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 第 15 页/共 18 页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心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道:“我只因见你姿色,起了邪心,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这是我的花报。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今日却一时俱死。你归于我,这却是他们的花报。此可为妄想邪淫之戒!先前卧师入定转来,已说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支撑,我与你安分守己,过日罢了。”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戒了邪淫,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
汉沔之间,传将此事出去,晓得果报不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变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尤图智赚合同文
诗曰:
得失枯荣忠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自延卿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逍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有个富翁姓张,妻房已丧,没有孩儿,止生一女,招得个女婿。那张老年纪已过六十,因把田产家缘尽交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以为终身之计。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不想已后,渐渐疏懒,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门首闲立,只见外孙走出来寻公公吃饭。张老便道:“你寻我吃饭么?”外孙答道:“我寻自己的公公,不来寻你。”张老闻得此言,满怀不乐。自想道:“‘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果非虚话。我年纪虽老,精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是张门后代。”随把自己留下余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怀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张老十分欢喜,亲威之间,都来庆贺。惟有女儿女婿,暗暗地烦恼。张老随将儿子取名一飞,众人皆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二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将及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将一纸付与鲁氏道:“我只为女婿、外孙不幸,故此娶你做个偏房。天可怜见,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尽付与他,争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能支持门户,不得不与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计。而今我这遗书中暗藏哑谜,你可紧紧收藏。且待我儿成人之日,从公告理。倘遇着廉明官府,自有主张。”鲁氏依言,收藏过了。张老便叫人请女儿女婿来,嘱咐了儿句,就把一纸遗书与他,女婿接过看道:“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女婿看过大喜,就交付浑家收讫。张老又私把自己余资与鲁氏母子,为日用之费,赁间房子与他居住。数日之内,病重而死。那女婿殡葬丈人已毕,道是家缘尽是他的,夫妻两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却说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因忆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诉。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既如此说,自应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钱买瞩,谁肯与他分剖?亲威都为张一不平,齐道:“张老病中乱命,如此可笑!却是没做理会处。”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说道:“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便叫人唤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知县对那女婿说道:“你妇翁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遗书,家私险被你占了。待我读与你听: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你道怎么把‘飞’字写做‘非’字?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害,故此用这机关。如今被我识出,家财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当下举笔把遗书圈断,家财悉判还张一飞,众人拱服而散。才晓得张老取名之时,就有心机了。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来,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尤图智赚合同文》。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汀梁西夫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娶妻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不曾分另。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个孩儿,叫做刘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唤定奴,与刘安住同年。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刘安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杨氏甚不贤惠,又私心要等女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他。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亏得天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隙。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乡外府趁熟。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带领妻儿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家在此:只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儿,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道:“当得,当得。”天祥便取出两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应家私房产,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年月日。立文书人刘天祥。亲弟刘天瑞。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了。天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弟兄两个,皆各流泪。惟有杨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难留。
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过渡登舟。不则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妻两口,为人疏财仗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此心中不满。见了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觉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个过房儿子,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的儿子,有甚不象意处?便回答道:“只恐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张员外夫妻甚是快话,便拣个吉日,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与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殓。过了儿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话儿,敢说得么?”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决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离家时节,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以此为证。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安住孩儿幼小无知,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俩把骨殖埋入祖坟。小生今生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说罢,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自下泪,满口应承,又将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捱至晚间,瞑目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到学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余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又且为人和顺,孝敬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他上坟,就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岁了。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旁边的土堆问员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孩儿说知。”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爹爹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因为你那里六料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葬于此。你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文书上。叫待你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呀,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道:“禀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殖往东京走一遭去。埋葬已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员外道:“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装,次日拜别了爹妈。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与安住收了,又叫人启出骨殖来,与他带去。临行,员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恋家乡,忘了我认义父母。”安住道:“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养。”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一路问到刘家门首,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我姓刘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认归宗。”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便有些变色,就问安住道:“如今二哥二嫂在那里?你既是刘安住,须有合同文字为照。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亏得义父抚养到今,文书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有文书便是真的了。可把与我,你且站在门外,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接你进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打开行李,把文书双手递将送去。杨氏接得,望着里边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出来。原来杨氏的女儿已赘过女婿,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日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可以欺骗得的。当时赚得文书到手,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缠时,与他白赖。也是刘安住悔气,合当有事,撞见了他。若是先见了刘天祥,须不到得有此。
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鬼影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得进去。正在疑心之际,只见前面定将一个老年的人来,问道:“小哥,你是那里人?为甚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则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道:“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儿。你那合同文书安在?”安住道:“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刘天祥满面堆下笑来,携了他的手,来到前厅。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儿行路劳顿,不须如此。我两口儿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自你三口儿去后,一十五年,杳无音信。我们兄弟两个,只看你一个人。偌大家私,无人承受,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如今幸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安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义父抚养的事休,从头至尾说一遍。刘天祥也哭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道:“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杨氏道:“那个侄儿?”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杨氏道:“那个是刘安住?这里哨子每极多,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假装做刘安住来冒认的。他爹娘去时,有合同文书。若有便是真的,如无便是假的。有甚么难见处?”天祥道:“适才孩儿说道已交付与你了。”杨氏道:“我不曾见。”安住道:“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的。怎如此说?”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杨氏只是摇头,不肯承认。天祥又问安住道:“这文书委实在那里?你可实说。”安住道:“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赖得?”杨氏骂道:“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天祥道:“大嫂休要斗气,你果然拿了,与我一看何妨?”杨氏大怒道:“这老子也好糊涂!我与你夫妻之情,倒信不过;一个铁陌生的人,倒并不疑心。这纸文书我要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果侄儿来,我也欢喜,如何肯捎留他的?这花子故意来捏舌,哄骗我们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儿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杨氏道:“谁听你这花言巧语?”当下提起一条杆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鲜血进流。天祥虽在旁边解劝,喊道:“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见浑家抵死不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那杨氏将安住又出前门,把门闭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峰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又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时,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问道:“小哥,你那里人?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道:“谁人打破你的头来?”安住道:“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又打破了我的头。”那人道:“我非别人,就是李社长。这等说起来,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与我说一遍,待我与你做主。”安住见说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道:“岳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中安下,父母染病双亡。张员外认我为义子,抬举的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岁了,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谁想杨伯娘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说罢,泪如涌泉。
李社长气得面皮紫胀,又问安住道:“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你可记得么?”安住道:“记得。”李社长道:“你且背来我听。”安住从头念了一遍,一字无差。李社长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生无理!我如今敲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包龙图相公,十分聪察。我与你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安住道:“全凭岳父主张。”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母,什么道理,亲侄儿回来,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杨氏道:“这个,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故来我家里打浑。他既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合同文书,有你画的字。若有那文书时,便是刘安住。”李社长道:“他说是你赚来藏过了,如何白赖?”杨氏道:“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他的?却是指贼的一般。别人家的事情,谁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住。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挺身拦住,领了他出来道:“这虔婆使这般的狠毒见识!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明日到开封府进状。”安住从命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安徘酒饭管待他,又与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龙图已升堂了,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问了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唆教他的?”李社长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与他申诉。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李社长道:“他自三岁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失了合同文书,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并无一人看见。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见?”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行拐骗的么?”安住道:“老爷,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宅,也够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爷爷青天详察。”包龙图见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生意,全听妻言?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的侄儿不是?”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认得侄儿,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只是推说不曾看见。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幸而来,又非是争财竟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至死不敢。”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儿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头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疑心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去,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不则一日,张秉彝到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次日,签了听审的牌,又密嘱咐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行人拘到。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又见牢子们来报道:“刘安住病重死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却谢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分付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大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验。”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到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亲么?”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亲。”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各自世人,你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仗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律上说:‘殴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交秋处决,偿这小厮的命。”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士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妇人的侄儿。”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证。”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正是:
本说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尸首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道:“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来也!”安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只见容颜如旧,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遂提笔判曰: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夫择日成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杨氏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还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家,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李社长择个吉日,赘女婿过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已后刘安住出仕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一人承当。可见荣枯分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
诗云: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应判与,直须慧剑断邪思。
话说世间齐眉结发,多是三生分定,尽有那挥金霍玉,百计千方图谋成就的,到底却捉个空。有那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马相如的,分定时,不要说寻媒下聘与那见面交谈,便是殊俗异类,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却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幡桃会里来”。见得此一事,非同小可。只看从古至今,有那昆仑奴、黄衫客、许虞侯,那一班惊天动地的好汉,也只为从险阻艰难中成全了几对儿夫妇,直教万古流传。奈何平人见个美貌女子,便待偷鸡吊狗,滚热了又妄想永远做夫妻。奇奇怪怪,用尽机谋,讨得些寡便宜,在玷辱人家门风。直到弄将出来,十个九个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的,依你如此说,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骗的,到底无事,怎见得便个个死于非命?看官听说,你却不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夫妻自不必说,就是些闲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缘分。假如偷期的,成了正果,前缘凑着,自然配合,奸骗的保身没事,前缘偿了,便可收心。为此也有这一辈,自与那痴迷不转头送了性命的不同。
如今且说一个男假为女,奸骗亡身的故事。苏州府城有一豪家庄院,甚是广阔。庄侧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个后生尼姑,其中只有一个出色的,姓王,乃云游来的,又美丽,又风月,年可二十来岁。是他年纪最小,却是豪家生意,推他做个庵主。元来那王尼有一身奢嘛的本事:第一件一张花嘴,数黄道白,指东话西,专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他哄得投机的。第二件,一付温存情性,善能休察人情,随机应变的帮村。第三件,一手好手艺,又会写作,又会刺绣,那些大户女眷,也有请他家里来教的,也有到地庵里就教的。又不时有那来求子的,来做道场保禳灾悔的;他又去富贵人家及乡村妇女诱约到庵中作会。庵有净室十六间,各备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极便。所以他庵中没一日没女眷来往。或在庵过夜,或儿日停留。又有一辈妇女,赴庵一次过,再不肯来了的。至于男人,一个不敢上门见面。因有豪家出告示,禁止游客闲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内,夫男也别嫌疑,恐怕罪过,不敢轻来打搅。所以女人越来得多了。
话休絮烦,有个常州理刑厅随着察院巡历,查盘苏州府的,姓袁,因查盘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气炎热,要个宽敞所在歇足。县间借得豪家庄院,送理刑去住在里头。一日将晚,理刑在院中闲步,见有一小楼极高,可以四望。随步登楼,只见楼中尘积,蛛网蔽户,是个久无人登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风远至,心要纳凉,不觉迁延,伫立许久。遥望侧边,对着也是一座小楼。楼中有三五个少年女娘,与一个美貌尼姑,嘻笑玩耍。理刑倒躲过身子,不使那边看见。偷眼在窗里张时,只见尼姑与那些女娘或是搂抱一会,或是勾肩搭背,偎脸接唇一会。理刑看了半晌,摇着头道:“好生作怪!若是女尼,缘何作此等情状?事有可疑。”放在心里。
次日,唤皂隶来问道:“此间左侧有个庵是甚么用?”皂隶道:“是某爷家功德用。”理刑道:“还有男僧在内?女僧在内?”皂隶道:“止有女僧五人。”理刑道:“可有香客与男僧来往么?”皂隶道:“因是女僧在内,有某爷家做主,男人等闲也不敢进门,何况男僧?多只是乡室人家女眷们往来,这是日日不绝的。”理刑心疑不定,恰好知县来参。理刑把昨晚所见与知县说了。知县分付兵快,随着理刑,抬到尼庵前来,把前后密地围住。
理刑亲自进庵来,众尼慌忙接着。理刑看时,只有四个尼姑,昨日眼中所见的,却不在内。问道:“我闻说这庵中有五个尼姑,缘何少了一个?”四尼道:“庵主偶出。”理刑道:“你庵中有座小楼,从那里上去的?”众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几间房子,不曾有甚么楼。”理刑道:“胡说!”领了人,各处看一遍,众尼卧房多看过,果然不见有楼。理刑道:“又来作怪!”就唤一个尼姑,另到一个所在,故意把闲话问了一会,带了开去,却叫带这三个来,发怒道:“你们辄敢在吾面前说谎!方才这一个尼姑,已自招了。有楼在内,你们却怎说没有?这等奸诈可恶,快取拶来!”众尼慌了,只得说出道:“实有一楼,从房里床侧纸糊门里进去就是。”理刑道:“既如此,缘何隐瞒我?”众尼道:“非敢隐瞒爷爷,实是还有几个乡室家夫人小姐在内,所以不敢说。”推官便叫众尼开了纸门,带了四五个皂隶,弯弯曲曲,走将进去,方是胡梯。只听得楼上嘻笑之声,理刑站住,分付皂隶道:“你们去看!有个尼姑在上面时,便与我拿下来!”皂隶领旨,一拥上楼去。只见两个闺女三个妇人,与一个尼姑,正坐着饮酒。见那儿个公人蓦上来,吃那一惊不小,四分五落的,却待躲避。众皂一齐动手,把那娇娇嫩嫩的一个尼姑,横拖倒拽,捉将下来。拽到当面,问了他卧房在那里,到里头一搜,搜出白绫汗巾十九条,皆有女子元红在上。又有簿藉一本,开载明白,多是留宿妇女姓氏,日期,细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人荐至。某女是元红,某女元系无红”,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发冲冠,连四尼多拿了,带到衙门里来。庵里一班女眷,见捉了众尼去,不知甚么事发,一齐出庵,雇轿各自回去了。
且说理刑到了衙门里,喝叫动起刑来。坚称“身是尼僧,并无犯法”。理刑又取稳婆进来,逐一验过,多是女身。理刑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如此,这些汗巾簿藉,如何解说?”唤稳婆密问道:“难道毫无可疑?”稳婆道:“止有年小的这个尼姑,虽不见男形,却与女人有些两样。”理刑猛想道:“从来闻有缩阳之术,既这一个有些两样,必是男子。我记得一法,可以破之。”命取油涂其阴处,牵一只狗来舔食,那狗闻了油香,伸了长舌舔之不止。元来狗舌最热,舔到十来舔,小尼热痒难煞,打一个寒噤,腾的一条棍子直统出来,且是坚硬不倒,众尼与稳婆掩面不迭。理刑怒极道:“如此奸徒!死有余辜。”喝叫拖翻,重打四十,又夹一夹棍,教他从实供招来踪去迹。只得招道:“身系本处游僧,自幼生相似女,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莲教,聚集妇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众尼相爱留住。因而说出能会缩阳为女,便充做本庵庵主,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来时诱至楼上同宿,人乡不疑。直到引动淫兴,调得情热,方放出肉具来,多不推辞。也有刚正不肯的,有个淫咒迷了他,任从淫欲,事毕方解。所以也有一宿过,再不来的。其余尽是两相情愿,指望永远取乐,不想被爷爷验出,甘死无辞。”
方在供招,只见豪家听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写书来嘱托讨饶。理刑大怒,也不回书,竟把汗巾、簿藉,封了送去。豪家见了羞赧无地。理刑乃判云:
审得王某系三吴亡命。忧仆奸徒。倡白莲以惑黔首,抹红粉以溷朱颜。教祖沙门,本是登岸和尚;娇藏金屋,改为入幕观音。抽玉笋合掌禅床,孰信为尼为尚?脱金莲展身绣榻,谁知是女是男?譬之鹳入凤巢,始合《关雌》之好;蛇游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本无心,照霜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废其居,火其书,方足以灭其迹;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尽其辜。
判毕,分付行刑的,百般用法摆布,备受惨酷。那一个粉团也似的和尚,怎生熬得过?登时身死。四尼各责三十,官卖了,庵基拆毁。那小和尚尸首,抛在观音潭。闻得这事的,都去看他。见他阳物累垂,有七八寸长,一似驴马的一般,尽皆掩口笑道:“怪道内眷们喜欢他!”平日与他往来的人家内眷,闻得此僧事败,吊死了好几个。这和尚奸骗了多年,却死无葬身之所。若前此回头,自想道不是久长之计,改了念头,或是索性还了俗,娶个妻子,过了一世,可不正应着看官们说的道“叫骗的也有没事”这句话了?便是人到此时,得了些滋味,昧了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这条路,鲜有不做出来的。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是男妆为女的了,而今有一个女妆为男,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话。洪熙年间,湖州府东门外有一儒家,姓杨,老儿亡故,一个妈妈同着小儿子并一个女儿过活。那女儿年方一十二岁,一貌如花,且是聪明。单只从小的三好两歉,有些小病。老妈妈没一处不想到,只要保佑他长大,随你甚么事也去做了。忽一日,妈妈和女儿正在那里做绣作,只见一个尼姑步将进来,妈妈欢喜接待。元来那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观主,与杨妈妈来往有年。那尼姑也是个花嘴骗舌之人,平素只贪些风月,庵里收拾下两个后生徒弟,多是通同与他做些不伶俐勾当的。那时将了一包南枣,一瓶秋茶,一盘白果,一盘粟子,到杨妈妈家来探望。叙了几句寒温,那尼姑看杨家女儿时,生得如何:
休态轻盈,丰姿旖旎。白似梨花带雨,娇如桃瓣随风。缓步轻移,裙拖下露两竿新笋;合羞欲语,领缘上动一点朱樱。直饶封陟不生心,便是鲁男须动念。
尼姑见了,问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妈妈答道:“十二岁了,诸事倒多伶俐,只有一件没奈何处:因他身子怯弱,动不动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身子替了他。为这一件上,常是受怕担忧。”尼姑道:“妈妈,可也曾许个愿心保禳保禳么?”妈妈道;“咳!那一件不做过?求神拜佛,许愿祷告,只是不能脱身。不知是什么晦气星进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这多是命中带来的。请把姑娘八字与小尼推一推看。”妈妈道:“师父元来又会算命,一向不得知。”便将女儿年月日时,对他说了。
尼姑做张做智,算了一回,说道:“姑娘这命,只不要在妈妈身伴便好。”妈妈道:“老身虽不舍得他离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说不得。除非过继到别家去,却又性急里没一个去处。”尼姑道:“姑娘可曾受聘了么?”妈妈道:“不曾。”尼姑道:“姑娘命中犯着孤辰,若许了人家时,这病一发了不得。除非这个着落,方合得姑娘贵造,自然寿命延长,身体旺相。只是妈妈自然舍不得的,不好启齿。”妈妈道:“只要保得没事时,随着那里去何妨?”尼姑道:“妈妈若割舍得下时,将姑娘送在佛门做个世外之人,消灾增福,此为上着。”妈妈道:“师父所言甚好,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虽是不忍抛撇。譬如多病多痛死了,没奈何走了这一着罢。也是前世有缘,得与师父厮熟。倘若不弃,便送小女与师父做个徒弟。”尼姑道:“姑娘是一点福星,若在小庵,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辉,实是万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师父?”妈妈道:“休恁他说!只要师父抬举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妈妈说那里话?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虽则贫寒,靠着施主们看觑,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妈妈不必挂心。”妈妈道:“恁地待选个日子,送到庵便了。”妈妈一头看历日,一头不觉簌簌的掉泪。尼姑又劝慰了一番。妈妈拣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两日,雇只船叫女儿随了尼姑出家。母子两个抱头大哭一番。
女儿拜别了母亲,同尼姑来到庵里,与众尼相见了,拜了师父,择日与他剃发,取法名叫做静观。自此杨家女儿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这多是杨妈妈没生意,有诗为证:
弱质虽然为病磨,无常何必便来拖?
等闲送上空门路,却使他年自择窝。
你道尼姑为甚撺掇杨妈妈叫女儿出家?元来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事,全要那儿个后生标致徒弟做个牵头,引得人动。他见杨家女儿十分颜色,又且妈妈只要保扶他长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将机就计,以推命做个人话,唆他把女儿送入空门,收他做了徒弟。那时杨家女儿十二岁上,情窦未开,却也不以为意。若是再大几年的,也抵死不从了。自做了尼姑之后,每常或同了师父,或自己一身到家来看母亲,一年也往来几次。妈妈本是爱惜女儿的,在身边时节,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认做十分,所以动不动,忧愁思虑。离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却不在眼前,倒省了许多烦恼。又且常见女儿到家,身子健旺;女儿怕娘记挂,口里只说旧病一些不发。为此,那妈妈一发信道该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悬念了。
话分两头。却说湖州黄沙巷里有一个秀才,复姓闻人,单名一个嘉字,乃祖贯绍兴。因公公在乌程处馆,超藉过来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十六岁。堂上有四十岁的母亲,家贫未有妻室。为他少年英俊,又且气质闲雅,风流潇洒,十分在行,朋友中没一个不爱他敬他的。所以时常有人赍助他。至于邀游宴饮,一发罢他不得。但是朋友们相聚,多以闻人生不在为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气,梅花盛发。一个后生朋友,唤了一只游船,拉了闻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闻人生禀过了母亲同去,一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们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进去。”便叫船家把船撑往西溪。不上个把时辰,到了。泊船在岸,闻人生与那朋友,步行上崖,叫仆从们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约有半里多路,只见一个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静。两人走到庵门前闲看,那庵门掩着,里面却象有人窥觑。那朋友道:“好个清幽庵院!我们扣门进去讨杯茶吃了去,何如?”闻人生道“还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紧。转来进去不迟。”那朋友道:“有理,有理。”拽开脚步便去,顷刻间走到,两人看梅花时,但见:
烂银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袭和风,贾午异香还较逊;素光映丽日,西子靓妆应不如。绰约干能做冰霜,参差影偏宜风月。骚人题咏安能尽,韵客杯盘何日休?
两人看了,闲玩了一回,便叫将酒盒来开怀畅饮。天色看看晚来,酒已将尽,两人吃个半酣,取路回舟中来。那时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进庵中观看,怠怠下船,过了一夜。次早,松木场上岸不题。
且说那个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杨家女儿出家之处。那时静观已是十六岁了,更长得仪容绝世,且是性格幽闲。日常有些俗客往来,也有注目看他的,也有言三语四挑拨他的。众尼便嘻笑趋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分毫不放在心上。闲常见众尼每干些勾当,只做不知。闭门静坐,看些古书,写些诗句,再不轻易出来走动。也是机缘凑泊,适才闻人生庵前闲看时,恰好静观偶然出来闲步,在门缝里窥看。只见那闻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静观注目而视,看得仔细。见闻人生去远了,恨不得赶上去饱看一回。无聊无赖的只得进房,心下想道:“世间有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个,便把终身许他,岂不是一对好姻缘?奈我已堕入此中,这事休题了。”叹口气,噙着眼泪。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看官听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上这条路来。
闲话休题,却说闻人生自杭州归来,茬苒间又过了四个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闻人生已从道间取得头名,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却不甚热,打点束装上杭。他有个姑娘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庄上寻间清凉房舍,静坐几时。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安顿了母亲,雇了只航船,带了家僮阿四,携了书囊前往。才出东门,正行之际,岸上一个小和尚说着湖州的话叫道:“船是上杭州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举相公上去的。”和尚道:“既如此,可带小僧一带,舟金依例奉上。”船家道:“师父,杭州去做甚么?”和尚道:“我出家在灵隐寺,今到俗家探亲,却要回去。”船家道:“要问舱里相公,我们不敢自主。”只见那阿四便钻出船头上来,嚷道:“这不识时务小秃驴!我家官人正去乡试,要讨彩头,撞将你这一件秃光光不利市的物事来。去便去,不去时我把水兜豁上一顿水,替你洗洁净了那乱代头。”你道怎地叫做“乱代头”?昔人有嘲诮和尚说话道:“此非治世之头,乃乱代之头也。”盖为“乱”“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见家主与朋友们戏虐,曾说过,故此学得这句话,骂那和尚。和尚道:“载不载,问一声也不冲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闻人生在舱里听见,推窗看那和尚,且是生得清秀、娇嫩,甚觉可爱,又见说是灵隐寺的和尚,便想道:“灵隐寺去处,山水最胜,我便带了这和尚去,与他做个相知往来,到那里做下处也好。”慌忙出来喝住道:“小厮不要无理!乡里间的师父,既要上杭时,便下船来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缘分该是如此,船家得了此话,便把船扰岸。那和尚一见了闻人生,吃了一惊,一头下船,一头瞅着闻人生只顾看。闻人生想道:“我眼里也从不见这般一个美丽长老,容色绝似女人。若使是女身,岂非天姿国色?可惜是个和尚了。”和他施礼罢,进舱里坐定。却值风顺,拽起片帆,船去如飞。
两个在舱中,各问姓名了毕,知是同乡,只说着一样的乡语,一发投机。闻人生见那和尚谈吐雅致,想道:“不是个唐僧。”只见他一双媚眼,不住的把闻人生上下只顾看。天气暴暑,闻人生请他宽了上身单衣,和尚道:“小僧生性不十分畏暑,相公请自便。”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饭,闻人生便让和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闻人生洗了澡,已自因倦,搬倒头,只寻睡了。阿四也往梢上去自睡。那和尚见人睡静,方灭了火,解衣与闻人生同睡。却自翻来复去,睡不安稳,只自叹气。见闻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来,伸只手把他身上摸着。不想正摸着他一件跷尖头、硬笃笃的东西,捏了一把。那时闻人生正醒来,伸个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轻轻的睡了倒去。闻人生却已知觉,想道:“这和尚倒来惹骚!恁般一个标致的,想是师父也不饶他,倒是惯家了。我便兜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如何肉在口边不吃?”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便爬将过来与和尚做了一头,伸将手去摸时,和尚做一团儿睡着,只不做声。闻人生又摸去,只见软团团两只奶儿。闻人生想道:“这小长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再去摸他后庭时,那和尚却象惊怕的,流水翻转身来仰卧着。闻人生却待从前面抄将过去,才下手却摸着前面高耸耸似馒头般一团肉,却无阳物。闻人生倒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说?”问他道:“你实说,是甚么人?”和尚道:“相公,不要则声,我身实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称男僧。”闻人生道:“这等一发有缘,放你不过了。”不问事由,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可怜小尼还是个女身,不曾破肉的,从容些则个。”闻人生此时欲火正高,那里还管?挨开两股,径将阳物直捣。无奈那尼姑含花未惯风和雨,怎当闻人生兴发忙施雨与风。迁延再四,方没其身。那女尼只得蹙眉啮齿忍耐。
霎时云收雨散。闻人生道:“小生无故得遇仙姑,知是睡里梦里?须道住止详细,好图后会。”女尼便道:“小尼非是别处人氏,就是湖州东门外杨家之女,为母亲所误,将我送入空门。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静观,那里庵中也有来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没一个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间,正在门首闲步,看见相公在门首站立,仪表非常,便觉神思不定,相慕已久。不想今日不期而会,得谐鱼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贱也。愿相公勿认做萍水相逢,须为我图个终身便好。”闻人生道:“尊翁尊堂还在否?”静观道:“父亲杨某,亡故已久,家中还有母亲与兄弟。昨日看母亲来,不想遇着相公。相公曾娶妻未?”闻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遇仙姑,年貌相当,正堪作配。况是同郡儒门之女,岂可埋没于此?须商量个长久见识出来。”静观道:“我身已托于君,必无二心。但今日事体匆忙,一时未有良计。小庵离城不远,且是僻静清凉,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可以攻书,自有道者在外打斋,不烦薪水之费,亦且可以相聚。日后相个机会,再作区处。相公意下何如?”闻人生道:“如此甚好,只恐同伴不容。”静观道:“庵中止有一个师父,是四十以内之人。色上且是要紧,两个同伴多不上二十来年纪,他们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与人来往,尽在我眼里,那有及得你这样仪表?若见了你,定然相爱。你便结识了他们,以便就中取事。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闻人生听罢,欢喜无限道:“仙姑高见极明,既恁地,来早到松木场,连我家小厮打发他随船回去。小生与仙姑同往便了。”说了一回,两人搂抱有兴,再讲那欢娱起来。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关,修到花关骨尽寒。
此际本知真与梦,几回暗里抱头看。
事毕,只听得晨鸡乱唱,静观恐怕被人知觉,连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来行船,阿四也起来伏侍梳洗,吃早饭罢,赶早过了关。阿四问道:“那里歇船?好到黄家去问下处。”闻人生道:“不消得下处了。这小师父寺中有空房,我们竟到松木场上岸罢。”船到松木场,只说要到灵隐寺,雇了一个脚夫,将行李一担挑了,闻人生分付阿四道:“你可随船回去,对安人说声,不消记念!我只在这师父寺里看书。场毕,我自回来,也不须教人来讨信得。”打发了,看他开了船,闻人生才与静观雇了两乘轿,抬到翠浮庵去。另与脚夫说过,叫他跟来。霎时到了,还了轿钱脚钱,静观引了闻人生进庵道:“这位相公要在此做下处,过科举的。”
众尼看见,笑脸相迎。把闻人生看了又看,愈加欢爱。殷殷勤勤的,陪过了茶,收拾一间洁净房子,安顿了行李。吃过夜饭,洗了浴。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快乐一宵。此后这两个,你争我夺轮番伴宿。静观恬然不来兜揽,让他们欢畅,众尼无不感激静观。混了月余,闻人生也自支持不过。他们又将人参汤、香薷饮、莲心、圆眼之类,调浆闻人生,无所不至。闻人生倒好受用。
不觉已是穿针过期,又值六月半盂兰盆大斋时节。杭州年例,人家功果,点放河灯。那日还是六月十二日,有一大户人家差人来庵里请师父们念经,做功果。庵主应承了,众尼进来商议道:“我们大众去做道场,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闻官人在此,须留一个相陪便好。只是忒便宜了他。”只见两尼,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静观只不做声。庵主道:“人家去做功果,自然推不得。不消说闻官人原是静观引来的,你两个讨他便宜多了,今日只该着静观在此相陪,也是公道。”众人道:“师父处得有理。”静观暗地欢喜。众尼自去收拾法器经箱,连老道者多往家去了。
静观送了出门,进来对闻人生道:“此非久恋之所,怎生作个计较便好?今试期日近,若但迷恋于此,不惟攀桂无分,亦且身躯难保。”闻人生道:“我岂不知?只为难舍着你,故此强与众欢,非吾愿也。”静观道:“前日初会你时,非不欲即从你作脱身之计,因为我在家中来,中途不见了,庵主必到我家里要人,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时了,我乘此无人在庵,与你逃去,他们多是与你有染的,心头病怕露出来,料不好追得你。”闻人生道:“不如此说,我是个秀才家,家中况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惊异,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寻得着,惊动官府,我前程也难保。何况你身子不知作何着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试之后,如得一第,娶你不难。”静观道:“就是中了个举人,也没有就娶个尼姑的理。况且万一不中,又却如何?亦非长算。我自出家来,与人写经写疏,得人衬钱,积有百来金。我撇了这里,将了这些东西做盘缠,寻一个寄迹所在,等待你名成了,再从容家去,可不好?”闻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嫁在这里关内黄乡室家,今已守寡,极是奉佛。家里庄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断香火。那庵中管烧香点烛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领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着你。他是衙院人家,谁敢来盘问?你好一面留头长发,待我得意之后,以礼成婚,岂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那时发长,便到处无碍了。”静观道:“这个却好,事不宜迟,作急就去。若三日之后,便做不成了。”
当下闻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见了姑娘。姑娘道罢寒温,问道:“我久在此望你该来科举了,如何今日才来?有下处也未曾?”闻人生道:“好叫姑娘得知,小侄因为寻下处,做出一件事头来,特求姑娘周全则个。”姑娘道:“何事?”闻人生造个谎道:“小侄那里有一个业师杨某,亡故乡时,他只有一女,幼年间就与小侄相认。后来被个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侄贪静寻下处,在这里西溪地方,却在翠浮庵里撞着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他心不愿出家,情愿跟着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缘,又是故人之女,推却不得。但小侄在此科举,怕惹出事来;若带他家去,又是个光头不便;欲待当官告理,场前没闲工夫,亦且没有闲使用。我想姑娘此处有个家庵,是小侄奶子在里头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来到姑娘庵里头暂住。就是万一他那里晓得了,不过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不为大害。若是到底无人跟寻,小侄待乡试已毕,意欲与他完成这段姻缘,望姑娘作成则个。”姑娘笑道:“你寻着了个陈妙常,也来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师长之女,怪你不得。你既有意要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你与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来,恐怕玷污了我佛地。我庄中自有静室,我收拾与他住下,叫他长起发来。我自叫丫鬟伏侍,你亦可以长来相处。若是晚来无人,叫你奶子伴宿,此为两便。”闻人生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领他来拜见姑娘了。”
别了出门,就在门外叫了一乘轿,竟到翠浮庵里。进庵与静观说了适才姑娘的话。静观大喜,连忙收拾,将自己所有,尽皆检了出来。闻人生道:“我只把你藏过了,等他们来家,我不妨仍旧再来走走。使他们不疑心着我。我的行李且未要带去。”静观道:“敢是你与他们业根未断么?”闻人生道:“我专心为你,岂复有他恋?只要做得没个痕迹,如金蝉脱壳方妙。若他坐定道是我,无得可疑了,正是科场前利害头上,万一被他们官司绊住,不得入试怎好?”静观道:“我平时常独自一个家去的,他们问时,你只推偶然不在,不知我那里去了,支吾着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寻。到得后来,晓得不在娘家,你场事已毕了,我与你别作计较。离了此地,你是隔府人,他那里来寻你?寻着了也只索白赖。”
计议已定,静观就上了轿,闻人生把庵门掩上,随着步行,竟到姑娘家来。姑娘一见静观,青头白脸,桃花般的两颊,吹弹得破的皮肉,心里也十分喜欢。笑道:“怪道我家侄儿看上了你!你只在庄上内房里住,此处再无外人敢上门的,只管放心。”对闻人生道:“我庄上房中,你亦可同住。但若竟住在此,恐怕有人跟寻得出,反为不美。况且要进场,还须别寻下处。”闻人生道:“姑娘见得极是,”小侄只可暂来。”从此,静观只在姑娘庄里住。闻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明日别了去,另寻下处,不题。
却说翠浮庵三个尼姑,作了三日功果回来。到得庵前,只见庵门虚掩的。走将进去,静悄悄不见一人,惊疑道:“多在何处去了?”他们心上要紧的是闻人生,静观倒是第二。着急到闻人生房里去看,行李书箱都在,心里又放下好些。只不见了静观,房里又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知甚么缘故?正委决不下,只见闻人生踱将进来。众尼笑逐颜开道:“来了!来了!”庵主一把抱住,且不及问静观的说话,笑道:“隔别三日,心痒难熬。今且到房中一乐。”也不顾这两个小尼口馋,径自去做事了,闻人生只得勉强奉承,酣畅一度,才问道:“你同静观在此,他那里去了?”闻人生道:“昨日我到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来不及,在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来不知他那里去了。”众尼道:“想是见你去了,独自一个没情绪,自回湖州去了。他在此独受用了两日,也该让让我们,等他去去再处。”因贪着闻人生快乐,把静观的事倒丢在一边了。谁知闻人生的心,却不在此处。鬼混了两三日,推道要到场前寻下处。众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众尼千约万约道:“得空原到这里来住。”闻人生满口应承,自去了。
庵主过了儿日,不见静观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杨妈妈家问问。说是不曾回家,吃了一惊。恐怕杨妈妈来着急,倒不敢声张,只好密密探听。又见闻人生一去不来,心里方才有些疑惑,待要去寻他盘问,却不曾问得下处明白,只得忍耐着,指望他场后还来。只见三场已毕,又等了儿日。闻人生脚影也不见来。元来闻人生场中甚是得意,出场来竟到姑娘庄上,与静观一处了,那里还想着翠浮庵中?庵主与二尼,望不见到,恨道:“天下有这样薄情的人!静观未必不是他拐去了。不然便是这样不来,也没解说。”思量要把拐骗来告他,有碍着自家多洗不清,怕惹出祸来。正商量到场前寻他,或是问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终是女人辈,未有定见,却又撞出一场巧事来。
说话间,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得紧,众尼多心疑道:“敢是闻人生来也?”开走出来,开了门看,只见一乘大轿,三四乘小轿,多在门首歇着。敲门的家人报道:“安人到此。”用主却认得是下路来的某安人,慌忙迎接。只见大轿里安人走出来,旁边三四个养娘出轿来,拥着进庵。坐定了,寒温过,献茶已毕,安人打发家人们:“到船上俟侯。我在此过午下船。”家人们各去了。安人走进庵主房中来。安人道:“自从我家主亡过,我就不曾来此,已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贵脚踏贱地,想是完了孝服才来烧香的。”安人道:“正是。”用主道:“如此秋光,正好闲耍。”安人叹了一口气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为没有了老爹,冷静了些?”安人起身把门掩上,对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见外。我和你说句知心话:你方才说我冷静,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奈烦,何况你们终身独守,如何过了?”庵主道:“谁说我们独守?不瞒安人说,全亏得有个把主儿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道:“你如今见有何人?”庵主道:“有个心上妙人,在这里科举的小秀才。这两日一去不来,正在此设计商量。”安人道:“你且丢着此事,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你尽心与我做着,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我前日在昭庆寺中进香,下房头安歇。这房头有个未净头的小和尚,生得标致异常。我瞒你不得,其实隔绝此事多时,忍不住动火起来。因他上来送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软嘴塌舌,甚是可爱。我一时迷了,遣开了人,抱他上床要试他做做此事看。谁知这小厮深知滋味,比着大人家更是雄健。我实是心吊在他身上,舍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带他家去。须知我是个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坏了名声。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闪闪,怎能勾象意?我今与师父商量,把他来师父这里,净了头,他面貌娇嫩,只认做尼姑。我归去后,师父带了他,竟到我家来,说是师徒两个来投我。我供养在家里庵中,连我合家人,只认做你的女徒,我便好象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特地到此,要你做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随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庵主道:“安人高见妙策,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帮村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里我还要牵你来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庵主道:“我的知心的安人!这等说,我死也替你去。我这里三个徒弟,前日不见了一个小的。今恰好把来抵补,一发好瞒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这里来?”安人道:“我约定他在此。他许我背了师父,随我去的,敢就来也?”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小尼敲门进房来道:“外边一个拢头小伙子,在那里问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唤他进来!”只见那小伙望内就走,两个小尼见他生得标致,个个眉花眼笑。安人见了,点点头叫他进来。他见了庵主,作个揖。庵主一眼不霎,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过来,问庵主道:“我说的如何?”庵主道:“我眼花了,见了善财童子,身子多软摊了。”安人笑将起来。用主且到灶下看斋,就把这些话与二个小尼说了。小尼多咬着指头道:“有此妙事!”庵主道:“我多分随地去了。”小尼道:“师父撇了我们,自去受用。”用主道:“这是天赐我的衣食,你们在此,料也不空过。”大家笑耍了一回。庵主复进房中。只见安人搂着小伙,正在那里说话。见了庵主,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两一包银子来,与他道:“只此为定,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开船先去了。十日之内,望你两人到我家来,千万勿误!”安人又叮瞩那小伙儿句话,出到堂屋里,吃了斋,自上轿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关上大门,进来见了小伙,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颗明珠,且来搂他去亲嘴。把手摸他阳物儿,捏捏掐掐,后生家火动了,一直挺将起来。庵主忙解裤就他,弄了一度,喜不可言。对他道:“今后我与某安人合用的了,只这几夜,且让让我着。”事毕,就取剃刀来与他落了发,仔细看一看,笑道:“也倒与静观差不多,到那里少不得要个法名,仍叫做静观罢。”是夜同庵主一床睡了,极得两个小尼姑咽干了唾沫。明日收拾了,叫个船,竟到下路去,分付两个小尼道:“你们且守在此,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捎个信与你们。毕竟不来,随你们散伙家去罢。杨家有人来问,只说静观随师父下路人家去了。”两尼也巴不得师父去了,大家散伙,连声答应道:“都理会得。”从此,老尼与小伙同下船来,人面前认为师弟,晚夕上只做夫妻。
不多儿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进庵住好。安人不时请师徒进房留宿,常是三个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许多取乐方法,三个人只多得一颗头,尽兴淫恣。那少年男子不敌两个中年老阴,几年之间,得病而死。安人哀伤郁闷,也不久亡故。老尼被那家寻他事故,告了他偷盗,监了追赃,死于狱中。这是后话。
且说翠浮庵自从庵主去后,静观的事一发无人提起,安安稳稳住在庄上。只见揭了晓,闻人生已中了经魁,喜喜欢欢,来见姑娘。又私下与静观相见,各各快乐。自此,日里在城中,完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庄上,与静观歇宿,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听。已知庵主他往,两小尼各归俗家去了,庵中空锁在那里。回复了静观,掉下了老大一个疙瘩。闻人生事体已完,想要归湖州,来与姑娘商议:“静观发未长,娶回不得,仍留在姑娘这里。待我去会试再处。”静观又瞩付道:“连我母亲处,也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生意,如何蓦地还俗?且待我头发长了,与你双归,他才拗不得。”闻人生道:“多是有见识的话。”别了姑娘,拜过母亲,把静观的事,并不提起。
到得十月尽边,要去会试,来见姑娘。此时静观头发开肩,可以梳得个假鬓了。闻人生意欲带他去会试,姑娘劝道:“我看此女德性温淑,堪为你配。既要做正经婚姻,岂可仍复私下带来带去,不象事体。仍留我庄上住下,等你会试得竟荣归,他发已尽长。此时只认是我的继女,迎归花烛,岂不正气!”闻人生见姑娘说出一段大道理话,只得忍情与静观别了。进京会试。果然一举成名,中了二甲,礼部观政。《同年录》上先刻了“聘杨氏”,就起一本“给假归娶”,奉旨:准给花红表礼,以备喜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