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钟 - 第 2 页/共 7 页
至性有诗书,不尽读周孔。
江南风俗,有一种叫养亲,这女子少年或无父无母无人照管,或家中贫乏无以养活,得人小小财帛,即在人家做媳妇。这边自小收在身边看养,就如女儿一般,易如调教,这是久成风俗。湖州府乌镇栅南头,有一石匠头,叫做胡文,专一在嘉湖乡宦大户家,发卖石板条石,砌墙筑岸,兼造牌坊桥梁,甚有生意,本村人与他起一个号,叫做胡一泉。古人道得好:
子瞻屠猪,商隐沽酒,
山川江泉,承奉敬守,
羊质虎皮,叫之可丑。
与妻陈氏,俱是绍兴府籍。其妻生得也有几分颜色,又自道乔,妆妖作态。每时胡一泉出去山中采贩石块,尝有几个客作补空。生有二子,大的叫做有仁,小的叫做有义,也不读个书,识个字,不过大来随着父亲去弄石头。
其时北栅边有个农庄人,姓钮,号双桥,其妻死了,丢下一女三娜,年方七岁,无人看管。又有西乡顾家,在镇不过做些豆腐生理,不料夫妇因时症双亡,子叫一官,与人佣工,一女小大,也只七岁。都有媒人讲说,送与胡一泉为媳妇,先后到了家中。三娜大二个月,定议与有仁,小大与有义。两个名分是姆婶,相与是娣妹,湖下人水色自是好的,两个却又生得眉修目秀,齿白唇红。湖下人不大缠脚,陈氏是绍兴人,要与他缠脚,也就都缠做小小一双脚。人见的都道是好两个女子。
露中荷蕊两,风里燕鹣双,
赵氏离阿阁,英皇涉楚江。
又有的笑道:“可惜大来对两只村牛。”此时胡一泉四十有余,陈氏尚不满三十,甚有人来往。喜得两个儿子常随在外,两个女子尚不知人事。
又觉又五、七年,这两个大了,陈氏养汉子光景,也都睃在眼里;外边邻舍姗笑的言语,也都听在耳里。这些来往的,走久了,把这两个女子,都不在意,反取笑道:“我是你公公,仔么叫阿伯、阿叔?”这两个女子听了,两颊通红,后边连阿伯、阿叔都不叫他。这干人见两个女子年已十四、五岁,俱在时了,时常把些言语撩拨他。他只做不晓。撩拨得紧,到摸手摸脚,两个发狠嚷唤。陈氏见了,只是笑道:“取笑,当甚么真?”又过几时,因两边儿女都大了,胡一泉与陈氏计议,都将来配合了。正是:
树树花枝皆有主,分付春风莫浪猜。
不期胡一泉是个粗人,不去叫阴阳人择个日子,合合周堂,这日却是妨着舅的。过得两三日,一个急症,痰喘而亡。陈氏也只意思悲伤。倒是这两个女子,哭泣甚苦。家中有两个村钱,陈氏将来殡敛了。遗下生意,两个儿子支值。自此有仁、有义,分投管理,或是山中发石,或是人家做工,不得常在家中。先时胡一泉出去,家中还有两个儿子碍眼,如今儿子十五不在家,甚是像意,况且女人到四十边,淫心还在。当日丈夫在,尚寻帮丁,今日丈夫已死,如何省得孤老?但是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冷眼看这两个媳妇,似有不满他的意思,也觉难过。总为:
薰莸不共器,妍媸惧相形。
裸国嗔襟带,沉酣厌独醒。
后边忽转一念道:“他管不得我,大家混一混,自都没得说了。”也还只想在心里。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是立夏,那平时来往石匠樊八,叫做樊小坡,提了一瓶烧酒,一尾鱼,来送陈氏过节。陈氏就留他同吃,这都是常事。陈氏叫大媳妇去锅烧鱼,家无别人,大媳妇只得自搬来。樊八先已与人吃了些酒,有酒意了,看了大媳妇才在灶上做用,脸上带了点微汗,越觉玉色晶莹,托盘这双手,纤洁可爱。就开口道:“好一个媳妇,如何还不生长?想是这两个村果子不会风月,还得我这样人才好。”不怕陈氏吃醋,将手去把他捏捏扯扯的,道:“同坐一坐,吃杯酒。”钮氏作色道:“不要这样!男有男行,女有女伴,各人也存些体面!”这便是:
假途期灭虢,打草暗惊蛇,
说话已侵到陈氏身上了。说罢,顾氏见姆姆焦燥,过来看是甚的。那樊八更不识气,道:“好意叫你吃酒,这样做腔。”见了顾氏,又来扯道:“还是你平日本分,你来同吃锺。”这的是:
村酒壮色胆,虾蟆想天鹅。
厩氏也恼道:“不要这样酒吃!”也走了开去。樊八甚觉没趣,又怕陈氏捻酸怪他,叫声聒噪,抽身便走。那知陈氏酒意方酣,云情已动,好是热锅上蚂蚁。见走了焚八,明是他两人赶去,又羞又恼,便寻着他两个道:“你两个自小本分,我甚是爱惜你。适才樊伯伯,他好意叫你两个吃酒,有许多话说,同坐吃酒,怎玷辱了你?”这两个任他说,不回也罢,那钮氏却向前道:“娘是寡妇,樊伯伯非亲不戚,我们小男妇女同坐,怕外观不雅。”正是:
素心明雪月,严语肃风霆。
陈氏越发急了,道:“有甚外观不雅?辛辛苦苦养得你两个小人汉大,如今会花言巧语了么。我死了你公公,少你这两个婆婆?”“千娼根”,“万淫妇”,骂得两个做声不得。却又撞这胡有仁回来,道:“如何惹了老娘?”陈氏葫芦提嚷道:“他两个大了,阿公死,他傍着丈夫势,要钳压我婆婆!他反根倒舌,你只是听他的!”胡有仁问是甚缘故,钮氏只是噤口不言。胡有仁道:“想是你触恼了老娘也,我拳头弗用装柄!”也“蠢妇”,“蠢妇”骂了几声。可是:
苦含暗口难为说,兰掩深山那得知?
次日,陈氏央人叫樊八来,自与他陪礼,在他面前装许多膀,道:“樊伯伯是要来往的,我是你管不着的。好不好是你与丈夫忤逆我,先拶你这两个泼妇,只是要连累你丈夫!”樊八倒劝道:“他年纪小,我酒后,不要怪他。”自此以后,陈氏与樊八,还有个朱云峰,儿子不在,一凳坐,一桌吃,偷空一床卧。偏要两个媳妇送茶水走动。凡事只骂上前,又在儿子前说他两个:公公没过,改变了,口快嘴馋,懒惰不孝顺,好说人是非,造言生事。这两个蠢物,娘说的便是。因见他两人不来分辩,越发认真,也时常喃喃嚷骂,两个都含忍着,只自相说苦说屈罢了。
含愁蹙翠眉,低语度香脂,
说到深情处,难禁泪雨垂。
但先时樊八、朱云峰,还是胡一泉同伙石匠,往来还有名目。后来又有两个地方游花光棍,一个叫做钱奉川,一个叫做李承山,都是三十内外后生,人也标致,看上了他这两个媳妇。访得陈氏是个不端楷的,要踹浑水,踹上了老的,再乘机勾搭他这两个媳妇。时时腼腼腆腆,捱身进来,这陈氏看见是个标致后生来缠他,如何不肯?你进我出,陈氏喜得不空。邻舍因陈氏平日极会放泼,这两个都是地虎,没人来惹空头祸,任他方便。
欲海浩无边,汪洋欲浸天。
空劳精卫力,千古未能填。
两个媳妇看了,甚不像样,商量道:“先前这两个石匠出入,也尚隐秀,如今添了这两个后生,傍人那里辩个分明?连我们也落了浑泥沟了。说不得,再说一番!”两人难于开口,今日捱,明日捱,捱至一日,陈氏独坐在那厢,两个带着笑,走到面前道;“一句话要对阿娘说,几日不敢。”陈氏便放下面皮道:“是甚么话?”两个刚道得句:“公公是做好汉的,丈夫是要做人的,……”陈氏睁着眼道:“什么好汉?什么做人?”先把钮氏一掌,钮氏闪得过,陈氏已把顾氏一把头发扯住,脖项里打上几拳。钮氏见打得狠,便忙上前道:“阿娘,不关他事。”陈氏道:“我难道怕你?不打你么?面上抓上两把,肩上咬上两口,却值李承山入来,道:“不要抓坏了门面,不好接脚。”陈氏嚷道:“他两个媳妇,做一路打阿婆哩!”
心顽耳石坚,苦口枉绳愆。
往愬嗟逢怒,花容饱老拳。
李承山道:“和同些罢。”陈氏道:“他肯和同,我便不淘气了。”李承山道:“如今人捉甚么清?落得大家快活,都省气。”他自竟与陈氏房中去解闷去了。
顾氏对钮氏道:“做我不着,再打几下罢,你又来讨这苦!”钮氏道:“两个人做的,怎只累你?”怨畅一番,却话不曾完,早吃了一场凌辱。
陈氏对李承山道:“这两个泼妇,他不做这样事罢了,他不该来笑我。”李承山道:“叫他笑你不得罢了。”陈氏道:“他铁也似强。”李承山道:“他是撞着这两头牛,不曾得知趣味哩。若一沾上我们的手,眠里、梦里想这勾当,只怕替你争风相夺,又是口面,但你不要怪我跳槽。”陈氏道:“不怪,不怪,只要杀他的强,塞他的嘴。”李承山道:“不难,在我与钱奉川身上!”恰似:
放虎逐羊,教猿升木。
这两个得了口风,每日走来,竟与这两个妇人捱肩撩背,甚至搂抱。这两个女人声张起来.陈氏先赶来混嚷叫唤,混得人不听得。有时两个扯住了,要打要抓,陈氏又横身在内,打夺拆散。两个商量,要与丈夫说,怕丈夫愚蠢,与母亲、光棍斗出事来。陈氏又先扬声道:“你与丈夫说谎,赖我,我只做一条绳,不着叫你们都走不开。”两个如何敢说。没奈何,两个在家,走则同走,坐则同坐。丈夫出外,两个同卧,顶紧了门,还禁不得撬窗,挖壁。陈氏尝对着两个冷笑道:“好痴货,放着快活事不做,讨烦苦。”不知:
衽席瞬息事,纲常千古闲。
寸心有真见,肯复负红颜。
陈氏把那媳妇视如仇敌没些要紧,说话应得迟,做用做得慢,不拘木柴、棍棒乱打。道:“铁也怕落垆,难道你硬得我过?我叫你不依我不歇。”终日闹吵不住。有嘴快的邻舍,早传到他父兄跟前,父兄来问因甚争闹,陈氏先嚷道:“你养得好女儿、好妹子,替你养大了,会得忤逆阿婆、打阿婆。”他父兄问甚缘故,要他出口好说话,他两个只不言语。父兄接他回去,道:“这事我都知道,你是为你公公、丈夫与我争气,但这禽兽人家,如何安得身,不若叫你丈夫来说明,要他离书改嫁。”两个道:“这隐微事,那个与你做证见?且说起,要出我公公、丈夫丑。离异?我无再嫁之理;争兢?他有这些光棍相帮,你们也不能敌他。如今我真金不怕火,只恁捱去,他年老了,这干人自不来了。”
秋老山无色,花残蝶自稀。
光阴过飞电,难驻是斜晖。
两家原是本分人家,见两人说也有理,只得听他。住了几日,都要回去,道:“婆婆丈夫无人照管。”他父兄见几番说不听,留在家中亦无结局,也就听他道:“任你,任你,只怕真金久炼,也要消折了些。”一到,这些闲管邻舍,一个道:“阿娘,便再住几日,回来作甚?”一个道:“老人家也混了半世,你花枝样后生,假吃跌也混混罢,还有好处。如今穷人家守到白头,不曾有贞节牌匾。”他两个都不答应。
浅草知随风,狂花易委地。
那知松柏心,霜雪不为异。
两个仍旧彼此护持照管,决不落光棍局。但陈氏初时见两个回,也有些脚麻,怕成口面,及至回来,料道他父兄家事艰难守分,养他不起,也没甚伎俩,不知改悔,越发纵肆。看他两个彼此相为,大的常蔽护小的。陈氏道:“他出尖,小媳妇不从,都是他主意,如今一边下老实去凌拆他,一边好好待他。打服了大的,小的自唾手而得。”算讨定,把个钮氏不打就骂,也没个早晚,也不论个顿数。小的来认,推在一边道:“不关你事,我只要打这泼妇。”真个弄得钮氏,踢、打、抓、挦,身无完肤。
风花无定骨,霜草多惨颜。
钮氏想一想道:“罢,罢!我熬不出了,不如死休!”对小媳妇道:“我指望与你同心,挣一个出头口子,况身面上已有六、七个月,也望生一个,留他一脉。不期近日,你倒还得宽容,我却身子寸寸皆伤,料道不能存活,与其凌辱死了,不如早些!倘或我死了,他心里愧悔,不难为你,也是有的,做我一个着。”言罢,泪如雨下。只见顾氏也含着泪道:“姆姆,麻骨成把硬,我亏得有你,彼此解叹。这些恶少,几番逞强,得你解救,你若一死,我孤掌难鸣,或是为他暗中算了,到那时失身觅死,不如与姆姆同死!况你还有身面上,该顾惜。我死更没挂碍。”钮氏道:“婶婶,生死大事,怎好强你?我只做我的事罢!”顾氏道:“姆姆,我心里已定了。但在家吊死,小房窄屋,这些光棍不时往来,倘或知觉,不能得死,又添一番气恼,不若与你投河,同做一个清白人。”说罢,两个哭了一会。
杜宇啼花底,寒蝉咽柳稍。
凄凄不成韵,孤馆益萧条。
其时邻舍有个王老亲娘,与他屋只隔一壁,听他两个哭,比常更是哀苦,也只说他平日诉苦常事,不料他两人已计议定了。钮氏对丈夫道:“我本意要留这点骨血与你,怕不能了!”顾氏也对有义道:“母亲以后你须用心顾爱他,怕我管不到。”却是对牛弹琴,两个全然不省。次早,两边都早早起来,打发丈夫出门做工,仍旧做早饭与中饭,与婆婆吃。饭后,钱奉川来到陈氏房中。钮氏悄悄把自己一只银丁香,去当了一壶酒,到房中与顾氏各吃了几锺。将房中箱笼都锁了,零星器皿,衣服都收过。把身上小衣缝连了膝裤,衫儿连了小衣。方完,李承山又来到房中。顾氏对钮氏道:“去罢!”两个悄悄掩了房门,出了后门。走了半里,四顾无人,一派清水,两个道:“就在这里罢!”两个勾了肩,又各彼此搂住了腰,踊身一跳,跳入河心,恰在乌镇南栅外。在河中漾了几漾,渐而气绝
玉骨亭亭似楚筠,冰心一点净无尘。
他时翠羽游川上,未许陈王赋洛神。
又:
绿惨红愁态不任,两枝菡萏萎波心。
微风度处清香发,漂渺能令千古钦。
此时天色将暮,陈氏恐儿子将回,打发二人出房,正在那厢嚷:“大淫妇,这时候怎还不烧火做晚饭?”悄没一个人应。道是睡熟了,拿了一条捶衣捧槌,推进房去,并不见影。走到小媳妇房中,也不见人。道:“想是在那邻舍家说我的背,邻舍料也管我不得。”却前、后门张望,并不见一个。正在喧嚷,胡有仁兄弟背了锤凿走来,听得母亲说媳妇不见,这两个呆瞪瞪地道:“莫不跟人走了?”那王老亲娘道:“肯跟人逃走的,倒也没平日这些口面了。”陈氏听这句话有些讥讽,正待发作,只见胡有仁道:“我昨日王知府找得几两石头钱,莫不驼去了?”赶进房中,翻开箱子,银子都在。却见桌上一只壶,二个杯儿。赶出来道:“银子不失,桌上还剩下与奸夫吃不了的酒,定是同人去了。”
第五挞翁,不疑盗嫂,
哲人苦心,世不易晓。
胡有义道:“我房中物什俱全,想还到娘家去。”正要分投寻赶,却见一个牧牛小厮道:“南栅头水里见个衣裳角,漾漾的在水里,莫不投了水么?”王老亲娘道:“这倒有之!”陈氏道:“适才两个欢欢喜喜在家里,会投水?”这两个痴物,将信不信,道:“且去看看!”果见一纱绿裙角,漾在水间。胡有义认得是其妻穿的,道:“在了,在了!”忙和衣跳入水中,胡有仁道:“你的有了,我的却在那里?”只见胡有义去扯时,甚是沉重,将手摸去,却是两个。嚷道:“你的也在这里了。”胡有仁也急脱衣下水,两个弄到水边,两个女人尚抱紧不脱,面色如生,只是口中气已绝了。傍人道:“快灌肥皂水。”灌去,却口闭不受。又有的道:“倒驼了跑,沥出水可活。”两个抱着驼不起,只得拆开,人驼一个,各往桑地乱跑,都有四五里,那里能活?
身逐彩云尽,心同杲日悬。
渐台称莹守,今日与同坚。
一面报与两家得知,一面备办棺木。两个石匠走了,两个光棍也躲了,陈氏晓得邻舍怪他,钮、顾两家来罗唣,他也躲过了。这番两边邻舍,把陈氏平生奸淫养汉,凌虐两个媳妇的光景,及两个女人守身不失,甘受凌辱光景,都说出来。钮,顾两家,也骂这两个蠢人,平日不能觉察母亲,任他打骂妻子。这两个也没得答应,只是跌天撞地痛哭,都总无及了!
是非终有分明日,苦是魂无再返时。
钮、顾二家,初时要寻陈氏出来,折辱一场。又道:两个女人忍死,只不要出婆婆之丑,今日还成他的心。只从厚觅了一块地,将他两口材,葬作一处,使他生死相依。
一镇人无论男女老少,莫不悲哀,钦叹!但只是村镇穷家,没这力量,如何能使里第秀才动公呈,府县转申,讨个旌表?却喜得骚人高士,闻的都有诗悼他,就中江右朱子强一首,可云妙绝,这两人不生仕宦之家,也不晓得读书识字,看他处事,何其婉转;临死,何其勇决!可见天地正气,原自常存,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今天下这些喜淫失节妇人,奈何有好样不肯学?
第六回 侦人片言获伎 圉夫一语得官
威宁海头阵云黑,尘暗晴空日无色。
短兵初接血殷地,乱斩敌军如斩棘。
张侯抻勇鼎欲扛,圉人画策策无双。
恩深自古夸命贱,贱兵崩角胥归降。
率谋竭力众人事,应有真才为指使。
燕然铭勒指挥中,耿耿勋名照青史。
为将之道,信赏必罚,知人所言,使为将的逞着一己之强,也只是一人之敌。自智自勇,却不道刍荛之言,圣人择焉。又如有这性命,方享得这个铜钱。如今为着几个铜钱,要舍性命,还怕人不受骗。况许而不与还,至有功不录,无功受赏,一纸叙功,半系子侄。监差、抚差、道差、□□,生员□□,监生□□□□□□□□,那一个曾在阵上?叫做:
力战贫寒士,从军半白头。
何如纨袴子,谈笑已封侯。
将士退必死于法,进自死于敌。今养成骄悍,固安驻扎援兵二百,出哨劫掠,守城内臣守备,打他百棍,法所当然。次日放火作乱,将内臣守备杀死,库银劫去。以后都道:“军前行法,恐致激变,宁违圣旨,不敢执军法。”弄得:
士骄不受驭,将怯不受使。
军令肃风雷,玩之若故纸。
畿省六十余城,破如弹指,圣明宵旰在上,以词臣司兵,辅臣出将,监司侍御躐补节钺,那一个人不从破格?这班见用的人,那一个能体圣心破格抡材?所用都是些如哑如聋,如痴如跛,推不上前,呼不肯应的人。至保边材都是情面,保贤良尽是赂贿。先时怕累举主,还举些虚名之士,老疾不能得出之人塞责。后来科道论千,部属论百,现一半,赊一半,你道有才的肯钻营?钻营的是真才么?
荐剡全凭赂贿浓,望门觅径密如蜂。
阿瞒方应贤良举,寂寞南阳有卧龙。
从谏如流,即时批发,圣明何等转圜。如今有几个听许历,拜神师的?闻退则喜,劝进则怒,守着坚壁清野,饱则飏去做奇谋,不知箱藏笼闭,可御穿窬,强盗来则都去了。客人好大嚼,主人不留,也只得少吃些。今圣上不吝帑藏,献一级便骗元宝一个,那一级是临阵得来?敲不尽额上网中痕,梳不尽鬓边短发,赏信却赏那所当赏。今人拿个人,明日决个人,真正纵贼殃民的,兀自高牙犬纛,凭着他的,都成漏网之鱼。畿省村落,唯是颓垣败壁,薙发横尸,谁是民社之官?援剿官兵,唯是掳掠、奸淫,索粮假功,那个是士卒之主?文官怯懦,用武将,临事也只一般;武将权轻,用内臣,刚头不差一线。正是:
谋国心皆一,图功力亦同。
郭郎和鲍老,若个得称雄。
我道只存乎其人,何尝文官不立功勋?就是人品不尽纯,但有得这“信赏必罚、用人听言”八个字,也能为国家建些功业。试举一个王威宁。
这威宁伯王越,是大名人,生得身材魁伟,气宇轩昂,生平不拘小节,做秀才时也就做个钻头,也就肯涎着脸打躬作揖,附势趋炎,曾中正统中进士,廷试这日,正在丹墀对策,忽然一阵大风卷将来,单单把他这个卷子掣去。只见飘飘摇摇,似一条缟带从风;依依稀稀,似一线白云界汉。扯又扯不着,招又招不来,渐渐的没了。可是:
只在晴空里,翩翩何处寻?
一时人见的道:“妙!此人毕竟后来有格天事业。”又有的道:“不是,这人还毕有钻天手段,是个飞扬跋扈之人。”不料这卷子,一飞直飞到朝鲜国,落下来。次年,朝鲜王差人进来,这也应他立功边陲之兆。因风失试卷,内使即时奏闻,另给试卷进呈,殿了个三甲进士,历官御史。他虽是个文官,凭着有膂力,身子矫捷,暇日在城外天坛等处,跑马射箭,遇着些勋戚、武官、内使,他也就与他赌赛吃酒,笑谈不忌。一日,正在家中,忽然跑到两个内使,道:“皇爷御门召你面驾哩!”
未户开闾阖,勾陈肃紫薇。
炉烟开雉尾,圣主正垂衣。
这是北边有警,急缺大同巡抚。部院会推几次,俱不当圣意。圣旨着不拘赏格推来,也不知是部院实实晓得他才略,也不知是听虚声,还不知是个钻刺。圣上留意边方,特行召对,看他才品。王威宁急忙上了马,跑到西长安门下了,走进午门,等齐了内阁,吏兵二部,都察院堂上官,吏兵二科都掌科,河南道掌道御史,一齐进谒。内阁门内行礼,各官门外行礼,俱一拜三叩头。王威宁身躯长大,举止爽捷,在众人中已是出群。到奏对时,又声如洪钟,圣上已是喜了,问:“是那科进士?”对道:“臣中正统二年进士。”圣上又喜,道:“是我的进士,好一个快御史,必定为国家做得事来。”就传旨王越,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写敕与他。正是:
拊髀劳圣主,破格擢才臣。
想到边陲上,应清瀚海尘。
王威宁领了敕,少不得相知内监勋臣,同年同乡,送些材官效用,都随了到镇。一到镇,便行牌阅视本镇边备。只见烽台也有剩土堆的,边墙孩子跨得过的,军士老老小小,衣破衫穿,问他几月没有支粮的。器械刀卷口,抢折尖,弓折弰,弦将断,盔锈得不堪,甲凋零几片,火药桶面上少少盖些,下面尽是沙土,火器灰尘盖满,也从不曾试,也没个人会放。正是:
世是平成日,人无桑土心。
长城徒自坏,何术拒胡侵?
王威宁看了,道:“墩台高整,敌不得上,军士敢于传烽。边墙坚固,军士躲得身,还可阻拦战马。贫军没粮,便壮士也枵腹难战,况是老弱?器械不精锐,怎拿得这几条柳木杠子杀贼?破边兵全靠着火器,无论制度都要合法,如今火药全无,又没人试演。这火器手略高,便打过了人头,手略低,打在地上;不试演,放时胆怯手颤,高低都主张不得。一次打不着,两次打不着,敌兵已到面前,只办得走了,如何守得住?”将道将着实诘责一番,守堡守备,也捆打了几个。自己从新料理,修堡筑墙,练兵铸器,堆积粮草,这遭边上方成规矩。真个是:
临淮方出将,壁垒气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