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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 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 近年坊间刊刻各种文学史与文学评议之书,独王静安《宋元戏曲史》最有价值。其余亦间有一二可观者,然大都不堪入目也。   问王君此书何以有价值?则答之曰:中国韵文,莫优于元剧明曲。然论次之者,皆不学之徒,未能评其文,疏其迹也,王君此书前此别未有作者,当代亦莫之与京:所以托体者贵,因而其书贵也。   宋金元明之新文学,一为白话小说,一为戏曲。当时不以为文章正宗,后人不以为文学宏业;时迁代异,尽从零落,其幸而存者,“泰山一毫芒”耳。今欲追寻往迹,诚难诚难。即以元杂剧而论,流传今世者,不过臧刻百种,使臧晋叔未尝刻此,则今人竟不能知元剧为何物。持此以例其他,剧本散亡,剧故沉湮,渊源不可得考,事迹无从疏证者,多多矣。钩沉稽遗,亦大不易。当时人并无论此之专书;若于各家著述中散漫求之,势不能不遍阅唐宋元明文籍,然而唐宋元明文籍,浩如烟海,如何寻其端绪?纵能求得断烂材料,而此材料又复七散八落,不相联属,犹无补也。王先生此书,取材不易,整理尤难。籀览一过,见其条贯秩然,能深寻曲剧进步变迁之阶级,可以为难矣。   研治中国文学,而不解外国文学,撰述中国文学史,而未读外国文学史,将永无得真之一日。以旧法著中国文学史,为文人列传可也,为类书可也,为杂抄可也,为辛文房“《唐才子传》体”可也,或变黄全二君“学案体”以为“文案体”可也,或竟成《世说新语》可也;欲为近代科学的文学史,不可也。文学史有其职司,更具特殊之体制;若不能尽此职司,而从此体制,必为无意义之作。王君此作,固不可谓尽美无缺,然体裁总不差也。     王先生评元剧之文章,有极精之言。今撮录如次——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     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     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     “臧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     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     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     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     秀杰之气,时时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     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     然之结果,抑其次也。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     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     《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     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     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     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     赴火者,仍出于主人翁之意思:即列之于世界大悲     剧中,亦无媿色也。(按,即此而论可见中国戏剧历     代退化。)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     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     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     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     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     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     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   书中善言,不遑悉举,姑举数节以见其余,皆极精之言,且具世界眼光者也。王君治哲学,通外国语,平日论文,时有达旨。余向见其《人间词话》信为佳作。年来闻其行事不甚可解,竟成世所谓“遗而不老”之人。此非本文所应论,就本书,论本书,却为甚有价值耳。至于今日,中国声乐之学,衰息极矣。世有有心人,欲求既往以资现在,则此书而外,更应撰论述明南曲之书词之来源与变化,汉魏以来,至于明清声乐之迁嬗,亦应有专书论次。盖历来词学,多破碎之谈,无根本之论,乐学书中,燕乐考原。声律通考虽精,而所说终嫌太少也。必此类书出于世间,然后为中国文学史美术史与社会史者,有所凭传。     ——选自《新潮》第一卷第一期(1919年1月1日北京出版)。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一) 余因阅览古迹故,遂至敦煌。当千八百七十九年,余友匈牙利地理学会长洛克济Loczy教授,曾随伯爵斯布尼Count Szechenyi之远征队,至敦煌东南之千佛洞。千九百零二年曾以语余,并谓洞中画壁雕刻之美,冠绝东方,余深感其语,故有敦煌之行。余以千九百七年三月,始至敦煌,即访千佛洞。其洞在荒谷之口,危严之上,在敦煌东南十二英里。余至其下,始叹洛氏之言不诬。窟穴大小殆以百数,高下成列颇不整齐,石色纯黑,上施雕凿,洞之大半,皆有画壁,美丽殊伦,完缺不一;绘画之法源自身毒。余于和田沙漠所掘废寺佛画,规摹气韵,大略相同,造像之多,与画壁等,可证古代支那印度美术交通;惜多为后人补葺,失其真矣! 严洞之傍,颇多碑碣,证此古寺建于唐代,当时佛教盛于支那。又二百年间,西陲无事,北免突厥之兵,南靡吐蕃之寇。自是以降,讫于蒙古之兴,则外常为蛮族之所蹂躏。寺宇之丽,僧尼之数,为之大减矣!顾情势虽变,而宗教未革。余周览各洞,多见巨像。其最高者,近百英尺。此种制作,稍属后代。读《马哥波罗旅行记》中《沙州》一篇,可见元时唐古特人民,拜偶像之奇俗矣!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二) 敦煌之民,虽至今日,犹皈佛教。余等去敦煌之日,正敦人瞻礼之期,市民村民来谒千佛洞者,数以千计,可知寺宇虽残,犹为礼拜之地。故余于此地,就画壁造像,深加敬护,除照影绘图外,不敢有所希冀,恐伤人民之情也。 余于五月二十日,复至敦煌,拟为小住之计。盖二月以前已略闻,道士于二年前修理寺宇发见古代写本之事,此种宝物,置于古室,守卫颇固。余为求书计,不能不徐图之也。 道士为人颇奇妙,可喜彼不知所保守者何物,又对神与人均有戒心。余初与之交涉,甚为棘手,事之颠末,兹不必言;但其成功,除翻译蒋师爷(编者按名孝琬)之秘策外,余之支那大护法圣人元奘法师,实为余牙人焉,余此行颇类元奘,又甚敬元奘人颇知之。道士虽不知佛教事,然其敬之也与余同,特其所以敬之之道异耳!虽荒唐之西游记,视元奘为神人者,其说不见于《大唐西域记》,然此与余事,何关系乎?当道士以石室者一本示余也,乃汉文佛经一卷,首署大唐三藏法师元奘译。道士与蒋君皆惊其异,蒋君遂言此室之开,得非元奘之灵,留以俟其自印度来之弟子乎?道士然之。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三) 道士既闻此说,始敢启大门招余入。余等入门,经前广道,遂入石室。室外故有画壁,壁裂而室见,室中暗甚。余从道士油灯光中,见卷帙成堆,自地上起,高约十英尺。后精计之,其容积殆近五百立方英尺。顾在室中,不能阅览一物。道士乃手持数卷,导余至廊下之屋,使余疾览之。余下帷审阅,以免人探伺,不觉惊喜之交集也。 所有卷轴,大抵汉文写经,高约一尺,卷束甚厚。虽完好如故,然观其纸墨形制,古可知也。每展一卷,恒在十英码左右,故求其所记时代,甚为烦难。后于汉文大经卷背面,发见印度婆罗谜草书Indian Brahmi Soript,积疑始释,足证写经之时,中亚细亚佛教徒中,尚知梵文,此为稍古之事矣!一切写本,依然初藏时之形状,且无几微湿气,盖保藏古物,固未有愈沙漠中之石室者也。 余于开一大包裹时,尤惊此地保藏之善。其包裹以粗棉布为之,中藏种种绢画纸画幡,盖锦缯刺绣之供献物,不可胜计。其画绢画布,盖寺中之旌旗,卷藏甚谨,及展视之,皆为诸佛菩萨像。或纯用印度画法,或以印度画为本,而参以中国画。佛像之下,画礼拜者,其服犹昔时桑门之服也。后蒋君发见供献簿果,证为第九、第十两世纪之物。作画之绢,薄而透明,精细无匹故。其大至五六英尺者,摺久痕深,开视颇险,当时亦无馀晷,以细加研究。余之所注意者,惟在利用何策,可使古画脱此危地,而免守者之伤损。后见道士观此唐代遗物不足贵,心乃大慰。又不敢大加审谛,恐其以余为酷嗜之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四) 此殆由道士不重绘画,或故以此为饵,使余之耳目不能专注于汉文整卷,故特于其所谓废物之中,多出杂束以示余。然余实深谢道士之殷勤也。余于第一包裹内,已发见中国吐蕃文中,有印度草书叶甚多,所谓中亚细亚婆罗谜文也。此种书叶,由其形制观之,均属于六种不同写本,或甚繁多,亦有完全者。以余所见,此体梵文及突厥斯丹宗教文字,其完全及精好,未有能及之者。故余与蒋君,终日于汉文、藏文、汉梵对译文束中拾取此种残叶,道士虽以取携为劳,然甚轻视此,故心颇慰矣。 后数日间所为之事与所见之物,不暇殚述。有一大束充以杂书画布及种种纸叶,其最可贵者为贝叶梵文大书,此明为北印度佛教律藏中之物,书之材料,示其来自印度,且世界所有梵文写本,未有古于是者。吐蕃文书,有卷子本,有扑叙斯Pothis本,书亦甚多,且除南方书籍外,尚有他书,盖突厥斯丹东部之回鹘国,至第十世纪尚存,其时佛教盛行国中,一时或曾据敦煌之地,故回鹘文写本多至数大束。又摩尼教经之以开突厥文Kok-turki及叙利亚文Syriac书者,亦见于此云。 汉文残纸片,骤视之若稍不足珍,然实有古物学上之价值。其中杂记如书札寺历等,充斥于道士所谓废纸中,此不独足以知第九第十两世纪中此间寺院之制度,由其所载年月,亦足证石室之闭,在耶稣纪元千年以后也。其封闭之故,实惧兵祸,然先是此室必为寺中储藏故物之所,故当封闭之时,其物固已古矣。余一年以后,复检所得汉文书卷,其所纪年月,有在纪元第三世纪者,然定其最古写本始于何时,尚须假以岁月之研究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五) 余以多日之劳,速检室顶之丛残卷束,而选写本图画,及他古物之特异者,乃开汉文写本卷轴之大匮。虽道士之心,已为贿赂所易,然颇有难色。又清理全室之事,虽胆壮者犹为寒心,况以彼之怯懦乎?然清理之未果,于室下得画绢若干束,又于汉文卷中得中亚细亚婆罗谜文,及他文写本等。此处寺宇,本道士所重修,故寺中所有各物,悉为彼有。而交易之道,则余以自由捐助之名义,施诸寺宇;所取诸物,亦以假归细阅之美名,携至余处,初无一人知者。 购取之事,多出蒋君之力,至其不为人所指目,则又有说,兹不暇述。当道士既得马蹄银后,暂至敦煌,验其名望,不减于昔,心乃大慰;且以余之购此,将以佛教之文学美术播于西方,又使古物不受后此灭亡之厄,甚盛业也。余四月以后,复至兹寺,道士对余无异词,余心尤慰。迄今日二十四箱之写本,与五箱之图画绣品他物等,安抵伦敦,此乃余最终之慰藉也。 余于六月中旬,始毕千佛洞画壁造像之摄影。古物之研究告终,乃从事于地理上之探检。此次事业自南山始,余以书籍寄于安西州署,乃南向雪山脉。此脉实苏勒河与敦煌河之分水界。途中于乔梓村畔两小山脉之间,发见大废址,昔有运河导川至此,遗迹犹存。然其旁耕地,今皆不见。天时人力,全由乾燥而变,其初盖可想矣! 是处暴风间作,沙山颇峻,故掘地之事,苦于难施。然由古物上之证据,知此废城在耶稣纪元后十二三世纪,尚有居人,其残垣之存者,尤足证数百年来之风力,面东之坦为飞沙冲击,残毁无余;而南北二垣与东风平行者,尚完好如故。及入谷中,即大西河横绝外山脉之处,又有洞宇无数,谓之万佛峡,今日犹为瞻礼之所。庙貌之古,仿佛千佛洞,画壁极大,亦甚完全,作于第八世纪至十三世纪之间,更足印证当时之佛教画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六) 自是以往,高峰相衔,巅戴冰雪,俯视疏勒河以西不毛之高地,测量既竟,下至昌马。旋渡昌马河,经未探险之山地。虽在夏季,犹以乏水为苦,遂由嘉峪关入长城。余于此又得决古长城之疑问焉。夫今日中西图籍,均以肃州西南边墙,讫于南山之足者,为古长城尾。又数世纪以来,西域人之访嘉峪关者,无不以是处为中国本部门户。然据中国古书,则关城当远在其西。余于敦煌沙迹中,所发见之古长城遗筑,更足征实此说也。苟一细思,其疑立释。盖嘉峪关附近,实二种防御线之交点;此二线之建筑年代不同,宗旨亦异。一线来自甘州肃州之北,本与安西之长城相接,乃纪元前二世纪所筑也;筑城之旨,在保障南山阴之狭地,及前汉以后,国力更张,此地遂为自中国入西域之孔道。第二线则与第一线互为直角,即嘉峪关城,此后世所筑;其旨在塞西域通路,盖中国守闭关主义以后矣! 余久往肃州,至七月杪始启行,探中部南山。盖地方官吏于余虽甚亲厚,然惧南山寇盗,不任余行,坚请而后可,而转运之事尤多阻碍。甘肃人民以山外之地为人迹所不至,颇惮于行。后虽以官力雇得夫役骡马,皆以早归为约,故唯于利区托芬Richthofen Range 及托雷Tolai Range 两山脉间地,得有向导。此距海面一万三千尺之处,见有金穴,西宁之民在此淘洗云。 余离金矿,正值雪融之际,自是以往,不见人迹。是月之杪,始见蒙古人牧地数处,其地直甘州之南,惟南山堀起,而南走哈喇淖尔及青海间也。其地有四山脉,界画分明,中间山谷亦颇开广,故虽无向导,而不至迷失,测量之事亦颇便利。所过牧地,在距海面万一千尺至万三千尺之间,人畜饥疲,为之苏息。惟大谷之中,空气蒸湿,与南山西部绝异。霰雪日降,道路泥泞,行路之难盖可知也。 王国维译斯坦因《中亚细亚探险谈》(节选七) 天然之阨既如是矣!重以中国圉人,畏惧艰险,出于天性,视此山中危险,充塞闻见之外,加以想像,群思遁逃,不止一次,余与蒋君且抚且励,始得无事。彼等如年老之人,历险既多,畏事愈甚,及偶值危地,则又如群孩在林,不知所措,故蒋君与余恒谓之曰年老之孩。肃州官吏所派护兵亦然。又赢粮不多,中途自困。适余携有大麦,本用饲马,遂以给之,彼等以非常食,不敢入口,蒋君取而食之,然后敢食;后猎得野骡,遂以获济。 自肃州启行后,已行四百余英里,至八月后,乃测量中部南山迤北之三山脉。此三山脉之经度,在甘州肃州之间,高峰戴雪,距海面万八千尺至万九千尺,凡疏勒河及河水之北流者,途中皆得其源于冰岭之中,余所取之道,务与俄国探险家奥伯拉启甫 M . Obruheff 及哥兹老夫Dozloff异路。三脉中偏南一脉,冠以冰雪,此疏勒河与哈喇淖尔青海水源分界之处,余辈测量,循其北面秀峰连岭,皆高于其北二山脉,其间山谷亦高至万三千英尺,疏勒河诸源之所萃,自此以往,入大通河发源之高地,此河乃黄河最北之大源。故余于此处实触太平洋之流焉。遂北至甘州河流域之高地,越得区托芬之连岭,谷中水势泛滥,行李颇艰。然弥望茂林,大半枞树蔽亏坡麓间,与西部南山之荒凉寒互迥殊。伙伴印人兰沁Ram Singh专司测绘之事,其图中所测山地,自安西至甘州凡二万四千英方里云。 余于九月初,自甘州长行,拟至塔里木河域,以从事第二次冬期探险。此行为调查古物及他故,乃出哈密吐鲁番之骆驼大道,往来西域者不由罗布淖尔,而由此道,盖已千三四百作年矣!余于甘州至安西途中,时折而北,以探长城遗址,知古之长城,实极于安西。是春夏间之所想像者,遂实证之矣!及抵安西间,沁体弱不堪冬行,乃令其由和阗归印度,便道测敦煌至若羌Charklik(在罗布淖尔之南)之连山,而以拉尔沁Rai Lai Singh从余行,拉氏曾从事异门Yemen至中东部之测量,甚以劳动及精细著者也。 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序 安阳所出龟甲兽骨,皆刻商代卜辞,文字奇古,比彝器古文尤为难读。光绪季年,丹徒刘氏拓印所藏甲骨为《铁云藏龟》,于是世始知有此物,瑞安孙仲容徵君诒让为之《札记》。宣统元年,上虞罗叔言参事作《殷商贞卜文字考》,卜辞文字始有条理可寻。参事东渡后,复拓印所藏甲骨为《 殷墟书契前编》八卷、《殷墟书契精华录》一卷。去年岁杪,其《殷墟书契考释》 始成,于是卜辞文字可读者,十得五六。盖 近 世 之 言 古 文 者,以 此 书 为 最 善 矣。参事《自序》 曰:宣统壬子冬,余既编印《 殷墟书契》,欲继是而为考释。人事乖午,因循不克就者。岁将再周,感庄生吾生有涯之言,乃发愤键户者四十余日,遂成《考释》 六万余言。既竟,爰书其端曰:予读《诗》《书》 及周秦之间诸子、太史公书,其记述殷事者,盖寥寥焉。 孔子学二代之礼,而曰“杞宋不足徵”,殷商文献之无徵,二千余年前,则已然矣。吾侪生三千年后,乃欲根据遗文,补苴往籍,譬若观海,茫无津涯。从事稍久,乃知此事实有三难:史公最录商事,本诸《诗》《 书》,旁览《 系本》。顾考父所校,仅存五篇,书序所录,亡者逾半。《系本》一书,今又久佚。欲稽前古,津逮莫由。其难一也。卜辞文至简质,篇恒十余言,短者半之。又字多假借,谊益难知。其难二也。古文因物赋形,繁简任意,一字异文,每至数十。书写之法,时有凌猎,或数语之中,倒写者一二,两字之名,合书者七八。体例未明,易生炫惑。其难三也。今欲祛此三难,勉希一得,乃先考索文字以为之阶。由小篆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窥书契,穷其蕃变,渐得指归,可识之文,遂几五百。循是考求典制,稽证旧闻,途径渐启,局鐍为开,稽其所得,则有六端: 一曰帝系。商自武汤,逮于受辛,史公所录,为世三十。见于卜辞者,二十有三。史称大丁未立,而卜辞所载祀礼,俨同于帝王。又大乙羊甲,卜丙卜壬,较以前史,并与此异。而庚丁之作康祖丁,武乙之称武祖乙,文丁之称文武丁,则言商系者所未知。此足资考订者一也。 二曰京邑。商之迁都,前八后五。盘庚以前,具见《书序》。而小辛以降,众说多违。洹水故墟,旧称亶甲,今证之卜辞,则徙于武乙,去于帝乙。又史称盘庚以后,商改称殷,而遍搜卜辞,既不见殷字,又屡言入商。田游所至,曰往曰出,商独言入。可知文丁帝乙之世,国尚号商。书曰戎殷,乃称邑而非称国。此可资考订者二也。 三曰祀典。商之祀礼,迥异周京,名称实繁,义多难晓。人鬼之祭,亦用柴2 。牢鬯之数,亦依卜定。王宾之语,为《 洛诰》 所基。3 刚之荐,非镐京所创。此可资考订者三也。 四曰卜法。商人卜祀,十干之日,各依祖名。其有4 者,则依4 名。又大事贞龟,小事骨卜。凡斯异例,先儒未闻。此可资考订者四也。 五曰官制。卿事之名,同于雅颂。大史之职,亦具春官。爰及近臣,并符周制。乃知姬旦六典,多本殷商。此可资考订者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