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藩清史演义 - 第 3 页/共 24 页
且说洪承畴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战许久,清兵有增无减,明军有减无增,方思向西退走,谁知清兵厚集西面,无从杀出;营盘又站立不住,没奈何退入松山城,鳖入瓮中了。清兵将松山城围住。过了一日,从杏山回来的清兵,都到御营报功,说是杏山兵欲奔宁远,被我军杀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积尸无数,逼入海里的,也不可胜计。吴三桂、王朴等人,只带了几个残兵,落荒逃去。此处恰从虚写,免与上文重复。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记功,随道:“此番洪承畴已中我计,恐插翅也难飞去,现请先生写一招降书,令他来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畴,恐还没有这般容易,现只有多写数书,分致他部下各将,先扰惑他的军心,方可下手。”太宗称善,即连写招降书,逐日射进城去。城中只是坚守,毫不回答。太宗令军士猛攻,也未见效。这日,李永芳上帐献计道:“城内有副将夏承德,与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书,饵他高官厚禄,令他献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书为是。”永芳写就书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这且不便,须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这是又费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这也不难。”太宗问他何计?文程道:“臣料松山现已食尽,应想突围出走,只因我军四面围住,无隙可钻,所以闭城固守,现请暂开一面,令他出来突围,我即伏兵堵截,不许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开城的机会,令干员假扮汉装,混入城内,便可致书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计而行。”立命豪格授计城西将士,令他遵办。
是夜,松山城西面围兵,撤去一角,果然曹变蛟开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当时投书的干员,乘隙混入。次夜干员回营,报称与夏承德之子,缒城同来,当于明日夜间献城。太宗喜甚,命将承德子留住营内,专待明日破城。是时松山城内,粮食已尽,洪承畴等束手无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阅一周,因清兵围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黄昏时候,忽报清兵已经登城,承畴急命曹变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马督战,蓦见军士来报道:“王总兵阵亡。”承畴大惊。少顷,邱民仰又踉跄趋入,说是:“曹变蛟亦已战死,公宜自行设法,邱某一死报君便了。”道言未绝,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畴此时,亦拔剑向项,转思我死亦须保全尸首,不如投缳为是,要死就死,全尸何用?就解下腰带,挂在梁上。不防背后来了一人,将他一把抱住,旁边又转出数人,把承畴捆缚而去。这抱住承畴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缚承畴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畴知己身被擒,闭目无语,被夏承德等牵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为解缚,并劝令归降。承畴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无益,不如归顺清朝,图后半生的事业。”承畴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时恰是满怀忠义。旁边恼了多铎、豪格等,齐说道:“他既要死,赏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铎、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来杀承畴。太宗喝令出帐。即将承畴交与范文程,令他慢慢劝降。原来承畴颇有威望,素为孔、耿诸人所推重,禀明太宗,此次太宗费尽心机,方将承畴擒住,必欲降他以资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畴到自己营中,把什么时务不时务,俊杰不俊杰,足足的谈了半夜。偏这洪老先生垂着头,屏着息,象死人一般,随你口吐莲花,他终不发一语。次日,仍自闭目危坐,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变了一套言语,与他谈论许久,他总是一个没有回答,文程也不觉懊恼起来。惟御营内接连报捷,锦州下了,祖大寿投降了,数年倔强,又出此着。如何对得住何可纲?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营回国,范文程带了洪承畴,同到国都,又劝了承畴一回,只是不理,回报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但因得胜回来,文武百官,上朝称贺,原是照例的规矩,宫里各妃嫔,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齐的贺喜请安。太宗最爱的,是永福宫庄妃,生得轻盈娥媚,聪明伶俐,她本是科尔沁部贝勒寨桑的女儿,姓博尔济吉特氏,大书特书。自献与清太宗后,列为西宫,生下一子,就是入关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临。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宫。次日辰刻,太宗出宫视事,问范文程道:“洪承畴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执太甚,看来是无可晓谕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报明朝遣职方司郎中马绍愉等,持书乞和,现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来乞和,理应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寿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讫,太宗亦退入便殿。才过午牌,有永福宫太监入见,跪报洪承畴已被娘娘说下了。太宗惊喜道:
“果有此事么?”连我也自惊异。
原来洪承畴人本刚正,只是有一桩好色的奇癖。这日正幽在别室,他是立意待死,毫无他念,到了巳牌,红日满窗,几明室净,正是看花时节。听门外叮噹一声,开去了锁,半扉渐辟,进来了一个青年美妇,袅袅婷婷的走近前来,顿觉一种异香,扑入鼻中。承畴不由的抬头一望,但见这美妇真是绝色,髻云高拥,鬟凤低垂,面如出水芙蕖,腰似迎风杨柳,更有一双纤纤玉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手中捧着一把玉壶,映着柔荑,格外洁白。妖耶仙耶。承畴暗讶不已,正在胡思乱想,那美妇樱口半开,瓠犀微启,轻轻的呼出将军二字。承畴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轻轻的应了一声。这一声相应,引出那美妇问长道短,先把那承畴被掳的情形,问了一遍。承畴约略相告。随后美妇又问起承畴家眷,知承畴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她却佯作凄惶的情状,一双俏眼,含泪两眶,亏她装得象。顿令承畴思家心动,不由的酸楚起来。那美妇又设词劝慰,随即提起玉壶,令承畴喝饮。承畴此时,已觉口渴,又被她美色所迷,便张开嘴喝了数口,把味一辨,乃是参汤。美妇知已入彀,索性与他畅说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怜将军而来。将军今日死,于国无益,于家有害。”承畴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难道真个降清不成?”其心已动。美妇道:“实告将军,我家皇帝,并不是要明室江山,所以屡次投书,与明议和,怎奈明帝耽信邪言,屡与此地反对,因此常要打仗。今请将军暂时降顺,为我家皇帝主持和议,两下息争,一面请将军作一密书,报知明帝,说是身在满洲,心在本国。现在明朝内乱相寻,闻知将军为国调停,断不至与将军家属为难。那时家也保了,国也报了,将来两国议和,将军在此固可,回国亦可,岂不是两全之计么?”娓娓动人,真好口才。这一席话,说得承畴心悦诚服,不由的叹息道:“语非不是,但不知汝家皇帝,肯容我这般举动否?”五体投地了。美妇道:“这事包管在我身上。”言至此,复提起玉壶,与承畴喝了数口,令承畴说一允字,遂嫣然一笑,分花拂柳的出去。看官!你道这美妇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宠爱的庄妃。因闻承畴不肯投降,她竟在太宗前,作一自荐的毛生,不料她竟劝降承畴,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只小子恰有一诗讽洪承畴道:
浩气千秋别有真,杀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为娥眉劫,史传留遗号贰臣?
从此清太宗益宠爱庄妃,竟立她所生子福临为太子,以后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话。诸君试看下回,便自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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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镐率二十余万人山塞,洪承畴率十三万人赴援,兵不可谓不众,乃一遇清军,统遭败衄。清军虽强,岂真无敌?咎在将帅之非材。且镐止丧师,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于镐矣,读《贰臣传》,可知洪承畴之事迹,读此书,更见洪承畴之心术。
第十一回 清太宗宾天传幼主 多尔衮奉命略中原
前卷说到洪承畴降清,此回续述,系承畴降清后,参赞军机,与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赐美女十人,给他使用,不由的感激万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杀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训诲,自去施行。当时明朝的崇祯帝,还道承畴一定尽忠,大为痛悼,辍朝三日,赐祭十六坛;又命在都城外建立专祠,与巡抚邱民仰等一班忠臣,并列祠内。崇祯帝御制祭文,将入词亲奠,谁知洪承畴密书已到,略说:“暂时降清,勉图后报,”崇祯帝长叹一声,始命罢祭。阅书中有勉图后报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畴家眷。崇祯帝也中了美人计。并因马绍愉等赴清议和,把松山失败的将官,一概不问。吴三桂等运气。且说马绍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见了太宗,设宴相待,席间叙起和议,相率赞成,彼此酌定大略。及马绍愉等谢别,太宗赐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里外。马绍愉等回国先将和议情形,密报兵部尚书陈新甲,新甲阅毕,搁置几上,被家僮误作塘报,发了抄,闹的通国皆知。朝上主战的人,统劾新甲主和卖国,那时崇祯帝严斥新甲,新甲倔强不服,竟被崇祯帝饬缚下狱。不数日,又将新甲正法。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新甲因承畴兵败,与崇祯帝密商和议,崇祯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顾着面子,嘱守秘密,不可声张。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况中外修和,亦没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马绍愉等出使,廷臣尚未闻知。及和议发抄,崇祯帝恨新甲不遵谕旨,又因他出言挺撞,激得恼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斩首。从此明清两国的和议,永远断绝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贝勒阿巴泰等率师攻明,毁长城,入蓟州,转至山东,攻破八十八座坚城,掠子女三十七万,牲畜金银珠宝各五十多万。居守山东的鲁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药自尽。此外殉难的官民,不可胜计。是时山海关内外设两总智,昌平、保定又设两总督,宁远、永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处,设六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设八总兵,在明廷的意思,总道是节节设防,可以无虞,谁知设官太多,事权不一,个个观望不前,一任清兵横行。阿巴泰从北趋南,从南回北,简直是来去自由,毫无顾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拣出一个大学士周延儒,督师通州。周本是个龌龊人物,因结交奄寺,纳贿妃嫔,遂得了一个大学士头衔。当时明宫里面,传说延儒贡品,无奇不有,连田妃脚上的绣鞋,也都贡到。绣鞋上面用精工绣出“延儒恭进”四个细字,留作纪念。想入非非。这田妃是崇祯帝第一个宠妃,暗中帮他设法,竭力抬举。此次清兵入边,延儒想买崇祯帝欢心,自请督师,到了通州,只与幕客等饮酒娱乐,反日日诡报胜仗。这清将阿巴泰等抢劫已饱,不慌不忙的回去,明总兵唐通、白广恩、张登科和应荐等,至螺山截击,反被他回杀一阵。张和二将,连忙退走,已着了好几箭,伤发身死,那清兵恰鸣鞭奏凯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气。
清太宗闻阿巴泰凯旋,照例的论功行赏,摆酒接风。宴飨毕,太宗回入永福宫,这位聪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饮酒数巡。是夕,太宗竟发起寒热,头眩目晕。想亦爱色过度了。次日,宣召太医入宫诊视,一切朝政,命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暂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尔衮到寝宫面奏。又数日,太宗病势越重,医药罔效,后妃人等,都不住的前来谒候。多尔衮手足关怀,每天也入宫问候几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气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岁了,死不为夭。但不能亲统中原,与爱妃享福数年,未免恨恨。现在福临已立为太子,我死后,他应嗣位,可惜年幼无知,未能亲政,看来只好委托亲王了。”吉特氏闻言,呜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济尔哈朗、多尔衮入宫。须臾,二人入内,到御榻前,太宗命他们旁坐。二人请过了安,坐在两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将与二王长别,所虑太子年甫六龄,未能治事,一朝嗣位,还仗二王顾念本支,同心辅政。”二人齐声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复命吉特氏挈了福临,走近床前,以手指示济尔哈朗道:“他母子两人,都托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圣谕,皇天不佑。”多尔衮说到皇天二字,已抬头偷瞧吉妃,但见她泪容满面,宛似一枝带雨梨花,不由的怜惜起来。偏这吉特氏一双流眼,也向多尔衮面上,觑了两次。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尔衮正在出神,忽听得一声娇喘道:“福哥儿过来,请王爷安!”那时多尔衮方俯视太子,将身立起,但见济尔哈朗早站立在旁,与小太子行礼了,自觉迟慢,急忙向前答礼。礼毕,与济尔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别,趋出内寝。回邸后,一夜的胡思乱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次晨,来了内宫太监,又宣召入宫。多尔衮奉命趋入,见太宗已奄奄一息,后妃人等拥列一堆,旁边坐着济尔哈朗,已握笔代草遗诏了。他挨至济尔哈朗旁,俟遗诏草毕,由济尔哈朗递与一瞧,即转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阅,竟气喘痰涌,掷纸而逝。当时阖宫举哀,哀止,多尔衮偕济尔哈朗出宫,令大学士范文程等,先草红诏,后草哀诏。红诏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摄政。哀诏是大行皇帝,于某日宴驾字样。左满文,右汉文,满汉合璧,颁发出去,顿时万人缟素,全国哀号。未必。济尔哈朗多尔衮一面率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暨公主格格福晋命妇等,齐集梓宫前哭临,一面命大学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齐集大清门外,序立哭临。接连数月,用一百零八人请出梓宫,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诸臣,轮流齐宿,且不必细说。
单说太子福临,奉遗诏嗣位,行登极礼,六龄幼主,南面为君,倒也气度雍容,毫不胆怯。登极这一日,由摄政两亲王,率内外诸王贝勒贝子及文武群臣朝贺,行三跪九叩首各仪。当由阁臣宣诏,尊皇考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并为皇太后,以明年为顺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级。王大臣复叩首谢恩。新皇退殿还宫,王大臣各退班归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贵,居然尊荣无比;但她是聪明绝顶的人,自念孤儿寡妇,终究未安,不得不另外画策。画什么策?幸亏这多尔衮心心相印,无论大小事情,一律禀报,并且办理国事,比郑亲王尤为耐劳。正中太后心坎。过了数日,又由多尔衮举发阿达礼硕托诸人,悖逆不道,暗劝摄政王自立为君,当经刑部讯实,立即正法,并罪及妻孥。吉特太后闻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传出懿旨,令摄政王多尔衮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钩。多尔衮出入禁中,从此无忌,有时就在大内住宿。宫内外办事人员,不谅皇太后摄政王两人苦衷,就造出一种不尴不尬的言语来。连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有后言。正是多事。多尔衮奏明太后,令济尔哈朗出师攻明,此旨一发,济尔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辽河,抵宁远。适值明吴三桂为宁远守将,严行抵御,急切难下。济尔哈朗也不去猛攻,越过了宁远城,把前屯卫中前所中后所诸处,骚扰一番,匆匆的班师回国。
过了一年。便是大清国顺治元年,明崇祯帝十七年,是年为明亡清兴一大关键,故特叙明。元旦晴明,清顺治帝御殿,受朝贺礼,外藩各国,亦遣使入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别有一种兴旺气象。过了一月,太宗梓宫奉安昭陵,輼輬首辙,辂仗庄严,旌旛亭盖,车马驼象,非常热闹。皇太后皇帝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晋命妇,都依次恭送。正是生荣死哀,备极隆仪。偏这摄政王多尔衮,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见太后后面,有一位福晋,生得如花似玉,与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多尔衮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个绝代佳人,不料无独有偶。满洲秀气,都锺毓在两人身上,又都是咱们自家骨肉,倘得两美相聚,共处一堂,正是人生极乐的境遇,还要什么荣华富贵?可笑去年阿达礼硕托等人,还要劝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还好胡行么?”看官!你道这位福晋是何人眷属?我亦正要问明。乃是肃亲王豪格的妻,摄政王多尔衮的侄妇。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尔衮的痴念搁过一边,单说奉安礼毕,清廷无事,郑亲王济尔哈朗,仍令军士修整器械,储粮秣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举攻明。时光易逝,又是暮春,济尔哈朗拟出师进发,多尔衮恰不甚愿意,因此师期尚未决定。这日,多尔衮在书斋中,批阅奏章,忽来了大学士范文程,向多尔衮请过了安,一旁坐下,随禀多尔衮道:“明京已被李闯攻破,闻崇祯帝已自尽了。”多尔衮道:“有这等事。”文程道:“李闯已在明京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了。”多尔衮道:“这个李闯,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点本领的。”文程道:“李闯是个流寇的头目,闻他也没甚本领,只因明崇祯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坏,所以李闯得长驱入京。现听得李闯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将明朝大臣,个个绑缚起来,勒令献出金银;甚至灼肉折胫,备诸惨毒。金银已尽,一一杀讫。明朝臣民,莫不切齿痛恨。若我国乘此出师,借着吊民伐罪的名目,布告中国,那时明朝臣民,必望风归附,驱流贼,定中原,正在此举。”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叙出,免与本书夹杂。多尔衮听罢,沈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怂恿,说是此机万不可失。可奈多尔衮恰另有一番隐情,只是踌躇未决。所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别,次日,复着人至睿亲王邸第,呈上一书,多尔衮拆书视之,只见上写道:
大学士范文程敬启摄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于西土,水陆诸寇,缳于南服,兵民煽乱于北陲,我师燮代其东鄙,四面受敌,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忧勤肇造,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业,夹辅冲主,忠孝格于苍穹,上帝潜为启佑,此正欲我摄政王建功立业之会也。窃惟成丕业以垂休万禩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明之劲敌,惟在我国,而流寇复蹂躏中原,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为今日计,我当任贤抚众,使近悦远来。曩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将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以资辅翼。王于众论择善酌行,则闻见可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攻取,要于入边之后,山海关以西,择一坚城顿兵,以为门户,我师往来甚便,惟我摄政王察之!
多尔衮阅毕,叹道:“这范老头儿的言语,确是不错,但我恰有一桩心事,不能与范老头儿说明,我且到夜间入宫,与太后商量再说。”
是夕,多尔衮入宫去见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语,叙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识,先皇在时,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张出师,就请王爷照他行事。”多尔衮道:“人生如朝露,但得与太后长享快乐,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争这中原?”太后道:“这却不是这样说,我国虽是统一满洲,总不及中国的繁华,倘能趁此机会,得了中国,我与你的快乐,还要加倍。况你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多尔衮的年纪,就太后口中叙出,无怪太后特沛殊恩。来日正长,此时出去立场大功,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将来亲王以下,人人畏服,还有哪个敢来饶舌?”此妇见识,毕竟胜人一筹。多尔衮尚是沈吟,太后见他不愿出师,便竖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爷要什么,我便依你什么。今天要你出师攻明,你却不去,这是何意?”慌得多尔衮连忙陪罪,双膝请安道:“太后不必动怒,奴才愿去!”太后便对多尔衮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尔衮道:“奴才出师以后,只有一事可虑。”太后问他何事?多尔衮道:“只豪格那厮,很与我反对,屡造谣言,恐于嗣君不利。”太后道:“这却凭你处置便是。”多尔衮应命出宫。便召固山额真何洛会,秘密商议了一回。次晨,何洛会即联络数人,共奏肃亲王豪格言词悖妄,恐致乱政。多尔衮即偕郑亲王等,公同审鞫。豪格不服,仍出词挺撞。多尔衮遂说他悖妄属实,废为庶人。无端遭黜,请阅者猜之。于是多尔衮奏请南征,由顺治帝祭告天地太庙,不日启行。启程这一日,范文程恭拟诏敕。便在笃恭殿中,颁给多尔衮大将军敕印,敕曰:
朕年冲幼,未能亲履戎行,特命尔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将军印,一切赏罚,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尔王钦承皇考圣训,谅已素谙。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钦此。
多尔衮叩首受印,随同豫亲王多铎,武英郡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贝子尼堪博洛,辅国公满达海等,率领八旗劲旅,蒙汉健儿,进图中原,陆续登程,向山海关去了。正是: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
天道靡常,一兴一替。
欲知多尔衮出师后事,且待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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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战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误在崇祯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内讧乘之。甲申之变,谁谓非崇祯自召耶?若清则国势方盛,太宗晏驾,以六龄之幼主,安然即位,多尔衮等忠心辅幼,竟尔匕鬯无惊。至于明社已屋,又由多尔衮出师,唾手中原。后人谓多尔衮之肯出死力,皆孝庄后有以笼络之,然则孝庄后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继,成于一妇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第十二回 失爱姬乞援外族 追流贼忍死双亲
且说山海关内外的守将,就是明总兵吴三桂,其时三桂已封平西伯。驻守宁远,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众西行。到山海关,闻京师已陷,明帝殉国,遂令军士扎住营寨,徘徊不进,忽探马来报道:“爵帅家属,尽被李闯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关。适李闯派降将唐通,赍白银五万两,并三桂父吴襄书札,来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军,便入帐进见。三桂问明来意,唐通取出吴襄书,交与三桂,三桂拆阅,大略说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迟疑未决,唐通又说道:“崇祯已殁,明已无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宁可以再死?不如归降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为老父故,无奈投降,请君先行回复,我当入京来见新主。”唐通复索回书,三桂便潦潦草草写了几句,并加了封,交与唐通带回。来往书信,无关紧要,故略之。遂即召集众将,把降顺李闯的缘故,约略说明。部将冯鹏谏阻,三桂不从,即在关上守候交卸。不数日,李闯差来的守关将吏,已率兵赶到,三桂把关上事务,交与来将,遂带了数千精兵,望燕京进发。
到了滦州,有家人求见。三桂唤入,详问家中近状。家人便将吴襄被掳,家产被抄情形,详细告禀。三桂道:“这倒无妨。我现到京,我父自然释放,家产也自然发还了。”家人道:“现在京内是闹得不象样子,闯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财物,且不必说。宫内的皇后妃嫔,多半随崇祯帝殉节,还有未死的宫娥彩女,都被闯王收为妃妾,日夕奸淫。昨闻我家的姨太太,亦被这闯王选入后宫,不知死活哩。”三桂急问道:“哪个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陈……”三桂便接口道:“是否陈圆圆姑娘?”家人道:“不是陈圆圆姑娘,还有谁人?”三桂不听犹可,听了此语,叫了一声爱姬,望后便倒。爱姬重于亲父。
小子要述陈圆圆历史,且把吴三桂生死,略搁一搁,请诸君先听我说这位圆圆姑娘。圆圆本太原故家,姓陈名沅,能诗能画,又善弹琴,因遭乱流落,鬻为玉峰歌伎,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吴三桂在京师时,曾与她有一面缘,彼此企慕。嗣后沅娘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千金购艳,充入下陈,遂改名圆圆。田畹系崇祯帝宠妃父亲,仗着皇亲势力,蓄有数百万家私,自得了陈圆圆,百般爱宠,怎奈老夫少妇终嫌非匹。
“石崇有意,绿珠无情”,田畹亦无可如何。
适值李闯陷西安,秦王存枢被执,转陷太原,晋王求枢又被杀。秦、晋二邸,累代积蓄,都扫得干干净净。田畹暗暗着急,终日愁眉不展,圆圆窥破情景,便乘机进言,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部下都是精锐,国丈何不与他结交,作为护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吴三桂入京觐见,遂设宴相请。三桂正忆着陈圆圆,闻她身入田邸,苦难会面,一闻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间说起清兵强悍,与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护。三桂谦让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殷勤,向后房叫出众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细一瞧,虽是个个妖艳,但不见那可人儿圆圆姑娘,便问田畹道:“前闻玉峰歌伎陈沅娘,曾入贵邸,如何众歌姬中,独无此人?”田畹听三桂提起圆圆,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圆圆出来。少顷,圆圆应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礼。三桂举手相让,一面瞧那圆圆,宛似宝月祥云,别具神采,比当年初见时,虽稍清减,却越显出玉质娉婷。圆圆见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颈,另有一种娇羞态度。作书者亦另具一种笔墨。三桂便转眼看众歌姬,觉得蠢俗异常,仿佛嫫盐,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难为众艳,请国丈令众姬入室,免得多劳,吴某只请沅姬鼓琴一曲,静心领悟,便感国丈厚谊。”田畹即令众姬退出,命圆圆侧坐鼓琴。侍女抱琴与圆圆,圆圆便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系将门之子,颇识琴心,料知圆圆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
田畹方欲启问,忽见家人呈进邸报,接过一瞧,不觉魂驰魄落。三桂从旁遥望,邸报上写着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阵亡”九个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严了。”田畹道:“老夫风烛残年,偏要遭此丧乱,奈何?”三桂趁此机会,竟借着酒意,慨然答道:“吴某蒙国丈雅爱,愿力护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请国丈见赐!”田畹问他何事?三桂道:“便是这位沅姬,若承国丈赐与吴某,吴某誓为国丈效死。”田畹听到此语,又是怒,又是悔,勉强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圆圆愿否?”此时圆圆琴已弹完,就禀告田畹道:“妾随国丈数年,安忍轻离国丈,但贱妾事小,国丈事大,国丈有命,敢不敬从!”三桂大笑道:“沅姬愿了,沅姬愿了。”忙起身向田畹谢赐,随命自己仆役,抬进暖轿,令陈圆圆拜别皇亲,押着圆圆上轿,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马,扬鞭径去。这位田国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舍,又不好拦阻,只得眼睁睁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圆圆回家,象活宝贝的看待。圆圆又素羡他是当世英雄,三生有幸,两意相同,真个是你贪我爱,说不尽的绸缪。不料明廷谕旨,饬三桂迅速出关。军中不能随带姬妾,三桂硬着头皮,别了爱姬,率兵赶到关上,心中恰时时思念这陈姑娘。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自古皆然,不足为三桂责。但为一爱妾故,背了君父,将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传报,知陈姑娘被李闯劫夺了去,顿时魂灵儿飞在九霄云外,立即晕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环,何必着急。幸亏家人相救,苏醒转来,便咬牙切齿,誓报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礼经上须加入一条。当即率诸将驰回山海关,逐去关上的闯将,令军士为崇祯帝服丧,设座遥奠,啮血结盟,决志扫灭李闯,为明复仇。这消息传达燕京,李闯方在宫中取乐,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陈圆圆,格外荒淫。及接到此报,不觉大惊,亟发兵二十万,下令亲征。又命降将唐通白广恩,率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三桂。
三桂方整备抵御,忽报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带领雄兵十万,将到宁远。三桂惶急道:“内有闯贼,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对付?”转念道:“与其把明室江山,送与闯贼,不若送与满洲人。闯贼闯贼!你要夺我爱姬,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本心已坏。遂修好一书,令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赴清军乞援。此时清摄政王多尔衮正领兵到了翁后,距宁远城只数里,闻报平西伯吴三桂遣使求见,乃传令入帐。由杨坤呈上书信,多尔衮即展阅道:
明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谨上书于大清国摄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负之身,荷辽东总兵重任,弃宁远而镇山海者,正欲坚守东陲,而巩固京师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阙,京城人心不固,奸党开门纳款,先帝不幸,九庙灰烬,贼首僭称尊号,掳掠妇女财帛,罪恶已极,天人共愤,众志已离,败可立待。我国积德累仁,讴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晋文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远近已起义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欲兴师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颠扶危,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尔衮阅毕,见范文程、洪承畴在旁,便将书递阅。两人阅过了书,范文程先开口道:“王爷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劝。多尔衮道:“这且仗先生等费心。”洪承畴道:“此去中原,何患不灭李闯?但此番是为明讨贼的义师,与前次入塞不同,还请王爷发令,申谕将士,经过各府州县,毋屠人民,毋焚庐舍,毋掠财物。有敢违令,照军法从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当望风投诚,万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爷明鉴!”多尔衮点点头,随道:“吴三桂的来书,如何答复?”范文程道:“请先招降三桂,令他与李闯交战,待他两边困乏,我却率领精锐,援应三桂,驱逐李闯,定卜大胜。”一鼓一吹,描尽虎伥。多尔衮道:“好好!就请先生写了复书便是。”
这位才学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纸疾书道:
大清国摄政王,复书吴平西伯麾下:向欲与明修好,屡行致书,曾无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国之君,熟筹而通好也。若今日则不复出此,惟有底定国家,与明休息而已。予闻流寇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用是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必灭贼,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书,深为喜悦,遂统兵前进。夫伯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鉤,后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当如带砺河山,永永无极!
文程写毕,呈与多尔衮。多尔衮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给来使去讫。多尔衮遂拔营进发,到了连山,遇明使复来,催清兵入关。多尔衮应允,遣回来使。
那时吴三桂日盼清兵到来,不料清兵未至,李闯先到,三桂急将关内的百姓,驱入营中,复挑选精锐,登关固守。正筹备间,猛听得一声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了望,但见尘头起处,千军万马,向东而来,后面隐隐有一黄盖,簇拥着一个须眉如戟,鹰目鹳鼻的主帅。三桂料是李闯,恨不得一手抓来,把他碎尸万段;你的爱姬,倒被他受用久了。当即激厉将士,开关出战。李闯见三桂出来,驱众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惧怕,率着铁骑,左冲右突,顿时喊杀连天,山摇地动。从早晨杀到日暮,闯军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无奈冲开敌阵,率兵入关。李闯也不敢紧逼,令部下一齐下寨。
三桂入关,升堂检点军士,已伤亡多人,不禁号啕大哭。非哭军士,实哭爱姬。众将士亦皆感泣。忽报闯将唐通、白广恩,昔为明将,今为闯将,何无心肝乃尔?已带兵二万,从关外杀来,三桂大惊,即登陴遥望,果见东南角一军,悬着大顺旗号,旋风般的过来。三桂自语道:“真个贼将又来了,内外受敌,奈何?”急煞!语未毕,听得东北角上,又炮声震天,一军复疾驰而至,旗帜飞扬,隐隐有红黄蓝白四色,三桂又自语道:“莫非清兵已到么?”方在踌躇,见探子已上城飞报,说是清豫王多铎、英王阿济格,已率前队兵到此。三桂不禁转悲为喜,谢天谢地,为公乎?为私乎?便下关用过夜膳,命众将士道:“清军已到,可以无虑。今夜请诸位一意守关,明日我当出见清军。”
是夕,各军都休息勿动。至翌晨,唐通、白广恩进兵攻关,三桂选了五百精兵,携着大炮,开关东出。关门甫辟,炮弹随发,冲开一条血路,直到清营,即下马求见,当由多尔衮遣将迎入。三桂既入帐,见上面坐着威风凛凛的多尔衮,即倒身下拜。为爱姬故,何妨屈膝。多尔衮出座相扶,请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诉李闯不道、残毁宫阙、故主自尽、全家被掳的情形。多尔衮道:“说来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为贵爵雪仇雪恨而来。”三桂忙接着道:“王爷仗义兴师,为吴某报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负鸿慈?”好入贰臣传了。多尔衮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当以王爵相报。”三桂称谢,并请速发兵相救。多尔衮点头,命多铎阿济格入帐,先与三桂相见,随即对二人道:“你二人带兵五千,去杀退关外贼军!”二人奉命前去。多尔衮召进洪承畴、祖大寿等,与三桂共叙寒暄。承畴是三桂故帅,大寿是三桂母舅,至此谈及明室情形,各自叹息。叹息而已,何足道哉?
不多时,多铎、阿济格二人,入帐报捷,说贼将唐通、白广恩已逐走了。原来唐通、白广恩,自松山一战,早识清兵厉害,今见清兵来援山海关,早已望风生畏,鼠窜而去。关外未曾大战,正好虚写。三桂便请多尔衮入关,守关将士,由三桂点名参谒,复祭告天地,歃血为盟,当下多尔衮命分列坐次,会议军事。洪承畴道:“现在闯贼率众东出,都城必然空虚,若潜军从关外绕道,逾入居庸,袭破京师,待贼回援,我在关之军蹙其后,在京之军扼其前,任他李闯非常凶悍,也要一鼓成擒,这却是万全的计策。”若从承畴之计,三桂家属,或犹可保。三桂听这番议论,暗暗着急,忙说道:“关内人民,望大军如望云霓,若潜师袭京,多费时日,转失民望,现不如乘着锐气,驱逐逆闯,况王爷以顺讨逆,正应用着堂堂正正的举动,义师所至,无人不服,何必用这秘谋?”三桂心中,只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闻承畴计,极力阻挠,然亦亏他说得圆到。多尔衮道:“闯贼的兵势如何?”三桂道:“贼兵虽多,统是乌合之众,三桂只有七千人马,尚能与他杀个平手,何况王爷带来大队,个个英雄,哪有杀不过闯贼的道理?三桂不才,愿冲头阵。”多尔衮道:“既如此,明日与他决一胜负,再作计较。”
翌晨,多尔衮升帐,令吴三桂率领本部人马,攻贼右面,自己的兵马,攻贼左面,一声鼓号,开关出战。两边排着阵势,李闯的兵,约多一倍。多尔衮向吴三桂道:“贵爵愿冲头阵,请先攻入!”三桂得令,领着本部人马,向闯兵最多处,杀进去了。多尔衮恰领着英、豫二王,驰上东山,立马观战。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随着多尔衮上山,但见对面山上,李闯亦挟着明太子诸王等,指麾贼众,贼众张开两翼,把三桂军围了四五重。三桂军人人血战,冲荡数十回,呼杀声震动海峤。多尔衮道:“好厉害!好厉害!自我带兵以来,入塞也好几次,从没有经过这般恶斗。”对异族则怯,对同室则勇,明朝所以终亡。说时迟,那时快,海滨忽起了一阵怪风,把地土尘沙,卷入空中,顿觉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尔衮惊道:“不好了!吴三桂要陷没阵中了,快去救他!”多铎、阿济格应声而出,跃马下山,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随下,一声号召,万马奔腾,齐向敌阵冲入。
李闯正在山上督战,见大风过处,飞尘四散,霎时尘开见日,有无数辫发兵,横跃入阵,督兵的都是红顶花翎,不觉失声道:“这是满洲兵,如何到此?”急麾盖向山下退走。贼军不见主子,纷纷大乱,满汉各军,追赶四十里,斩首数万级,方收兵回关。
多尔衮令关内兵民,尽行剃发,吴三桂首先遵令,发可剃,爱姬不可失。剃发已毕,即请作前驱,多尔衮命率兵二万名,即日就道,星夜前进。李闯奔一城,三桂捣一城。李闯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闯驰入京中,令部众扎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敌三桂。哪禁得三桂当先踹营,无人可当,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余四寨亦绕城遁去。李闯又遣兵出城迎战,又被三桂一阵杀退,真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李闯大惧,复遣使求和,愿与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见了来使,也不令他开口,急喝令斩讫,当即命军士猛攻京城。忽听得城上一片哭声,由三桂抬头一望,乃是自己的亲父母,并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两手被缚,负带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阖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罢!”三桂到此,愤气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复答道:“你莫非连爹娘都不管么?你身从何而来?今日为爹娘的,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惨不忍闻。三桂抗声道:“父母深恩,儿非不知。但儿与闯贼誓不两立,今日有闯无儿,有儿无闯。若闯贼敢害我父母,儿誓把闯贼生擒活剥,偿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绝,听城上扑的一声,掷下一颗血淋淋的首级,接连又是二三十颗。三桂令军士拾起一瞧,不由的从马上坠下。小子叙到此处,又有一诗咏吴三桂道:
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将军为美人。
流贼未诛家已破,忍看城上戮双亲。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请诸君再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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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恸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此系后人咏吴三桂诗。缟素句是宾,红颜句是主。不有红颜,何有缟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问。且清师入关,不与定酬劳之约,竟尔臣事满清,甘心剃发,且愿为先导,拼命穷追,激成李闯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实兼之。读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穷其隐。
第十三回 闯王西走合浦还珠 清帝东来神京定鼎
却说吴三桂见城上掷下首级,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级,惊得面色如土,从马上坠下。当由军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见陈圆圆首级,故尚未曾晕倒。恰好清兵亦赶到城下,闻报三桂家属被害,多尔衮即下了马,劝三桂收泪,并安慰他一番。三桂谢毕,清兵乘着锐气,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内的李闯王,闻满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滚尿流,忙与部下商议了一夜,除逃走外无别法。遂命部下将所索金银,及宫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铸成银饼数万枚,载上骡车,用亲卒拖着,出后门先发,自率妻妾等开西门潜奔。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将明室宫殿,及九门城楼,统行烧毁,这是何意?并把那明太子囚挟而去。
时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见城内火光烛天,烈焰飞腾,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随即缘城而上,逾入城内,把城门洞开。吴三桂一马冲入,军士亦逐队进城。外城已拔,内城随下,皇城已开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宫前,只见颓垣败瓦,变成了一个火堆。三桂遂令军士扑灭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内。故庐尚在,人迹杳然。转了身,向各处搜寻一番,只有鸠形鹄面的愚夫愚妇,并没有这个心上人儿。我亦替他一急。他亦无心去迎多尔衮,竟领兵出了西门,风驰电掣般追赶李闯。到了庆都,见李闯后队不远,便愤愤的追杀过去。李闯急令部将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马迎战,不数合,已被三桂军杀败,勒马逃走。抛弃甲仗无数,拥积道旁,三桂军搬不胜搬,移不胜移。等到拨开走路,眼见得闯军已去远了。三桂尚欲前进,祖大寿、孔有德等,已从京城赶到,促令班师。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寿道:“这是范老先生意见,说是穷寇勿追,且回都再议。”三桂犹自迟疑,大寿言:“军令如山,不应违拗。”三桂无奈,偕大寿等回见多尔衮。多尔衮慰劳一番,三桂道:“闯贼害我故君,杀我父母,吴某恨不立诛此贼。只因军命难违,姑且从归,现请仍行往追!”口头原是忠孝。多尔衮道:“将军原不惮劳,军士已经疲乏,总须休养几天,方可再出。”三桂无言可答,只得辞别到家,仍密遣心腹将士,探听陈圆圆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连两日,毫无音信,三桂短叹长吁,闷闷不乐。忽有一小民求见,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见毕,呈上一书,三桂即展读道:
贱妾陈沅谨上书于我夫主吴将军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宠爱,为欢三日,遽别征旌,妾虽留滞京门,魂梦实随左右。陌头之感,不律难宣。三月终旬,闯贼东来,神京失守,妾以隶于将军府下,遂遭险难,以国破君亡之际,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见将军,心迹莫明,不敢遽死。闯贼屡图相犯,妾以死拒。幸闯贼犹畏将军,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于今者,皆将军之赐也。及闯贼举兵西走,妾得乘间脱逃,期一见将军之面,捐躯明志。乃闻将军复出追寇,不得已暂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将军凯旋,将别后情形,谨陈大略。伏维垂鉴,书不尽意,死待来命。
看官!这陈圆圆既被李闯掳去,如何李闯西奔,恰把圆圆撇下呢?前未提起,阅者早已怀疑。原来圆圆秉性聪明,闻三桂来追,李闯欲走,她思破镜重圆,故意的向李闯面前,说明三桂心迹。李闯以留住圆圆,可止追军,并因妻妾多与相嫉,阴阻其行,故圆圆犹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圆圆书,不禁大喜,忙赏小民二百金,这小民恰得了一注横财。今兵役肩舆至民家,接回圆圆。不一时,圆圆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归来,丰姿如旧。圆圆方欲行礼,三桂已将她一把掖住,拥入怀中,与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宝贝。才对圆圆道;“不料今日犹得见卿。”圆圆道:“妾今日得见将军,已如隔世,惟妾身虽幸保全,左右不无疑虑,请今日死在将军面前,聊明妾志。”说毕,已垂下珠泪数滴,把三桂双手一推,意图自尽。一哭一死,这是妇女惯技。三桂将她紧紧抱住,便道:“我为卿故,间关万里,日不停驰,今日幸得重会,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愿再生。”比君父何如?圆圆呜咽道:“将军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谁敢疑卿!”圆圆道:“将军如此怜妾,妾不死,无以自白,妾死,又有负将军,正是生死两难了。”三桂着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镜重圆的日子,当与卿开樽畅饮,细诉离情。”于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对酌,叙这数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里,半亸云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阳西下,更鼓随催,携手入帐,重疗相如渴病,含羞荐枕,长令子建倾心。此时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却,未知这位陈圆圆,还记念李闯否?过了数日,少不得从宜从俗,替吴襄开丧受吊。白马素车,往来不绝。嗣闻多尔衮保奏为王,又是改吊为贺,小子也不愿细叙了。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入京后,一切布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畴酌定。特志两人,是《春秋》书法。范、洪二人,拟就两道告示,四处张贴。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羁縻百姓,一道是为崇祯帝发丧,以礼改葬,笼络百姓。那时百姓因李闯入京,纵兵为虐,受他奸淫掳掠的苦楚,饮恨的了不得,一闻清兵入城,把闯贼赶出,已是转悲为喜。又因清兵不加杀戮,复为故帝发丧,真是感激涕零,达到极点,还有哪个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尔衮见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筑宫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尔衮升殿入座,摆设前明銮驾,鸣钟奏乐,召见百官。故明大学士冯铨,及应袭恭顺侯吴维华,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称贺。富贵固无恙也。是日,即缮好奏摺,今辅国公屯齐喀和托,及固山额真何洛会,到沈阳迎接两宫。
两大臣去讫,多尔衮退了殿,忽由部将呈上密报。多尔衮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畴递阅。二人阅毕,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将来定与我为难,这事颇要费手。”洪承畴道:“朱由崧是个酒色之徒,不足深虑,只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素具忠诚,未知他曾任要职否?”多尔衮道:“洪先生谅识此人。”承畴道:“他是祥符县人,素来就职南京,所以不甚熟识。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会晤过了。”多尔衮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畴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谋,当先与商议便是。”多尔衮点头,二人随即退出。
过了数日,迎銮大臣饬人回报,两宫准奏,择于九月内启銮。多尔衮遂派降臣金之俊为监工大臣,从京城至山海关,填筑大道,未竣工的宫殿,加紧筑造;又招集侍女太监,派往各宫承值,宫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专员往各处采办;多尔衮当政务余闲的时候,亦亲去监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宫,想必监察较周。一日,由探马报称明福王称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开府扬州,统辖淮扬凤庐四镇,江淮一带,都驻扎重兵了。多尔衮闻报,仍延这洪老先生密议邸中。此时这洪老先生,已讬史可法兄弟寄书招降,又与多尔衮代作一书,寄与史公。此书曾载入史鉴,首末无非通套,中间恰说得委婉动人。其文云:
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曾讬其手书奉致衷绪,未知以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爱整貔貅,驱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天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蔽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谓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耶?夫闯贼为明朝祟,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旝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予闻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则以姑息,诸君子果识时知命,笃念故主,厚爱贤王,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禄,朝廷当待以虞宾,统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王侯上,庶不负朝廷仗义,兴灭继绝之初心。至南州群彦,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先生领袖名流,主持至计,必能深维终始,宁忍随俗浮沉,取舍从违,应早审定,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毋贪瞬息之荣,而重故国无穷之祸,为乱臣贼子所笑,予实有厚望焉。记有之:“惟善人能受尽言。”
敬布腹心,伫闻明教。江天在望,延跂为劳,书不尽意。
书成,命故明副将韩拱薇,及参将陈万春,赍书去讫。多尔衮照常办事,除处理国务外,仍是监视工作,足足忙了两个多月,方报竣工。一日,接到沈阳谕旨,知两宫已经启銮,遂派阿济格、多铎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连接来报,圣驾已到某处某处了。多尔衮令于通州城外,先设行殿,命司设监去设帷幄御座,尚衣监去呈冠服,锦衣卫去监卤簿仪仗,旗手卫去陈金鼓旂帜,教坊司去备各种细乐。大致齐备,传闻御驾已入山海关,进次永平,即传集满汉王大臣,统穿着吉服,往行殿接驾。是日銮驾已到通州,龙旗焕采,鸾辂和铃,两旁侍卫拥着一位七龄天子,生得秀眉隆准,器宇非凡,七岁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后面便是两宫皇太后。这位吉特氏,华服雍容,端严之中,偏露出一种娬媚。想从多尔衮眼中看出。多尔衮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监传旨平身,始一齐起立,随銮驾进了行殿。七龄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鸿胪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赞行五拜三叩首礼。礼毕,退殿少息,约两三小时,复命起銮,从永定门入大清门,王大臣等仍送迎如仪。是时城内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门前,各设香案,烟云缭绕,气象升平。銮驾徐徐经过,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尔衮随驾而入。猛见那已革的肃亲王豪格,仍然翎顶辉煌,昂头进去,多尔衮满腹狐疑,当时不便明问,只好随驾入宫。肃亲王的福晋,想尚在后未到。
接连忙了数日,无非是安顿行装,排设器具,毋庸细说。到了十月朔,顺治帝亲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并将历代神主,奉安太庙,随即升武英殿,即中国皇帝位。满汉文武各官,拜跪趋跄,高呼华祝,正是说不尽的热闹。汉代衣冠一旦休。礼毕,遂颁诏天下,大旨为“国号大清,定都燕京,纪元顺治”等语。这是满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惮详述。是日,即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因他功迹最高,特命礼部建碑勒铭,并定摄政王冠服宫室各制。另定摄政王宫室制度,恐多尔衮尚未快意。又加封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叔王,名为加封,实是降级。晋封阿济格为武英亲王,复肃亲王豪格爵,赐吴三桂平西王册印。谕旨一下,多尔衮因豪格复爵,心中未免不乐,恰又不便拦阻,只好缓缓设法。是日亲王及各大臣家属,亦统同到京。前文未叙及肃王福晋,故特补叙一笔,非闲文也。畿内已定,复令直隶巡抚卫国允等,平定畿外,于是决议远略。闻李闯西奔入陕,遂授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同吴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边外,会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陕西的背后。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趋潼关,攻陕西的前面。两路进兵,都用汉将为前导,以汉攻汉,的是妙计。只可惜这平西王又要与爱姬话别了。两将军率兵去讫,多尔衮又遣豪格出师山东,语首特加多尔衮三字,阅者勿滑过。豪格不敢违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时朝政始稍稍闲暇,多尔衮随时入宫,与吉特太后共叙离情。一日,正自大内回邸,忽由洪承畴入见,报称江南遣使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等,携带白金十万两,绸缎数万匹,来此犒师。多尔衮道:“何处的军士,要他犒赏?”承畴道:“说来可笑。他说是犒我朝军士呢!还有史可法一封复书。”说至此,即袖出一书呈上,多尔衮拆开一阅,不禁惊叹起来。正是:
河山半壁留残局,简牍千秋表血诚。
毕竟书中如何说法,且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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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帝之入关,人谓由多尔衮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尔衮,将由吴三桂乎?应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尝欲乞援满洲也,为一爱姬故,迫而出此。然则导清入关者,非陈圆圆而谁?圆圆一女子耳,乃转移国脉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圆圆殆其流亚欤?若多尔衮之经略中原,入关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厉而来,是又以一妇人之力,肇成大统者,孰功孰罪,阅此书者当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四回 抗清廷丹忱报国 屠扬州碧血流芳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展阅史可法复书,不禁惊叹,因史公来书,是洋洋二大篇,比原书字数还要加倍。当即交洪承畴朗诵,承畴遂徐声念道:
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随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庶,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驾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宵,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枬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克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成,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辑群黎,且罢薙发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震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辽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师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不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嗣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议复著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非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武,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服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恨,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畴读毕,随道:“据书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顺我朝,但照陈洪范传说,现在明福王用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入阁办事,恐怕就要灭亡呢。”多尔衮问他何故?承畴道:“马士英向来贪鄙,阮大铖是魏阉的干儿,这等人执掌朝纲,还有何幸?”多尔衮道:“有史可法在。”承畴道:“单靠这史老头儿,也不中用。”史老头儿不中用,洪老头儿恰很中用。多尔衮道:“此外有无别说。”承畴道:“来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寿山特立园陵,改葬崇祯帝;第二件,是要索还北京,只肯把山海关外,割畀我朝,每年赠我岁币,只有十万两;第三件,我朝与他国书,只许称可汗,不能称帝;第四件,来使聘问,要照故明会典,不肯屈膝。”多尔衮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说这样话!”承畴道:“闻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畴口中表明官职,这也是紫阳书法。多尔衮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暂居鸿胪寺中,再作计较。”
歇了几天,承畴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闻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惊,忙来见多尔衮,问道:“王爷把南使都遣回了么?”多尔衮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畴道:“老臣已与陈洪范密约,愿招降江南将士。洪范可去,左、马二人不应遣归。”多尔衮道:“你日前未曾声明,今已遣归,奈何?”承畴道:“请速派得力人员,追回左、马二人,只放陈洪范回南。”多尔衮点头,即令学士詹霸,带着禁军,飞骑南追,不到两三日工夫,即将左、马二人截回。
多尔衮正思遣将南下,忽接西征捷报,说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来李闯率众入陕,攻陷长安,复令部众分扰四川、河南等省,寻闻清豫王多铎已下河南,急遣部将张有声守洛阳,张有曾守灵宝,不防清兵势大,二张具被击败,退回关中。李闯又命骁将刘宗敏,带着人马,出守潼关,与清兵战了数次,有败无胜。李闯复亲率铁骑到关,两下都是百战精兵,一攻一守,杀伤相当。这时候,清英王阿济格等,已向长城遶边入保德州,结筏渡河,入绥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趋西安。警报传至李闯,李闯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济格军,被他大杀一阵,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时潼关也由多铎攻破,降了闯将马世尧,乘胜来会阿济格,李闯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时放火而逃。始终是一强盗行径,如何能统中原?这一场,被清兵前截后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是恶贯满盈之报。只剩了几十百个残卒,保着李闯,落荒逃走去了。李闯入陕,已如强弩之末,故书中叙述,亦约略及之。
阿济格既逐去李闯,与多铎相会,即联名报捷。多尔衮大喜过望,即奏请顺治帝御殿受贺。此时已是顺治二年春天了。受贺毕,由多尔衮等会议,令阿济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闯,多铎移师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笔,不能并叙,且先述多铎下江南事。
且说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孙,福恭王常洵长子,崇祯十六年袭封。因流寇四扰,偕从叔潞王常,避难淮安。崇祯帝殉国,凤阳总督马士英拟迎立福王,独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以福王有七不可立,一贪,二淫,三酗酒,四不孝,五虐下,六不读书,七干预有司,一之为甚,其可七乎?拟迎立潞王常。偏这马士英硬要推戴,勾结总兵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人,备齐甲杖,护送福王到仪真。可法无奈,与百官迎入南京,先监国,继称尊,以次年为弘光元年。士英带兵入南京,与可法同为东阁大学士,两人心术不同,屡有龃龉。可法乃自请出镇淮扬,率总兵刘肇基于永绥等,同到江北,建议分徐泗、淮海、滁和、凤寿为四镇,即命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总兵,分地驻扎。名目上归可法节制,其实统是士英羽翼,哪个肯听可法号令?史阁部死矣!四总兵闻扬州华丽,争思居住,先到扬州城下,自杀一场。亏得可法驰往劝解,方各至泛地。自是史可法在扬州驻节,屡上书请经略中原,都被马士英搁留不报。这位弘光皇帝,偏信马士英,一切政务,全然不管,专在女色上用心。宫中不足,取诸外府。时命太监出城搜寻,见有姿色的女子,一把扯去。可怜母哭儿号,生离惨别,那弘光帝恰左拥右抱,非常快活。广罗春方服媚药,尽情取乐,无愁天子。谁知春宵不永,好事多磨,霓裳之曲未终,鼙鼓之声已起。北朝的豫亲王多铎,已分军南下了。
多铎自奉了移师的上谕,便别了阿济格,把军士分作三支,望河南进发。一出虎牢关,一出龙门关,一出南阳,约至归德府会齐。时河南尚为南朝属地,巡按御史陈潜夫,保奏汝宁宿将刘洪起,可为统领,令他号召两河义旅,阻截清兵。马士英不许,反召回陈潜夫,清兵长驱河上,如入无人之境。史可法闻警,亟令高杰出师徐州,沿河筑墙,专力防御。寻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复促高杰进屯归德。高杰欲与雎州总兵许定国,互相联络,作为犄角,不意定国已纳款清兵,送二子渡河为质。高杰尚在梦中,领了数骑,从归德趋雎州,被定国赚入城内,设宴接风,召妓侑酒。灌得高杰烂醉如泥,连从骑也没人不醉,大家挟妓酣寝。一声鼓号,伏兵齐起,高杰从醉梦中惊醒,被四妓揿住,手足动弹不得,刀锋一下,身首两分。其余从骑,也一一被他杀死。一班风流鬼,都入森罗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
定国即至多铎处报功,多铎随进取归德,三路兵陆续会集。适清都统准塔,随豪格至山东,因山东已平,奉朝命接应多铎,亦到归德来会多铎军。多铎令准塔率本部军出淮北,自率部队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将李成栋乞降,进攻宿迁,刘泽清率步兵四万,船千余,夹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遥击,自己恰潜渡上游,遶出泽清背后。泽清不及防备,顿时骇退。准塔追至淮安,泽清遁入海。淮北一带,望风降清。多铎由归德趋泗州,明淮河守将李际遇,焚桥遁去。
清兵遂安安稳稳的渡了淮河。
那时赤胆忠心的史可法,闻高杰被杀,流涕太息,忙令高杰甥李本身,往收部众,又立杰子元爵为世子,抚定军心。忽报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师出御;行至半途,又报泗州紧急,复移师向泗州;行未数里,南京又飞檄召还,说是左良玉谋反,从九江入犯,赶即入卫。风鹤惊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怜!
看官!你道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战功,福王封他为宁南侯,驻守武昌,节制长江上游,作为南都屏障。这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恼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侧为名,引兵东下,从汉口到蕲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惊,一面命阮大铖等,率兵至江上,会同黄得功防堵,一面飞召史可法、刘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矶,又遇南京差官,传来谕旨,以黄得功已破良玉军,令可法速回淮扬。可法犹欲趋援泗州,探报泗州已失,急还扬州。好象磨盘心。谁知清兵已从天长、六合长驱而来,距扬州城只三十里。扬州守兵,多半逃窜,至可法入城,城中已无兵可守。飞檄各镇入援,只一总兵刘肇基,从白洋河趋赴,报称:“军心多变,刘泽清已潜降清军,”弄得可法战无可战,只得决计死守。
当时有清室降将李世春,奉多铎命,入城劝降。看官!你想这效死勿贰的史督师,肯甘心降敌么?愧杀洪、吴诸人。世春尚未详说,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后,可法急令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扎营城外,作为援应,自率刘肇基登城巡阅。猛见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涌前来,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将临城下,一声号令,炮弹矢石,统向清兵打去。清兵前队,多半死伤,方略略退去。相持两昼夜,可法望见城外两营,杳无声响,只有虚幌幌两座营帐;隔了一宿,连营帐都没有了。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可法叹道:“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奈何奈何?”刘肇基献策道:“城内地高,城外地低,可决淮河之水,灌入敌军,不怕敌军不退!”可法道:“民为贵,社稷次之。敌军未必丧亡,淮扬先成鱼鳖,于心何忍?”到了此时,还顾恋百姓,可谓仁人。遂不从肇基之言,专务固守。
多铎接连攻城,已是数日,兵士已被伤无数,顿时愤不可遏,督兵猛扑数次,都被守兵击退。可法检点守兵,亦已许多受伤,料知城孤援绝,终难持久,齧了指血,草定遗表,还劝这位弘光皇帝去谗远色,勉力图存。又作书寄与母妻,不及家事,但云我死当葬我高皇帝陵侧。精忠报国,如见其心,读此为之泫然。遂交与副将史得威,令他逸出城外驰报去讫。到了第七日,城内的炮弹矢石,所剩无几,可法正在着急,陡闻炮声突发,城堞随崩,凭你史督师忠心贯日,也是无法可施,只好拼着命与他血斗。两下激战许久,城内外尸如山积,清兵践尸入城,刘肇基率士民巷战,杀伤十余人而死。可法见清兵已入,肇基阵亡,忙拔剑自刎。忽来了参将张友福把剑夺去,拥可法出小东门。可法大呼道:“我便是史督师。”此时城内外统是清兵,闻可法自呼,不问真伪,一阵乱剁,可怜柱石忠臣,已成碧血,从此精诚浩气,直上青云。逾年,家人以袍笏招魂,葬于扬州城外的梅花岭。明史上说他是文文山后身,小子曾有《梅花岭吊古诗》道:
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扬州一样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岭梅万树益馨香。
多铎既得了扬州,下令屠杀十日,这般惨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说了。后人著有《扬州十日记》,看官可以参阅,小子且停一停笔,待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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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阁部一书,义正词严,可夺故人之气,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贤勿贰,去邪勿疑,则正位南京,犹仍汉代衣冠之旧。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无度,黜正崇邪;马阮用事,援引奄党;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犯多如羊,职方贱如狗,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胡儿南下,四镇抛戈,徒一憗遗之史阁部,怀才莫试,茹苦含辛,卒抗节扬州城下,岂不哀哉?本回全为史阁部写照,历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读。
第十五回 弃南都昏主被囚 捍孤城遗臣死义
却说扬州被清兵攻入,警报传至南京,与雪片相似。马士英急遣总兵郑鸿逵,副使杨文骢,率师堵截江上。这郑杨两人,统是马党,钻营奔去,得了一个高官,晓得什么兵略,只把炮弹隔江乱放,诡报胜仗。偏这清兵故意趋避,到了炮弹声歇,他却乘着黑夜,渡江而来。待明营惊醒,清兵已经杀入,郑杨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杨文骢逃至苏州,郑鸿逵越加胆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将军第一。清兵遂进陷镇江。那时弘光皇帝恰罗列美女,饮酒取乐,不让当年陈叔宝。至镇江失守的信息,报入宫中,他还拥着美人,不住的饮酒。亏他镇定。次日,又由太监入报,清兵自丹阳句容,迤逦前来,至是弘光帝方有些着急,连唤奈何。太监道:“现闻黄得功屯兵芜湖,请皇上赶紧前去,叫他保驾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装,挈了爱妃,潜开通济门出走。次晨,马士英入朝,闻弘光帝已经逃去,忙入宫中,见太后皇后,正在着忙,哭得似泪人儿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无心肝。士英命侍卫备驾出宫,自与阮大铖率亲兵数千名,挟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总督京营圻城伯赵之龙,束手无策,与大学士王铎等,密议了一条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过了两日,清兵始到城下,赵之龙即将议定的法子,施行出来,令属员写了降书一道,赍赴清营。多铎大喜,准其投降。赵之龙即率十七侯伯,开了城门,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扫地。多铎入城安民。因马到即降,破格宽宥,禁止部兵掳掠,所以南京还算安静。特别提出,想见其掳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贝勒尼堪,贝子屯齐,进兵芜湖,追擒弘光帝。适明将刘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着清兵,并不抵御,当即迎降。尼堪令为前驱,直达芜湖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