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案 - 第 3 页/共 40 页

张元道:“海兄且少屈一刻,老朽复有话说。”海瑞只得复坐下,便又问道:“老先生有何见教?”张元道:“相公年纪,恰与舍侄女差不上下,况又未曾订亲。今舍侄女既蒙救命之恩,天高地厚,家嫂无可酬报的,要将侄女许配,亦稍尽酬谢之心。   二者乃是终身大事,又不费海兄一丝半线的聘礼,何故见拒如此?想必相公嫌我们寒微,故低昂不合,是以却拒是真呢!”   海瑞听说,忙答道:“岂敢。区区之事,莫足言恩?瑞乃一介贫儒,家居遥远,敢累千金之体耶?故不敢妄攀,实非见弃,惟祈老先生谅之。”张元复又再三央恳。   众人见了,也替张元代说道:“海兄何必拘执至此?夫人既有此意,理当顺从才是呢!”海瑞道:“非弟不肯,但是婚姻大事,自有高堂主张,非我可主之也,故不敢自专。倘蒙夫人不弃,又叨张老先生谆谆教谕,敢不敬从。但是未曾禀命高堂,不敢自主,以增不孝之罪。尚容归禀,徐徐商议可也。”   张元听了这话,知他坚执不从,只得进内对夫人说知。夫人笑道:“叔叔可问他们现寓何处,店名什么,我自有妙计,包管叫他应允就是。”张元乃出来陪着众人,问道:“列位今客寓何处?”众人道:“现在张小乙店中暂宿—夜,明早即欲起程。因有尊府之事,故而迟延。明日定必起程。”说完,海瑞决意告辞。张元只得相送出门,屡称感谢。海瑞称谢,与众人回店中去了。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五百年前结下来。   毕竟海瑞后来能否与张氏宫花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三回 喜中雀屏反悲失路   却说海瑞与众人回到旅店,诸友皆言这头亲事应该允诺才是,如此美缘,怎能失之交臂?海瑞笑而不言。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温夫人见海瑞坚执不肯,遂用一计:着堂叔张元问明海瑞住址,便令人请了族中一位绅衿到来,求他作伐。这绅衿名姓张国璧,乃是进士,曾任过太平府知府,以疾告休还乡。   他与张元是个九服叔侄,为人正直多才,素为乡间仰望,远近皆坐下用茶。夫人道:“今日特请贤侄到来,非为别事,要与你妹子说桩亲事,非贤侄不可,望勿推却。”国璧道:“妹子的病现在尚未痊愈,如何便说亲事?”夫人笑道:“却因你妹子的病一旦好了,所以立要说亲呢。”国璧听了愕然道:“怎么说妹子的病一旦好了?却要请教。”夫人遂将海瑞封禁野鬼王小三之事,并将野鬼称海瑞为少保之言,以及要将女儿许配与他怎奈不肯之故,详细说知。国璧道:“怎么竟有这些奇事?我倒要会一会这位相公。”夫人道:“只因这海秀才未曾禀过父母,故不敢应允。我想他是个识理的人,必重名望,故唤贤侄代说,彼必允矣。”国璧道:“甚好,但不知住哪里了?”夫人道:“就是前面张小乙店中。”国璧便即告辞,回到家中,冠带而来到张小乙店中。时已将暮,急令小乙进去通报。   小乙领命,走到客房,正见海瑞与那几个同帮的在那里用饭。小乙便上前叫道:“海相公,外面有人拜候你呢?”海瑞道:“什么人?姓甚名谁?与我相识的么?”小乙道:“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大绅衿,张国璧大老爷,他说是特意前来拜访尊驾。”海瑞满腹疑虑,自忖素无一面之交,何以突然而来?且去见了便知。遂同小乙出来,就在大柜旁见了,彼此施礼坐下。   国璧道:“素仰山斗,今日得识荆颜,殊慰鄙怀,幸甚,幸甚!”海瑞道:“学生不才,僻居海隅,尚未识荆,敢请阀阅?”   国璧道:“不敢。在下姓张名国璧便是,驾上昨日相救的女子,正是舍妹。”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便道:“原来是张老先生光降,有何见谕?”国璧道:“特为舍妹而来。适蒙先生收妖,俾舍妹之病一旦痊愈。家婶沾恩既深,无以为报,故愿将舍妹侍奉巾栉,少报厚恩。何期先生拒弃如此,使家婶有愧于中,故令不才趋寓面恳。倘不以弟为鄙,望赐俞允,则弟不胜仰藉矣!”   海瑞道:“后学偶尔经过贵境,忽闻鬼语,故知令妹着魔原委,无非因鬼逐鬼,有何德处,敢望报耶?适蒙夫人曾挽张元先生代说过了。后学只因未禀母命,不敢自专,非敢见却也。惟老先生谅之。”国璧道:“先生之言,足见孝道。但事有从权,君子达变。今家婶所殷殷仰望着足下也。足下既有拯溺之心,又何必峻拒若此?倘得一言之定,则胜千金之约矣!”海瑞见他说得有理,不好再却,只好勉强应道:“既蒙老先生谆谆见教,后学从命就是。但要待赴场后归禀家慈,方可行聘。”国璧说:“这个自然,总须足下一言为定。”遂告辞归家,告知夫人。   温夫人大喜,以为女儿终身得人,宫花闻之亦喜。母女二人,私下默祝,望其早日成名,以遂心愿。暂且按下。再说海瑞送了国璧出门,询问店主人,方知国璧是个进士,曾任黄堂。   即回房对诸友说知,众人莫不为他欢喜。次日,海瑞便与众人上路,回头留下一柬,交与张小乙:“若国璧来此,就说是我为着场期迫近,故尔匆匆就道,不获辞谢,总伺场后相会就是。”叮咛而去。便与众人起身,望高州一路而来。饥餐渴饮,一十余日,才到省城。   海瑞初次观场,况兼又未曾到过省城的,落下了客寓,便到街上去游玩。所有海幢、广孝坡、山西禅、白云浦涧,诸般胜景,无不遍览。一连走了七八天,正遇天气大热。此时七月时候,三伏将收,秋风乍起。海瑞走了回来,身子是滚热的,洗了一个冷水澡,不觉冒了些暑。到了晚上,竟病将起来,浑身火热。请医诊视,皆言伤暑,不觉日加沉重起来。心念功名,又恐误了场期,心中愈加烦闷。卧病在床,日复一日,直至八月初旬,犹自恹恹伏枕,不能步履。海瑞此际,自知急难痊愈,进取之意已灰。诸友纷纷打点入场,海瑞眼巴巴地看着,心中好生难过。   又过了十余日,场期已过,他们俱已回寓,听候发榜。有一位自以为必售的,谁知发榜只中得一名副榜。乃是文昌县人,姓刘名夤宾。   海瑞时此病渐愈,遂偕诸友勉强下船回家。一路无聊,时复嗟叹,自怨命运不济,功名无份。乃作《落第》诗一首,聊以自遣。诸友见了,慰道:“海兄大才,故大器晚成,何必戚戚?”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非弟念切干禄。弟在家奉慈母之命,谆谆勉励。今一旦名落孙山,将何以报老人?故尔戚戚也。”诸友闻之,无不叹其纯孝。   一日到了雷州,海瑞想起张国璧之约,昔曾言定,今虽功名不就,岂可失信于人?遂与诸友分路,望张家村而来,复到小乙店中住下。张小乙便向着海瑞作贺道:“海相公必是高中了,衣锦而归,可喜可贺!”   海瑞听了,默然良久,叹道:“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小乙道:“怎么相公如此高才反落第了?这是何故?”海瑞便将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的事,备细说知。小乙笑道:“这是相公之气运未到耳!且自欢心成了亲事,再回去罢。”海瑞道:“做亲这却不能,只是我曾与张老爷有约,故此特来拜访。烦贵主人代为相传一声,说我在店等候一会,即便起程。”   小乙应诺出来,便到张府报道:“海相公回来了。只因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空走一遭。如今回来了,特命我来相请大老爷至店中一会,即便起程的。”国璧听了笑道:“何令人之不偶也!”遂即与小乙来到店中。见了海瑞,劝慰道:“大器晚成,文星未显,足下不必介意,只是徒劳跋涉耳!”海瑞自觉十分汗颜,乃道:“不才无学,即试不售,只以家慈有命,不得不随众观场也。昔蒙老先生之约,故后学不敢有负,迂道特来践约,伏望善言拜上令婶,容瑞归与家慈商议,迟日报命。”   国璧道:“蒙君一言,胜如金诺,不必多赘。但君新愈,须当保重。倘蒙不弃,少留时日,稍尽宾主之情若何?”海瑞道:“后学本拟明日即行,今蒙老先生厚意,少驻一天,明日到府请安。”二人又谈了些羊城的新闻,然后相别。国璧再三叮咛而去。   再说那温夫人,正在盼望着海瑞成名的捷报,忽见国璧来说:“海瑞回来了,因病不曾进场,已到这里,特来见我,便要明日起程回家。亲事一项,要禀过母命,然后回复。小侄再三挽留住了,故此特来说知。”温夫人听了,心中闷闷不乐,说道:“功名’二字,倒也平常。只是你妹子终身大事要紧,只恐回去后便抛撇了,这便如何是好?贤侄要想个妙策出来,务要成了亲事,方免浮议呢。”   国璧听了,想了一想道:“如今我却有一计:明日先将妹子抬到我家去,预备下洞房。小侄再请他到家饮酒,将酒灌醉了,送他入洞房。过了一宵,这就乾坤定矣。不知婶娘意下如何?”温夫人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依计而行就是。即烦贤侄回家备办。明日清晨,送你妹子过来便了。”国璧依允,即时回家收拾房子,备办筵席不提。温夫人便对女儿说知,宫花允诺。夫人大喜,便即时预备,不多赘。   再说海瑞本欲见了国璧即便登程,谁知见国璧情甚殷勤,故此无奈住了。次日清晨,国璧就着家人来至店中,见了海瑞,遂拿出帖子说道:“家爷请相公午间小酌。”海瑞看了帖,即对来人说道:“承你家老爷宠召,下午即去尊府。原帖缴回,烦为善言,说不敢领当。”家人应诺回去。海瑞即便整冠束带。   忽催帖又到,海瑞遂随着张府来人而去。   到了张府门首,只见一座高大门楼,上有金字匾额,横“中宪第”三字。随有家人开门,只见国璧衣冠而出,迎接到大厅上坐。海瑞道:“后学承老先生见召,老夫人处,理应请安,伏望指引,待后学叩见。”国璧道:“岂敢。拙荆年老多病,常卧床褥,不敢劳先生贵步。”随有家丁献上香茗。茶罢,复让到书房里来。海瑞进内,果见明窗净几。四壁琴书,是一个幽雅所在。海瑞道:“老先生真是轩昂!观此幽居,足见风采矣!”国璧又谦了一回。家人摆上酒肴,就是国蟹、海瑞对酌,殷勤奉劝。   海瑞本量浅,三杯之后,便觉酩酊。国璧是个有意的,再三相劝,渐以大斗奉敬。此际海瑞已有八分醉意,欲待不饮,怎奈国璧再三央恳敬劝。一则是主人美意,二来是个长者,却不过了,只得强饮一斗,已有十二分醉意。须臾之间,竟觉头目晕花,身不由己,坐不安席。一阵酒涌上来,就按捺不住,当着筵上呕吐狼藉,人事不晓,伏在椅上。国璧知他醉了,便进内对温夫人说知此事。温夫人已将女儿宫花小姐送在新房内,国璧大喜。即唤侍婢扶挽海瑞入房,到床上安歇,反扣着房门而出。这才是:一枕邯郸甘醉梦,三生石上强栽莲。   毕竟他二人能否成其亲事否,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四回 图谐鸳枕忽感居丧   却说众丫环将海瑞送进房中,反扣双扉而去。那宫花小姐躲入床后,只闻鼻息呼呼,心中不胜忐忑。直至三更,海瑞方才醒来。开目只见灯烛辉煌,身卧于纱帐之内,锦衾角枕,粉腻脂香,便坐在床上冥想道:“适间是与张太守共饮,何以得至此地?看此情形,乃是幽闺深阁,幸喜是我一人在此偃息,倘有女眷在此,则我何以自明?”正在冥想之际,忽闻床后轻轻咳嗽。海瑞听得,不胜毛骨悚然,只道有鬼,乃正色道:“何物鬼魅,敢在我跟前舞弄!曾不知收禁妖魅之事耶?”只听得娇声婉转答道:“君试猜之,人耶鬼耶?”海瑞道:“我以正直居心,不论是人是鬼,阴阳总属一理。但我今日为张太守召饮,偶尔在此,并非有意入人闺内者。既非鬼物,可即出见。”   宫花小姐自思终身大事要紧,我以奉母命赘伊为婿,即是名正言顺的夫妇,怎不可见他?遂走出床后,冉冉而来。到了灯下,手执屏障而说道:“相公不必惊疑,妾实非鬼物,乃是张姓之女,温夫人即我母也。昔妾身被邪魔,多蒙相公驱逐,俾妾病退身安。家慈以相公深恩难报,故欲使妾侍君箕帚,挽家叔元、家兄国璧说合。蒙君见诺,不弃细流,约以槐黄期候定情。今场期已过,相公因病未得观场,此所谓得失有数,功名不以迟早为数,君何怨怼如是,岂达士所为耶?今夕妄奉母命,侍奉君子。祈望原谅,毋以怪物见斥,则幸甚矣。”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方知适间国璧再三强饮,皆因为此。   遂正色道:“小姐请坐,尚容剖达。不才一介儒生,毫无知识,谬蒙令堂大人不以寒微见弃,愿将小姐姻配村愚,实难当对。   故小生屡屡坚辞,诚以一介贫儒不敢累小姐也。迨国璧先生旋强执柯,小生势不容辞,故勉应台命。今者名落孙山,见人每为汗颜,诚不欲见夫人者。然午夜扪心,岂容失约?故不避嫌疑,特为迂道拜谒张太守,是欲明订后约,即当归禀命于母亲,以遂此三生之愿。不虞张公设阱,陷瑞于此。小姐且请便。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幸毋自弃。”   小姐听他如此推却,似有不纳之意,因说道:“妻非文君、红拂等辈。缘今夕奉慈命与君花烛的,君何出此言,使妾无所倚靠耶?”海瑞笑道:“小姐之言差矣!我与花容素未亲炙。   昔者偶尔之事,何须频荐齿颊?虽令堂与有成言,然终身大事,若非宗庙告祭,洞房花烛,莫能成合?惟小姐思之,毋蹈非礼也。”宫花听了,知他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人,乃道:“君固君子,但今夕与君同室,就如同床一般。明日如何持论,此实妻所无以自解也,惟君思之。”   海瑞听了这一句话,自思彼必欲我与她成亲,以全此事。   我若不肯成亲,是负彼之心与夫人之德也。况张氏戚属,明日无不知者。今夜果然冰玉自信,明日诸眷属岂肯信耶?况张氏既奉母命于归,今使彼空守洞房,独对花烛,于理于情似甚不合。遂将身佩的一只椰子雕花的墨盒除了下来,放在桌上,指谓宫花道:“小姐之心,不才早已稔悉矣。但小生素性梗直。   最恼淫逸。今夕之事,非小姐之故,亦非海瑞之错,乃令堂之心意也,于你我何与?但不才善体人情,洞悉世态,今有些微之物,敬奉妆台,倘蒙不弃。即赐收下。”宫花道:“蒙君不弃,惠赠记物,妾当什袭宝藏,以为定聘可也。”于是大声叫门。   时已五更,丫鬟们听得,急急到房,将门开了。小姐随到温夫人房中,说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温夫人笑道:“真君子也!”   未几天明,夫人便吩咐家人,先备下酒筵,即请国璧进内说道:“海瑞真乃诚实君子,即坐怀不乱之柳下惠、程明道再生,亦不过如此,殊令人敬仰。今请你来,可与他订定行聘日期可也。”国璧应诺,便来到房中。只见海瑞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见国璧进来,便即起身迎接道:“先生险些陷我于不义也!”国璧道:“洞房花烛,人生最乐之事,何说陷君?”于是二人携手出了房门,来至中堂。   温夫人早已坐候。海瑞见了,便走上前见礼,遂口称“夫人”。夫人正色道:“君何背义若此!昨夜小女方侍君子,今早便忘却耶?‘岳母’二字,岂亦吝之乎?”海瑞听了,只得赔着笑脸,改口道:“岳母大人请端坐,容小婿拜见。”便拜将下去。夫人急忙亲手挽住道:“不用大礼,只此就是。”此时海瑞既称了婿,就要行起子婿之礼来。国璧亦与对拜了几拜,妹夫、大舅相称。夫人上坐,海瑞居于客位,国璧主席相陪。须臾,丫鬟、家仆等俱上来叩见新姑爷,并与夫人贺喜。夫人大喜,各各有赏。   海瑞道:“小婿因患病未得观场,致负岳母之望,殊增惭愧。今又蒙岳母未以不才见弃,曲意周全,使小婿感激不尽,殊不自安。”夫人道:“功名得失,自有定数,何须介意?小女既蒙救活,今既事君子,贤婿归家,即当禀明令堂,早来娶去。   我非以聘物为望也。”海瑞拜谢道:“小婿一介贫儒,仰叨岳母大人格外垂青。今即归里,禀明家慈。随传羔雁就是。”温夫人便吩咐家人摆酒,家人们领命。须臾之间,席已摆齐。海瑞便要把盏,夫人不肯,就令家人摆下,如行家人礼一般。三人劝酬之间,备极欢洽。席中又说了些亲切的话。海瑞乘机告曰:“小婿离家,直至于兹,屈指三月,家慈不免倚闾望切,小婿明日便要拜辞。”温夫人道:“令堂切念,贤婿念亲,两般都是美事。明日即当送贤婿回府。”海瑞即席拜谢,尽欢而散。夫人仍留海瑞宿于洞房,宫花小姐却只闷闷而坐,海瑞秉烛待旦而已。   到了天明,海瑞即便出房,见了夫人,一番言语申谢。随即令人到小乙店中,取出行李,望着夫人拜了四拜。夫人再三叮咛,自不必说,并请了国璧前来代送一程。海瑞那肯当此,出了张府的大门,便要分袂。国璧是必要送,海瑞无奈,只得与国璧携手同行了几里。海瑞说道:“小弟就此拜别,不劳远送了!”国璧道:“我固知送君千里,终当一别,但情不能已,殊属恋恋。弟有鄙句奉赠,虽然不成章句,无奈略展微忱耳。”   因口占一律,依依不舍。海瑞亦有留恋之意,谢道:“叨承尊舅厚意,并惠佳章,足证亲爱。不才敢不以狗尾续貂耶?”亦口占一律,以为酬答之意。国璧道:“句语清新,用意深醇,不失诗人之旨。妹丈诚明敏之资也!”海瑞称谢不已,相与珍重道别,向琼南一路进发。   不几日,已抵家门。海瑞见了缪夫人,倒身下拜,自称:“孩儿不肖,为着蜗角虚名,遂致远离膝下,有缺甘旨。又因初到省垣,水土不服,于七月初旬,忽然染起病来,睡卧床上四十余日,不能步履。眼看诸友进场,好不暗羡!及放榜后,始觉健康,当觉十分不得意。无奈,即欲买舟而回。却怪二竖歪缠,直至此际方回,殊缺晨昏之礼。幸望母亲鉴原,恕孩儿不孝之罪于万一。”夫人道:“功名迟早,自有一定之数,此却不必介意。起凤腾蛟,自有时候,不得强争。你且宽心,奋志经史就是。”海瑞唯唯而退。   回自书房之内,自思张家之事,固不敢说,然亦不敢隐讳,左难右难,无计可施,只得对那书僮说知原委,令其向夫人说知。夫人听了儿子不费半文,又得美妇,遂唤海瑞细究其详。   海瑞不敢隐讳,即以在旅店步月,如何得知张家女被鬼魅的事,备细说知。夫人道:“彼女若何?儿曾见过否?”海瑞又将那夜以酒灌醉送入洞房的事尽情实说。夫人私喜儿子诚朴,便许允了。吩咐家人,到街坊上择日吉期,备些各项礼物,前往行聘。只因路途遥远,迎亲吉期,约在本年腊月十五迎娶。   温夫人念着女婿清贫,况且路远,便如所请,重赏来人回去。家人们归到海家,备言新亲家之德,好不欢喜。便是夫人,亦喜欢过望。未免将就些收拾一间新妇房屋,造几套新郎的衣服。   不觉又是十二月初旬,吉期逼近。夫人预早央挽了近房的族老,前往迎亲。这里温夫人预先备了妆奁,极其丰盛,至期将女儿打发出阁。并令妥当的媳妇、丫鬟,陪送过海。恰好十五日辰时,彩舆到门。海瑞此时,方与宫花小姐成亲。夫妇相敬如宾,邻里啧啧叹羡。况且张氏为人性最孝顺,事姑过于孝母。缪夫人见她如此孝顺,心中欢喜,视张氏胜如亲女,姑媳和洽,真足称也。   未几,缪夫人一病不起,百计千方,调治不愈。张氏与海瑞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备极艰辛。何期天年有限,大数难逃,至次年正月底,缪夫人竟呜呼哀哉了。海瑞此际,痛不欲生,尽哀尽礼,七七修斋,建醮超度,把那有限的家资,十去八九。   过了百日,把缪夫人的灵柩送上山去,与父亲合茔。葬毕,居家守礼。幸赖张氏勤俭,凡事经理得宜,所以海瑞得以稍暇,闭门读书,终日埋头,足不履外,专候服阕进取。正是:养成羽翼冲天汉,飞入秋霄到月宫毕竟二人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海公案 第五回 严嵩相术媚君   却说海瑞丧母,幸赖张氏维持家事,海瑞守制在家,奋志经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正德皇帝自接位以来,天下承平。帝性好色,耽于安逸,选民间女子万人,以充宫掖。只是无子,不以为忧。其时帝正在昏迷之际,虽有三五大臣亟谏,劝其早建储嗣,帝只不听。未几,帝有疾,皇后大恐,每对帝言及国储之事。帝曰:“方今诸王正盛,虎视眈眈于宝位。朕若拣近派之子建储,恐启诸王之衅,故未有定议。今朕病矣,储嗣故宜早建。微卿言,朕竟忘之矣!”于是,宣文华殿大学士朱琛进宫密议。   这朱琛亦是宗室亲臣,原是太祖嫡派,为人忠直耿介,故帝甚信之。今宣进龙榻之前,屏退内侍,问道:“寡人心有隐忧,卿能知否?”朱琛俯伏奏道:“陛下之隐忧,臣窃料之。”   帝曰:“卿事朕最久,必知朕意,卿试言之。”朱琛道:“臣窃料陛下以皇嗣为虑,不知有当圣意否?”帝道:“真知朕心者也!”敕令平身,近榻问话。朱琛谢了圣恩,立于龙榻之侧。   帝曰:“朕登九五以来,曾未见后宫诞育。今年老病沉重,诚念皇业之艰难,欲建储嗣以承大统,不知宗室中谁最贤德,可堪入嗣朕躬,试举为朕言之。”朱琛道:“陛下欲立近派,则在诸王之中立其最长者。若欲立贤能仁睿者,则访察外藩,若有此等贤能,宣入朝来,陛下面训,以承大统,则天下幸甚矣。”   帝曰:“朕见诸王之中子弟辈,各皆安逸惯习,不知治道。若以之主,则天下生灵不胜其苦矣。且诸王之中,每怀虎视之心,若立一人,余者则各相谋为不轨,立起争端,不特不能安天下,承社稷,适足以滋外患而倾宗庙矣。故欲访察外藩而入继。卿历事年久,访探必悉,倘有贤能堪绍大统,为朕言之。”朱琛道:“臣昔奉命豫章时,曾见信阳王之裔孙朱某某,贤能廉介,礼贤下士。今现为吉州别驾,所在大著仁声,百姓倚之如父母。   陛下诚能召入,以绍大统,则天下幸甚矣。”帝便问别驾朱某某为谁。朱琛奏道:“文皇帝朝见有五服亲王,俱蒙分封藩镇,维屏国家。信阳王乃文皇帝之从弟,分封于广信。今朱某某乃信阳王之七世孙也。信阳王传失爵,故朱某某以荫生授吉州别驾。昔臣在豫章,常与朱某某计及大事,无一不知,所言事多奇中。性且廉俭,不事奢侈,好交结名流,是以知其能统天下者。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帝曰:“如卿所言,足当入嗣大统,即可召之入朝。”便欲发诏往宣。朱琛奏曰:“陛下要召朱某某,若以诏召之,是速其祸。”帝问:“何故?”琛曰:“今诸王日恒眈眈于宝位,恨不得陛下立时宾天,好争大宝。今恩诏一出,满朝无不知之。倘有妒忌者,或遣亡命邀杀于路,此际如何是好?是欲贵之,反陷之也!有失陛下大事。此决不宜发诏迎入明矣。”帝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卿言不错,然则如何万全?为朕言之。”琛曰:“以臣愚见,不若以反问之计行之,可保无虞。”帝问:“何计?”琛曰:“陛下令发缇骑,将他锁拿回京。众人不解何故,皆恐波及。再着一人与他随行,如此则可保其来京矣。伏望陛下睿裁。”帝点头称善,计议已定,朱琛谢恩。   次日,帝传旨,着廷尉发缇骑三十名,兵部差官持火票一纸,立即到江西锁拿吉州别驾朱某某到京问话。亲封紫金锁链九条,然后一并前往。原来皇家分藩的,向有规矩:凡是皇上宗室亲派,不问所犯何事,理应拿问者,皆从大内发出紫金锁链,然后缇骑方敢拿人。此际兵部差官奉了金锁,领着缇骑,一路望着江南大路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那吉州别驾朱某某,初生时红光满室,异香经数日不散。及长,又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龙眉凤目,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真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自幼便有大志,为人至孝,以父荫得今职。朱某某自为吏治民,民爱之如父母,在这吉州一十六载,虽三尺之童,无不喜他。当下正在公堂议事,忽报朝廷缇骑差至。朱某某听得,不知何故,不觉失色,只得出迎。   那差官到了堂上,口宣皇帝圣谕,朱某某急忙俯伏在地。   差官高声道:“钦奉圣旨,锁拿罪官朱某某进京问话,不得稽延!”说毕,就有缇骑将朱某某衣冠剥下,取出紫金链,将朱某某锁了,不容分说,竟自蜂拥出了署门而去,望着大路进发。   将印信交于该抚,令人委署。此际朱某某魂不附体,又不知所犯何事,只是暗中自忖,满腹惊疑。然既锁拿,只得由他们所为,遂一路上望着江南进发。那些差官缇骑知道他本是宗室,是以格外徇情。自在公衙上了锁之后,一路都是拥护而行,并不把那囚车与他坐,这个是官官相护留情之处。所过地方,守土之员亦来迎送,皆因各人知他为人好处,是以有此。朱某某幸赖他们留情,在路上倒不觉十分凄楚,暂且按下。   却说江西广信府分宜县,有一人姓严名嵩,家住城内,年纪三十余岁,父母双亡,家资有限。这严嵩又喜交游,挥金如土,不几载就弄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流落江湖,无可资生,乃以测宇相面为生,夕日在江西一带地方混过日子。此人胸中略有才学,且口才舌辩大有过人者,所以在江湖上,很可以混得过去。   这日,恰好严嵩正出门做生计,将布篷撑起,摆在路上打尖闹热之处,好去趁钱。谁知这日就是兵部的差官,领着缇骑押解朱某某起身。时已将午,一行人到了打尖之处,各皆下马落店,用点心饮酒止饥解渴。严嵩正坐在篷子内,一眼看见了朱某某,不觉悚然起敬,自思:“此是一个大贵人的相格,何以如此?”遂随入店内来。只见朱某某红光满面,紫气冲霄,暗思此人不是等闲富贵,乃是九五贵格。观此气色,早晚就是一个帝王的,如何反在缧绁之中?甚属不解。心中此时自恨无由可入,况是个犯官,不敢上前说话。乃在桌子对面坐下,唤人取酒过来,饮下三杯,乃佯作醉状,朗声笑道:“人人说我是个神仙,怎么并无一人知我,前来问问休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