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 - 第 4 页/共 37 页

文王也受羁国累,孙膑难逃刖足灾。   王小二首先看见了,对妻子道:“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历的人,住我家有个把月了,身上还是那件衣服。在公门中走动的人,不晓得礼仪,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门前,打了十板来了。”官进府去,叔宝回店,王小二迎住,口里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颜悦色,就有些讥讪意思:“秦大爷,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还是我们蔡老爷宽厚,若是别位老爷,还不放哩!”叔宝那里容得,喝道:“关你甚么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甚么事?我说的是好话,拿饭与你吃罢。”叔宝包着一肚皮的气,道:“不吃饭,拿热水来!”小二道:“有热水在此。”秦叔宝将热水洗了杖疮去睡,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次日负痛到府中来领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果然是个贤能的官府,离家日久,早出升堂。文书案积甚多,赏罚极明,人人感戴。秦叔宝只等公务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领批。”叔宝今日怎么说个齐州刘爷差人?因腿疼心问,一夜不曾睡着,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年好友,说个刘爷差人,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秦叔宝道:“小的是刘爷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鲁莽得紧,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以儆将来。”秦琼道:“老爷打的不差。”经承吏将批取过来,蔡刺史取笔答押,不即发下去。想这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轿子,只说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库吏动支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也不必包封,赏刘爷差人秦琼为路费。少顷库吏取了银来,将批文发直堂吏,叫刘爷差人领批,老爷赏盘费银三两。秦琼叩谢,接了批文,拿了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结帐,见叔宝回来,问道:“领了批回来了,饯行酒还不曾齐备,却怎么好?”叔宝道:“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闲坐着且把帐算起了何如?”叔宝道:“拿帐过来算。”小二道:“相公爷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计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三十个整日子,马是细料,连爷三顿荤饭,一日该时银一两七折算,净该纹银二十一两。收过四两银子,准少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却是好的。”小二道:“净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帐,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过来。”叔宝道:“二哥且慢着,我还不去。”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如今也没有甚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一个樊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的银子,都在他身边。想是泽州的马太爷,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官回来领了文,少不得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宝写帐,九月十八日结算,除收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见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怎好拦住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那里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讨饭帐不成?这叫个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拿在手内看,还放在柜上,便叫妻子:“把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内,他要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深秋时候,连阴又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开店的干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里面,等秦爷起身时,我交付明白与他。”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扳作当头,假小心的说话,只得随口答应道:“这却极好。”话也不曾说完,小二已把文书递与妻子手内,拿进房去了。正是:   无情便摘神仙珮,计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气,便饭二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光景甚是可恶;早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眉高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正是:   闷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来。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夕阳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里有樊建威的影儿?等了一日,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来,我也无面目进店,受小人的闲气。”等到晚只得回来。那樊建威原不曾约在潞州相会,别人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边。这个念头撑在肚里,怎么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条没结果的事罢。”等到傍晚又不见樊建威来;乌鸦归宿,喳喳的叫。叔宝正在踌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来。脚步移徙艰难,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   叔宝房内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下怪道:“为甚今夜这般殷勤起来,老早点火在内了?”驻步一看,只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包饮酒。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叫一声:“爷,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贩甚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早知有这样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论,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与多些房钱就是了。’我们这样人,说了银子两字,只恐怕又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是海量宽洪。”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倒出他的房来,故此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那里忍得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身就罢,我也不论好歹。”   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随。转弯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个所在,指道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叔宝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几,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锏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锏,口内作歌:   “旅舍荒凉而又风,苍天着意因英雄。   欲知未了生平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枭吊儿倒叩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问道:“是那一个叩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外边道:“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闻你素有贤名,夜晚黄昏,来此何干?”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见识;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还有几句秽污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遣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而报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报?只是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衣服还是夏夜,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饭;晚间早些回来。”说完这些言语,把那枭吊儿放了,自去了。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拢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钉子。都取来安在草铺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帐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这样汤吃?因今日下了这样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来一缝,披在身上,趁早出来。   补衮奇才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坐等。走来走去,日已西斜。远远望见一个穿青衣的人,头带范阳毡笠,腰跨短刀,肩上负着挂箱,好似樊建威模样;及至近前,却又不是。接踵就是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叔宝把身子一让,一只脚跨进人家大门,不防地上一个火盆,几乎踹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执着一串素珠,在那里向火;见这光景,即便把叔宝上下一看,便道:“汉子看仔细,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宝见说,道声:“有罪了。”即便坐下。   妇人道:“吾看你好一条汉子,为怎么身上这般光景?想不是这里人。”叔宝道:“我是山东人。因等一个朋友不至,把盘缠用尽,回去不得。”妇人道:“既如此,你随口说一个时辰来,我替你占一个小课,看这朋友来不来?”叔宝便说个申时。妇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书上说得好:‘速喜心偏急,来人不肯忙。’来是一定来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将终,方有消息。”叔宝道:“老奶奶声口,也像不是这里人,姓甚么?”妇人道:“我姓高,是沧州人。因前年我们当家的去世,便同儿子迁到这里来倚傍一个亲戚。”叔宝道:“你家儿子叫甚号?多少年纪?做甚么生意?”妇人道:“只有一个儿子,号叫开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枪弄棍,所以不事生业,常不在家。”说完,立起身对叔宝道:“想你还未午膳,我有现成面饭在此。”说完进去,托出热腾腾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请叔宝吃。叔宝等了这一日,又说了许多的话,此时肚子里也空虚,并不推却,即便吃完了,说道:“蒙老奶奶一饭之德,未知我秦琼可有相报的日子?”那妇人道:“看你这样一条汉子,将来决不是落寞之人,怎么说恁话来?杀人救人方叫做报,这样口食之事,说甚么报?”其时街上已举灯火。叔宝点头唯唯,谢别出门,一路里想道:“惭愧我秦琼出门,不曾撞着一个有意思的朋友,反遇着两个贤明的妇人,消释胸中抑郁。”一头想,一头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掷水。   却说王小二因叔宝不回店中,就动起疑来,对妻子道:“难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难道有钱在别处吃不成?”妻子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甚么熟识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日清早,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进来。不知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三义坊当锏受腌臢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   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调寄“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叔宝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敞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仍然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矍鸽(矍鸟)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带将起来。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径走进去,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甚么折耗?”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如今是铁枥木的,沉重。”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主人道:“这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叔宝回店,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论。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甚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甚么金宝玩物不成?”小二道:“顾不的你老人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说甚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了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怎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甚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拢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鞴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囗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囗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看马的驰骤杂囗,不记其数。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今日就垂头丧气到这般光景!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头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吨睡着的。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挑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秋收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那时马嚼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了。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头路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贵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怎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买金须向识金家。’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来?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结交豪杰,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党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检点。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但见:   碧流萦绕,古木阴森。碧流莺绕,往来鱼腾纵横;古木阴森,上   下鸟声稠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若非旧   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人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钅包,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酸,也不去理他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主人拍项吩咐,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正是:   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如今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戴万字顶皂荚包金,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鞋。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峻(山曾),却也分毫不动。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此马妙处,正是: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引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覆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下一斗蒸热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正是:   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   诗曰:   乞食吹竿骨相癯,一腔英气未全除。   其妻不识友人识,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绨袍怜范叔,临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谊同金石,肯为贫穷便欲疏?   结交不在家资。若靠这些家资,引惹这干蝇营狗苟之徒,有钱时,便做出拆屋斧头;没钱时,便做出浮云薄态。毕竟靠声名可以动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结得困穷兄弟。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袖去?只因说起齐州二字,便打动他一点结交的想头,向叔宝道:“兄长请坐。”命下人看茶过。那挑柴的老儿,看见留坐要讲话,靠在窗外呆呆听着。雄信道:“动问仁兄,济南有个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叔宝问:“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称他名讳;他的表字叫做叔宝,山东六府驰名,称他为赛专诸,在济南府当差。”叔宝因衣衫褴褛,丑得紧,不好答应“是我”,却随口应道:“就是小弟同衙门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来是叔宝的同袍。请问老兄高姓?”叔宝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只为王小二饭钱要还,故随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请略坐小饭。学生还要烦兄寄信与秦兄。”叔宝道:“饭是不领了,有书作速付去。”雄信复进书房去封程仪三两,潞绸二匹,至厅前殷勤致礼道:“要修一封书,托兄寄与秦兄;只是不曾相会的朋友,恐称呼不便,烦兄道意罢!容日小弟登堂拜望。这是马价银三十两,银皆足色;外具程仪三两,不在马价数内;舍下本机上绸二匹送兄,推叔宝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宝见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饭,恐怕口气中间露出马脚来不好意思,告辞起身。   良马伏枥日,英雄晦运时。热衷虽想慕,对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尽,也不十分相留,送出庄门,举手作别。叔宝径奔西门。老庄家尚在窗外瞌睡,挂下一条涎唾,倒有尺把长。只见单员外走进大门,对老儿道:“你还在这里?”老儿道:“听员外讲话久了,不觉打顿起来;那卖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别去。”言罢径步入内。老庄家急拿扁挑,做两步赶上叔宝,因听见说姓王,就叫:“王老爷,原许牙钱与我便好!”叔宝是个慷慨的人,就把这三两程仪拆开,取出一锭,多少些也就罢了。老儿喜容满面,拱手作谢,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题。   却说叔宝进西门,已是上午时候,马市都散了,人家都开了店。新开的酒店门首,堆积的熏烧下饭,喷鼻馨香。叔宝却也是吃惯了的人,这些时熬得牙清口淡,适才雄信庄上又不曾吃得饭,腹中饥饿,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臢东西,不如在这店中过了午去,还了饭钱,讨了行李起身。”径进店来。那些走堂的人,见叔宝将两匹潞绸打了卷,夹在衣服底下,认了他是打渔鼓唱道情的,把门拦住道:“才开市的酒店,不知趣,乱往里走!”叔宝把双手一分,四五个人都跌倒在地。“我买酒吃,你们如何拦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内中一人跳起身来道:“你买酒吃到柜上称银子,怎么乱往里走?”叔宝道:“怎么要我先称银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后称银子,你到贵地方去吃。我这潞州有个旧规:新开市的酒店,恐怕酒后不好算帐,却要先交银子,然后吃酒。”叔宝暗想:“强汉不捩市。”只得到柜上来把潞绸放下,袖内取出银子来;把打乱的程仪,总包在马价银一处,却要称酒钱,口里喃喃的道:“银子便先称把你,只是别位客人来,我却要问他店规,果然如此,再不消题起。”柜里主人却知事,赔着笑脸道:“朋友,请收起银子。天下书同文,行同伦,再没有先称银子后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识好歹,只道兄别处客人性格不同,酒后难于算帐,故意歪缠,要先称银子。殊不知我们开店生理,正要延纳四方君子,况客长又不是不修边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面,勿深汁较,请收起银子里面请坐,我叫他暖酒来与客长吃便了。”叔宝见他言词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贤慧,不必再题了。”袖了银子,拿了潞绸,往里走进二门。三间大厅,齐整得紧。厅上摆的都是条桌交椅,满堂四景,诗画挂屏。柱上一联对句,名人标题,赞美这酒馆的好处: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团和气   杯浮琥珀陶镕肺腑万种风情   情宝看看厅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褴褴缕缕,原怪不得这些狗才拦阻。见如今坐在上面自觉不像模样,又想一想:“难道他店中的酒,只卖与富贵人吃,不卖与穷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这厅上饮酒。”定睛一看,两带琵琶栏杆的外边,都是厢房,厢房内都是条桌懒凳。叔宝素位而行,微笑道:“这是我们穷打扮的席面了。”走向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放下潞绸坐下。正是:   花因风雨难为色,人为贫寒气不扬。   酒保取酒到来,却换了一个老儿,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烧的下饭,却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冻鱼,瓦钵磁器,酒又不热。老儿摆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宝恼将起来:“难道我秦叔宝天生定该吃这等冷东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齑粉,房子拖坍他的。不过一翻掌间,却是一庄没要紧的事,明日传到家里,朋友们知道了:‘叔宝在潞州,不过少了几两银子饭钱,又不风不颠,上店吃酒打了两次,又不曾吃得成。’总来为了口腹,惹人做了话柄。熬了气吃他的去罢。”这也是肚里饥饿,恕却小人,未免自伤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块调重耳,芜亭困汉光。   听得店门外面喧嚷起来,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爷在小店打中火去!”两个豪杰在店门首下马,四五个部下人推着两辆小车子,进店解面衣拂灰尘。主人引着路进二门来,先走的戴进士巾,穿红;后走的戴皂荚巾,穿紫。叔宝看见先走的不认得,后走的却是故人王伯当。两个:   肥马轻裘意气扬,匣中长剑叶寒芒。   有才不向污时屈,聊寄雄心侠少肠。   主人家到厅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虚景。二位爷就在这头桌上坐罢,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边烹炮精洁的肴撰,开陈酒与二位爷用。”言罢自己去了。只见他手下人掇两盆热水,二位爷洗手。叔宝在东厢房,恐被伯当看见了,却坐不住,拿了潞绸起身要走,不得出去。进来时不打紧,他那栏杆围绕,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却坐在中间。叔宝又不好在栏杆上跨过去,只得背着脸又坐下了。他若顺倒头竟吃酒,倒也没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当就看见,叫跟随的:“你转身看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这个人像着谁来?”跟随的转身回头道:“到像历城秦爷的模样。”正是:   轩昂自是鸡群鹤,锐利终为露颖锥。   叔宝闻言,暗道:“呀,看见我了!”伯当道:“仲尼、阳货面庞相似的正多,叔宝乃人中之龙,龙到处自然有水,他怎么得一寒至此?”叔宝见伯当说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随的却是个少年眼快的人,要实这句言语,转过身紧看着叔宝。吓得叔宝头也不抬,箸也不动,缩劲低坐,像伏虎一般。这跟随的越看越觉像了,总道:“他见我们在此,声色不动,天下也没这个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来便像得紧,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罢了。”叔宝见从人要走来,等他看出却没趣了;只得自已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琼落难在此。”伯当见是叔宝,慌忙起身离坐,急解身上紫衣下东厢房,将叔宝虎躯裹定,拉上厅来,抱头而哭。主人家着忙都来陪话,三个人有一个哭,两个不哭。王伯当见叔宝如此狼狈,伤感凄凉,这人乍相见,无甚关系。叔室却没有因处穷困中就哭起来的理。总是:   知己虽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穷途泪。   叔宝见伯当伤感,反以美言劝慰:“仁兄不必堕泪,小弟虽说落难,原没有甚么大事。只因守批在下处日久,欠下些店帐,以致流落在此。”就问这位朋友是谁。伯当道:“这位是我旧相结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袭蒲山郡公,家长安。曾与弟同为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与弟往来情厚。他因姓应图谶,为圣上所忌,弃官同游。小弟因杨素擅权,国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宝又重新与李玄邃揖了。伯当又问:“兄在此曾会单二哥么?怎么不往单二哥处去?”叔宝道:“小弟时当偃蹇,再不曾想起单二哥;今日事出无奈,到二贤庄去,把坐马卖与单二哥了。”伯当道:“兄坐的黄骠马卖与单二哥了?得了多少银子?”叔宝道:“却因马膘跌重了,讨五十两银子,实得三十两,就卖了。”伯当且惊且笑道:“单二哥是有名豪杰,难道与兄做交易,讨便宜?这也不成个单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马少不得奉还,还要取笑他几句。”叔宝道:“贤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适才卖马,问及贱名,我又假说姓王。他问起历城秦叔宝,我只得说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绸二匹、程仪三两。我如今同二位去,岂不是个踪迹变幻?二位到二贤庄去,替我委曲道意,说卖马的就是秦琼。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后因赧颜不好相见,故假托姓王;殷勤之意,已铭肺腑,异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谢。”玄邃道:“我们在此与单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盘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两日为朋友羁留。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欢聚两日才好话别。吾兄尊寓在于何处?”叔宝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单二哥所赠程仪,收拾两件衣服,即欲还家。二位也不必同单二哥来看我。”伯当、玄邃道:“下处须要说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处的道理?”叔宝道:“实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伯当道:“那王小二第一炎凉,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处?”叔宝感柳氏之贤,不好在两个劣性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过失处。道:“二位贤弟,那王小二虽是炎凉,到还有些眼力,他夫妇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这叫做:   小人行短终须短,君子情长到底长。   柳氏贤慧,连丈夫都带得好了;妻贤夫祸少,信不虚言也。三人饮到深黄昏后,伯当连叔宝先吃的酒帐,都算还了店主。向叔宝道:“今夜暂别,明日决要相会。吾兄落寞在此,吾辈决不忍遽别。明日见了单二哥,还要设处些盘缠,送与吾兄,切勿径去。”叔宝唯唯,出店作别。王、李二人别了叔宝上马,径出西门,往二贤庄。   叔宝却将紫衣裹着潞绸一处,径回王小二店来,因朋友不舍来得迟了。王小二见午后不归,料绝他不曾卖马,心上愈加厌贱,不等叔宝来家,径把门扇关锁了。叔宝到店来扣门,小二冷声扬气道:“你老人家早些来家便好。今日留得客人又多,怕门户不谨慎锁了门。钥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恐怕你没处睡,外面那木柜上,是我揩抹干净的,你老人家将就睡睡。五更天起来煮饭,打发客人开门时,你老人家来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宝牙关一咬,眼内火星直爆,拳头一举,心中怒气横飞:“这个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场,少不得经官动府,又要羁身在此,打怎么紧?况单雄信是个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说起卖马的,来朝不等红日东升,就来拜我;我却与主人结打见官,可是豪杰的举动?这样小人藉口就说我欠了许多饭钱,图赖他的,又打坏他的门面。适来又在王伯当面前,说他做人好,怎么朝更夕改,又说他不好?我转是不妥当的人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开交,熬也熬得他起了。这样小人,说有银子还他,必就开门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谁知君子自容人。   叔宝踌躇了这一会,只得把气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马卖了,有银子在此还你。在外边睡,我却放心不下,万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时王小二听见言词热闹,想是果然卖马回来了。在门缝里张着,没有了马,毕竟有了银子,喜得笑将起来:“秦爷,我和你说笑话儿耍子,难道我开店的人,不知事体,这样下霜的天气,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里睡不成?我家媳妇往客房讨钥匙去了。”柳氏拿着钥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开门。听得小二要开,说道:“钥匙来了。”   小二开门,叔宝进店,把紫衣潞绸柜上放下。王小二道:“这是马价里搭来的么?不要他的货便好。”叔宝道:“这却不是马价里来的。有银子在此。”抽中取出银子来。小二见了银子道:“秦爷财帛要仔细,夜晚间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将就吃些晚饭,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宝道:“饭不要吃了,竟拿帐来算罢。”小二递过帐簿道:“秦爷,你是不亏人的,但凭你算罢了。”叔宝看后边日子倒住得多,随茶粥饭又有几日不曾吃饭,马又饿坏了,不曾上得马料。叔宝却慷慨,把蔡太守这三两银子不要算数,一总平兑十七两银子,付与小二。对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谢,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爷在此,款待不周,不罪我们,已见宽洪海量,还敢望谢?”叔宝道:“我的回批快拿与我。”柳氏道:“秦爷此时往那里去?”叔宝道:“此时城门还未关,我归心如箭,赶出东门再作区处。”小二也略留了一回,就把批文交与叔宝。叔宝取双锏行李,作别出店,径奔东门长行而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东岳庙英雄染疴 二贤庄知己谈心   诗曰:   困厄识天心,题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锻炼出良金。   骨为穷愁老,谋因艰苦沉。莫缘频失意,黯黯泪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这人,偏似困苦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说穷愁,便病也与他一场,直到绝处逢生,还像不肯放舍他的。王伯当、李玄邃为叔宝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贤庄,已是深黄昏时候。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闻门外犬吠甚急,雄信命开了庄门,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做两步走出庄来,定睛一看,却是王、李二友。三人携手进庄,马卸了鞍,在槽头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毡过来,与二友顶礼相拜坐下。雄信命点茶摆酒。   叙罢了契阔,伯当开言:“闻知兄长今日恭喜得一良马。”雄信道:“不瞒贤弟说,今日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匹千里龙驹。”伯当道:“马是我们预先晓得是一匹良马,只是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讨了小便宜,就要吃大亏。”雄信道:“这马敢是偷来的么?”伯当道:“马倒不是偷来的,且问卖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东人姓王,我因欢喜得紧,不会与他细盘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伯当道:“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卖马的就是秦叔宝,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赠。”雄信点头咨嗟:“我说这个人,怎么有个欲言又止之意?原来就是叔宝,如今往那里去了?”伯当道:“下处在府西王小二店内,不久就还济南去矣。”雄信道:“我们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王、李齐道:“便是。”这等三人直饮到五更时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   把马都备停当,又牵着一匹空马,要与叔宝骑。三人赶进西门,到王小二店前,寻问叔宝。叔宝却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赶上,说出他的是非来,不说叔宝步行,说:“秦爷要紧回去,偶有回头差马连夜回山东去了。”就是有马,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赶上了。忽然家中有个凶信到:雄信的亲兄出长安,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手下护送丧车回来。雄信欲奔兄丧,不得追赶朋友。王、李二友因见雄信有事,把这追赶叔宝的念头,亦就中止,各散去讫。   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里路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叔宝要走,一百里也走到了。他卖了马,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背着包儿,相着平日用马惯的人,今日黑暗里徒步,越发着恼,闯入山坳里去,迷了路头。及至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头一看,潞州城墙还在背后,却只好五里之遥。   富贵贫穷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