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二十家小品 - 第 1 页/共 11 页
《晚明二十家小品》
施序
这一本集子的编选,我并不想曲撰出一些理由来,说是有一点意义的事。在我,只是应书坊之请,就自己的一些明末人的文集中选一本现今流行着的小品文出来应应市面而已。至于我为什么肯来做这个容易挨人讥讽的“选家”,这理由很简单,“著书都为稻粱谋”,著的书既没那么多,而“稻粱谋”却是每日的功课,便只好借助于编书了。
但是编一本书,也得使物稍微像个样子。所以我之所以尚能告无愧于本书的读者者,是在于我对于编选及标点此书时,自问并没有太草率了事。
本集中所选录的二十个晚明文人,从徐文长开始,以至于公安竟陵两大派,以及其他一些虽非属于公安竟陵,而思想文章都有点相近的作家,对于正统的明代文学说起来,差不多都是叛徒。
在政治上,这二十个人中间,大半都不会做过显赫一时的官,在文学上,他们也没有一个曾经执过什么文坛的牛耳。但是,因为对于显宦之反感,而有山林隐逸思想,因为对于桎梏性灵的正统文体的反感,而自创出一种适性任情的文章风格来,使晚明的文章风气为之一变,这二十个人却不妨可以说是一枝主军。
正因为是一群正统文学的叛徒,而且又不居显要,有政治的势力来为之后盾,所以这一群作家是随时在受指斥或攻击的。你主张山林隐逸,就骂你是标高要名,企图以隐士为做官的终南捷径;你主张文章要纯任性灵,就说你滥调浮辞,卑不足道,这种文人相轻,不估量一下对方的真价值,而一味以冷嘲热讽为攻击之资的情形,正与三百年后的今日一般无二。
所以本集的编选,除了尽量以风趣为标准,把隽永有味的各家的小品文选录外,同时还注意到各家对于文学的意见,以及一些足以表见各家的人格的文字。这最后一点,虽然有点“载道”气味,但我以为在目下却是重要的。因为近来有人提倡了明人小品,自然而然也有人来反对明人小品,提倡明人小品的说这些“明人”的文章好,反对的便说这些“明人”的人格要不得。提倡者原未必要天下人皆来读明人小品,而反对者也不免厚诬了古人。因此我在编选此集的时候,随时也把一些足以看到这些明人的风骨的文字收缀进去。譬如汤若士这个人,一般人大概只晓得他填词拍曲,是个侧艳的词章家,但看到他给朋友弟子的一些书信,对于当时朝野的一种卑鄙龌龊的愤懑,却不由的也见到此老在风流跌宕之外,原有一副刚正不阿的面孔。若徒以摹情说爱的词人目之,未足知汤若士也。
至于本集二十人的选定,并没有什么标准。只是随自己的方便而选取的。本来还应该加一个张岱,但因为寒斋尚无《琅文集》,而《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两书现在也颇易得,故不再编录。刘同人的文章全从《帝京景物略》选出,因为《帝京景物略》一书传本尚不甚多,而文章确写得出色也。其余各人之文,则大都从各人专集或其他选集中录出,大概以书之珍罕与否为选录多寡之标准,故此集二十卷,实已撷取数十种明人文集全书之精英,读者得此一编,足可抵明椠文集数百卷矣。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 施蛰存记
《晚明二十家小品》
徐文长小品
○吕山人诗序
吕山人刻续稿成使其弟尚宾持送予,使论序。山人诗固多,而不多刻。予即此得比附分类之。若《艾如张》,《君马黄》,《艳歌》,《何尝行》,虽用正题,而意藏不晓者,不论。标格往时数论矣,且观者各有品,亦不论《大是曲》,《子夜歌》,《白苎词》,《阳春曲》,《采莲》,及《歌寄衣》,《美人行》,《春女词》,皆写妇人女儿,惜别怀春,虽古忠臣爱君,贤哲遭弃置,间于此发,婉娈不舍,然曲终奏雅,风赋且不免,所可取者,道人意中语,非子其谁?《善哉行》,《陇头水》,《悼梅花》,《行路难》,《嗟哉日行》,《惜年华》,多感慨于及时追乐,吾读之泪下也。至任野性,傲睨一世,则有《长歌行》,《感寓》,《夏夜溪堂知谪仙》等篇在。然《门有万里客》,《白马篇》,《将军行》,《关山月》诸章,又气跌宕思功名,何哉?其拟古乐府十六章,又慨古事,或政不平,失机会,或人臧否而己短长之,若恨不身为者,又何哉?咏美人走马,予京有数作寄山人,其词曰:“西北谁家妇,雄才似木兰,一朝驰大道,几日隘长安;红失裙藏镫,尘生袜打安;当炉无一可,转战谅非难。”又曰:“金鞍七宝歌,玉手控青丝,人马才相得,风云气本奇;势轻香易堕,样巧影难为;驰罢雄心在,何曾敛翠眉?”又曰:“尺锦即成妆,当眉绾结方,须臾撒身手,驰骤蹴风霜;檐影千门乱,街心一带长;忽逢游冶子,系马问家乡。”今读山人,说人马更剽健,予不及也。山人诗,古者仿汉魏,最近亦唐人知之。其沈者若隐逸,浮者气概,人亦知之。至山人抱奇才,有深计,雄视思仕,不得效尺寸而抑在山间,此虎豹而麋鹿之,人或未知也。故其诗声有前数者,观《嗟哉日行》其大要也。往阅其尊君中山翁续稿中《题虎图》,有曰:“咆唬山谷金波罗,壮士腰间金仆姑,攘臂开颜一笑发,惊看猛手如烹雏,狂澜正闯中原藩,天子取用当天关,胡儿不知射虎手,一箭人马俱倾翻,丈夫有才不得试,葛巾空老青林间。”亦此意。
○叶子肃诗序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者,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已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若吾友子肃之诗,则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语无晦,其情散以博,故语无拘;其情多喜而少忧,故语虽苦而能遣其情;好高而耻下,故语虽俭而实丰;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就其所自得,以论其所自鸣,规其微疵,而约于至纯,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若曰某篇不似某体,某句不似某人,是乌知子肃者哉?
○郦绩溪和诗序
今之和人诗者,非欲以凌而压之,则且求而及之。未必凌且压且及也,而胜心一起,所得者少,而所失者多矣。古之和诗,其多莫如苏文忠公在惠州时和渊明之作,今咏其词,皆泛泛兮若白鸥,悠悠兮若萍之适相遭,盖不求以胜人而求以自适其趣。而不知者误较其工拙,是犹两人本揖让,未有争也,而眩者曰彼拳胜,此肘负,不亦可笑矣乎?郦君之簿绩也,取苏文定公之诗而和之,多至百四十余首,其数几及文忠公之于渊明;其嬉游傲睨,而不屑屑于工拙,亦犹文忠公之于渊明也。盖君之所负者大,不得其大而试于小,此所以不免于鸣鸣而负屑屑于工拙,则适以成其小矣,而岂君之意哉?校君诗者,不识解此意否?有不解,君当自解之也。
○酬字堂记
镇海楼成,少保公进渭曰:“是当记,子为我草。”草成以进,公赏之曰:“闻子侨久矣,趣召掌计,廪银之两百有二十,为秀才庐。”渭谢侈,不敢。公曰:“我愧晋公子,于是文乃遂能愧,倘用福先寺事,数字以责我酬,我其薄矣,何侈为?”渭感公语,乃拜赐持归,尽橐中卖文物如公数,买城南东地十亩,有屋二十有二间,小池二,以鱼以荷,木之类,果花材三种,凡数十株,长篱亘亩,护以枸杞,外有竹数十个,┺并云。客至,网鱼烧┺,佐以落果,醉而咏歌。始屋陈而无次,稍序新之,遂额其堂曰:“酬字。”
○豁然堂记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庙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滞澄,而近俯雉堞,远向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耕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烟云雪月之变,条忽于昏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纟华,无不毕集人之衿带上,或至游舫治尊,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士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在,令客座东而西向,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有我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灿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跋陈白阳卷
陈道复花卉豪一世,草书飞动似之。独此帖既纯完,又多而不败,盖余尝见闽楚壮士,裘马剑戟,则凛然若罴;及解而当绣刺之绷,亦颓然若女妇;可近也。此非道复之书与染耶?
○书夏山水卷
观夏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但两接处墨与景俱不交,必有遗矣,惜哉!云护蛟龙,支股必间断,亦在意会而已。
○书朱太仆十七帖
昨过人家园榭中,见珍花异果,绣地参天,而野藤刺蔓,交戛其间。顾谓主人曰:“何得滥放此辈?”主人曰:“然,然去此亦不成圃也。”予拙于书,朱使君令予首尾声是帖,意或近是说耶?
○记梦
历深山皆坦易。白日。道广纵可数十顷,非者。值连山,北衙署四五所,并南面而阖。戎卒数十人守之。异鸟兽各三四,羁其左,不知其名。予步至其中,署地忽震,几陨。望山北青松茂密,如翠羽,亟走。直一道观,人。守门者为通于观主人,黄冠布袍,其意留彼。主人曰:“此非汝住处。”谢出,主人取一簿,提示某曰:“女名非渭,此‘哂’字是汝名也。”观亦荒凉甚,守门及主亦并纟监缕。
○其二
时人匿群山人家冷室,而群山乃壁河之东,非西也。韩生陪焉。诸监移节群城,五百及客无数,韩为之耳目,邀招以往。童子随者似东,似一二客踵至,辈伪扬曲至,卒曳以行。到一曲巷,某曰:“幸决某,”百等诺之。不百武,群山西上一白羊,大可如一驴,而脚高,逐一白大羊,眼并黄金色。百见之,怖而返走,误叫曰:“虎来!虎来!”某为大白羊所钳。钳项右,不伤亦不痛。十八年五朔梦。
○与马策之
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噫,可悲也!每至菱┺候,必兀坐神驰,而尤摇摇者,策之之所也。厨书幸为好收藏,归而尚健,当与吾子读之也。
○与柳生
在家时,以为到京必渔猎满船马,及到,似处涸泽,终日不见双蹄寸鳞,言之羞人。凡有传全蹄缉缉者,非说谎,则好我者也,大不足信。然谓非鸡肋则不可,故且悠悠耳。
○简许口
惭享我公分庖之惠,令人每饭不下咽。顾无可仰答者,聊作墨君一枝,以见妙微。欲陈情素,益露酸寒。辟如锦绮满席,羔驮盈俎,贵介王孙,奕奕彬彬,方以裘马相雄,墙角忽出疏梅,不笑必厌矣,非公妙雅,宁易赏识耶?一笑。
○答张太史
仆领赐至矣,晨雪,酒与裘,对证药也。酒无破肚脏,罄当归瓮;羔半臂非褐夫所常服,寒退拟晒以归。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
○答李长公
刘君来,得长公书,并银五两。前此亦叨惠矣,何劝笃乃尔耶,令人不可当。顾念老病渐逼,灰槁须臾耳,无可为报。如轮回之说不诬,定庶几了李源圆泽一段公案。闻勋业日隆,大用在即,即披甲跃马,三发小侯,破的而饮羽,买韩庐五明马适至,便牵往莲花峰顶,浮大白不计斗石,侍儿把琵琶,枨枨响万谷中,俨然突骑出塞之为者,此等豪筋侠气,定勃勃长在掌股间,正今日囊锥时事也。如相忆伯喈,便可呼虎贲坐饮耳。临书三叹。
○答何先生
先生以子文而谬奖鄙劣,鄙劣亦因子文而得知先生。是日饭我于斋,悉出篇札读之,既复描写风致,坐中俗客,亦翩翩欲飞,老朽庶几后尘,能不驰越?即山川缚我,吾岂橘柚也哉?知握手有日也。小诗画竹,略见区区。病起懒书,未悉倾慕。
《晚明二十家小品》
陆树声小品
○九山散樵传
九山散樵者,不著姓氏,家九山中,出入不避城市。樵尝仕内,已倦游谢去,曰:“使余处兰台石室中,与诸君猎异搜奇,则余不能,若一丘一壑,余方从事,孰余争者?因浪迹俗间,倘佯自肆,遇山水佳处,盘礴箕踞,四顾无人,则划然长啸,声振林谷。时或命小车,御野服,执尘尾,扶册,从一二苍头,出游近郊,入佛庐精舍,徘徊忘去。对山翁野老,隐流禅侣,班荆偶坐,谈尘外事,商略四时树艺樵采服食之故。性嗜茶,著《茶类》七条,所至携茶灶,拾堕薪,汲泉煮茗,与文友相过从,以诗笔自娱。兴剧则放歌《伐木》、《伐檀》诗二章;倦则偃息樵窝中。客至,造榻与语,辄谢曰:“余方游华胥,接羲皇,未暇理君语。”客去留萧然不以为意,其放怀自适若此。常自命“散樵”曰:“吾将蘧旅天地,曹耦云物;以书史为山薮,述作为樵斧;包古今以类封殖;藉吟咏以代啸讴;居志于名教理义中,以为归宿,若是者,余将白首从事焉而无悔者乎。”客有讥其诞者,曰:“将使余夤缘途径,躐进以亻幸取世资;处盘错,剧理棼,以游刃时世,二者余既不能。然则使余攀峦蹑阻,狎猿猱,群虎豹,措身荆棘之场,肆意戕伐,累苴给以厚封殖,而后为之直樵者乎?已矣,客非知樵者。”退憩适园,著《散樵传》。
○吴淞风味册后序
昔晋张翰仕齐王ぁ为东曹椽,一日因秋风起,思吴中莼菜,弃官归。翰归而ぁ败,人以是贤之。因翰而莼之名遂著吴中。方翰之仕于ぁ,计其非据,不欲合焉而濡其迹也,故决一去于几先,姑以托归思于莼也。而吴中之ぁ遂托于翰而名与之俱长,其高风所激,足以击轻重于时若此。今去翰之时,不啻千余年,吴中之风物犹故也,岂无有高致达识之士,兴起于翰之余风者乎?而词人韵士,往往寄之吟咏,抒写其托物之兴,因以寓怀贤仰止之思;即其乾没世味,饕荣利之饵者,思自释于厌饫之余,亦未尝不艳其为高,而姑以资口实,或以辱庸夫俗竖之口,而漫然无当于翰者;要之皆不足以系莼轻重。独以一莼之微,以托于翰也,与之俱传,而求所谓翰者,若寥寥焉!然莼为翰之所托,其风味既足与翰俱传,则托于翰而兴起其余风者,又安知将来之不有其人乎?予吴人也,出当明世,属尝以多病旅退,不待思秋风倦游,固非有托于翰,然不可谓漫然于翰之风味也。是岁已卯秋仲,予卧病长清净斋,颐浩寺僧饷余莼,而挟所谓《吴淞风味册》与俱,首列项侯二先生之序。二先生者,岂所谓托于翰而兴起者与?余不佞,为序其后。
○嘉树林小序
嘉树林在钟贾山麓。山麓有垂丝桧二,虬枝峭拔,霜皮剥落;相传陈朝物也。寺与树,历代久远,自陈以前,莫可考。前刺史长沙熊公泣郡,公余入山,憩二树下,徘徊清赏,遂大书扁为嘉树林,命无瑕僧守之,故有今名,自刺史始。刺史题后,凡郡中学士大夫,流寓墨客,类经品赏。无瑕僧尤护持庄严,如菩提祗树。每人山过无瑕僧者,无瑕僧即癯然抱卷,濡毫向客,客亦无不染翰者。由是此山之胜,几压九峰矣。予自甲辰六月,由天马峰步入此山,见山蓊郁,群木森拱,而二木挺特,不著枝叶,而缕理纠结,势复如神仙蜕骨,当是数百年前物也。无瑕僧会意,因坐予蒲团,供茗宛三四,按纟玄鼓《梅花曲》,风韵凄切,时繁阴匝地,云气蒸衣,爽籁四发,不知此外尚有烦暑也。无瑕僧因展卷向予曰:“上客留题。”予谓此山之胜,乃在二桧,不有刺史好奇,孰以品题?即经品题,向非无瑕僧或凡猥沙门,孰能会刺史意,永护山门耶?乃知故物盘踞,必有神灵呵卫,而胜地名流,相待以合者,则兹山之遭亦不偶也。
○砚室记
余性寡嗜好,平生所蓄,舍书中外,无长物。自为史官,蓄一端砚。及官南雍,得一砚,歙石也。已前后得石,属工理之,凡得砚者十,曰:“蓄此足矣,越十吾无取焉。”因自号十砚主人。椟藏之,题曰砚室。间一出之,置几上,兀傲相对。客有规余好之癖者,余曰:“癖此不犹愈于癖他好乎?”异日,客有具辨眼者,视之,举非佳品也。余曰地:“客知余癖砚矣,宁庸以佳品为癖乎?且昔之论砚者多矣,自欧阳永叔蔡君谟洪景伯推龙尾良者出端石上,而苏子瞻至列以牛后,乃复为罗文作传,岂物无定论,其轻重一出士人之喙耶?双安知余所蓄之果佳乎否乎也?如使余嗜而取必于佳,则珍玩殊品,世不有万于砚者乎?夫珍玩殊品,非有力者不能致,而往往规夺所好于他人,故不以移余之嗜。独余材薄无文,知嗜矣,不能为之重。以余之不足以重砚也。又何暇计其品之高下?虽然,如余之嗜砚,不移于珍玩殊品,则砚之托于余而见嗜也,安知不因以为重乎?然则余之癖未解也。”他日,璋子学书,出其一授焉,曰:“俟汝能书,吾将举全室畀之。”有问者曰:“此余家青毡也,惟勿以ぷ金例之。”十砚主人记。
○苦竹记
江南多竹,其民习于食┺。每方春时,苞甲出土,头角茧栗,率以供采食,或蒸沦以为汤,茹介茶Η以充馈,好事者目以清嗜,不靳方长,故虽园林丰美,复垣重扃,主人居尝爱护,及其甘于食之也,剪伐不顾,独其味苦而不入食品者,┺常全。每当溪谷崖陆之间,散漫于地而不收者,必弃于苦者也。而甘者至取之或尽其类。然甘者近自戕,而苦者虽弃,犹免于剪伐。夫物类尚甘,而苦者得全。世莫不贵取贱弃也,然亦知取者之不幸,而偶幸于充者,岂庄子所谓“以无用为用者”比耶?予庖舍之西南隅,有竹丛生,出败甓间,既非处于复垣重局,仅比于溪谷崖陆,散漫无收者,而不虞于剪伐,以其全于苦也。而过者方以苦竹藐之。予读庄子,适有味其言也,感而为之记。
○吴中黠客记
吴中黠客者,不知何许人,数变姓名,游吴越间,自称江湖散人,所至豪门贵士,无不投谒。锡有藏李将军画者,秘之。客往来习间,出示客,客以计私出之,属画者临模,纷墨缣素,可乱真矣。苏富人某氏者,素购李将军画。客随画者至苏,藏寺中,密引一市者持画款富人门。富人视画,绝欲得之,犹需一人平章,遣市者。稍出门,遇持真李将军画者争售,幸其未通主人,强之至寺,独先入语画者。画者颐张视客,客随出,引争售者语曰:“君画诚佳,然并售不两美,盖持归。他日有识真者,不妨重购,此两利俱全也。”许报十金为谢。客即引一刺诣富人。主人方展画就市者酬折,客至,不及屏,因举画质客。客逡巡起视,如出不意,第曰:“此必锡某氏物也。”主人益自信,客退,捐厚价得焉。画者乃与客分其价,割十金畀,客以报前争售者。然所设争售者,亦出客计,实无画也。居数月。锡所藏真李将军画者至。主人始悟向所收者是赝,复悔己对客时,失不谛视,不知所设以谬己者客也。事始终皆客主之,所规利良厚,而若不染指,可谓至黠。予闲居,见苏人有道其事者,谩识之。
○游韦庄记
王水部戒游韦庄,先一日,盛暑,集杨给舍所,约次日偕行。晨起,阴云透日,驰吏候杨子。俄杨子至,款骑邀予行。忽微雨洒道,童子挟双盖随行,出崇文门,南行五里许,雨甚,立马少驻。右视圆丘,云树泱漭,回瞻城阙出云雾中。予顾谓杨子曰:“此王右丞云裹帝城句中真景也。非余二人好奇,孰为拈出?”稍南,左折出,径草树夹步,中仅容骑,因却盖,用一人持马。予两人伛偻马上,雨叶飘洒,衣袂沾湿。少顷,至,入门解带,傍北扉坐。阴风漱户,予衣薄,起坐离立。杨子笑视予曰:“君胆薄怯此耶?”呼吏掩一扉。坐良久,雨止,循畦至池亭。亭面池,池纵可数亩,新荷覆水,修杨荫堤,绝类江南。坐顷,主至,促具觞予二人。时日光微漏,吏报亭午,轻飚扇暑,雨气蒸燠。予左坐当风,顾二君曰:“此陶元亮故人,吾一面当之矣。”因举杯相属。已移席就前舍,杯行数巡,复迁坐亭中。引觞浮白,互道家园之胜。日晡,散步入僧寺,少憩方丈缀茗。复闻轻雷隐隐,三人者乃聊骑而还。遥望故处,则暮色苍然矣。是日,冒雨一奇;客先至,候主人良久,一奇;会不弹棋,一奇;予素病不赴会,骑出不过里许是,日往返骑行二十里,日从二君游,晚能操笔以记,则又一奇也。
○燕居六从事小引
余自七十之年,天台僧贻余石桥藤杖。时余足力方尚强,非百步外不藉是以行。岁八十,客从海上来者,遗余木杖,肤理坚实间,突起纹如鹤膝者,累累下上,意非老岁年饱霜雪者不能尔。已前后所得竹杖者三,皆体轻举易,余常日挟以偕行,如左右手。尔岁,张山人游燕赵归,赠余。玄木杖一,觉实坚,曰:“需要以为山行济胜之具。”余老迈,筋力绵弱,平生放游五岳之志,付之渺茫。虽怀许远游胜情,而疲于登涉,日惟置之坐右,间一把玩,起霞外之想,则亦庶几宗少文卧游云耳。暇日,于是六者,记所得先后若此。夫以是六者之从事,余实藉是为扶衰逸老之具。然以余愈耄之年,晨星朝露,其获周旋于六者之间,余阴几何,则又因之惘然。为申缀数言,以寓夫敝帷遗簪之义,若曰是六者因余以托传不朽,则非余所知也。
○题藏画
国朝画,推钟钦礼。钦礼画类工,尤工写牛,其风神品格,几与戴嵩韩并推。即年代未远,笔染颇多,世未宝惜,然画家已列名品矣。予二方得之白崖叶君。予时盖垂髫也。每视其笔墨所到,势若飞动,逼切真态,意颇爱重,置巾笥中,出入把玩。予以辛丑岁,抱艺上京师,则又与之偕至京师。凡舟栖旅泊,风雨晨昏,灯火笔札之余,辄出披对。每念昔人宝玩名笔流散不偶,而此笔从予手披者,几二十年,且不为好事者取去;表而传之,安知不与昌黎记人物画并游耶?
○题王云竹诗卷前
王云竹者,闽人也。往予与云竹同史馆,见云竹豪吟,数嘲之曰:“子苦吟,有唐人癖乎?”云竹不自苦,尤磨砺撷摘,不落常调。务奇倔,吐惊人语。为古体率效梁,已又弃梁,法汉魏。于唐律则仅推八大家,刘文房以下,不屑也。已而云竹诗顿高,众谓云竹善吟。云竹顾自许,每众中辄据案吟哦,出即推敲马上,于是京师士人皆谓云竹能诗。云竹且自嘲曰:“予癖中膏肓矣。”癸卯春,予谢告归,云竹手是卷过予曰:“贻子为别。”予第持归山中,置几案间,客凡以论诗过余山中者,指云竹卷曰:“见唐律乎?”于是山中人亦知云竹能诗,予有良友矣。然予自别云竹,去京师,又年,余云竹吟益力,诗且益工,意其体裁精造,又出汉魏齐梁间矣。惜予自此卷后,未闻嗣响。他日樽酒燕台,解橐论文,品拟风格,则此卷于云竹又出第二乘耶?
○题东坡笠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