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笑 - 第 4 页/共 6 页
明日清早,便走向母亲告诉道:“烂心肝的,日来恨我一家,全没好气。昨夜天寒,我见其睡在楼板之上,好意去唤其到床上睡,谁料反遭其毒骂。我想他是一心对着臭骚娘,恨我们不放回去。他便生出恶意,做个大家干阁,身也不近,我那里受得这般闷气?毕竟商一个断根之法,拼得大家守活孀,也说不得了。”蒯阿满道:“我也想锁禁在家,原非了局。你若立意要断根,除非用这条计策,好教他受些痛苦,终身无用。”虎娘道:“什么计策?”蒯阿满道:“前日闻得阿爹说,山上新到一个外科,叫做辛割猪,他原是割猪的出身,在北京学了阉割太监的手段,传得几个禁方,如今到外边来走方卖药,我想除非用着此人,哄他来阉割其鸡巴,可不是断根之法?他做了废人,你是有此美貌,阿爹颇有家私,不怕没有丈夫,何消守得活孤孀?”虎娘道:“计策甚好,只怕他不肯下这□手。”蒯阿满道:“拼得叫爹爹多送他几两银子,何愁不肯?”虎娘道:“不知阿爹可肯?”蒯阿满道:“阿爹恨其叫他作头,又撺掇母舅嘲骂,心上也巴不得出气,待我再耸动他几句,万无不肯的理。”虎娘道:“我恼他不过,快些便好。”蒯阿满便去撺耸丈夫。暴匠人果然听信,步到辛割猪寓所,一一告诉事情,许其厚谢,求其到家来行事。辛割猪走方之人,只顾要银子,便肯下手,那管他是非曲直,欣然随着暴匠人,双双到其家中,商量先把蒙汗药酒灌醉,才好动手。暴匠人道:“他素性贪杯,可快把药来,投在酒中,待我哄他吃下。
辛割猪便解开药包,取那蒙汗药。不想总在寓中,未曾带至,因向暴匠人道:“待在下如飞去取来。”慌忙走出门时,合该柏养虚命中有救,这张卵袋该得如兰受用,所以绝处逢生,因祸得福。说那日母舅正在近边打探,忽见暴匠人同着辛割猪走进门去,停了一回,又见辛割猪急走出来,不解其故。当初母舅开京店时,便与辛割猪相熟,因此叫住他问道:“辛先生,暴家请你医治何人,这样好忙?实对我说,他家是我至亲,是我旧可知,可帮衬你多竞几两银子。”辛割猪认是好情,便实对他说道:“不是治病,他有一个女婿,□怪其不守本分,要把他如此如此。”母舅闻言惊得□汗淋身,叹口气道:“天下有这样奇事?此间不好讲话,可借一步,细诉衷情。”两人同走到一僻静僧院坐下,母舅告诉他道:“一言难尽,且撮其略。那女婿就是舍甥,向住寒家,少年进学,暴家特央媒来,要他入赘,何期入赘之后,百般凌辱,舍甥前忿气而归,他家立逼其去,相近半月,托言令其出外讨帐,使小弟不得见其一面。原来锁禁在家,今日又要相烦下这毒手,好不惨伤人也。”说罢,放声大哭。辛割猪解劝道:“老兄何消痛伤,小弟与你非一日相知,既就是令甥,在小弟身上,将计就计,管教保全他回宅何如?”母舅道:“极感厚情,但未知何法保全?”辛割猪道:“待小弟买猪脏一段,用棉花塞实,好似阳具一般,再备猪血听用。都藏在药箱内,到了暴家,假意说阉割之事,若容人看见,割便不活,必要关在僻室中,独自下手的。到了僻室,那时便可以对令甥说明,诈为阉割,以掩其耳目,此保全法也。再待小弟哄他道,庵割后要寻一僧院,扶去调养,方可平复。若在家中,妇女相近,动了虚火,疮口就要迸裂,性命便不可知。哄其离了虎穴,猝地潜归,此救回法也。”母舅道:“承老兄用情如此,小弟当以三十金奉酬。”辛割猪道:“相知朋友,说那里话,待小弟做成此事,即来奉覆。”遂作别回寓,取了蒙汗药,又买了猪肝猪血,都藏在药箱内,忙忙走到暴家。
先要他十两开手,然后肯下蒙汗药,弄得柏养虚昏迷不醒。果依其言,扶到僻室,辛割猪闭上了门,急取冰水,解其药力。柏养虚醒来,却不认得辛割猪是何人,自己何故忽在此室中。正着惊疑,辛割猪备细把暴家谋害事情,并遇其母舅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柏养虚哭将起来,辛割猪摇手禁止,又将要保全救回一段计谋,说与他听。柏养虚感激不尽,辛割猪依着计谋,先把猪肝蘸了猪血,用石灰拌裹,次用白布棉花等物,裹了柏养虚的阳具,腰间缚着软带,紧紧绊在臂凹中去,却像女人家收紧系月经布一般,又用猪血涂满白布外边,连地上及床褥等件,俱将□□涂。又把荷叶汤洗搽其面,宛然疼死之状。收拾停当,然后放暴匠人进来观看。只见柏养虚直僵僵□□双股,躺着在那里,一段阳具血淋淋尚放在刀□,□处不是血迹,怎得不信为真?乃向辛割猪道:“寒家后面就有一个僧院,顷已借赁,不知可就该扶去,安歇稳当,先生才好回寓。”辛割猪道:“趁彼昏迷,扶去更便。”暴匠人便唤齐僮仆,从后门扶到僧院,只说是有病调养。辛割猪背着众人,悄悄分付柏养虚几声,随即到其母舅家回覆。母舅果如数奉酬,辛割猪道:“令甥虽得保全,其事料必败露,小弟明日遂行,后会尚未有期。令甥今夜必归也,不及谢别了。”母舅道:“何须就别,小弟还要借重。舍甥所住僧院,未知确在何处?乞烦同步,指引一指引。”辛割猪道:“这个容易。”随即携手出门。
才到暴家相近,母舅用力扯住辛割猪大叫喊起来,道:“地方听者,暴匠人无端要杀死女婿,现有辛先生下手作证。”母舅喊了,随着几个伴当也满街乱喊,喊声震天。柏养虚在僧院中听见,忙赶出来,也喊道:“暴匠人私置牢房,锁禁无辜,擅用阉割,杀□□命。”立时满山人都聚来观看,问起情由,甥舅二人一一告诉,无有不发指者。一面商写呈状,将辛割猪□证,鸣告官府;一面同着许多人,柏养虚领头直□□暴家。他们早已惊窜,地方义愤不平,要连名具呈,赶逐出境。暴匠人、蒯阿满、暴虎娘三口,但顾逃命,皇皇如丧家之狗,连夜雇一只湖船,径往靖江县躲避。所遗房产家私,柏养虚泰然管业。人人都说道:“赘婿是该得的。”母舅见人已远遁,但令外甥去禀明本县,做个照提存案,亦不深究。辛割猪见官事已完,亦遂作别。此后柏养虚竟与如兰为夫妇,搬住在暴家大房子内,快活受用。柏养虚又去娶归女妓为妾,终身之誓,各不相负。幸得阳物未割,所以施为作乐。如兰、女妓,都该塑辛先生的长生像,朝夕礼拜大恩人才是。后闻得虎娘东逃西奔,被人哄去做了娼妇,可笑千金爱女,只因犯下胸膈不宽等症,误请外科医治,被他弄得溃败穿破,不可挽回。又骗了许多谢仪去,何如在下不要半文钱,把这回金针来曾救天下狠心女子,曾救天下受狠心女子之累的男子?赛过仙□□□□药,幸勿把在下一片慈悲心,看作设帐卖药的。[脱页]
第四笑快活翁偏惹忧愁
无情不是英雄汉,痴情笑把身躯换。
世间岂少痴情人,拈将傍样凭君看。
看时莫认说荒唐,迷魂汤内清□□。
自古云:情之所钟,正在吾辈。须晓得吾辈二字,原□那风流倜傥识趣不凡的一等人,说如今有□□□恋色者,开口把这两句挂个招牌,却不知此□□受非吾辈所好,吾辈所好大与此辈不同。就把吾辈所好的意味,细说与此辈听。此辈究竟是门外汉,怎能会得“情钟”二字之妙?况情钟妙处,原不单着意在女色一件,也有情钟山水的,寻幽探胜,自得山水间之快活也;也有情钟高隐的,侣樵问牧,自得高隐中之快活也;也有情钟诗酒的,青莲一斗百篇,伯伦荷□便埋他,自得诗酒之快活也;也有情钟朋友的,如稽康千里命驾,庞公望衡对字,相慕相亲,李卓老常云,此天下极活的事,所谓以朋友为性命者是也。还有那情钟死后的,如曹孟德车过腹痛,徐孺子炙鸡絮酒,感慨悲思,见得吾辈意气真诚,不比那悠悠汛汛薄情之辈。至于女色一件,难道古往今来的人,个个是道学先生,不在此中着脚,不晓得其中情趣的么?譬如孔夫子是个大圣人,也说道吾未好德如好色,若非深于钟情者,不能说得如此透彻,就是□□□面开章使咏文王之慕悦后妃,说到寤寐永之辗转反侧,描写其钟情景况,千载如见,若非吾辈□□,能描写得如此亲切有味?昔王山人也,曾有□□□吾辈人方能有此情此景,必吾辈人,方能说得出此情此景。细思其言,始知“情钟”二字,断非偷香窃玉、迷花恋色的一班轻薄少年,可以混入吾辈中漫然称风流倜傥者。
且还有一说,吾辈中的胸襟,只在“情钟”二字内讨个快活,并不在“情钟”二字个执着,讨个忧愁。所以情到快活处,常自潇洒,就是情到忧愁处,偏会摆脱依然,原自潇洒,再不被情之所缚,蹙着眉尖,唱个害相思这遭。故得超爱河,渡苦海,证圣情罗汉的正果。如今又有人议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凭他盖世好英雄,都为着一情难断,惹起忧愁。”究竟这种忧愁,原从那快活中来,不曾打破得迷恋关头,所以便不能够潇洒。只看楚项羽和着虞姬,歌舞夜宴,何等快活,及到乌江分手,慷慨悲咽,乃歌曰:“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条猛汉,竞葬于忧愁之中,岂不可叹?又看吕布在凤仪亭上,遇见貂蝉,何等快活,及□□□相看,忽然想到相见难为情思也,何似当初□□□如虎如狼的汉子,也不能割断忧愁,岂不可笑至极?汉武帝雄才大略,不免眷恋一李夫人,哀思□□□,使李延年作歌曰: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只为执着了“情钟”二字,偏受了无数忧愁。更有魏武为一世之雄,到临死遗令云:“以吾妓妾皆贮铜雀台上,张设六尺床帷,月朝十五日,俱令向帐作伎。”却被王子敬笑道:“声伎之乐,正自快活,但亦何与死者事,而犹恋恋?”以上诸公,只可谓之情痴,总来算不得情钟也。只可谓之英雄一辈,总来算不得吾辈。可奈世上人,算不得吾辈者多,识得吾辈者少。非但没有吾辈中人,并这英雄一辈钟子,断绝已久。只有几个迷恋庸夫,沉溺于爱河苦海,被那情之一字,颠倒簸弄,再没个回头认岸者。又岂不可怜?
如今在下且说一椿迷恋故事,唤醒世人。譬如拨开黄雾,指见青天,使痴情汉子,个个心下豁然,再不认贼作子,走错路头。也是吾辈度世热肠,非但以妆点净丑脚色,博人一笑也。
却说天启年间,东粤有个国学生,姓蒙名栋,表字丹秋,却有邓通之财,但乏江郎之笔。娶同郡晏员外之女晏佛奴为妻,姿色平常,性怀妒嫉。有个从嫁□女,□唤小蛮,年方一十五岁,生得:
娇同乳燕,艳比夭桃,轻盈无力实难描。常恐风吹去了,更魂销,嫣然一笑把人挑。情在眉梢,又在眼梢。
小蛮虽是雏儿,却已早懂情趣,每日在房中伏侍,会说会笑,打动人心。蒙丹秋又是一个色中饿鬼,虽有了妻房,不免得陇望蜀,思想也要收在监生户上,只背着晏佛奴的眼,便去勾其颈,亲其嘴,捏手捏脚,面般戏弄。就是粗蠢丫头,尚且饶他不过,何况有情有窍,美貌风骚,我不偷他,他必想偷我者,分明嫩渗渗,香喷喷,一块好羊肉,常摆在口边,持斋的也要咽唾,贪嘴的,怎禁得不图一个美饱?但是蒙丹秋和着小蛮暗地里打得火热,可奈晏佛奴刻刻留心,不时呼唤,日里紧随身伴,夜间锁闭厢楼,监生娘娘的关防,赛过风宪衙门,约束森严,不容分毫疏漏,只少个地方起夫敲梆□缉,拘管得蒙丹秋如顽童遇着□□□个放松之处,容其走动。
千思百计,一日,托言□□□席,夜半方归,意中只道佛奴必已先睡,小蛮必定守候在房,悄悄从窗隙在窥探,果然见罗帐已垂,小蛮伏几而待。蒙丹秋私喜机会可乘,轻轻推进门去,残灯半灭,并不见佛奴做声。便去揭开罗帐,捱到枕边,佛妈鼾鼾熟睡,若不知觉。蒙丹秋随做个金蝉脱壳,离了卧榻,吹灭灯火,急忙上前去,搂定小蛮,一只手伸到裤中,抚其玉户。花蕾方吐,光润可爱。小蛮也假妆睡熟,任其抚摩。此时蒙丹秋欲火如焚,也顾不得惊醒夫人,把小蛮抱起,忙去退他衣裤。方要把翘然者入穴,勇往直前,未防后患。那知晏佛奴许睡在床,伏听详细。赤身赶上,不由分说,揪住两个情人,乱咬乱抓。蒙丹秋口中但喊道:“不干他事,通是我。不干他事,只难为我罢。”晏佛奴也不开口,惟有咬定牙关,要拼性命。蒙丹秋不舍得小蛮受累,挺身遮蔽。可怜血流至踵,体无完肤。堂堂国学生,恰像将军战败,血染征袍。已情愿向辕门拜倒,其如女魔王之杀气冲天,不肯纳降也。左冲右撞,晏佛奴直弄得气力怯,□□□□手。小蛮急忙扯上裤衣,一溜烟躲往厢楼。蒙丹秋抱头鼠窜。等不及天明,在黑暗中逃奔,躲到丈人家里,告求晏员外,要他与女儿讲个免提分上。
晏员外□□女婿苦苦央及,只得步到他家。见女儿正在那里拷打丫头,乃上前解劝道:“这也原非丫头之罪,通是你丈夫酒醉轻狂,居上不正,闻你昨夜已儆治一番,他自知获罪不小,今早急而求我,我本不欲与他讲情,见其血肉淋漓,仓皇无措,恐处之太甚,男子心肠,怎能保其无变?若到改变地位,放于礼法不服钤束,那时连我做丈人的,就难以周旋了。不若乘其畏罪之日,念其初犯,姑开一面。待我谕其归家,欢好如初。那丫头之应否去留,一听汝之裁夺,亦不必深求朴责。况汝身怀六甲,分娩将近,宜自爱惜,断不可过于恼怒,以贻我老年之忧。”晏佛奴性虽嫉妒,事父至孝,见了员外特来解劝,乃回嗔作喜道:“爹爹严命,敢不遵依?既系酒醉,孩儿只索丢手罢了。但他起了此念,这个贱人断难留在身伴,乞爹爹作主,快把他来转卖,以绝祸根。”晏员外道:“转卖之说,极为妥当,但卖□□易,讨则甚难。目下分娩,不可无人伏侍,且待过了□期,从容寻取一个诚实婢女,然后将他转卖,未为□也。”晏佛奴道:“爹爹之意,无非怜惜孩儿无人伏侍,□欲暂留,孩儿自该仰体亲心。只恐有不体谅的,未必不乘孩儿分娩时节,无人管束,恣其狂荡,那时看不上眼,难道再与他动气不成?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爹爹可保得他没有此事么?”晏员外笑道:“自古云:官不保人,私不保债,这样恩情债,却也难保。你若毕竟虑他一着,你自做主转卖,我也不好曲劝权留,讨你异日埋怨。”晏佛奴见父言有些不乐,便改口道:“留他伏侍孩儿,是爹爹一片慈心,若有埋怨念头,可不逆了天理?总之依着爹爹主张,孩儿再不敢多讲了。”话犹未毕,佛奴不觉几阵腹疼,皱眉蹙额,慌得晏员外忙去请稳婆,又去唤女婿回家看视。不想胎气因恼怒触伤,气逆上升,腹疼了三昼夜,才得产下。佛奴痛得死而复苏,苏而复晕,奄奄一息,不省人事。日间晏老常来觑问,夜间止有蒙丹秋和着小蛮相伴。
烈火干柴,聚做一块,又喜天假机缘,佛奴因血□□□,惟有闭眼昏卧,不比前番诈睡。蒙丹秋乃得放□□事,小蛮也全不推辞,双双到厢楼榻上,大家脱□□光,蒙丹秋提起小蛮双股,放在肩上,将阳具拭□□进。小蛮负痛而迎,“阿呀”一声,眉尖一锁。蒙丹秋淫兴甚浓,忽而浅抽,忽而深入,玉户之中,汩汩有声。小蛮此时已入化境,但见喘吁吁叫“阿呀”不止。蒙丹秋复紧勾香颈,咂其舌尖,美津透骨,遍体酥麻,不觉一泄如注,露倾花心。方正在销魂时候,猛听得佛奴嗽响,急忙鸣金歇战。小蛮以手紧抱其腰,花枝颤动,口中只管叫“阿呀,好冤家”。蒙丹秋惊弓之鸟,只得舍之而去。悄立床前,探候佛奴声息。
妙哉,天下婢女,谁有如小蛮之有情有窍者乎!即看其几声“阿呀”,各有一妙处,各有一种可爱可怜,打动人心处。起初,负痛而不敢言痛,勉强承受,禁不住叫声“阿呀痛也”,不敢不受也,情之至也,可怜也。中间得趣,而忘其痛,舍身迎合,两意绸缪,又禁不住[下残,约缺两百字]不忘也。再说小蛮自破天荒之后,倍加骚艳,不拘时候,常与蒙丹秋开场大战。约有半月,放胆快活。却因佛奴身子日渐强健,蒙丹秋渐生畏惧,只好抽忙捉空,略尝其味。当时吟诗,感叹云:
得趣方新正欲偷,无如床虎病将瘳。
风吹铁马疑呼唤,不敢双双上小楼。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究竟挨肩探背,传情送意,不时露出马脚,被晏佛奴冷眼瞧破。猝地请晏员外到家,细将此情告诉,便唤小蛮随着父亲回去,寻媒转卖。蒙丹秋惟有暗中垂泪,不敢则声。那时小蛮匆匆出门,不容叙别,遂大哭而去。正是:
生离死别,肝肠痛杀。
两眼睁睁,有话难说。
蒙丹秋为着小蛮一去,含恨在心,夫妇相处,□□□情而已。晏佛奴见丈夫情意冷落,明知因小蛮□□,有时泣诉其父,有时抑郁自悲,产前动怒,已种□□,产后忧伤,变成劳瘵。朝凉暮热,形容□蠃。不上一年,鸣呼哀哉。死之日,蒙丹秋亦不十分痛惜,其所痛惜者,惟有小蛮不在跟前,且去后杳无音信,不知下落,时时挂念,各处寻访。又私自去体问晏员外家人,据云已卖与徽商为妾,带到临清去了。若不信时,现有媒人可问。蒙丹秋随去问那媒人,其言与前相合,禁不住泪如雨下。妻死不哭,偏哭婢子之远离,砖儿这等厚,瓦儿这等薄,痴情哉蒙丹秋,然天下之为蒙丹秋者,正不少也。只因痴情惑溺,眷眷不忘,小蛮虽别抱琵琶,蒙丹秋却望重圆破镜。自从丧偶之后,也有人劝其续娶,也有人劝其讨妾,蒙丹秋俱执意不允,连伏侍的丫鬟不用一个在房中,日常使唤,无非一二蠢仆,甘心做个寡丈夫。
有个相知朋友问他道:“你正在壮年,何苦这等寂寞?不想寻个佳人作伴?”蒙丹秋道:“纵有绝世佳人,怎得有小蛮的情意?若□□□不得与他重谐鱼水,宁可一世鳏居,誓不另□。□□说罢,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朋友们传做笑□,□他起个雅号,叫做“痴蒙秋”。谁知蒙丹秋果然想□□心立意,要到临清去找寻小蛮踪迹,把家业尽托与兄弟掌管,随身带了二三百两盘缠,跟了一个伴当,在人前只说要到北京去坐监,其实坐监是个借名,寻婢是其本意。一主一仆,轻装就道,风餐露宿,约有两月之程,得抵临清地面。真个大码头去处,风景自是不同:
碓分东鲁,地接高唐。称四方之都会,踞京国之咽喉。舟车骈集,商旅罗藏。美哉,太公之肠履;富矣,南翼之州邦。
蒙丹秋在城外下寓,安歇行李。日日到街坊闲闯,逢着徽州开铺的,便去寻踪问迹,并无音耗。一日无聊,到茶馆中坐下,对座有一位客官,也在那里饮茶。偶然问起他乡贯,那客官恰是徽州大商。他也问蒙丹秋乡贯,蒙丹秋答言广东。他便说常年在广东经纪,今岁才到此也。蒙丹秋见说在广东做客的,□□顿起,便把讨娶小蛮之事,向他细诉。天下事□□□,不期那位客官恰是讨小蛮的叔子,听见蒙丹秋□情有因,便道:“娶尊宠的,就是在下的侄儿。去秋□□侄儿身故,尊宠又已改适矣。”蒙丹秋遂急问道:“老客长,可晓得他改适在何处?”那客官道:“去冬改适,原是在下做主的,是一位南京朋友,也在此地经营,向与在下相知,他断弦已久,要图续娶。在下便将此女嫁之,甚是相得,已领回原籍去了。”蒙丹秋又细问道:“既系贵相知,其原籍住处,姓甚名谁,必知其详,恳祈指示,咸德无涯。”那客官道:“他姓史号伯存,住在南京水西门内,问大庄上便是。你若要去访问时,可与在下捎一信去,竟说你系在下的亲戚,便可乘机而进,得见尊宠之面,亦未可知。”蒙丹秋感谢道:“邂逅相逢,荷君热肠提挈,诚所谓今日得蒙高掇起,免教常在暗中行。古人高谊,于君再见之矣。”便唤酒保,整设肴馔,对酌谈心。一面取过纸笔,写书附候。盘醒半日,各自分手。回寓,蒙丹秋即忙收拾行李,明早往南进发。
行□□月,望见钟山高峙,宝塔凌空,分明小蛮就站□□□,恨不得马生八足,霎时进了聚宝门,权在□□□□下。明日用过早膳,带了书信,便打从水西门去□□。可笑老天偏要捉弄痴情人,空中凑合出一段奇□。在吾辈胸中潇洒,看得情字极淡者,当其奇缘适遇,尚难跳出圈子;何况在情字中着魔者,不惮数千里奔驰,眼巴巴要求见所爱之人,而所爱之人恰从数千里外,同文君之新寡缟衣素裳,袅袅婷婷,刚刚数面,焉有不神魂飞荡,喜杀旷夫者哉。那日说蒙丹秋两步做一步,趱行到水西门内大街上,转过东首,果然见一座大房子,八字墙门,十分齐整。方要动问在近居民可是大庄史家,可见一个少年女娘,正立在墙门之侧,姿容美艳,孝服鲜新。心上好生疑异,便走近前去观看,恰是所爱之人。又惊又喜,一双脚不觉直移到女娘身伴,深深唱个服喏。小蛮此时分明如梦中相会,不知是假是真,是人是鬼,骤然得见,疑从天上掉下来的,那里还肯割舍?一只手忙搀□,不问短长,径搀他到里面去。如拾着了宝贝的□□快活。
蒙丹秋此时心虽喜悦,却又反生疑□□□见他丈夫不好意思,况在异乡,孤身只影,擅□□□人家,安知他家里人没有说话?倘然惹出事来,□□能图此女之欢?或反受此女之累,尽未可料。不觉□小鹿儿心头撞,只管畏缩不走。小蛮心知其意,便道:“你放在了胆,随奴进来。奴有许多话问你。”蒙丹秋方略略宽心,直随到其外房坐下。小蛮便唤丫鬟点茶,妇女们备饭,自己陪着旧主翁。开言问道:“天涯遥阻,何由到此?又何故独自在此门首探望?可细说与奴知道,休虑着这里有人窥听,不肯直说。”蒙丹秋道:“自从佛奴将你转卖,我便待之甚疏。他终日忧闷,患病而死。多少人劝我再娶,我一心想念着你,立誓不从,访知你嫁了徽商,随往临清,我便抛弃家业,特到临清寻问,并无踪影。后来在茶馆中遇一微商,就是你丈夫的叔子,因他细道其详,方知你又转嫁南京。我便星夜赶到此地,冀图一见,虽死甘心。何期天幸缘凑,适值你在门首,得以在此重聚,真三生奇遇也。但□为着你离乡背井,数千里跋涉而来,怎能个从□□里外,和你双双回去。不见犹可,见了你愈觉□□。”一头说,一头扑簌簌掉下泪来。小蛮道:“你且不□□□,听奴细诉衷肠。奴当初本意,原指望一竹竿到底,□□着你,不想大娘将奴立刻赶逐,员外将奴远配徽州,无非要断绝后会之路。那徽商将奴带往临清,中途感冒风寒,才到得临清两月,遂尔捐馆。奴那时便想,你在广东,就可图个机会,和你重圆。无奈各天远隔,书信难通。每向南云大哭,无有知我心者。后来他家叔子主婚,□将奴配与只后存,其人向有血症,同奴回到南京,在牲口上扑心一跌,血症又发,今年春初,痛其长游。倏忽已及半载矣,苦无子息,家业重大,奴目下虽权自掌管,妇人家究竟干得恁事。也有人劝奴坐产招夫,以保家业。奴实自悲命薄,既生离了你,又连丧两夫,未卜终身,作何结局。镇日愁苦,临妆感叹,渐尔消损成疾。再不想今日得与你相逢,你又丧了大娘,孤身无托,天上旧缘,人间新喜,恰似鬼使神差,巧成作合。你今夜可就歇息在此,先酬了数千里访寻之愿,明日奴当整筵设席,遍邀亲邻,明告□□之意。待众人作个证见,好把家业交付。但愿□□我失身两姓,慨然俯就,□□□□别生推托,□□□情真爱。”蒙丹秋听了这□□话,六腑五脏没有□□脉中不通畅快活,非但燥其脾胃,开其心花,且得□泻其肾火而已也。禁不住拍掌大乐道:“快活,快活,佛奴干做了闲冤家,我和你依旧得相逢,可见天是有眼的,无情者死,有情者生,只有人负了人,再不见天负了情。但看今日这段奇缘,岂非天意?我若嫌你失身于人,怎又肯抛家来寻你?”小蛮道:“今日一言既出,日后休得改变便好。”蒙丹秋道:“老苍在上,我若有改变,此生不得还乡。”小蛮见其罚誓,方信是情真意厚,欢然置酒洗尘,开怀畅饮。酒兴发作,等不及日色西沉,便相抱上床。旷夫鳏妇,久疏叙阔,好不浓热也:
一个是旧情人重寻旧穴,一个是新寡妇再里新法。美津津颠鸾倒凤,喜孜孜覆雨翻云。脸相偎,舌相含,诉不出长途愁绪;臂儿枕,腰儿抱,消不尽别后恩情。正是欢浓嫌放短,战罢恨天□。
从来说新娶不如远归,他们却是□来强如新□,□抱不□,直睡到日午方起。小蛮忙去整治酒□□□,邀请各位亲邻。不多时,亲邻齐集,通向着小蛮□□。随请蒙丹秋相见,各各相见毕,乐工使大吹大□□蒙丹秋出位定□。蒙丹秋欣然作主,鞠躬把盏,曲尽东道之礼,与众亲邻极其欢洽。夜半始散。明日,从亲邻剧分作贺,重整筵席,推蒙丹秋坐了客位,以表庆贺之情。明日,蒙丹秋又自备答席,酬谢众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外边人哄传道:“史家娘子新接了一个丈夫,说系监生出身,家里颇有基业,如今做了掌管替头,可不辱没了体面?”纷纷议论,吹入蒙丹秋的随仆耳中,悄地报与主人知道。蒙丹秋为情所迷,只图眼下快活,并不别生疑虑。
那知住了数天,一日睡尚未起,见丫鬟们慌慌张张走进房来,报道:“国太即刻到庄,大娘可快起身梳洗。”小蛮披衣不迭,手忙脚乱。一面梳洗,一面唤人打扫厅堂,一面推蒙丹秋快穿了青衣小帽,到庄外迎接。分付要远远下跪,到厅堂前又要阶下叩头。蒙丹秋茫然不解,扯着小蛮□□:“国太何人?来做什么?何故也要我更衣迎见?”小蛮道:“此时不是讲闲话的,且依着我迎见过了,与□□□情由。”蒙丹秋见小蛮先换了青衣,急忙要到□□□候,只管催其同去。无可奈何,只得依其更换□□□双走出堂前。早听得吆喝之声,渐近庄前。庄丁□□传报道:“国太到了,快去迎接。”小蛮恐蒙丹秋迟延误事,一只手扯定同行,分明乳娘搀着小孩子一般,不由他做主,扯到庄前便跪。蒙丹秋举头观看,但见:
[车并]车绣幔,卫拥虞侯,执拂□随侍女,置一顶彩凤金黄盖,擎两面团龙令字牌。却疑王母降瑶池,原来世妇排仙仗。
却说一乘大轿,整面仪从,直抬到堂中歇下。卷帘下轿,乃是一位雪鬓老夫人,端然坐在正中间一把交椅上。小蛮紧紧扯着蒙丹秋,一齐在庭前叩首。叩了四个响头,堂上传呼道:“起来,国太有话分付。”小蛮才敢站起。侍卫们喝蒙丹秋俯伏阶下,止唤小蛮上堂候命。小蛮又叩首献茶,国太乃开言分付道:“闻你新接了丈夫,甚为可喜。又闻即系你的旧主儿,更□□心得下。今日我特来,把庄上帐目亲自交盘。”□□□无差误,便唤蒙丹秋上堂,左右喝声跪下,蒙丹秋□于势□垣赫,虽毫不知头脑,却安敢不跪,跪□□□,国庆定睛观看一回,方令左右取过册子来,□□□付,内开田产粮米之数,约有廿万余,交付明白,□□蒙丹秋叫什么名字,小蛮代为禀话道:“他叫做蒙丹秋,原籍系广东南雄府保昌县监生。”国太道:“这所在房,积祖是姓史的掌管,不想你丈夫身故,既无子息,又无门房族姓,你如今续了新夫,还该照旧姓史,以见接代旧人之意。我就改唤他做史蒙秋,赏其花红银二十两,明日可写一身契进府,以便造入掌管姓名册内,听候不时呼遣。”小蛮应声晓得。又唤蒙丹秋叩头作谢。国太即便起身上轿,小蛮又扯着蒙丹秋先赶出庄门,跪在道旁叩送。左右喝声起去,才敢回身到内。
蒙丹秋活像一泥傀儡,但凭提线者牵来拽去,心下鹘突异常。正要细问,小蛮只见堂中济济而立,却就是前日作贺的一班亲友。见了蒙丹秋夫妇进来,都上前作揖致谢,各自捱齿坐定,上首有一□□者开言道:“前日我们进府禀知,国太说大嫂□□□兄,国太不胜喜悦,所以今日亲来交割帐目,□□□我们到庄,公同作眼,要蒙兄写一掌管身契,□□□在这里相候,”小蛮道:“前日续婚,原出意外,其□□□情,尚未与他说明。待我今晚细剖情由,方好令□□契。列位伯叔,可从容到明日罢。”那年老者不觉失笑道:“日来果然正务甚忙,那得闲工夫讲这闲帐,但国太有令,刻难迟缓。大嫂既不曾说明,如今待在下说明了罢。”蒙丹秋道:“小弟实为不解,愿得详示。”那年老者道:“这所庄房,乃开国功臣魏国公府中建造的,积祖就是史家掌管。今春史伯存亡故,国太怜念累世犬马,不忍更移别姓,所以分付大嫂,招夫顶代。国太就是俺家大老爷之母,大老爷现今在朝,府中一应事体,都是国太主张。老兄,你既愿入赘,又亲受交盘,写立身契,也是不费词说的。”蒙丹秋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如梦中推醒,忽然跌脚捶胸,指着小蛮道:“你好误我。”小蛮道:“你上门来寻我,我怎么误你?”蒙丹秋道:“我上门来寻你,本是一片情钟□□陷人坑来,活埋我,可叫得有情女子么?”那年老□□中解劝道:“老兄,岂不闻古语云,生米煮了熟饭,□□大嫂,却也迟了。”蒙丹秋:“列位老哥不厌污耳,□□弟细诉衷肠。这小妮子是小弟家中之婢,为因□□□室不容,变卖远方。小弟曾与此婢有生死之约,□□系念,妄想重圆。不弃家寻访,访到金陵,适于门首相遇,此时惊喜欲狂,未及详询根由,遂为此婢所愚。匆忙作合,弟虽失于情痴,然此婢不应相欺,将小弟一个清白书生,猝地陷为下贱。既已受其捉弄,生米煮了熟饭,弟也没有别样计较,或投缳或赴水,寻个自尽便了。弟之始念,只指望飘萍再聚,双还故乡,不想今日他竟做催命冤家,使我枉作他乡之鬼。”说罢,放声大哭。那年老者道:“你真还是书呆子气味,你且听我讲来。今日失身府中,因他在前不曾说明,怪不得你埋怨。但大嫂既向系你家婢子,明明是下贱之人了,你是堂堂一主翁,岂少个不下不贱之人与你婚配?你何苦远方跋涉,立意要寻婢子会合?既情愿与婢子会合,这下贱二字,你自家寻讨的,却埋怨□来?难道也是他不曾说明出身么?莫怪我说,□□□觑举人进士,犹如蚁虫一般,区区监生,何足□□□们子弟,也有多少进学的,也有多少援例的,□□□学,还有十倍足下的在那里。文墨相知间,未□□□人钦敬,岂因属身府中,一概以下贱相待?况监生□算不得高作,掌管也算不得低微,你也休得妆腔推调,我还有一句顶门针,唤醒了你。既娶了府中的妇女,身契写不写,总则是我府中人了。”总得蒙丹秋垂首丧气,没有半句登答,呆呆对着众管家坐下。众管家道:“老蒙,你还是写了身契便宜。若不写时,你无媒苟合,少不得要坐你一个流棍奸淫的罪名,送到当官,用刑推问。你那时监生的职衔,换得个配军就彀了。请你自去算计,还是做配军好,还是做掌管好?你若到配军的地位,史家大嫂又未必属之于你,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军?”满堂人都哄然笑起来,道:“好个赔了夫人又折军!”
众人抚掌笑,蒙丹秋掩面哭,左思右算,卵石难敌,若到官府,必然败坏,只得依着众人,含泪写契。契上语句,都是那年老者口授,蒙秋丹□气得头昏目暗,二来胸中文理欠通,惟有依□□□芦,不曾更改半字。其契云:
立投身文契:
蒙丹秋系广东南雄府,保□□□□因流落无业,情愿投身徐国府为义男□□配旧掌管史存之妻云氏为室,即着顶管□□一应帐目,俱已承领接代,并无盗逃差误等情。投身之后,随即改名史蒙秋,应役府中,不敢违逆。如有抗犯,家法官法,听凭处治。此系心愿,非逼,恐后无凭,当日眼同众掌管立契是实。
写完,众人就唤其书了花押。又唤小蛮也画一十字。众掌管通挨押字,立刻就送到上元县去钤官印。一齐去回覆国太。蒙丹秋又折了四个响头,然后回庄,闷吁吁坐在房中,只管哭。小蛮对他只管笑。小蛮指望把笑来解他闷,可怜史蒙秋闷尚未解,不想那随来的家人也来洒落他道:“主人,主人,你一心要婢作夫人,谁知身为季布,你也算得情钟之鼻祖了。”这几句话,被他说得刺心刻骨,史蒙秋又羞又闷,又要寻死。过了一夜,却被小蛮弄入忘忧穴中,□□不能死又相之矣。注曰:相,犹言助理府事也。□□□之为害烈矣,可以使人失身,可以使人丧耻,□□□人绝妻子之爱,可以使人弃祖宗坟墓而甘□□□,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而任人讪之,□□□能出一语,以解也。可笑亦可痛矣。寄语吾辈□□轻言情钟。
天许生评曰:
惟其史蒙秋,所以做了奴才,然若像了史蒙秋,连奴才亦做不来也。或笑云如蒙秋者,只好原做本来职衔。末一结须着眼。
第五笑溺爱子新丧邀串戏
养子须知教子难,莫因独子任偷安。
熊麟谁不同珠玉,禽犊何堪类绮纨。
索枣含饴嬉戏惯,欹花舞月少年钻。
由他一语贻人笑,不笑儿顽笑父宽。
从来说养儿传授,指望一脉可继,要后人传个好,不是要后人传个不好。所以为父母者,必该教子读书识字,望他向上习善,就不能个发科发甲,显亲扬名,只愿做个端端正正,晓得行孝,不作非为的人,品行可传,便为有后。若是做父母的,一味禽犊之爱,少时送在学中,先生拘管,他偏要百般护短,把读书挂个名儿,放在外边;入于匪类,他偏说人来引诱,再不怪自己孩儿;不学长时,或有人劝其还该教训,便说苦我膝下没个七男八婿,有这点骨血,传留做种,且听其寻些快活,博得他长大,再作区处。该成人学好,不成人学好,都是命里注定的,只看公子王孙,上有好爹好娘,外有明师贤傅,岂少教道的人,却多有不长进的。可见教训原没相干。
自古道:“生来的秀气,教来的臭气。”书上又说道:“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父子本该相爱,何苦做这样死冤家?拘头管脚,伤尽一团和气。执此一班偏见,遂致养成骄惰,纵彼胡为。儿子要上天,巴不得装个登云梯;儿子要入地,恨没有个开山斧。外边去呼朋闲荡,只道他有方情,有班辈;外边去花赌吃酒,或是打十番,唱曲子,只道他知音识趣,玲珑剔透,在人前坐得出,显得能,不像三家村里粗愚汉,但知自家的肉臭也香的。那晓得失教之人,犹如野鹰着天飞,没笼头的马,直狂放到不可收拾。丧身破家,以危父母,才悔少时不曾拘管,却已迟了。只为溺爱二字,担误了多少儿孙,连父母也不知受了多少谈笑。据在下看起来,与其贻笑于日后,何若严训于童时。就是教而不改,打之骂之,如孟子所云:“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把他极其磨折,也不见得就伤了命,断了自家宗祀。然养着不受教之子,就是做父母的痛加鞭朴,不少宽恕,逼迫他到伤生的地位,免得留下贻笑之人,在父母身上索也干净。所谓:
贤子不嫌多,顽子不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