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 第 7 页/共 30 页

却说月素因挹香病重,辗转难安,闻大士庵仙方灵验,欲约丽仙明晨同往虔求。次日,同丽仙备了香烛,乘了蓝呢中轿,往庵虔祷,求了仙方。归来后,亲手煎与挹香吃了。说也奇验,挹香服了仙方,竟鼾入甜乡。我且住表。   再说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吴中观其动静。询明当方土地,知挹香在月素家,乘云而至,已有三更时分。蜂蝶使寄一梦与挹香,乃道:“吾乃月下老人座蜂蝶使是也。兹奉院主之命,因前日尔有怨詈之词,适院主蓬莱山赴宴而归,云端中闻得,故遣俺下界示尔。尔正室钮氏,瑞在舞谢中溷迹,本要明春相会,因尔所言贻误功名一语,却也真切,特改于本月二十日就能得晤。但磨折尚多,若欲宜室宜家,还有二年之隔。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其余在后日,不能预示。尔前生立愿要享艳福,故注定尔有三十六美相觏。惟院主怒尔谤毁神祗,过为狂妄,罚尔后年九月中受灾三日,虽有救星,尔其慎之。天机莫泄,千万千万。”言讫,飘然而去。挹香嚷道,“不要去,不要去,我还有话说。”大喊惊醒,却是南柯一梦。   四五个美人正在床前陪伴,忽听大嚷,吃了一吓,齐问道:“可好些?为何又说此呓语?”挹香因蜂蝶使叮嘱勿泄天机,遂答道:“众姊姊,我此时颇觉好些。因睡梦中来了一人,正与说话,旋即别去,我故呼他,那知却是梦境。”   众美见挹香言语清梦,精神爽健,俱各安心。挹香又闭目翻身朝里,细思:“方才梦中所遇之人,说什么正室钮氏,本月可会,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又说有三十六美怜我,莫不是曩者梦游月老祠,因缘册中偷觑见‘三十六宫春一色’之意么?狐疑莫释,且记胸中,试看日后应验否。现下姑为清心涤虑,养好元神为上。”   月素见挹香服了仙剂,病体渐退,未及一旬,身子霍然,早喜得柳叶含春,桃花带笑。翌日,挹香告归,父母责他不别而行。挹香陪罪了一番,即带了洋银数十番,复至月素家,向月素道:“病躯昏蒙,不自检点。半月之中,蒙妹妹费心,愚兄十分过意不去。个中奉还药饵之资,日后再当拜谢。”言毕,将银递与月素。月素蹙然不悦道:“妾与君友其情,非与君友其财。药饵资妾非不能措置,今君固执而还,欺我耶,抑绝了耶?”挹香见月素如此,十分钦敬,只得收了道:“妹妹芳情,愚兄尽喻。但我既蒙妹妹周旋,又蒙代偿药饵,我心何安?”月素道:“既成知己,自然患难相同,纤介之事,何足挂齿。”   言毕,二人又讲了一番闲话。挹香又往众美人处称谢,然后归家。因连日在外,功业废弛,自然要把书赋文章温习一番。在家住了五日。   十七日,有门公来报道:“无锡过公子特来拜谒。”挹香看了名帖,大喜道:“说我出接。”门公奉命而去。   原来这过公子乃是一个旧绅子弟,名远程,字青田。父为教谕,辞世多年。挹香与青田在青浦倾盖,慕其恂恂懦雅,酷爱诗词,并知熟谙象棋势,七星一局,六门无敌,高头兵、低头兵、落底车三路,有出神入化之妙。为人谨厚多能,不吝教人,所以挹香与他十分相契,不啻师徒。今日听他到来,十分欢喜,整衣出接。彼止此谦逊,同入厅堂。   献茶毕,挹香道:“青翁一别三月余矣,企慕之私,常形寤寐。猥蒙枉顾蓬门,不胜幸甚。请教青翁到苏几日了?”青田道:“自在青浦相晤后,正欲叙谈阔衷,吾兄又旋赋归与。今日到府,芝标复觌,君之幸,亦我之幸也。若问至苏,还自昨日初到,寓金阊门外白姆桥弄内。因俗事倥偬,故至今日到府,疏怠之责,兄其谅之。”挹香道:“未知青翁驾临,有失迓迎,实为抱歉。”言毕,命家人排酒书房,邀青田首坐,自己主位相陪。席间讲论诗文,殷勤确尽。   青田谓挹香道:“吾兄久居吴下,姐妹花定皆赏遍。昨日友人邀仆往一处水榭饮酒,遇见一个校书,极称绮丽,更兼才思异人,非凡超脱。曾记诗草中有《锦帆泾怀古》一律,写得兴会漓淋,十分感慨。尚还记得,待我录出与兄共赏何如?”   挹香道:“好。”青田遂录出付挹香。挹香接着一看,见下写着:   ◇锦帆泾怀古   闻说乘凉夜并肩,吴王苑里启清筵。   六宫谈笑看裁锦,一代兴亡误采莲。   月冷荒堤消粉黛,风凄古渡咽筝弦。   至今凭吊低徊处,云楼苍茫水接天。   挹香看毕,大赞道,“巧思绮合,哀艳动人。不知这位小姐姓甚名谁?”青田道:“这个姓王,名爱卿。乃是良家闺媛,因兵燹至遭沦谪。然其为人,虽则青楼托迹,却是常怀堕溷飘茵之恨,绝无倚门卖笑之腔,扫空心地,屏去俗态。心闲则喜读《庄》,聊寄幽情。心闷则喜读《骚》,以舒郁勃。倒像寒素书生,闭门不出。凡遇客来,无非买文献赋,博几两银子度日。是以人皆钦慕,蹄毂盈门,人咸知他青楼特拔,鹤立鸡群。苟与同席,亦不过于翰墨之间,清谈雅谑而已。未识吾兄会过否?”   挹香答以未见。青田道,“后日偕兄同往何如?”挹香称善。二人拇战了一回,然后用膳。酒阑灯■,青田告辞。   到了十九日,青田果来。挹香甚喜,更换新衣,随了青田,迤逦而行。未几里早到了王家门首,只见几枝杨柳,一带粉墙,九曲朱栏,小桥流水。甫入门,侍儿迎接,向青田道,“过公子连日不来了。”青田道,“这几日我因俗冗羁身,不克前来。今日这位金公子欲来拜谒你家小姐,特地而来。烦你去通报一声。”侍儿道:“原来如此。但金公子今日前来,却不凑巧。小姐于今日下乡去观竞渡了,明日方能回来,如何,如何?”   挹香道:“访美岂一到就能觌面,明晨再来过访可也。”言毕欲行。侍儿道,“小姐虽不在家,请二位公子里边坐坐不妨。”   青田道:“倒也使得。”二人遂入内,见轩窗精洁,花木参天,却是一座园亭。花台月榭,玉砌雕栏,别开洞天,幽雅非凡。挹香赞道:“有如此佳园,宜其人之风流倜傥也。”游罢,遂与青田一同辞去,订以明日再来。挹香随青田至寓,不意无锡信至,促青田即日回家。青田无奈,对挹香道:“才得相逢,又成离别。仆家中有要事,不能逗留吴下,明晨就要动身了。后会有期,君宜保重。”   挹香十分扫兴,乃道:“前与青翁匆匆赋别,今青翁又欲言归,相见之缘,何若是其浅耶!”青田又叮嘱了一番,两下相别。挹香回家。想道:“如今过青田已去,幸得认那家住处,明日我独去访这美人,倒也清净。”胸有成竹,反觉欢欣。   次日,挹香果然独至王家,适爱卿已归,挹香命侍儿通报。良久,侍儿出谓挹香道:“小姐尚未起身,请公子少待。”挹香唯唯。坐了半晌,又一侍儿出道:“小姐现在梳妆了。”又有顷,见侍儿持白银烟袋出来道:“小姐梳洗已毕,已在那里更衣了。”挹香此时心神已醉,双眸子罔不顾酸,只眸美人出来。正睃之间,忽闻洞天中重门启处,呖呖莺声道:“小姐出来。”言未毕,只见一人从绣帷中莲钩窄窄,如轻燕般娉婷袅娜走将出来。   挹香知是爱卿,便暗暗偷觑,见其衣杏红衫,束藕丝裙。脸晕微红,如芙蓉之■朝露;眉横淡绿,似柳叶之拖晓烟。仿佛嫦娥离月殿,依稀仙子下蓬莱。果称红闺绝色,实堪于众美中特拔一鼎。   于是,挹香兢兢上前,深深一揖道:“仆慕芳名,如雷贯耳,欲思一觏,深恨无缘。昨遇友人过青田,论及芳卿奇才藻思,企慕甚殷。蒙渠挈仆登堂,未获觐及兰仪,而觌面宜迟。芳卿又有竞渡之兴,使楚灵均千古波涛涵泳乎卿之性情,愈觉其■然而不滓也。今日过青翁有事回家,仆冒昧登堂,猥蒙容见兰阶,得偿素愿,真三生之幸也。”爱卿道:“妾村野陋姿,自惭蒲柳。昨蒙君子枉顾蓬门,自怪游兴太豪,致疏迎接。今君弗咎前愆,草庐复践,妾不胜惭愧之至。”挹香道:“仆素性痴狂,幸蒙诸姊妹常存青眼,故红楼翠馆虽亦物色一二,欲求爱姊之丰雅韵致,扫尽青楼脂粉气者,竟不可得。卿非阆苑司花耶?真才不问可知矣。前者过青翁朗吟爱姊《锦帆泾怀古》佳什,令人■服无已,吾辈须眉真欲愧死矣。然观卿如此韶秀,如此捷才,又加如此端丽,可惜误生门户,以致沉沦,不胜浩叹。”   爱卿见说,凄然道:“妾非王氏之女,本籍松陵。父亲钮月泉,曾为处州巡检。后因兵戈扰攘,十四岁即失怙恃。伶仃弱女,何所靠依,乃被邻妇王氏诱入青楼。抚怀及此,言之痛人。每欲择一从良计,一则未得其人,二则假母处又不肯放,是以辗转难安,恨深骨髓。”   言讫,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住。挹香道:“原来爱卿姊是旧家淑媛,宦族才人。泥涂太■,雪忌明珠,遭逢若此,良可悲叹。但所言未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人,方选人姊姊青眼?岂吴中极盛之人才,而竟无一人如愿者乎?”爱卿道:“妾自堕焰火坑之后,阅人多矣,奈何欲得知己者竟乏其人。或遇一二知心,总带纨习气,曷敢以终身遽订,致慨‘终风且暴’之诗。是以落花无主,动辄俱难。”   挹香听了爱卿这一席话,又可怜,又可羡,又可哭,又可喜,心中早已默契,乃劝慰道,“爱姊安心静俟,忽悲伤玉体。待否去泰来,自然变灾为福。”爱卿见挹香举止端庄,语言诚实,大非轻浮子弟所能,居然品高行上之士,心中也甚敬重,即命治酒相款。正是,   红丝千里姻缘系,一见相怜情已深。   不知席间说些什么话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留香阁挹香初觌面 护芳楼月素愈添娇   话说爱卿见挹香儒雅风流,忠诚朴实,十分钦敬,倾心相待。片刻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摆在留香阁里。”   爱卿邀挹香同至阁中,见结构幽深,陈设甚雅,琐窗屈戌,掩映绿纱。旁即爱卿卧室。挹香观看了一回,与爱卿入席,彼此逊让,互相斟劝。酒将半酣,挹香道:“久闻爱姐高才,诗坛中可独立一帜。弟虽诵过佳章,已开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设樽醉我,荡我俗肠,还要请教。”爱卿道:“街谈巷语之词,鄙陋不堪动听,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献丑。”挹香道:“卿勿太谦,就此请教。”爱卿也不请题,挥成一首,双手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有感偶成即请教正   九十韶光柳暗催,风尘几度费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叹,大半飘零雨里开。   挹香读了这首诗,不觉顿触悲怀,泪随声出。乃道:“此诗一字一泪,芳卿之心事尽寓诗章,真非纸上空谈矣。”   乃拈毫也赋二律以赠之。诗曰:   从来红豆最相思,惆怅三生杜牧之。   南国夭桃红旖旎,东风芳草绿参差。   娇当今日藏还易,恩到来生报已迟。   我未成名卿未嫁,二人一样未逢时。   其二   绰约丰神绝艳妆,翩跹小影怯风凉。   谪来仙子原幽性,看破人情尚热肠。   眉为善愁常减黛,衣因多病懒薰香。   韶华肯为春风驻,一样花开冠众方。   爱卿见诗,不胜踊跃,大赞道:“开府清新,参军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丽■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于是更加钦敬,曲尽殷勤,举杯相劝。酒阑后,挹香告别回家。   书馆无聊,徘徊良久,忽想着:“前日梦境,说什么二十日相逢正室,又说什么姓钮,莫非就是钮爱卿小姐么?我金挹香若得钮爱卿为室,任他舞榭歌台之辈,我之愿亦足矣。只怕小姐心中未尝有我。”辗转良久始睡。   明日,过郑素卿家,闲谈一回。膳罢,又至婉卿家。适婉卿在房试兰汤,挹香嘱侍婢勿惊动,侍儿依命。挹香坐少顷,使开侍婢,悄躲在碧纱窗外,于罅隙中偷看。见他一湾软玉,两瓣秋莲,褪露娇躯,斜倚朱盘中,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如醉杨妃华清宫新承恩泽,暖试温泉。挹香看了一回,不觉春心荡漾,轻轻的推进纱窗,默默不言。婉卿认是侍儿添汤,及回眸谛视,谁知却是挹香,半惊半羞的道:“金挹香,做什么!”挹香道:“我也要想洗澡。”婉卿道:“不要在这里没规矩。”挹香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试兰汤,便有规矩,我要洗澡,难道就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竟将衣服卸下,跨入朱盘。婉卿无奈,只得与他同浴兰汤,拂拭了一回。挹香于浴盘中口占一绝云:   玉腕金环鸦髻蟠,生香艳质浸朱盘。   灯光远近屏山曲,一树梨花露未干。   浴罢,唤侍儿倾去余汤,二人同至望荷轩纳凉饮酒。   时届五月下旬,火伞张炎,天气渐多酷暑。幸此轩四面通风,嵌空玲珑,堪消暑气。挹香坐了一回道:“我要去看月素妹妹了。”婉卿道:“你去,你去,本来这里留你不住的。”挹香见婉卿有些醋意,乃说道:“我为有件东西遗忘在月妹处,我去拿了就要来的。”婉卿道:“本来叫你去,那个叫你不要去的?”挹香见他如此言语,便说道:“你叫我去,我倒不去。”婉卿道,“你去,你去,你不去,月妹妹要记念你的。”说罢,两只手扯了挹香至门首,开了门,将挹香推了出去,说道,“快些去罢。”竟将门闭上。正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挹香被婉卿推出了门,不得已至月素家。恰好月素在护芳楼午睡,挹香轻移慢步,悄悄然踱进房中。见月素酣睡在湘妃榻上,如西施舞罢慵妆,香晕酡颜,海棠无力。身穿湖色罗衫,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微阖,春黛轻颦,朦胧的睡着。主   挹香暗忖道:“侍儿们好不当心,小姐睡着也不替他覆些锦被。”心中十分怜惜,即就前来推月素道:“月妹如此睡品,要受凉的。快些不要睡。”月素惊醒,见是挹香,便打了几个欠伸,复又朝里而睡,因说道:“你勿惊搅我。昨宵听黠鼠相斗,响彻房栊,闹了一夜,未曾稳睡。今日十分疲惫,拥被养神,不睡熟的。”挹香道:“养神未免落寝,疲惫事小,睡而受凉事大。我与你闲谈片刻,就可忘倦了。”   月素仍合着眸子道:“我颇困倦,欲略养神。你往别家姊姊处去去再来。”挹香道:“叫我往那里去?即或去了别家,都要推我出来的。”月素听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边,不许吵我。”挹香听了,便拜下头去,偎着月素的粉脸道:“不要睡,不要睡。”   月素见他面含酒意,口喷酒气,遂问道:“你又在那里喝酒?”挹香道:“才到婉妹家,适婉妹试兰汤,我也洗了一个和合汤。既而到望荷轩乘凉饮酒,我说要到你家来,他便拖我至门口,推我出来。你想该也不该?才得到你处,你又叫我到别处去,岂不是又要推出来的?”   月素道:“你在此没有什么好处,还是到婉妹妹家去洗洗和合汤,饮饮和合酒好得多哩。”   挹香听了这句话,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将衣袖只管拭泪,说道:“我为了你在婉妹妹处受了许多气,特来告诉你,你又是冷言冷语。我从此情禅勘破,要去做和尚了。”   月素见他发愤,亦将娇躯斜靠在挹香身上,按着挹香笑道:“我与你顽顽,你倒认起真来。你敢做和尚么?”说着便拧挹香。挹香连忙讨饶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不做和尚了。”月素笑道:“你也会讨饶的么?”挹香道:“妹妹,你要讥诮我,我自然要做和尚了。”月素道:“你还敢说么?”挹香发急道:“不说了,不说了。”   月素道:“你既不说,我与你讲,今日婉妹妹推了你出来,你可知他的心里么?”挹香道:“有甚不知?他无非怀梅而已。”月素道:“你既知怀梅,今宵你必须过去,不然我倒做难人了。”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若去,他做泄柳闭门而不纳,教我焉能投石冲开水底天耶?”月素道:“包在我身上。他若闭门不纳,明日你来向我说就是了。”挹香无奈,只得重至林婉卿家。正是:   半生憔悴因花累,两地周全为醋忙。   却说挹香到了婉卿家,叩门入内,来看婉卿,见婉卿睡在榻上,在那里涔涔下泪。见挹香到来,便说道,“你到月姐家去,又到这里做甚?”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提了。方才对你说去拿件东西就要来的,你倒忘了么?”婉卿道:“谁要你来?”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这等说。我若真个不来,你又要打听,又要说我到底无情;如今我来了,你倒说这些闲话。我金挹香不要说有你们二十几位美人,就是二百几十位美人,总是一样看待,雨露均调的。”   婉卿听他一番软款温存的言语,不觉已有几分怜爱,因说道:“亏你说得出。你有多大本领,夸此大口。”挹香笑道:“只消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耳。”   婉卿听了他一番痴不痴颠不颠的言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任他住下。   两人闲谈片晌,已是上灯时候。吃了夜膳,共倚亚字阑干,见月色穿帘,瑶窗明洁。俄而垂髫小婢携香茗至,二人品月品茗,又酌冰雪佳酿数盏,以鲜菱雪藕嚼之,芬流齿颊。婉卿桃腮薄醉,挽了挹香,起履于留香之座,芳径漫穿;牵裾于响屦之廊,花阴浸拂。携轻罗小扇,戏扑流萤一二,以寄芳怀。既而玉免渐升,铜龙响滴,漏将三下。婉卿薄酲未醒,颊晕红潮,秋波慵转,鬟松钗乱,疲倦不堪。便向挹香道:“夜凉深矣,湿露侵阶,我们到房中去罢。”便低垂粉颈,斜倚在挹香肩上,缓款而行。   归房后,即傍着妆台,开了芙蓉镜奁,卸却鬓鬟,重挽云髻,酩酊默坐,天然妩媚。挹香又替他簪了些珠兰茉莉花朵,解秋罗衫,微闻芗泽,露出双腕,滑腻如脂。穿了一件时花的夏背褡,束一个猩红抹胸,换了一条皂色纨裤,宜嗔宜喜,斜倚纱橱。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侍儿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挹香回眸一笑,先入香帏。   挹香本来看得心荡神迷,那经得对他一笑,自然更生出无限柔情,即解衣就寝。正是:   一种兰闺佳趣事,不销魂处也销魂。   明日清晨,挹香与婉卿起身后,吃了些莲子汤,挹香告别归家。父母问他昨宵住在何处,挹香托言在友人处饮酒。原来挹香一则父母溺爱,二则道他总在这几个通家好友处会文讲赋,所以也不十分穷究。   且说挹香到了书房,忽然又想起前日遇着的那位钮爱卿小姐,欲想就去看他,因昨日未归,到底有些过不去,只得在书房中坐了半天。欲想做两首诗去赠他,又想他是一个才女,这些腐儒之词,他必然看厌,必须做几首新诗方好。正想间,忽见案头置有《疑雨集》在,挹香想道:“《疑雨集》乃艳体之诗,不如集他成语,倒也新鲜。”于是翻阅了一回,集成四绝。诗曰:   写得梅花绝代姿,一回踪迹几回思。   由来心醉倾城处,天遣情多莫讳痴。   其二   云作双鬟雪作肌,蕙兰心性玉丰姿。   阁中碧玉人谁识,画出娉婷赖有诗。   其三   灯边调笑酒边嗔,色韵详看已醉心。   只为姣痴偏泥我,意中言语意中人。   其四   玉人风格照秋明,单占名花第一名。   随意梳匀皆入画,偶然迷惑为卿卿。   吟罢,入内庭与父母闲讲了一回,天色已晚,吃了夜膳,又看了一回书,然后归寝。次日起身,即往爱卿家来。正是:   开到名花人尽爱,蝶蜂不必妒人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