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 第 2 页/共 18 页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查,手到拿来。因此也积攒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告脱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郸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扎在腰间,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应“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汀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惺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飓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响,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调寄《天香》。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去剿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飨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乐道,可叫主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会,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响,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即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也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话说了,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直“弟兄们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肄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余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竞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   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木,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类成一书,做《侠女传》。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   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吞并潞州,薛蒿日夜忧闷。红线闻知,弄出剑木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后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做“卫”。用时骑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侯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悭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旁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书生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桃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罢,又对书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余,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彷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对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记挂,故如此。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亲说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枢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象一间房中,毫不窄隘。老枢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人妻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余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寨帐,小儿身首已在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话,却是崔妻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是宋时的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壮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逢重阳日,想起旧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一路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灯烛皆暗,冷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那三鬟女子,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轻捷却象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苑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胳膊讫,绢头系女子身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是脱空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与一伙做客的人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些武气,却是雄纠纠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不象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模出一串钱来道:“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名,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谁!况且他一顿饭钱,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如何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今日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都跟我来。”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见天。程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冈子,一发比前崎岖了。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走。忽然那人唿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而中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冈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荤荤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人板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稽首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韦十一娘,又与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冈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木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象他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木。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拼死杀人,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晌,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贿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慑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模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深不可测。试一俯瞰,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无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拥裘伏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昧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回说:“天气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   须臾,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妻寄寓平凉,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妻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妻,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没他去。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颠,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上。至更余,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原来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第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一少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来,也象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了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谲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 卷之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诗曰:   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   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炜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体,颇有应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子。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女婿卢郎,官禄厚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正是。”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模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不晓得缘故。”道言未了,只听得外面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谁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极重。合卺之夕,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客出众、声音响亮的,众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一惊,打一个寒襟,叫声“呵呵!”往外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之中,有几个与他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要成全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那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看个明白。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李县令气忿忿的道:“料那厮不能成就,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只见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愿事门馆。”众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姐,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未备礼仪,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爆出口外两边。那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胆俱吓破了,怎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小姐梳壮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往罢了。正合着古话两句道: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姓张名镐。有第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两个往来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的,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封,笑道:“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无名。到明年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仰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式,又来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刘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会,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况未得那升迁日期,这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诺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奇怪!奇怪!”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去。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迁授浚仪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恣意贪取,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分毫不可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刻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李老道:“今当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财散在人处。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之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而今且说正话。   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字与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什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不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便在何处?”李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成亲,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见出得门,裴家就来接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封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一柬:   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问个吉凶。这‘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了,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文章论刻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定州司户,即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复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到定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定州成婚。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就到定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只狼逾,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才弄得动的,还差定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在岸路驿中讨了一匹快马,先到定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定州来。那张尚书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赴前约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喜。走进衙中,对家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   此时已是三且初二日了,尚书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迟。”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后花园中,会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定州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与山林之中无异,可也幽静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酒席既阑,日色已暮,都起身归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逃窜。那虎已自跳入翳荟之处,不知去向了。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那时夜已昏黑,虽然聚得些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干。到得天晓,张尚书噙着眼泪,点起人夫,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无一些下落。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定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到处触碍,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越客道:“似此行去,如何赶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嚷乱。船上人道:“是用不得性的!我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吉期,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轻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住了船,一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人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敢不上?一定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人家人在后,一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旁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越客就走进屋内,叫仆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尘了歇一歇气再走。这许多僮仆,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那虎到板屋侧边,放下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象似也有些惧怕,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看那放下的东西,恰象个人一般,又恰象在那里有些动。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人,口中还微微气喘。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忖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船行了半响,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醉扶上马的杨妃;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面庞勾可十六八,美艳从来无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落人家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解看衣服,尽被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将一个手帖替他扎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城只有三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商量道:“船上那话儿莫不正是?”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被虎害的正是这定下的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分忖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养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是何人,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赴小姐佳期,船行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拼必死,被虎放下地时,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养娘把救他的始未说了一遍。来复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越客大喜,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有书到,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   趋赴嘉札,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伤。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来罕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还可赶得今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牵一匹快马,带了仪从,不上一个时辰,赶到船上来。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书对裴越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毕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定不能勾。莫若就在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便不错过了。”裴越客见说,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着今日。中二句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着这奇事。后来二句:‘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先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礼毕,张尚书仍旧骑马先回,等他明日舟到,接取女儿女婿。   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少年夫妇,极尽于飞之乐。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姊妹、合衙人等,看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无此奇事。”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新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但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于时有六句口号:   仙翁知微,判成定数。   虎是神差,佳期不挫。   如此媒人,东道难做。 卷之六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诗曰:   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繇来不较差。   况是能通闺阁内,但教着手便勾叉。   话说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心计又巧,亦且走过干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不要说那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了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辨同何、贾,无事诱出有事来。所以宦户人家有正经的,往往大张告示,不许出入。其间一种最狠的,又是尼姑。他借着佛天为由,庵院为囤,可以引得内眷来烧香,可以引得子弟来游耍。见男人问讯称呼,礼数毫不异僧家,接对无妨。到内室念佛看经,体格终须是妇女,交搭更便。从来马泊六、撮合山,十桩事到有九桩是尼姑做成、尼庵私会的。   只说唐时有个妇人狄氏,家世显宦,其夫也是个大官,称为夫人。夫人生得明艳绝世,名动京师。京师中公侯戚里人家妇女,争宠相骂的,动不动便道:“你自逞标致,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凌我!”美名一时无比,却又资性贞淑,言笑不苟,极是一个有正经的妇人。于时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王侯大家,油车帘幕,络绎不绝。狄夫人免不得也随俗出游。有个少年风流在京侯选官的,叫做滕生。同在池上,看见了这个绝色模样,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随来随去,目不转睛。狄氏也抬起眼来,看见膝生风流行动,他一边无心的,却不以为意。争奈膝生看得痴了,恨不得寻口冷水,连衣服都吞他的肚里去。问着旁边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车马散了,膝生怏怏归来,整整想了一夜。自是行忘止,食忘飨,却象掉下了一件甚么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心上。熬煎不过,因到他家前后左右,访问消息,晓得平日端洁,无路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岂无往来亲厚的女眷?若问得着时,或者寻出机会来。”仔细探访,只见一日他门里走出一个尼姑来。滕生尾着去,问路上人,乃是静乐院主慧澄,惯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连忙跑到下处,将银十两封好了,急急赶到静乐院来。问道:“院主在否?”慧澄出来,见是一个少年官人,请进奉茶。稽首毕,便问道:“尊姓大名?何劳贵步?”滕生通罢姓名,道:“别无他事,久慕宝房清德,少备香火之资,特来随喜。”袖中取出银两递过来。慧澄是个老世事的,一眼瞅去,觉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里推托“不当!”手中已自接了。谢道:“承蒙厚赐,必有所言。”滕生只推没有别话,表意而已,别了回寓。慧澄想道:“却不奇怪!这等一个美少年,想我老尼什么?送此厚礼,又无别话。”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见滕生每日必来院中走走,越见越加殷勤,往来渐熟了。慧澄一口便问道:“官人含糊不决,必有什么事故,但有见托,无不尽力。”滕生道:“说也不当,料是做不得的。但只是性命所关,或者希冀老师父万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挟个害病而死罢了。”慧澄见说得尴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说来!”滕生把西池上遇见狄氏,如何标致,如何想慕,若得一了凤缘,万金不惜,说了一遍。慧澄笑道:“这事却难,此人与我往来,虽是标致异常,却毫无半点暇疵,如何动得手?”滕生想一想,问道:“师父既与他往来,晓得他平日好些什么?”慧澄道:“也不见他好甚东西。”滕生又道:“曾托师父做些甚么否?”慧澄道:“数日前托我寻些上好珠子,说了两三遍。只有此一端。”滕生大笑道:“好也!好也!天生缘分。我有个亲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我而今下在他家,随你要多少是有的。”即出门雇马,乡飞也似去了。   一会,带了两袋大珠来到院中,把与慧澄看道:“珠值二万贯,今看他标致分上,让他一半,万贯就与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边,他是个女人,在家那能凑得许多价钱?”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贯也罢,再不,千贯数百贯也罢。若肯圆成好事,一个钱没有也罢了。”慧澄也笑道:“好痴话!既有此珠,我与你仗苏、张之舌,六出奇计,好歹设法来院中走走。此时再看机会,弄得与你相见一面,你自放出手段来,成不成看你造化,不关我事。”滕生道:“全仗高手救命则个。”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两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来。与夫人见礼毕,夫人便问:“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寻取珠子,今有两囊上好的,送来夫人看看。”解开囊来,狄氏随手就囊中取起来看,口里啧啧道:“果然好珠!”看了一看,爱玩不已。问道:“要多少价钱?”慧澄道:“讨价万贯。”狄氏惊道:“此只讨得一半价钱,极是便宜的。但我家相公不在,一时凑不出许多来,怎么处?”慧澄扯狄氏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说话。”狄氏同他到房里来。慧澄说道:“夫人爱此珠子,不消得钱,此是一个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说话的,难道好人家女眷面前,好直说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场不成?看官,不要性急,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转。当时狄氏问道:“此官人要做何事?”慧澄道:“是一个少年官人,因仇家诬枉,失了宜职,只求一关节到吏部辨白是非,求得复任,情愿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公伯叔辈,多是显要,夫人想一门路指引他,这珠子便不消钱了。”狄氏道:“这等,你且拿去还他,等我慢慢想丁想,有了门路再处。”慧澄道:“他事体急了,拿去,他又寻了别人,那里还捞得他珠子转来?不如且留在夫人这里,对他只说有门路,明日来讨回音罢。”狄氏道:“这个使得。”慧澄别了,就去对滕生一一说知。滕生道:“今将何处?”慧澄道:“他既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的,明日定要设法他来看手段!”滕生又把十两银子与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边狄氏别了慧澄,再把珠子细看,越看越爱。便想道:“我去托弟兄们,讨此分上不难,这珠眼见得是我的了。”原来人心不可有欲,一有欲心被人窥破,便要落入圈套。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寻珠,便无处生端;就是见了珠子,有钱则买,无钱便罢,一则一,二则二,随你好汉,动他分毫不得。只为欢喜这珠子,又凑不出钱,便落在别人机彀中,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弄得没出豁起来。却说狄氏明日正在思量这事,那慧澄也来了,问道:“夫人思量事体可成否?”狄氏道:“我昨夜为他细想一番,门路却有,管取停当。”慧澄道:“却有一件难处,动万贯事体,非同小可。只凭我一个贫姑,秤起来,肉也不多几斤的。说来说去,宾主不相识,便道做得事来,此人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到也是,却待怎么呢?”慧澄道:“依我愚见,夫人只做设斋到我院中,等此官人只做无心撞见,两下觌面照会,这使得么?”狄氏是个良人心性,见说要他当面见生人,耳根通红起来,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慧澄也变起脸来道:“有甚么难事?不过等他自说一段缘故,这里应承做得,使他别无疑心。方才的确。若夫人道见面使不得,这事便做不成,只索罢了,不敢相强。”狄氏又想了一想道:“既是老师父主见如此,想也无妨。后二日我亡兄忌日,我便到院中来做斋,但只叫他立谈一两句,就打发去,须防耳目不雅。”慧澄道:“本意原只如此,说罢了正话,留他何干?自不须断当得。”慧澄期约已定,转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滕生拜谢道:“仪、秦之辨,不过如此矣!”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来,端正斋筵。先将滕生藏在一个人迹不到的静室中,桌上摆设精致酒肴,把门掩上了。慧澄自出来外厢支持,专等狄氏。正是:   安排扑鼻香芳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狄氏到了这日哺时果然盛妆而来。他恐怕惹人眼目,连童仆都打发了去,只带一个小丫鬟进院来。见了慧澄,问道:“其人来未?”慧澄道:“未来。”狄氏道:“最好。且完了斋事。”慧澄替他宣扬意旨,祝赞已毕,叫一个小尼领了丫鬟别处顽耍。对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引狄氏转了几条暗弄,至小室前,搴帘而入。只见一个美貌少年独自在内,满桌都是酒肴,吃了一惊,便欲避去。慧澄便捣鬼道:“正要与夫人对面一言,官人还不拜见!”滕生卖弄俊俏,连忙趋到跟前,劈面拜下去。狄氏无奈,只得答他。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备一后酒谢夫人。夫人鉴其微诚,万勿推辞!”狄氏欲待起身,抬起眼来,原来是西池上曾面染过的。看他生得少年,万分清秀可喜,心里先自软了。带着半羞半喜,呐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请直说。”慧澄挽着狄氏衣袂道:“夫人坐了好讲,如何彼此站着?”滕生满斟着一杯酒,笑嘻嘻的唱个肥诺,双手捧将过来安席。狄氏不好却得,只得受了,一饮而尽。慧澄接着酒壶,也斟下一杯。狄氏会意,只得也把一杯回敬。眉来眼去,狄氏把先前矜庄模样都忘怀了。又问道:“官人果要补何官?”滕生便把眼瞅慧澄一眼道:“师父在此,不好直说。”慧澄道:“我便略回避一步。”跳起身来就走,扑地把小门关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边,双手抱住道:“小子自池上见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等死,只要夫人救小子一命。夫人若肯周全,连身躯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么得官不得官放在心上?”双膝跪将下去。狄氏见他模样标致,言词可怜,千夫人万夫人的哀求,真个又惊又爱。欲要叫喊,料是无益。欲要推托,怎当他两手紧紧抱住。就跪的势里,一直抱将起来,走到床前,放倒在床里,便去乱扯小衣。狄氏也一时动情,淫兴难遏,没主意了。虽也左遮右掩,终久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来。那滕生是少年在行,手段高强,弄得狄氏遍体酥麻,阴精早泄。原来狄氏虽然有夫,并不曾经着这般境界,欢喜不尽。云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谁?若非今日,几虚做了一世人。自此夜夜当与子会。”滕生说了姓名,千恩万谢。恰好慧澄开门进来,狄氏羞惭不语。慧澄道:“夫人勿怪!这官人为夫人几死,贫道慈悲为本,设法夫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狄氏道:“你哄得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来便罢。”慧澄道:“这个当得。”当夜散去。   此后每夜便开小门放滕生进来,并无虚夕。狄氏心里爱得紧,只怕他心上不喜欢,极意奉承。滕生也尽力支陪,打得火块也似热的。过得数月,其夫归家了,略略踪迹稀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请他来会。又是年余,其夫觉得有些风声,防闲严切,不能往来。狄氏思想不过,成病而死。本来好好一个妇人,却被尼姑诱坏了身体,又送了性命。然此还是狄氏自己水性,后来有些动情,没正经了,故着了手。而今还有一个正经的妇人,中了尼姑毒计,到底不甘,与夫同心合计,弄得尼姑死无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闻罕见。正合着:《普门品》云:   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若于本人。   话说婆州一个秀才,姓贾,青年饱学,才智过人。有妻巫氏,姿容绝世,素性贞淑。两口儿如鱼似水,你敬我爱,并无半句言语。那秀才在大人家处馆读书,长是半年不回来。巫娘子只在家里做生活,与一个侍儿叫做春花过日。那娘子一手好针线绣作。曾绣一幅观音大士,绣得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他自家十分得意,叫秀才拿到裱褙店里接着,见者无不赞叹。裱成画轴,取回来挂在一间洁净房里,朝夕焚香供养。只因一念敬奉观音,那条街上有一个观音庵,庵中有一个赵尼姑,时常到他家来走走。秀才不在家时,便留他在家做伴两日。赵尼姑也有时请他到庵里坐坐,那娘子本分,等闲也不肯出门,一年也到不得庵里一两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