顶上,一株大树底下,坐着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 头上襄著锨金蛾帽儿,身上锦袍的的,金甲辉辉。锦袍的的,一条抹额荔枝红;金甲辉辉,靴穿一双鹦鹅绿。看那骷髅,左手架著白鹞,右手一个指头,拨那鹞子的铃儿,口里喷喷地引这白鹞子。衙内道:“却不作怪!我如今去讨,又没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时走了新罗白鹞,望尊神见还则个!” 看那骷髅,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个大赌。这人从又不见一个人林于来,骷髅只是不采。衙内忍不得,拿起手中弹弓,拽得满,觑得较亲,一弹于打去。 一声响亮,看时,骷髅也不见,白鹞子也不见了,乘著马,出这林子前,人从都不见。 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看看天色晚了,衙内慢慢地行,肚中又饥。下马离鞍,吊缀牵著马,待要出这山路口。看那天色: 却早红日西沉,鸦鹊奔林高嗓。打鱼人停舟罢悼,望客旅贪程,烟村绦绕。山寺寂寥,玩银灯、佛前,点照。月上东郊,孤村酒稀收了。采樵人回,攀古道,过前溪,时听旅啼虎啸,深院佳人,望夫归、倚门斜靠。 衙内独自一个牵着马,行到一处,却不是早起入来的路。星光之下,远远地望见数间草屋。衙内道:“惭愧,这里有人家时,却是好了。”径来到跟前一看,见一座庄院: 庄,庄,临堤傍冈,青瓦屋,白泥墙。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鸡鸣竹坞,野犬吠村坊。淡藩烟冕草舍,轻盈雾罩田桑。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谣投子孙康。 衙内把马系在庄前柳树上;便去叩那庄门。衙内道:“过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来日寻路归家。庄里无人答应。衙内又道:”是见任中山府崔丞相儿子,因不见了新罗白鹞,迷失道路,问宅里借宿一宵。“敲了两三次,方才听得有人应道:”来也,来也!“鞋履响,脚步呜,一个人走将出来开门。衙内打一看时,叫声苦!那出来的不是别人,却便是早间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内问道:”你如何却在这里?酒保道:“告官人: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却人去说了便出来。”酒保去不多时,只见几个青衣,簇拥着一个著干红衫的女儿出来: 吴道子善丹青,措不出风流体段;测文通能舌辨,说不尽许多精神。 衙内不敢抬头:“告娘娘,崔亚迷失道路,敢就贵庄借宿一宵。来日归家,丞相爹爹却当报效/只见女娘道:”奴等衙内多时,果蒙宠访。请衙内且入敝庄。“衙内道: “岂敢辄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请。衙内唱了赌,随著入去。到一个草堂之上,见灯烛荧煌,青衣点将茶来。衙内告娘娘:“敢问此地是何去处?娘娘是何姓氏?”女娘听得问,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出数句言语来。衙内道:“这事又作怪!”茶罢,接过盏托。衙内自思量道:先自肚里义饥,却教吃茶!“正恁沉吟间,则见女娘教安排酒来。道不了,青衣掇过果卓。顷刻之间,咄嗟而办: 幕天席地,灯烛荧煌。筵排异皿奇杯,席展金毗王学。珠吞壮成异果,玉盘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丽捧霞饬;硫刀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 衙内叉手向前:“多蒙赐酒,不敢抵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饮。家间也是勋臣贵戚之家。”衙内道:“不敢拜问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问,他日自知。”衙内道:“家间父母望我回去,告娘娘指路,令某早归。”女娘道:“不妨,家间正是五伯诸侯的姻眷,衙内又是宰相之子,门户正相当。奴家见爹爹议亲,东来不就,西来不成,不想姻缘却在此处相会!”渤听得说,愈加心慌,却不敢抗违,则应得咯。一杯两盏,酒至数巡。衙内告娘娘:“指一条路,教某归会。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内归。衙内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于尊前。叫女娘道:”不妨,纵然不做夫妇,也待明日送衙内回去。“ 衙内似梦如醉之间,则听得外面人语马嘶。青衣报道:“将军来了。”女娘道: “爹爹来了,请衙内少等则个。”女娘轻移莲步,向前去了。衙内道:“这里有甚将军?”捏手捏脚,尾著他到一壁厢,转过一个阁儿里去,听得有人在里面声唤。衙内去黑处把舌尖娥开纸窗一望时,吓得浑身冷汗,动掸不得,道:“我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却走在这个人家里。”当时衙内窗眼里,看见阁儿里两行都摆列朱红椅子,主位上坐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却便是日间一弹子打的。且看他如何说?那女孩儿见爹爹叫了万福,间道:“爹爹没甚事/骷髅道:”孩儿,你不来看我则个!我日间出去,见一只雪白鹞子,我见它奇异,捉将来架在手里。被一个人在山脚下打我一弹子,正打在我眼里,好疼!我便问山神土地时,却是崔丞相儿子崔衙内。我若捉得这厮,将来背剪缚在将军柱上,劈廖取心。左手把起酒来,右手把着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块心肝,以报冤仇。“ 说犹未了,只见一个人,从屏风背转将出来,不是别人,却是早来村酒店里的酒保。 将军道:“班犬,你听得说也不曾?”班犬道:“才见说,却不叵耐,崔衙内早起来店中向我买酒吃,不知却打了将军的眼!”女孩儿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误打了爹爹,望爹爹饶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内适来共妹妹在草堂饮酒。”女孩儿告爹爹:“崔郎与奴饮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儿面,且饶恕他则个!”将军便只管焦躁,女孩儿只管劝。衙内在窗于外听得,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草堂,开了院门,跳上马,摔一鞭,那马四只蹄一似翻盏撒钹,道不得个“慌不择路”,连夜胡乱走到天色将晓,离了定山。衙内道:“惭愧!” 正说之间,林子里抢出十余个人来,大喊一声,把衙内簇住。衙内道:“我好苦! 出得龙潭,又入虎穴!“仔细看时,却是随从人等。衙内道:”我吃你们一惊!“众人间衙内:”一夜从那里去来?今日若不见衙内,我们都打没头脑恶官司。“衙内对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众人都以手加额道:”早是不曾坏了性命!我们昨晚夜不敢归去,在这林子里等到今日。早是新罗白鹞,元来飞在林于后面树上,方才收得。“那养角鹰的道:”复衙内:男女在此土居,这山里有多少奇禽异兽,只好再人去出猎。可惜担搁了新罗白鹞。“衙内道:”这厮又来!“众人扶策著衙内归到府中。一行人离了犒设,却入堂里,见了爹妈,唱了暗。相公道:”一夜你不归,那里去来?忧杀了妈妈。“衙内道:”告爹妈JL子昨夜见一件诧异的事!“把说过许多活,从头说了一遍。相公焦躁: “小后生乱道胡说!且罚在书院里,教院子看着,不得出离!”衙内只得入书院。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拈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时是夏间天气: 夏,夏,雨余亭厦,纨扇轻,煎风乍,散发披襟,弹棋打马。古鼎焚龙涎,照壁名人画。当头竹往风生,两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与浮瓜,对青搏旋开新鲜。 衙内过三个月不出书院门。今日天色却热,且离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坐定,衙内道:“三个月不敢出书院门,今日在此乘凉,好快活!”听那更点,早是二更。只见一轮月从东上来: 月,月,元休无歇,夜东生,晓西灭。少见团圆,多逢呜缺。偏宜午夜时,最称三秋节。幽光解放严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风,曾遣离人情惨切。 衙内乘着月色,闲行观看。则见一片黑云起,云绽处,见一个人驾一轮香车,载着一个妇人。看那驾车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大。香车里坐着干红衫女儿,衙内月光下认得是庄内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车来道:“衙内,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别而行?” 衙内道:“好!不走,左手把著酒,右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饶崔某性命!”女孩儿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与衙内是五百年姻眷,今时特来效于飞之乐。”教班犬自驾香车去。衙内一时被她这色迷了。 色,色,难离易惑,隐深闺,藏柳陌。长小人志,灭君子德。后主谩多才,纣王空有力。伤人不痛之刀,对面杀人之贼。方知双眼是横波,无限贤愚被沉溺。 两个同在书院里过了数日。院子道:“这几日衙内不许我们入书院里,是何意故?” 当夜张见一个妖媚的妇人。院子先来复管家婆,便来复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剑入书院里来。衙内见了相公,只得唱个噶。相公道:“我儿,教你在书院中读书,如何引惹邻舍妇女来?朝廷得知,只说我纵放你如此,也妨我儿将来仕路!”衙内只应得暗: “告爹爹,无此事。”却待再问,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孩儿来,叫声万福。相公见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宝剑,移步向前,喝一声道:“著!”剑不下去,万事俱休,一剑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剑靶,吃了一惊,到去住不得。只见女孩儿道:“相公休焦!奴与崔郎五百年姻契,合为夫妇。不日同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却来与夫人商量,教请法官。那里捉得住! 正恁地烦恼,则见客将司来复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罗名公适,新到任来公参。客司说:”相公不见客。‘问:“如何不见客/客将司把上件事说了一遍。罗法司道:”此间有一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断得。姓罗名公远,是某家兄/客司复相公。“ 相公即时请相见。茶汤罢,便问罗真人在何所。得了备细,便修札子请将罗公远下山,到府中见了。崔丞相看那罗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书院中,与这妇人相见了,罗真人劝谕那妇人:“看罗某面,放舍崔衙内。”妇人那里肯依。罗真人既再三劝谕,不从。作起法来,忽起一阵怪风: 风,风,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柳叶,秋谢梧桐。凉入朱门内,寒添陋巷中。似鼓声摇陆地,如雷响振晴空。乾坤收拾尘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 那阵风过处,叫下两个道童来。一个把着一条缚魔索,一个把著一条黑柱杖,罗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妇女。妇女见道童来捉,他叫一声班犬。从虚空中跳下班大来,忿忿地擎起双拳,竟来抵敌。元来邪不可以于正,被两个道童一条索子,先缚了班大,后缚了干红衫女儿。喝教现形,班大变做一只大虫,于红衫女儿变做一个红兔儿,道:“骷髅神,元来晋时一个将军,死葬在定山之上。岁久年深,成器了,现形作怪。”罗真人断了这三怪,救了崔衙内性命。从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无事。这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有诗为证: 虎奴兔女活骷俱,作怪成群山上头。 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但道永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