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 第 29 页/共 30 页

再说家中,自从那日挹香出去了不见归来,爱卿等犹道他在丽仙、雪琴这几处,却不在意。及至五六天不归,五人咸相惊讶,便命侍儿往丽仙、雪琴等几处探听,俱言从未到此。爱卿等方大悟道:“前日他叫我们自己保重,乃与我们分别之意。况且打破菱花,隐示难圆之兆。。”   琴音等听了,一齐大哭起来道:“爱姐之言,一些不错。为何他竟如此固执?如今不知往何处去了?”爱卿也大哭起来。早惊动了书房中三位公子,与着小兰进来动问,方知父亲避世之事。四人大哭起来,弄得爱卿等五人更加悲切。顷刻间,一堂恸哭,四座酸辛。吟梅哭了一回道:“父亲此去不远,待孩儿去寻了归来可好?”爱卿道:“孩儿,你又来了。你父亲有志修行,弃凡绝世,你那里去寻?况且你年纪又小,如何出外寻亲?我想还是唤总管金忠去找寻。”吟梅遵了母亲之命,立刻唤总管金忠,告知其事。金忠哭道:“少老爷呀少老爷,你何苦历尽艰辛而不顾耶?”爱卿道:“总管,你快带了众家丁去找寻罢!”金忠领命,同了金龙、金虎、金福、金寿、金通、金宝、金喜、金庆八个家人,分头追赶。谁知寻了半月之余,竟无踪迹,只得回来覆命。苦得五美人几不欲生。   吟梅见此情形,无奈强笑假欢,婉言劝慰,乃道:“父亲既去,固是儿辈不孝,然亦无可如何。还望五位母亲,不要悲切,日后或者重逢,亦未可晓。况我与弟妹三人,年纪俱小,要求母亲抚养我们长大,一则践父亲昔日之言,二则孩儿们尚可得受训诲。”   爱卿听了吟梅的话儿,倒也十分有理,便点点头道:“孩儿之言不错。”从此暗地里自悲自切。每遇月夕花晨,时与四个姐妹思念挹香,尽心抚养吟梅等,以报他临行之嘱。过了一年,吟梅已十三岁了。是年又有春闱,爱卿便命吟梅进京去会试,吩咐总管金忠,同着琴童、剑儿二个书童,送吟梅进京应试。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出外云游,已经三载。他自苏至杭,一路抄化,所历名山大川,俱供瞻仰,身子无拘无束,倒觉逍遥自在。所恨访遍深山,竟未遇一个高隐之人。一日游至天台山,瞻观胜迹,果然别具清幽,较别处迥然异样。暗想道:“如此名山,必有异人在内。”于是蹑■岩,穿重泉,行崎岖,盘过了无数险峻之处。只见中有一山,别饶幽趣,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怪石崆峒,老猿叫月;怒峰突兀,野鹤唳云。挹香见如此幽闲之所,不觉更加洗涤尘心,十分快活。于是又行五六里,远远望见有两个老者,在那里弈棋为乐。挹香明知必非凡品,疾忙追赶上前,欲思相见。谁知那老者见挹香到来,便抽身起去。挹香见了,急急而奔,棕鞋落去,也不去寻,依旧追赶。不料山路崎岖,山泉涌急,赤了一双脚,行得更加慢了,便大叫道:“大仙慢走,容我金挹香一见!”正说间,觉得一阵清风,二仙不见。挹香惊讶不定,复前行。未数武,只见山谷中腥风忽起,蓦地里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张开了血盆大口,望着挹香直扑过来。挹香俯首而叹道:“未遇仙人,先归虎口。罢罢罢,虎吓虎,你来吃了我去罢。”说着便迎上前来。却也奇怪,那虎见挹香到来,一个斛斗,又向别处去了。   挹香见虎去了,二仙不知所之,方才缓缓而行,欲思再寻仙迹。   行未里许,忽逢一涧,对面又是一山,比方才的愈加耸秀。挹香欲思过去,两边一望,却无桥路可通。挹香见了大骇,幸得其时已是二月下旬,天气温暖,便宽去道袍,慢慢的走入涧中,用足探其深浅。却喜那涧只得二尺余深,挹香便撩衣步入水中。可怜他是个王孙公子,并不知水性,行了两步,两足渐入泥泞,顺着水一涌,竟立脚不牢,只得复回涧边。心中想道:“为什么两足到了涧中,竟是这般不由自主?”又想道:“方才不入虎口,就是此时葬于鱼腹,也不过同一死耳,何必惧哉?”想罢,便将身跳入涧中。谁知这涧中间却有三尺余深,挹香立在涧中,只露着两只肩臂,顺着水儿飘流无定。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见一只小舟从西边Ы乃而来。船头上有个老者,在那里撑篙,口中念道:“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说着,那舟已至挹香身边。那老者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跌在涧中?”挹香道“我姓金,名挹香,缘看破红尘,欲访神仙求道,所以历遍羊肠。今日下此涧中,要登彼岸,谁知到了水中,竟难自主。还求你老人家救我一救,送我到彼岸,则我感恩不浅。”那老者听了,便以篙打扶,把挹香救至舟中,说道:“此涧乃是觉迷津,对岸就是警幻山,山中有位大仙,法号警幻道人。你要想到那里,只怕万万不能。你若要回去,我当渡你过去。”挹香道:“老人家,你又来了。我为访仙而至,所以性命不辞。如今蒙你救了我,原望你渡我到彼岸拜求仙长。若说依旧送我归去,我也不必入此涧中了。”   那老者怒道:“老夫一团好意,救你余生,你倒反来怪我!若说要到对岸,断断不能。”挹香道:“如此你也白白的救我!”那老者道:“如此你依旧下去罢!”说着将挹香一推。挹香大叫一声,疑是身入水中,谁知细细一看,依旧在那老者船上。挹香便道:“你为什么不推我下去?”那老者道:“这涧中不是你么?”挹香又向涧中一望,见自己果在涧中,十分奇异,忙诘其故。那老者笑道:“这个臭皮囊,就是你的本来色相。你此时色相皆空,我方可渡你到彼岸去见仙长了。”挹香大喜。   不一时到了岸边,弃舟登岸,随了那老者踯躅前行,深入山坳。但见一路的琼枝仙卉,璀璨光华,真个目不暇给。行了一回,早至一个所在,却是天生成一个石洞,进内宽敞非凡。挹香又随之行,即见洞中有一位仙长,鹤发童颜,翩翩道骨。挹香见了,连忙倒身下拜,乃道:“弟子金挹香为因勘破尘缘,所以不辞千里,特来叩求大仙指示迷津。”那道者便启口道:“金挹香,我也知你是个不凡子弟。如今你已看破红尘,我当指示你迷途可也。”挹香听了,踊跃大喜,口称师父,又拜谢了一回,然后随侍在旁。那仙长便日夕教以炼丹烧汞之功,挹香亦专心学道。按下不提。   再说吟梅进京会试,到了京中,来见拜林。拜林大喜。吟梅说起父亲求道出门,不知踪迹,拜林又是羡慕,又是叹惜,叫吟梅住在衙中,虽则新亲,却是旧谊。吟梅只得住下。明日,又至仲英、梦仙几处拜谒了一回。   待到试期,先在保和殿覆试,然后进场会试。三场毕后,吟梅却中了第八名进士,殿试点人词林。到了那日,进朝谢圣。圣上见了吟梅如此髫龄,便问年岁里居,吟梅俱一一奏明。圣上大悦,又出一题,命吟梅当殿面试。吟梅不慌不忙,立刻一篇文字脱手而成。圣上见他如此捷才,龙颜大悦,道:“可惜鼎甲被别人占去了。”便回顾群臣道:“朕欲赐他一个状头,不知可有此例否?”群臣正欲回奏,吟梅已俯伏丹樨,谢恩万岁。圣上见他如此聪敏,便笑道:“朕竟赐你一甲一名,准其授职编修。但卿还年少,容卿归家,至十六岁来京就职。”吟梅又频频谢恩。然后退出午朝门,一样游遍皇城,花看上苑。拜林夫妇知道吟梅点了词林。已觉十分欢喜;今又钦赐了状元,更加喜跃非凡。命人报到吴中。爱卿等得知此事,宛如喜从天降。吟梅游过皇城,宴罢琼林,即辞驾还乡。顷刻间门庭重振,乡闾咸知,较之乃翁时更增十倍。爱卿见了吟梅,欢喜得如醉如痴,恨不得将他含在口中方好。嗣后吟梅奉侍晨昏,事五位母亲,十分孝敬。明年,亦香、幼琴皆入泮。   光阴如箭,一瞬间已是三年。吟梅便同五位母亲一齐进京就职。圣上召见吟梅,命其东宫伴读。吟梅又奏明幼定邹氏为室,龙颜大悦,即钦赐完姻。吟梅谢恩毕,择吉端整迎娶。到了吉期,两宅并皆显赫,吾亦一言交代。   再说那年又是大比之年,亦香与幼琴却人北闱应试。到了放榜之期,二人却兄弟同科。琴音与小素闻报,不胜欢乐。谁知乐极生悲,琴音忽得一病,药石无助,未及旬朝,名花谢世。未几时,素玉亦相继而亡。吟梅因父亲不分嫡庶,一样作生母看待,上本丁艰,重归故里。谁知路上秋兰受了些风寒,也生起病来。到家之后,日渐恹恹,服药无灵,亦至香憔玉悴。吟梅兄妹四人极其哀切,在家读礼,曲心孝思。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金挹香天台山得道 钮爱卿月老祠归班   话说吟梅自从读礼以来,暇时与弟妹谈诗论赋,娓娓不倦。月夕花晨,研穷玩索,将书中义味,细绎不穷。吾且慢表。   再说挹香在警幻山拜投警幻道人,烧丹炼汞,驾雾腾云,诸法精通。警幻谓挹香道:“汝正室钮氏,本月老祠中的玉女,汝是金童,因思凡被谪。汝今不失本真,弃尘学道,理该复入仙班。况汝妻钮氏,禄寿已终,汝到月老祠,院主定要命汝去度钮氏归班。此非汝久居之地,明日我命童子送汝到清虚中院去便了。”挹香只得唯唯听命。到了明日,警幻道人即命童子送挹香至月老祠。挹香无奈,只得拜别师长,随童子驾云而往。   不一时,已至月老祠。甫人门至堂上,忽听留绮居门儿一声响,走出一个美人。挹香谛视之,乃方素芝也。素芝见了挹香道:“挹香,别来无恙?今日你来归班了?”挹香不觉情不自禁,乃道:“素妹妹,昔日你花凋一瞬,临终犹念痴生,我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在此,倒也罢了。”说着只见陆丽春、陈秀英、蒋绛仙亦珊珊而来。挹香大讶道:“为何你们也在此?”丽春哑然大笑曰:“弃红尘而归仙界,由佛门而登上界,岂不美哉?岂不美哉?   于是挹香随人留绮居,瞥见胡素玉、吴秋兰、陈琴音三人亦在,不觉凄惨之色形诸面上,乃道:“三位妹妹,你们几时谢世到此来的?”三人一一具答。正在缱绻之际,童子催道:“不要如此了,快去见了月老,我好覆旨。”挹香怏怏不乐,只得随至清虚中院,见了月老。月老道:“金挹香,汝今日归班,须息心养性,不要再蹈前辙,致遭沦谪。”说着即命童儿取了一颗归真返本忘情丹,递与挹香吃下去,道:“汝三十六个知己美人都要归班了。汝可先往家中度了钮氏与小素到来,俟诸美齐集,我好发落。”   挹香领命,别了月老,驾起云头,望苏城而来。不表。   再说钮爱卿在家,终日与小素闲淡前事,暇时或与吟梅、亦香、幼琴等考古论文。更可喜者,邹佩兰小姐自归吟梅之后,非惟伉俪倡随,抑且贤孝之极,晨夕往梅花馆陪侍爱卿,姑媳间十分融洽。谈到已往之事,爱卿则抚今追昔,不觉心志顿灰。   一日闲暇无事,爱卿与小素二人至挹翠园畅游一遍,便到仙源分艳桃花丛处并肩坐下。二人正在挥麈清谈,忽见半空中一朵红云冉冉而至,二人十分奇讶。俄而云中降下一人,爱卿、小素谛视之,却非别人,乃是金挹香归来。二人大喜,便上前迎接道:“金挹香,你归来了么?你前者不别而行,抛弃我们六七年,如今吟梅已钦赐状元,亦香弟兄已登金榜。三位妹妹已谢世了,你为何反要归家?”挹香便深深一揖道:“家事诸般,蒙卿等静心料理,抚成子女,我心感戴无既。若说前者不别而行,因恐你们眷恋之故。我离家六七年,业经得道归仙。三位妹妹已遇,今奉月老祠院主之命,特来度你们归仙也。”二人听罢,踊跃大喜道:“既可升仙,不知如何而去?”   挹香道:“卿等勿忧,我自有法。”说着,便挽了二人的手,重至梅花馆、怡芳院、沁香居、媚红轩、步娇馆几处,见屋宇依然,三美人已经谢世,复回梅花馆。   三人坐定,即命侍儿请三位少爷与着小姐一同到来。侍儿见家主归来,十分奇异,忙报众公子。吟梅等听了,惊喜交集,急趋人内,拜见父亲。挹香道:“你们都起来。”公子等领命,侍立于侧。挹香谓吟梅道:“汝金殿抡元,显扬门闾,我也快活。如今汝父已经得道,今日特来度汝二位母亲同归仙界。就是前者弃世的三位母亲,业已归仙,我也见过的了,汝等切勿悲苦。日后进京复职,须要尽心报国,削佞除奸。汝弟亦香、幼琴,我已聘定陈、姚二姓,汝可替两弟早办完姻之事。汝妹小兰,已许汝内弟为室,汝须端整嫁奁,送妹于归。这几桩事,望汝牢牢记着。”   吟梅听了,不禁流泪道:“父亲之言,孩儿自当谨遵。但欲度两位母亲去,孩儿劬劳未报,未免不孝之罪。”挹香冁然而笑曰:“汝愚哉,汝愚哉!汝肯依我之言,即是孝也。况入了仙班,比红尘中好得多哩,有什么苦楚?”又谓亦香、幼琴道:“汝两个虽得了一榜秋魁,尚须努力芸窗,再求上达。”二人俱含泪听命。又唤小兰道:“汝他日嫁到邹家,须要无违夫子,恭敬舅姑,上和下睦,淑慎其身。”小兰听了,低着头儿,唯唯听命。挹香道:“我要见见媳妇,吟梅汝去说一声。”吟梅领命,便去偕了邹佩兰小姐出来,拜见公公毕。挹香细细一看,见其冶容合度,体态幽娴,十分欢喜。便道:“大贤媳,你是林哥哥令嫒,闺训必谙,无庸愚舅琐琐。尚望敦好闺帏,和睦妯娌就是了。”佩兰低头领命。挹香又传总管金忠进来,交代了一番,嘱托了一番。   金忠知主人归来,就要度主母去的,悲喜交集,只得一一领命。挹香便对爱卿、小素道:“我们就此去罢。”说着向西北角上一招,只见飞下三只白鹤,夫妇三人跨鹤而升。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亦是古今罕事。家中子女见父母升仙,总有一番悲切,我且不表。   再说三人跨鹤高翔,不一时已至清虚中院,挹香覆了院主,院主命爱卿小素暂至留绮居,与众美人作伴,挹香另居涤尘轩,修身养性,不在话下。   再说邹拜林,自闻挹香修仙之后,终朝思念故人。嫁女未几时,又遇吟梅丁内艰,以致离别。现升兵部侍郎,钦命往浙巡抚子民。在京别了同僚,又别姚、叶两友,束装赴任,又寄书与吟梅,叫他同佩兰到任会面。吟梅得信,便与佩兰驾舟至杭,拜见岳父。拜休询知挹香已经得道,度了妻妾归仙,十分钦羡,倒觉自己亦恍然参透尘心。便道:“贤婿,你明年三月中服阕,令妹终身亦可与他完结。”吟梅道:“是。”住了月余,告辞回苏。   流光如驶,又是一年。爱卿、小素在留绮居与众美人炼气修真,深得玄妙,果然天上与人间大不相同。挹香在涤尘轩息心静性,住了一年,觉胸次了然,毫无渣滓。   慢提天上,再说人间。吟梅是年端整嫁奁,送妹到浙,以遵父亲临行之嘱。又与幼琴娶了陈氏小姐,然后进京,与叶伯父说明,替亦香完姻事毕,尽心供职不表。   再说拜林,在杭嫁女婚男,向平愿毕,自己也有厌绝红尘之意,便上本辞官。圣上容其养疴归里,拜林非凡得意,挈了妻妾子媳、仆妇家人,归田吴下,将一切家务交代妻儿,自己端整求道事不提。   再说叶仲英嫁女之后,又与两子完婚。自己官至太仆寺卿,两个儿子之中,一已中式北闱,职大官高,阖家欢乐。谁知乐极生悲,谢慧琼奄奄一病,竟弃红尘。仲英凄惨不堪,官也不想做了,看破红尘虚花幻诞,便向梦仙述其故。梦仙亦久有此心,便道:“此事正合我意。”斯时官为刑部侍郎,独操生杀之权,虽秉政清明,究竟恐有屈抑,所以这顶乌纱早已厌绝。闻仲英言大喜,各修一本辞官。梦仙有三子二女,也替他们婚嫁,剩一第三儿子,聘了一位户部郎中之令嫒,也算向平毕愿。过了数日,圣旨下来,准其告病。二人也不停留,束装旋吴。重振门庭,祭扫一切完毕,便将家事托付后裔,云游四海而去。   再说拜林,料理家务毕,别了妻妾出门。虽则他们总有许多不忍分离之态,拜林慕道心坚,漠然不顾。芒鞋竹杖,任意遨游,至终南山,方才遇一异人,学成道术。嗣后任意往来,或探幽南岳,或采药西山,行踪无定,岁月不知。真个是:知   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志   看官,你道这金、邹、姚、叶四人,为何都要慕道?一慕道便遇异人,何修仙复如此容易?原来有个讲究。这四人一则夙有根基,二则不辞险阻,所以有此地步,非我作者无稽妄说也。   要知采药遇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邹拜林弃官修道 金挹香采药逢朋   话说拜林自从慕道以来,得遇异人传授道术,居然超尘绝俗,心无■碍,任意邀游,一无羁绊。或采药深山,或寻仙高岭,真个无忧无虑,闲旷非凡。一日,登终南山绝顶,砉然长啸,披襟岭表,俯视绝壑,放歌曰:   前年眺览终南雪,著屐携壶侣堪结。酒酣直喝冻云飞,峻岭崇山望明灭。去年我向梦中游,渡岭穿山路百折。此时心境颇清旷,仙窟游踪更奇绝。野鹤穿云路若蟠,衰猿唳水泉空咽。琳宫玉宇耸巍峨,四顾形神俱爽彻。饥来嚼透玉池冰,倦处还依瑶台月。玉池冰,瑶台月,上下茫茫两高洁。到此身世浑有无,但思飞入消虚之府神仙阙。回忆吴中青楼真如梦,画栋珠帘改恍惚。六街灯火焰初腾,九衢歌管听未阕。我友企真空钟情,云散风流一时节。真娘墓上春草萎,虎丘山外愁云裂。同人顿起绝尘想,成仙岂与凡世涉。吁嗟乎,人山修道亦颇难,崎岖羊肠要登涉。我今行住坐卧具在道中参,万缘一扫肠空热。   拜林歌罢,背后一人拍肩而言曰:“邹拜林,好自在耶!此时还不回去见师父么?”拜林回头看时,见是童子,便笑曰:“师父未曾唤我,我何妨终日邀游也!”遂不理童子,望前山采药而去。忽然忆念挹香,徘徊半晌,倚石而卧。   真个是无巧不成书。那日挹香因院主不在,独自一人驾云而往深山采药。但见峰峦叠翠,猿鹤不鸣,倒也十分清雅。挹香便按落云头,到深山中游玩。四顾无人,觉心旷神怡,胸次豁然。行了十余里,峰回路转,幽境别开。复前行,崎历落,绝豁风号。正瞻望间,远远望见一人,在着松荫之下石上盘桓。挹香上前细视,却是拜林在石上瞌睡。挹香大喜道:“原来林哥哥也在此修真了。”于是便轻轻的唤道:“林哥哥,我金挹香在此。”连唤了三声。拜林睡梦中听见“金挹香”三字,连忙立起,便细细的对挹香一看,果然不错,大喜道:“香弟,我与你一别八年,时深想念,后闻你慕道弃家,十分钦慕。如今吟梅已赐殿元,小女已适令郎。又闻你度了二位嫂嫂归班,但不知在何处山中。我方才正念及你,不意恰巧相遇,真奇事也!”挹香道:“弟自弃家之后,不知历了无数山川,受了无数磨折,方能到得警幻山中,投拜警幻道人门下学道。三年后,警幻师说我是月老座下金童,理该归班,所以送我到清虚中院。林哥哥,你道这清虚中院是什么所在?原来就是昔日梦游之境,你对林黛玉拜的所在。我到了那里,遇方素芝、陆丽春等,又遇琴音、素玉、秋兰三人皆在留绮居,俟月老发落。弟见了月老,月老命弟回家去度爱卿、小素归班,又说什么三十六美都要到齐。弟于是驾云至吴,重返家庭,吩咐一切,即同爱姐、小素妹乘鹤归山。现集于留绮居,弟另居于涤尘轩。今日因院主下界去了,弟偶尔闲游,欲思入山采药,不期遇见林哥,真三生之幸也。林哥哥卧于石上,弟来唤醒而聚谈,不输于李源、圆泽之高风焉!请问林哥哥何由至此?”   拜林道:“兄闻得你得道度人,深为羡慕,况你也素知愚兄红尘之味,本来厌绝,只为欲行难行,所以羁迟。如今上报父母君思,下有宗嗣可续,向平愿了,洗尽六根,还是前年到终南山,投净凡道者为师,得登彼岸。”挹香听了大喜,于是并坐石上,畅叙一回而别。   挹香至清虚中院,见院主尚未归来,便往留绮居看众美人。瞥见谢慧琼亦在,挹香惊讶道:“慧嫂嫂,你如何来了?”慧琼道:“香叔叔,我病辞尘世,幸得到此。”挹香道:“原来慧嫂嫂谢世而来,仲哥哥得无悲悼耶?”紫琼道:“香叔叔,我既谢世,那晓仲英也学香叔叔一般看破红尘,同了梦仙伯伯一起辞官,也去修仙了。”   挹香听了大喜道:“慧嫂嫂,难得我们四个好友,都有心慕道,不愧生前莫逆。”慧琼道:“香叔叔,不要说好友若斯,即我们好姊妹亦然。”挹香道:“然也,否则今日留绮居中,讵能与慧嫂嫂会面?”慧琼道:“香叔叔……”正欲说时,只见鬼卒同王竹卿至,挹香见了便道:“竹姐姐,你为何同鬼卒到来?”竹卿见是挹香,便道:“挹香,你也在这里么?”挹香道:“我在此长久了。”竹卿道:“我从阴府而来。因路径模糊,欲留阴司而不至此。因冥君说我亦群芳圃里之花,必须到此,请月老发落的。”挹香听了,方知底细,便道:“姐姐,你昔日留书志别,令人无限凄楚。意谓相逢无日。孰知留绮居为聚美之所。今日姐姐到此,实是天缘。”主   说着,只见袁巧云姗姗而来,挹香上前说道:“巧妹妹,我与你判袂以来,瞬经十载。自从你从良之后,令人无日不思,此时再晤,亦是前缘未尽也。”巧云道:“你为何也在此?我闻得你筮仕余杭,割股救亲一事,深为钦羡。又闻荣升知府,莅任杭州,请过青田等拜斗二天,尊府两大人白日升天,甚为奇事。你报丁忧而归,后闻令郎钦赐状元,愚妹十分欢喜。又闻令郎丁艰,不知为着何人?”挹香道:“孩儿们丁艰,却是为着琴音、素玉、秋兰三位。”巧云骇道:“三位如今也谢世了么?”挹香道:“不但三位,连爱卿姐、小素妹也谢世了,俱在留绮居,少顷自可相见。”巧云道:“原来如此。”挹香道:“自你远适之后,他们或先或后,个个别去,迨我浙地解组而归,仅剩慧卿、雪贞、丽仙、雪琴四人了。所以我决计修真,弃家访道,得遇大仙,始有今日。如今又服了归真反本忘情丹,觉尘世之繁华,绝然不忆。”巧云道:“原来有许多曲折,吾远隔了些,却是不能晓得。”说罢入留绮居,与众姊妹相见,共诉离衷。   挹香正欲回涤尘轩,忽见褚爱芳莲钩窄窄而进。挹香见了爱芳,便嚷道:“爱芳妹,我金挹香在此。”爱芳星眸斜溜,果见挹香,喜得笑靥生春,便道:“你倒也在这里!我自从良东国,勉强留书诀别,十余年中,好不系肚牵肠。你如何到此?”挹香便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道:“姊妹们已有十余位在此了。”爱芳大喜入内。甫进留绮居,忽土地又送陆丽仙到,挹香上前迎接道:“丽仙姐,你也来了么?”丽仙见是挹香,便道:“你好。为什么你去修仙,竟不别而行?令人惦念。如今你倒先在此逍遥快乐了!”挹香道:“好姐姐,非金某寡情,若别你而行,你们总要挽留的,我故不敢到来。我若回头不早,焉有今日?”说着,又问道:“不知姐姐于归谁氏?为何也到这里?”丽仙喟然叹曰:“如我之薄命,还要从什么良!如今是偶抱微疴,竟容我弃世。昨日黄昏,离魂到此,飘飘荡荡,不知历过了多少沙漠沉沉、阴风惨惨之处,方能到来。”挹香听了,亦嗟叹不已。   丽仙道:“你可知幼卿姐又在风尘中了?”挹香听了大骇道:“这话何来?他好端端从了张观察,为什么又要沦落烟花呢?”丽仙叹道:“红颜薄命,千古定论。他自适张观察后,谁知这位张观察乃是一个假惺惺之辈。始因爱其缠头私蓄,才貌动人,半觊其多金,半贪其艳色。他既骗人财到手,便欺凌弱质,薄幸时形,狼籍名花,朝凌夕虐。震努时如狂风摧嫩芽,暴雨折娇蕊。设有纤芥微端,便厉加威势,吵闹不休。使得幼卿姐莫可存身,只得潜窥青琐,密启朱门,效文君夜走临邛之事。方冀脱鹰鞲而离虎穴,谁料竟被他们知而赶上,交与有司究讯。”挹香急道:“这便如何?”丽仙道:“犹幸风流县令,解释其情,谓观察曰,渠既私奔,你也不必再令他归,负此丑名。待他再择佳偶从良,别寻生计。一面嘱章幼卿速选良人,再行具结。以此时赁屋西美巷中,复溷歌楼,几个旧好仍来保护,尚无摧折之虞。最可怜者,花癯月瘦,大减芳姿;绿叶成阴,心伤杜牧。即闺中韵事,亦非复曩时之多兴致也。再欲从人,犹恐失眠,你想可恨不可恨,可怜不可怜?”   挹香听了,跌足大叹道:“我昔日原劝幼卿姐要细心选择,勿致误适匪人。况这张观察是个南京人,俗谚有南京拐子之说,切勿遭其诳骗。他说什么‘世俗之言岂可作准,此人甚是钟情,不至误托’。敦知果应我言,此时只怕悔之晚矣。”主   挹香与丽仙正在琐琐,忽闻仙乐盈盈,异香袅袅,清虚院主驾云而归。陆丽仙遂至留绮居,挹香遂归涤尘轩。说也奇怪,一入此轩,将一种柔情扫空心地,不要说章幼卿不在心上。连那留绮居中之美,亦浑若莫闻。   越日,清虚院主传挹香到来,谓挹香道:“汝至留绮居,查三十六美可曾到齐?”挹香领命,便往留绮稽查众美。   不知如何回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众美人重逢仙界 四好友再聚山坳   话说挹香奉了月老之命,到留绮居来,只见朱月素、武雅仙、朱素卿、郑素卿、林婉卿、陆文卿、吕桂卿、胡碧珠、胡碧娟、孙宝琴俱在其中,挹香一一相见,细数之,三十六美之中,独少一个章幼卿。挹香叹息道:“幼姐姐为何如此参不透风尘之味,而犹恋恋红尘?”无可如何,只得去覆了旨。月老道:“既剩月娥一人,待我去见了散花苑主,再行定夺。”于是月老便驾着祥云,望万花山而来。晤见苑主,说明其事,道:“窃查章月娥尘缘已满,理宜重入仙班。”苑主道:“既已如此,可烦君命金挹香往凡间一走,度渠归班可也。”月老遵嘱,驾云归山。吾且住表。   再说姚、叶二人,自从尘缘看破之后,四海云游,恰巧遇着拜林,也在终南山拜从净凡道者为师。那日,偕了拜林来看挹香,同至清虚中院,正逢院主到万花山去了,所以得晤挹香。二人共倾积愫,细达衷怀。挹香又同仲英等到留绮居中来,与众美人相见。仲英见慧琼,又添出一段凡情,盖缘入道未深,故有此许多磨折。叙了良久,忽报院主归来,四人无可奈何,只得分别。   再说月老到了山中,传到挹香,便道:“你可下界,度章月娥归班。对他说,情缘已尽,不可再恋。速去速来,切勿耽误。”挹香领命,便驾起云头,往吴中而来。到得西美巷,见门前车马依旧喧阗。其时乃三月初旬,恰是幼卿诞辰,所以许多旧好新交在那里祝寿。挹香想道:“待吾来扮一乞儿进去,看他们可还认得我金挹香否?”他便运动仙术,变作一个乞丐道士,身上穿一件百衲的道袍,手托香盘,科头跣足,直闯进内。门上见了他,便道:“这里不信僧道的,不要进去!”挹香道:“贫道不是来抄化的,特来与你小姐谈谈的。”那门上道:“你这个人敢是疯的不成?我们小姐声价自高,往来的不是名公巨卿,便是墨客骚人,吟诗作赋是他的手段。若说要与你一个乞丐道士讲什么经,你不要疯,快些出去!况且出家人也不好到繁华场中来的。观你如此情状,又不像有钱的人,快些不要做此痴梦了!”挹香笑道:“你又来了。你们小姐,我知道,不是欺贫爱富的人。况且我与他是个素来相识的,他无有不肯相见。若说出家人不可游戏,难道‘三戏白牡丹’的故事没有的么?如今你们小姐难道还是昔时的小姐么?”说着大踏步而入。门上正要阻住,挹香已是升堂矣。进了厅堂,众绅士见是挹香,又看他如此狼狈,咸称奇异。因他儿子在宫伴读,又加他是昔日风流公子,所以都趋前相见,问他为什么至此。挹香笑而不言。众人固诘之,挹香便指自己这双足道:“贫道两脚扫空愁恨地,一身飞破奈何天。”说着,便大踏步到幼卿房中来。   幼卿见了挹香,蓦地里倒吃了一惊。细视之,方知却是挹香,不觉凄然,乃道:“金挹香,你为什么如此打扮?我不听你昔日之言,致有今日!”挹香叹道:“姐姐的行为,我已深悉,所怪者,姐姐以被花前所苦,急宜及早回头,不该再向花前溷迹。可知韶华不再,此时虽有人怜香惜玉,只怕再隔五六年,花老春深,这些人都要萧郎陌路!”   挹香说罢,幼卿听了不觉凄然下泪道:“君言诚是,第是无计可施,则将奈何?闻得你已成正果,曾度爱姐与小素妹升仙,为何不来度我?”挹香道:“今日特来度你,不知你可肯抛却红尘,同我偕往否?”幼卿道:“怎么不去?你可是真个来度我么?”挹香道:“那个来骗姐姐?我今奉着月下老人之命,特来邀你归班。就是昔日三十六个美人,都聚于留绮居中了,如今就少你一人。月老说你尘缘已尽,宜返仙山,特命我来度你。”幼卿大喜道:“如此甚好。但是宾朋满座,必要挽留,如何可行?”挹香道:“这又何难!”便向天上一指,只见两朵紫云冉冉而至。幼卿大喜道:“如此,我们去罢。”挹香道:“且慢,你须留些形迹在此,以使宾朋们知你升仙而去,否则,倒变为无从稽考了。”幼卿点头称是。便题诗一绝于壁上云。诗曰:   偶谪风尘卅一春,昙花久现掌中身。   而今撒手归仙界,鸿爪留题示众人。   幼卿写罢,便挽了挹香的手,同上紫云。挹香叫他闭了眼儿,一径向月老祠而来。吾且住表。   再说从宾朋见挹香进去了良久,不但挹香不出来,连那幼卿亦不出来。又俟了良久,仍不出来,众宾朋便命侍儿进内相请。谁知室迩人杳,美人与挹香不知所之。侍儿连忙出来报道:“方才这个乞丐道士与着小姐都不知到何处去了。”众宾朋十分不信,同至房中来看,幼卿果然杳无踪迹,弄得众亲朋惊疑不定,而面相觑,咸称奇异。及至见壁上之诗,方知被挹香度去,众宾朋共相称述。吾且表过。   再说挹香偕了幼卿,驾着紫云,不一时已至月老祠。按落云头,挹香同幼卿到留绮居。幼卿进了留绮居,果见众姊妹咸在,十分欢喜,便一一相见,又谈了一番分离之话。挹香便去覆旨。月老道:“幼卿既来,明日你可叫他们候我发落。”挹香唯唯而退。重至留绮居来,见六朝遗艳之中,昔所梦见的几个名妓与着苏小、真娘等俱在留绮居中与各位美人谈论。挹香大喜,也与他们重叙。真娘笑谓挹香道:“昔日你到了这里来,就想不归,我对你说,人间尚有一番风流佳话。如今你自己去想,可是我不骗人?”挹香点头称是。   正说间,见黛玉、宝钗等姗姗而来。挹香连忙迎接道:“妃子来矣。”黛玉来至宝中,挹香俟黛玉等坐了,便说道:“林小姐昔日一番热闹,转眼虚花,成了红楼一梦。如今我与三十几位姐妹,尘寰中聚了一番,转瞬间亦成幻诞,也是一个青楼痴梦。”黛玉听了,笑道:“人生原幻梦耳。情愈笃者梦愈浓,情不深者梦亦淡。好梦易醒,痴梦易悟。即如我颦卿等,若不是离梦界,勘透梦境,则世间亦不得传此红楼一梦。就是君之三十余位姐妹们,如可与君长叙,无此分离,则君未必有厌红尘之意;不厌红尘,则又安能修仙得道,同入仙班,而有今日之日哉?”挹香听罢,十分佩服。   正说间,见有人奉月老之命来宣挹香。挹香只得偕之行,见月老。月老道:“如今众美俱来,明日我须发落。他们都是散花苑主座下的仙女,你可今日往万花山,向散花苑主取了花名簿儿到来,好待明日发落。”挹香领命,辞了月老,驾云往万花山而来。见了散花苑主,领了花名册,重又归山。行至半路想道:“这本簿子上不知载着他们是什么职司,待我先来看他一看。”便翻那簿子。说也奇怪,那册子犹如裱本,一页都不能启看。挹香无奈,只得带回缴旨。事毕,便归涤尘轩,专候明日曰老发落。   不知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证前因同登月老祠 了尘缘归结风流案   话说到了明晨,月老升座正殿,氤氲使、蜂蝶使俱侍两旁,即传三十六美到阶下听点。   案上铺着一本散花苑主那里取来的花名册子,挹香在旁边一面听点,一面暗暗的偷看。见上写着:   梅花 朱月素 莲花 章幼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