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春园小史 - 第 2 页/共 5 页

欧阳生亦作一词,名《桃花引》云。词曰:万里清江净碧波,美人长是隔银河。唤奈何,唤奈何,望断前舟,玉泪冷冷似尔多。昨夜江边听细雨,悠悠知向金陵去。盼娇娥,盼娇娥,欲觅儿家,须向桃花洞里过。 舟行不数日,船到镇江来,遂与欧阳生分袂,直抵金陵。 却说云娥同爱月与叶夫人到了金陵,寻到吴府居住,见了郭夫人。郭夫人乃带着女儿绿筠小姐出来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郭夫人便对叶夫人道:“不期浣雪小姐有此长大,不知许配谁家,下聘与否?”叶夫人道:“小女自从伊父退居捐馆,尚未许人,老身常常以此挂念。”说毕,便将被害脱身之事说了一遍。郭夫人听了便道:“原来遭奇事,老身实有不知。但寒舍萧条,惟是草蔬淡饭,若是相挨过日,望乞谅之。”叶夫人因指绿筠小姐说道:“令千金绿筠小姐许聘谁家?”郭夫人原欲悔亲,乃答道:“前年意欲适人,但以母子孤孀,而且稚年尚幼,竟寝至今。”遂顾绿筠小姐道:“浣雪小姐必定才质过人,汝今时常亲炙,倘有笔墨之间偶有所作,宜为就正。”云娥听了,遂自谦道:“孩儿才疏识浅,见笑大方,尚须就正绿筠小姐一二。年母而出此言,孩儿易胜自愧。”绿筠便道:“姐姐休谦,妹妹早知。姐姐在京,那时年方七岁,出口成章,恨不得相依朝夕,聚首一堂,盥栉之余,亲聆教诲。移居于此,欣跃何如!”内面已先备下酒席,遂排出中堂,大家乃入座饮酒。 正饮之间,云娥忽自暗想道:“人生世上,萍合蓬飘。我今在此,不知黄郎在彼,近体如何。临行,爱月往探,书房掩了,不在亭中,想必外出,分明不晓此番脱走来此。他若回家,必以妾身并遭其祸,定是加伤,万一损坏了身,莫期后会矣。”空在席思量,不觉心酸起来,忽然泪滴酒中,却被郭夫人瞧见,只以为才到,未免思乡,心中不舍母妗诸人,忽然悲切。将此等语相劝殷勤,云娥唯是低头,犹思不置也。只有爱月在旁,会其心事,亦但低头无语而已。及撤席散座,已是更深。郭夫人遂命提灯,亲送叶夫人、小姐到后亭涌碧轩居祝次早,叶夫人与云娥、爱月起来,但见亭中景物较之叶府蕉楼,繁华几倍,暂得宽心。三人共到轩中游玩,见那轩下亭边,置一小门,门则紧闭。叶夫人遂命爱月开了,出来一看,又是一座名园,匾上书着“红螭阁”三字。阁下墙外,又有一带高楼,俯临轩中亭子。阁中侧有小门,又是紧闭。叶夫人又命爱月开了,只见一林翠竹,几树海棠。又有一座亭门紧闭在左,恍惚驻春园门外。爱月遂对叶夫人道:“竹径有门,恐是邻家园子,不便往观。”三人共向门内而回。未移数步,夫人举头见楼匾书着“衣云楼”三字,楼上书声朗朗。夫人遂命闭着轩下小门,思进府内候郭夫人去。爱月依言,遂重重闭上门子,随着去娥同候郭夫人而来。 叶夫人对郭夫人说道:“才同小女、小婢到红螭阁玩置,忽见邻家亭子,一带高楼,且有人在上读书,不知谁家别墅?”郭夫人道:“邻家周年伯,名谦,号牧庵,官工部尚书,旧岁退居林下。乃郎名之元,字八士,年方十八岁,读书于此。老身一向不许小女及家人辈过红螭阁探望,有失孀居家法。”叶夫人听觉,便向爱月道:“以后切记在心,汝等亦不许向后花园闲玩,当避人耳目。”云娥领命。自是云娥与爱月敛迹不题。 第五回假道作邻奴锥还露颖荡舟逢宿侠萍且留踪词曰:大罗天,阎浮地,下下高高,都要追寻至。问途近可从邻比,权屈为奴,何怕污行止。渺烟中,埃尘里,物换星移,觌面人千里。道故班荆浑梦寐,冷遇倾肝,缓急堪相倚。 右调《苏幕遮》 却说黄生寻到金陵,遂入城中,到吴府门前探信。只见老管家站门前,便想道:“云卿大家已寄迹于兹矣。”忽转头一看,见隔楼有一高第,访问邻人,知为周牧庵第也。带着墨童奴暂寓客舍。那夜想了一夜,不知何计得晤阿云。忽想道:“周牧庵致仕在家。莫若卖身投在周牧庵家,谅必收留。既系隔邻,或得一面,岂不甚妙?”又想道:“此计虽妙,如此墨奴何?”又想道:“我昨日登舟时,行里许,有一寺,其中长老系我同乡,明日莫若封了一札,将墨奴暂寄彼处,谅必不我却也。” 次早,遂对墨奴道:“我此来为拜访老爷同年,今已到此,带汝齐去恐有不便。今具一书,汝可访到昨日登舟与欧相公作别之处,里许有一寺。”墨奴见说,便应口道:“昨日一寺,匾上书‘广教寺’三字,有一长老出迎相款处未知是否?”生点头道:“好乖,认得如许明白,正是彼处。汝可见那长老,将书递上。彼看书中来意,必定留汝。俟我回日,便与汝同归。”墨奴遂承命而去。 生见墨奴已有着落,将所著衣冠遂一一换了。把行李寄在客店中,只把云娥所贻罗帕并坠谨包一封,置之怀中。急走周尚书府内,对那管家道:“老爷在家否?”那管家道:“足下何来?问家老爷何事?”生遂将来意一一说明。老管家便进书房中禀周尚书知道。尚书即命管家引生进见。周尚书见生是个文人,气象闲雅,便问道:“汝本籍何处?因甚到此?”生道:“小人系浙江人,姓胡。早岁亦事诗书,近因家计零落,飘荡于兹,特来投靠府中,缮书以及工役之事,某一一效劳。”尚书遂道:“看汝这样,任不得烦剧之劳,可同小童伺候公子代书,取名曰司翰。”遂进见,并道前事。公子亦不胜喜跃,遂命生与家童司墨日夜相伴,生叩头领命,即在周府住了。 以后周公子或与友人分韵联吟,生亦在旁低声卿卿。脱稿完,即窃书片纸,置之壁窦间,公子全不及觉。乃司墨颇称解人,时常亲近公子。公子教之读书习字,以故与生十分绸缎。 一日,公子偶因外出,生将楼窗推开,只见隔享有一座名园,遂呼司墨道:“此是谁家亭子?”司墨道:“乃是邻家园子,吴翰林老爷所居。一门孤蠕,一向无人在此间来往的。且近闻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亦是孀居,以故益加严密。”说毕,又指着红螭阁亭边小门对生说道:“此门正通彼家府内,从来不开。”说话未毕,忽传公子回来,中堂有召,遂一同下楼而去。 一日,正当长至,周公子招友人过楼分韵,拈得“先”字韵,个个苦口推敲。生潜往房中,取一短笺,书于笺上,带着袖中,仍到公子身边侍立。但见列作皆完,共相就正。生从旁一看,亦但庸庸,且有不通之外。须臾,对公子说道:“某下里巴人,勉强一和阳春,不知列位相公肯赐教与否?”诸位公子道:“何妨,可不闻苏公小婢亦解诗联,郑氏丫鬟尚工应对。”遂顾生道:“你若会做,不妨写来。”生遂将袖中取出,递与周公子。请少年齐来一看,见上写道:江外寒峰碧晚天,峰楼回首事凄然。 雪兮无意怜梅瘦,云也何心抱月眠。 绣线牵长添别恨,分题联句续姻缘。 吟边不少诗奴兴,漫学新言寄一篇。 衣云楼长至即事 看毕,各人不胜惊异。中有一人却妒忌生才,疑道:“还恐此诗有夙构抄袭之弊,莫若就本题再限一韵,命他当面赋成。”生道:“唯命是从。”遂限七阳韵,生低头半晌,遂走到座中,即书以献。诸少年又来一看,见写道:雪艳输春破暗香,金陵佳气渐汪洋。 愁深今日逆明日,醉到他乡即故乡。 倚槛谁怜寒不耐,拈针翻怨昼添长。 请看邻坞泪痕竹,为甚关心劲节凉。 大家看毕,不觉一齐拍案叫绝道:“他笔墨有可观,此名士也。何故乃为下人?”公子遂将卖身来由说了一遍。只见一个姓李的道:“此人暂屈尘中,毕竟出人头地。”众人一面说话,至黄昏时候各自别去。 公子遂把生二诗达于周尚书。尚书不胜惊异。嗣是,公子或有所作,每命生代为捉笔,无不工绝,以故公子益重之。 公子想道:“他既如此才情,放他不得。我府中婢子甚多,他如肯留,禀过父亲,拣一个匹配与他,不知他心意如何。”尚未直对说明,司墨遂将公子的话与生知之。生闻公子的话,每遇公子外出,即向楼窗,向红螭阁望去,实不见一毫动静。遂想道:“忆昔驻春园,每日可以举首高瞻;今日红螭阁,劳我倚窗低瞩。空结冤家,咫尺抱天涯之恨,于今两度矣。”一时不觉恼从心生。拾将小石块,向红螭阁掷了一掷,忽惊起飞鸟一阵,飞向内府而去。生见了叹道:“何不如伊飞入隔墙而去,其乐何如!”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往印峰溪舟游,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 到次日,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公子命司墨执壶,命生司毊,入厨看酒。那舟人见生声音、状貌酷似黄公子,仍加仔细识认,连声呼道:“黄公子何在此?”生听说,转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今日奚由遂相识耶?”舟人道:“公子忘之乎?吾乃暮夜跳墙之王慕荆也。”生疑始释。便想道:“此人乃真负侠,有心许我,必非鼠辈流人,我便说明来意,彼必不我泄也。”遂将别后情由对慕荆一一说了。且问道:“足下几时到此,潜迹鱼舟?”慕荆道:“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后,便一路直抵江南,改换姓名,潜栖于此。这等看来,弟为友人改名换姓,兄为佳人假饰行装,虽则痴侠不同,而踪迹行径大都相似。前日贵园一别,报答无由,不图此日得晤恩人。倘日后有事相闻,报以一死。士当为知己者用,侠者大经。”说毕,遂举手遥指竹林里一茅屋,对生道:“此系是小弟寄迹处。”生举头细认,忽闻公子在座呼唤,遂对慕荆道:“弟且赴召,少停再来。” 生遂趋见公子,问道:“公子有何使令?”公子道:“可取文具、诗韵出来。”生闻言,知列位要作诗,少不得在旁帮衬。遂将各物携到席上。 只见公子对列位道:“诸兄既有兴作诗,请命一题,限一韵。”那李生道:“题目无过《印峰溪舟行即事》,韵限‘舟’字,各成一律。”说毕,又指一对公子道:“借重贵价,亦一倾珠玉,何如?”公子顾生道:“李相公台命,汝是要遵。”生道:“不弃葑菲,敢不呈政?”于是列位各搦管思索。生密书一律,递与公子,公子接了,遂倚着船窗,举头独向外面,假意玩景,将片纸得得展开,赴席疾书。生复成一律。须臾,诸作皆完,又相换繙阅毕。把生一首展开齐看,只见上面写道:湖海由来任纵游,飘蓬踪迹一孤舟。 不图万里他山外,得集千称名士流。 绕岸树声寒客思,印峰溪色照人愁。 夕阳何处催归鸟,畏向黄昏下碧楼。 列位看毕,大加叹服。只见李生道:“看他寓意遥深,措词大雅,又将压倒举座矣。”即而红日西斜,遂命舟人反掉。生又往慕荆处叙别了,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题。 第六回红绽泄春光针将线引月沉迷夜景雪把桥淹词曰:游丝力弱,却逢翠羽来粘着。青衣妆扮今非昨。诉出衷肠,听去双珠落。磋跎只恨无风恶,浓云密布天垂幕。老苍不管人离索。盼望云天,倚遍栏杆角。 右调《醉落魄》 却说云娥自到吴府之后,一向不知生之踪迹。夫人家教森严,重门深锁,但与绿筠小姐日在后院盘桓,两人甚是相得。 一日残冬时候,雪片飞空,姐妹联吟,在诵碧轩折梅赏雪,各成一词。云娥词云:飞霰飘飘坠,寒梅几树花。花飞片片落谁家?忆昔故园楼下,泣琵琶。家山千里外,回首夕阳斜。漫天雪里带归鸦。作解恨诗诗成,恨更加。 右调《南柯子》 绿筠见云娥作词,亦作一词云: 萧条深院,但恹恹睡了,海棠柔媚。我起强把云鬟整,镜里悉颜偷视。敛束残妆,裙拖髻坠,步到琅牙地。看他压雪,伤心为甚事? 肠牵碧竹层楼,十年慵上,畏染湘江泪。鸟语温存难解些,子儿家憔悴。料得花残,飘零玉骨,谁把消魂记。人生如梦,一尊伴姐沉醉吟毕,共相就正,各不胜欣赏。 一日,二娇又同爱月在涌碧轩玩景,举头只见红螭阁一枝红梅斜压过墙,向涌碧轩来。遂对绿筠道:“汝看红梅盛开,色色可人,安得一枝置于瓶中,可供玩想。”绿筠道:“夫人严命,不敢私开小门,花不许人折。姐姐倘爱其姿,除非命爱月妹潜开小门,从假山石上扳折一枝,庶可供得一玩。”爱月道:“潜折固易,但置之瓶中被夫人瞧见,责将安归?”云娥道:“汝好痴呆!倘若夫人见时,我等只道移梯攀折。汝可私自开门。”绿筠道:“有理。”乃命爱月开小门,径往红螭阁,向假山石上去。 恰好生因公子带着司墨外出未回,正望着红螭阁那边红梅,不期爱月正扳上假山。生认是爱月,便叫道:“爱月姐,我嘉兴黄玉史,在此候久矣,可怜,可怜!”爱月吃然一惊,急回首一看,再加细认,乃知是生,缘何妆扮不同?生又忙问道:“姐姐在此何干?心中勿疑,我特为云娥小姐失身。此夜可烦移玉,潜往小径,待小生历叙颠末,干万勿误!”说毕,不觉泪下。爱月正要开口问候,忽闻绿筠小姐在涌碧轩急唤:“爱月回来!”爱月只得折梅一枝,仍向假山小路回去。正是:连理花开,又被恶风吹散;并头睡稳,忽因湃浪惊飞。举足间,适见石畔黄长春盛开,亦随手折了一枝。回首见生倚窗含涕,情觉可怜,但以绿筠小姐在即,不敢私通一语,惟是拭泪闭门而已。 到涌碧轩,绿筠见爱月含泪未干,洁问其故,爱月微意说道:“正折红梅,适见黄花,随手扳折,为花刺所扰,故尔含泪。”绿筠只道是真。云娥亦不解其意,只对爱月道:“阁上红梅谅必十分鲜艳。”应道:“不独红梅可爱,黄长春也开茁得可人。小姐倘不及时玩赏,挨了数日之后,残谢落英矣。”绿筠道:“此花不会落英,只是过时不耐观玩。”爱月道:“原来不落英的黄花此处也有。”因顾云娥道:“小姐可记得叶舅爷家蕉楼之下,也有一丛黄长春,亦系不落英的,谁想移根到此。只因二位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再向隔墙饱看。今折一枝,徒令人酸心忆故也。”说毕,又欲泪下。云娥见爱月所说分明寓意在人,且其所言句句刺骨,亦不觉泪染胭脂。绿筠见二人如此光景,不解其意,无心玩赏,遂别云娥而去。 爱月手提二花,同云娥入房,把花插在瓶中,不禁长叹一声,泣下如雨。云娥忙问道:“爱月何事,只管下泪?”爱月道:“才见驻春园黄公子,不觉心伤耳。”云娥听了,吃然一惊道:“爱月恐作梦语耶?”爱月见他不信,即将折花时候见黄生,如此情状、如此言语、并嘱其是夜潜出之事,细说一遍。云娥仍不信道:“我当时灭迹奔逃,彼岂知我在此?爱月所言,虽非指鹿为马,恐误认刘郎作阮郎耶。”爱月道:“黄郎状貌、声音,岂容混过?但今日只因绿筠小姐属墙有耳,未得详问起居,小姐岂可执疑不解。且当时黄公子尚有窗稿在小姐处,小姐以罗帕赠之,此物黄公子必带在心旁,如欲解疑,此物即可为证。今夜爱月过去,倘得一面,听黄公子历叙前情,团疑自解矣。”云娥道:“夫人有命,日夜小门必加严禁。且彼处亦有重门,如何得达?”爱月道:“此何难。今夜伺候夫人睡去了,可偷开小门。谅黄公子必先在曲径潜身,到彼探听真实,宁不甚便!万一重门难开,即将轩上高梯光移墙角,只以摘花为辞,便可逾墙,仍从假山下去,即于红螭阁亭边楼下,亦可通语,岂不为妙!”说犹未毕,忽见阿鬟来请云娥晚餐,二人同向府内去了。 只见叶夫人在坐等候。爱月便对叶夫人道:“夫人不知红螭部梅花盛开,才承二小姐之命,移梯墙上,扳折一枝,真觉艳丽可人。”夫人道:“不可造次,恐失大雅。”正说话间,家人排上晚饭,三人同吃过不题。 第七回献策巧安排逾墙即讯通辞惊落月吮墨投供词曰:探问东君,重门隔祝无人插翼难寻至。用心算定步云梯,扳花偷度墙头去。月影将沉,初斜花树。来踪细剖真叨絮。权凭笔墨具亲供,梅酸只为飘风雨。 右调《踏莎行》 却说云娥同爱月吃了饭,心实放他不下。沉吟半晌,那云娥仍别过夫人,同着爱月向涌碧轩而去。 爱月又随着云娥小姐,步到墙边梅花树下,缘着半梯坐着。须臾之间,只见皓月东升,长天一色。云娥看了,乃道:“到不如无月之光,还得便宜行事。”爱月便带笑道:“只要小姐有心,奴家自能掩护。前度之来,不期被风雪所阻,恰逢今夜天上月圆,人间月半,黄公子多应又在楼头盼望。小姐存细思量,作何发付?”云娥小姐因道:“别无所虑,小门久闭,不便开去也。倘不细腻,定被外厢知觉。孀居闺范,两失防闲。即欲往观,其中不容造次,事方有成。既得妥当,乃不负此去初心。”爱月又道:“已经到此,若是空回,毋乃不情已甚!前因小姐题诗赠帕,惹得他废寝忘餐,梦魂牵引,功名付之流水,性命薄于鸿毛。若令哀怨成病,却是奈何?” 伫立不多时,更已深了,回顾寂然,无人在彼。遂缘上高梯,将梅树一扳,已在墙上。云娥站在半梯,举头望去,只见高楼掩映,人在柳阴,明月之中,树影低迷,几度望断朦胧之眼。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又低头步上梯去,爱月已立于假山之下矣。 且说黄生,自见爱月折花之后,真个如醉如痴,又惊又喜。伺候了许多时,不得其便。是顷也,月明风细,幸的左右无人,见家内大家已睡,遂来楼下,向西角门步出曲径,闲行,探望云娥消息。乃到隔亭门前窃听,并不闻些动静。直到三更时分,绝无影响,只得闷闷而回。仍将小门轻掩,潜步上楼,斜倚楼窗望去,惟见一轮明月可人。 忽低头看见月下有人,乃爱月步在亭中,望着黄生不至,伫立良久。生不禁低声呼道:“爱月姐姐为何在此觑甚?我往曲径中等汝多时,因甚不见踪迹?”爱月只将不便开门之故说了一遍。生道:“姐姐既不便于开门,因何到此?”爱月又道:“只为黄郎,只得逾墙到此。”说罢,因云:“今夜更深,不便久留细说,诚恐外厢知道,闺范有伤。公子若有所言,莫若取片纸写将起来,把胸中欲吐,待爱月递与云娥小姐知之,省得唧唧哝哝,恐被他人晓得。不独云娥小姐玷污,即公子置身何地也?”黄生听了,乃道:“爱月姐姐所言极是。”遂取房中文具,携到楼窗外面放下,向月下而书。书毕,便将此字付与爱月,只得掷下楼来。又嘱道:“此书烦爱月姐姐递与云娥小姐,千万勿误。”爱月双手捧着,乃婉转辞黄生,向假山上面,缘着梅花而去。伸足上墙,踏着高楼下去,将梯放下,把黄公子之书付与云娥小姐,说道:“公子近来行状,尽在此间。小姐可紧拈勿失,不可被旁人知道。”说毕,二人携手同归房中。 云娥欢喜,因对爱月道:“我妹如此用心,方有妥当,不独外厢莫晓,闺范凛如,一去便来,是为难得。”遂将来字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云:黄玉史冒死敬承贵侍爱月之言,因向月下致书云卿小姐妆次:忆昔文场失意,曾接小姐瑶函,曷胜欣快!奈尔时为友人见招,只得修书作别。弗获一面,竟尔怅怅就道。不期贵府惨遭奇祸,尔时在省,闻息星夜奔到家中。谁料叶家门第已荡然矣。且以小姐与爱月贤妹并遭玉石,不胜痛悼,遂昏然绝倒,无心举业,决志远游,幸一夕舟次相连,得明踪迹。正欲连舟同抵金陵,讵意与友人公车舟行相遇,故又耽延。到此之时,无缘相遇,不得已将小怦暂寄寺僧,自行卖身周处为奴,冀于旦夕之间,或能一晤。岂料至今消息仍是杏然。昨见贤妹爱月,托故折在闲玩,因祈代达隐衷。倘获小姐见怜,万死一生,庶免失身异地也。尚是怀疑,则帕坠、窗稿藏身可证。侦便或能潜出一面,岂不是花发月圆之庆也!楮短情长,言不尽意。黄玉史冒一锴谨达云卿小姐妆次。 黄玉史百拜 二人看毕,方知黄生来由。爱月与云娥看毕,不觉潸然下泪。云娥道:“原来黄公子单为我受此屈辱,比昔日在驻春园时,可怜又加百倍矣。兹以两家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一晤,奈何!奈何!”爱月道:“若非移向红螭阁居住,谅必难会黄郎。”云娥把眉一蹙,因道:“夫人曾说,只可日在涌碧轩,连那门外亦不许出入,安肯容妆隔园居住乎?”爱月又道:“此事虽万分不能,恐夫人近日或变了心,也未见得。”谈论移时,已是五更。爱月与云娥二人遂各自就枕安寝。 次早,日高丈五,尚在睡乡做梦。此时,叶夫人起来多时,见那云娥与爱月二人尚未起来梳洗,正欲和他二人说个话,移步便到涌碧轩而来。进前一看,只见房门紧闭,遂唤爱月道:“红日已上半墙,汝同小姐二人夜来到底作了何事,睡梦尚是未醒?”爱月与云娥闻是夫人声音,遂不及穿衣,只着短衣,急起开门接见夫人。夫人因道:“夜间我已明白吩咐早睡早起,若非迟睡,何至今尚未下床?”云娥方欲答应,爱月因接口应道:“夫人独不闻古书云‘爱月本是夜眠迟’。”夫人见爱月善谑,亦不觉带笑,指着轩下长梯道:“长梯因甚在此?”云娥应道:“昨日绿筠小姐在此玩游,见那墙上红梅盛开,命爱月移梯折花。”爱月又接口应道:“夫人恐是忘记昨日吃饭时候,对夫人亦曾说明。”夫人听道:“后来切不可如此。”说毕,叶夫人仍向府内去了。 云娥只得草草梳妆。须臾,忽见绿筠小姐徐徐而来,便于袖中取出一笺,对云娥说道:“日前无事,即将折红梅为题,聊赋一律呈教。倘若不陋鄙才,即求和韵一首。”云娥小姐拉来一看,只见上写云:芳姿绰约隔红尘,前度渔郎费问津。 独把红颜娱晚岁,竟超素质比怀春。 朱苞深浅胭脂染,嫩蕊高低琥珀真。 此去罗浮知近远,梦中蝴蝶解迷人。 云娥看毕,大加赞赏。爱月在侧,也将诗句拈来一看,因笑道:“同此一夜,筠姐索句且有暇,云姐看月也无心。”绿筠道:“何事无心看月?”爱月因道:“昨奉夫人之命夜宜早睡,只得早早睡去,那有心情玩月?”绿筠小姐见爱月如此说,只道是真,就也不疑。乃对云娥道:“只求姐姐赐和一律罢!”云娥见说,也不推敲,低头半晌,便取笔直书笺上,付与绿筠道:“只得勉强塞责。”绿筠开看,见上写道:蕉窗一别已成尘,螭阁重逢又隔津。 烟雨那堪霏故国,风波谁与驻芳春? 偶然对影欣相见,未免伤心认不真。 折不细看朱脸湿,曾知含泪为何人。 绿筠小姐看毕,折案叫奇。三人在轩中闲谈许久,方各散去不题。 第八回斗笋便开关寻欢出峡守株乖待兔失望停云词曰:重门深锁湮幽径,隔断寻芳信。借题偏是索寻思,晓妆犹起来迟,喜孜孜。彩云何在方惆怅,得得蟾光上。恰逢青鸟语难通,求凰又恶与鸦同,恨忡忡。 右调《虞美人》 却说生自月夜寄书之后,每日楼前徒倚,伫望爱月回音。不期腊尽春回,沓无影响,真是肠一日而九回。因作《九回肠》以寄意,其词曰:一回肠,永日盼东墙。隔院分明人宛在,溯洄欲去路偏长。 二回肠,顾影倍凄凉。不为伊人多系念,羁栖何事恋他乡。 三回肠,受辱学佯狂。鱼服特来寻旧约,谁怜入网困腾骧。 四回肠,前事费思量。灰灭蕉楼无旧垒,不堪重见雁来翔。 五回肠,云敛镜重光。惟有素娥偏耐冷,夜深双照两人乡。 六回肠,挂起更难忘。纵有深心无与达,空留遗佩在身旁。 七回肠,无处可投奔。深院重肩门永闭,寻来不界隔蓬岗。 八回肠,鸡鹤列同行。局促樊笼难振羽,何时华表恣翱翔。 九回肠,远志可能偿?脱却北溟程九万,银河犹是隔红墙。 黄生书完,暗忖道:“世事变迁,人心反复,莫非怪我流于污下,玷辱也府第门风,遂尔决绝,竟致不问?即不谅我此来行止有亏,宁忘却蕉楼赠帕?已致兹憔悴,任是铁石心人,也将心动。况云娥小姐如许多情,爱月那般怜我,难道忽尔生心,全无发付?还记前日病中写书慰藉,何等绸缪,必无半路海却前盟。那日爱月见我病容,甚加怜惜,必然于云娥小姐面前从中宛转。奈他这几日潜踪匿迹,一定是内庭严禁,不容出入。我且暂放了心,再等几时,必有好消息也。还要看他再来作何回我。”算计已定,只得坐向楼前,睚目以俟。日过一日,并不见些动静。 又挨几日,乃是二月初旬。云娥与爱月日日商量,欲与黄生相会,计无所出。要如前次逾墙,往返实为不便。待要开那轩下小门,锁钥又被夫人收去。算来算去,俱有不便,亦惟日挨一日而已。 一日,二位夫人与绿筠小姐在堂上闲谈,云娥与爱月亦在相陪,正是四人对坐,一人侍立。忽见一小童冲入来,左窥右探。郭夫人便喝住问道:“何人乃敢到此?看门何在,容他擅入中堂!”那小童忙回道:“小人是周公子伺候书房的管家,名唤司茶,来讨府上门公说话,因不在外面,故此进来。实非窥伺,望乞宽容勿罪。”夫人听了,便问道:“汝寻门公何干?”小童应道:“明日乃是花朝,我家周公于欲请友人会饮春游,设席在云谷寺赏花。特遣小人来此,见借登山小盒一对,回来即便奉还。”夫人因命取出小盒儿,交与小童挑去。 郭夫人因对叶夫人道:“明日原来是个花朝,几乎忘了。我等家内也要置酒赏花,毋使良辰冷落也。”爱月亦在,便乘机说道:“昨承二小姐之命移梯折梅,见红螭阁百卉俱开,十倍往日。且明日周公子看花出外,隔墙谅必无人。即有管家,不须退避。不如置酒于彼,游玩一番。”郭夫人道:“这却不妨,但周公子已出春游,家中即有管家,我等只在自家红螭阁赏花,与他却无相涉。明日即依爱月,于红螭阁设席可也。”说毕,各自别去。云娥与爱月仍回涌碧轩。 是夜,爱月对云娥道:“方才所言,何幸夫人即允!但不知周公子外出,黄郎亦同去与否。万一不在家中,一同赴会,岂不空出一番机谋?黄公子一副肝肠,都在小姐。尔日这般行径,将痴死矣。明朝一过,再无机会。”云娥听了,不觉恨自心生,又成咏诗拨闷,拈毫濡纸,又是二绝。只见上面写云:今宵白月露层云,春色三分剩几分? 盼到花朝春已暮,仍愁风雨不同群。 有心待月盼朝云,触恨伤情已十分。 惟是一园千里共,奈何咫尺恨离群。 云娥咏二绝,尤自无聊,不能排遣。因想:“隔不见,咫尺天涯,韶光无几,转瞬将归。明日花朝,殊难耐赏,心情顿减旧时,坐久愈无聊赖。黄公子明日倘不去看花,或可从中取便。即二位夫人与绿筠小姐俱在,无步步限定之理。倘离左右,即有机缘。那时桃源有路,或能不负佳期,也未见得。”说毕,已是三更,云娥与爱月两人同声一叹,各自掩门睡去。 且说黄生,是夜亦在楼头待月,痴想美人,不能放下。忽见司墨走到,因道:“公子明日邀同李相公并各友往云谷寺看收丹,着我与兄偕往。”黄公子道:“我不去,汝且同公子、李相公自去罢了。”司墨道:“见何寡情到此,独守书房,岂不闷死?”生道:“妆看亭中楼下,亦有名花可供玩赏矣。”又指着隔墙红螭阁道:“且无论自家花草色色可人,即是邻园万卉缤纷,耐观如许。我一人在家玩赏,倍觉适情起兴,吾弟不必多心。”说话未毕,又见公子进来。向生说道:“列位相公在外等我同到云谷寺看花,妆二人为何在此留连不去?”生知推脱不得了,只得检点书房,掩了楼门。 正欲出门,只见隔墙红螭阁上面有人,乃是爱月同一小婢手提着凳子,放阁中椅上。便想道:“阁中一向无人来往,今朝爱月姐上来,必是云娥小姐来此春游。今日花朝,拟在上面玩景。”欲待留迟不去,无奈公子在旁等候多时。生不得已,长叹一声,竟将楼门掩了,便同公子往云谷寺而去。 须臾,二位夫人果同着二小姐来到红螭阁下。郭夫人便向爱月问道:“汝方才移凳阁中,见隔园楼上有人与否?”爱月应道:“若是有人在内,树上莺鸣料不如许自得。”说毕,大家同坐亭中。绿荺道:“孩儿犹记儿时,常随先君日在此中玩赏,不料数年而来,世事变迁,少到此间,于今已久。今日叨陪年母来游,回首少时,依稀在目。但以先君去世,如此凄凉,细忆彼时,使人泪下。”云娥小姐听了,发叹一声道:“此事亦有同心。”亦不觉潜然。爱月见二位小姐在此生悲,便慰道:“看花乐事,何故悲伤起来?奴家劝一言,若非夫人与小姐逃难来此相依,安得与夫人、小姐聚首一堂?焉有今日看花饮酒?人生恒乐耳,人间世事大抵如斯。眼前景色,且以自娱。放下瞏日欢肠,向目前取乐可也。”爱月所言,真个字字刺心。二位小姐乃拭泪看花。 须臾,排上酒席,四人依次坐下,爱月乃末座执壶,各说闲话。云娥小姐只是低头不答,侧目倾耳,都在隔墙。奈上面竟日寂然,畜了一腔长恨。大家不晓其意,只有爱月一一领会。 直到午后,叶夫人对郭夫人道:“今日宜去看花,休得果坐饮酒,且到花间赏玩一番,不知尊意何如?”于是四人同向花间闲步。忽惊了一阵黄莺,二位夫人见了说道:“真乐趣也。”爱月拾了石片,要向隔墙掷去,叶夫人止之,又只得紧步相随,不敢再向墙头窥探。云娥小姐见了,心下益恼,只是无言。绿筠陪了半日,见他如许缄默不言,因问道:“姐姐为打今日寡言不笑,岂有所思?”云娥应道:“桃李本自无言,何必拘拘言笑。即有不言,何寡之有?”少刻,红日返照,鸟雀投林。郭夫人遂命仍归涌碧轩而去。 方坐吃茶,爱月进前又道:“天色尚早,二位夫人在此安歇,待爱月同二位小姐再去一游。隔壁无人,料亦不妨一玩。”二夫人见爱月如此说,只道后生心性,原不可拘,也不阻他,只嘱爱月道:“汝同小姐闲游,若闻隔院有人,即促小姐回去。”二位夫人各去安歇了。 二位小姐同爱月三人仍来坐在石上,又叙一回寒温。正是:周旋宛转多娇女,算是辛勤做老娘。 第九回昏后可寻盟安排要路暗中偏错认凑合机缘词曰:邀友花朝出,玩游夜未休,待月更迟留。娇才无影驻楼头。极目难相见,空自费寻谋。何不早身抽,情书怎的暗中投。撤桃寻李意方酬。错认针儿,引线把功收。 右调《小重山》 却说诸生看花,订在云谷寺中相会。那日,黄生与司墨跟随公子同到云谷寺来,遂到讲堂坐定。少顷,同步庭前。大家看去,果然地面宽阔,只见千红万紫,馥郁缤纷。看罢,心中欢畅起来,周公子乃吩咐设席。须臾,即排出来。李公子见了说道:“饮酒必对花,方是花朝模样。此席可移在牡丹树下,一面饮酒,一面看花,一面赋诗言志,庶几不负美景良辰。”诸公子齐声道好,皆推李兄所言极是,遂移席花间,其相叙坐毕,乃传杯畅饮。 李公子又道:“酒已半酣,吟兴勃发,或是联吟,或是分韵,诸兄大家公义。”座中张公子道:“众位才思迟速不同,联句心拘次序,工于推敲,难于急就,喜于思索,失于安闲,拈阄分赋,方能各抒所长。”李公子道:“张兄所见又是不差,请席东命题。”周公子忙道:“安有是理;公议已定。”张公子道:“不必另寻题目,即以花朝在云谷寺,雅集诸同人看花分韵。或贴牡丹,或不贴牡丹,即席各成截句一首。”众人俱抚掌道好,遂各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