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显报水鬼升城隍全传鬼神传 - 第 2 页/共 3 页
关定诗罢,鬼妇奉回一韵:
进岭巍峨心要专,过江须用渡舟船。逢衣仗赖三针引,习射全凭一箭穿。
秦晋相交非鲁狄,朱陈永结是桃源。乾坤自古风云会,何愁有月不团圆。
两家吟咏已毕,情鬼亦去,永无再会之期。陈氏亦知其故,动问丈夫此段恩情,从头指示。关定从始说了一遍。陈氏尽知其事:“情鬼与奴,此二者皆系前缘已定。”此所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一日关定与陈娘并坐,谈论云云。陈氏谓夫:“妾得君家救奴残草,亦难报答。妾身尚有父母,在北门城外居住。我乃陈世有之女,你明日可到北门,相见我的父母。迎接爷娘到来,可知女儿下落。”定次日,到北门访问陈世有。一见便称岳父、岳母。陈世有道:“事亦出奇,逢人便称岳父、岳母,必定目下欠诗书。”定道:“这段因由,不说你亦不知,讲起令爱之事”,说了一遍。其父母不胜喜悦,有此美事。即同贤婿到得女家,母子抱头恸哭。便知端的,有个团圆聚会之期。
第十一回 僖宗即位开科取士 文武二场出榜招贤
却说宋僖公子,在华轩终日闭户读书,不出外径。那公子昔日以酒为重,诗书少览。恐他误却功名,是故上天遣此山精石灵,发下石女诱人古洞中,留恋三年,苦读力行。石公限其金榜标名,方招其亲。况那石女生得艳质娇容,腰肢美玉,恋他的心情,是以抛高父母,别了家乡,随行此地,愤志读书。若不得石女相留,那功名误之又误矣。一日老媪早来送膳,宋僖起坐相迎,说道:“敢劳老媪朝夕供膳,日日力行。小生若得金榜标名,则不敢相忘大德。”老媪回声道:“老将军亦言此事,但得公子功名成就,自当早结良缘。若不得功名显达,再等十科,亦不与之鸾凤。公子自当谅之。”讲罢,老媪已去矣。撇下不题。
却说懿宗传至十七代,僖宗即位。僖宗名滚(儇),懿宗少子也,年一十三岁。为宦官刘行深,韩文约所立,建都长安,改元乾符元年。僖宗设朝。诗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紫云楼。九天闾阖门宫殿,万国衣冠拜冕嫁(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群臣朝罢归来处,一派珂声达凤楼。
众臣朝毕,僖宗问:“天下饥荒,黎民反乱,何以治之?”言未尽,闪出佞臣田令孜。此人总督三省六部,正是文官的班头,武将的领袖。奏说:“臣闻天下荒乱,贼寇蜂起。男子插刀枪而种田,妇人披衣甲而馈饷。只因民无清官,武少勇将。乞我主开文武二场,选取天下文人勇士,教他为官为将,讨贼安民,则太平可立至矣。”帝准奏,即命次日出榜招贤,天下举子尽到咸阳。
只因招选诸贤士,竦动英雄杰士心。
再说宋僖在华轩读书,风闻僖宗皇帝出下榜文,设文武二选场,招集天下英贤勇士。“想俺宋僖文才岂落于他人之后乎。纵文场不就,自当武闱。彼时到了长安,见机而作。倘得功名显达,早步青云。定然碧仙小姐与小生配合姻缘,此其无别也。”即日打叠行囊,不日已到长安。安顿停妥,入了文场,头场七篇,二场三场已定。僖心中暗疑,未知中否。于是揭晓之日,果中了第二十五名文进士。“名登金榜,方遂予心矣。”惟思一念“文场即就,武场亦临,小生文武全才,我也要整顿武场,倘得两榜标名,亦见小生文武全才。他日石老将军见我文武广学,亦足其一番喜悦。可知小生志量力能也。何不美哉。”
又说黄巢表字巨天。博览经史,武艺精专。是时乾符三年,天下荒旱。
改为广平元年。于庚子岁,巢闻长安大开武试,招募雄才。即辞父母,竟赴长安入试。试毕果中武状元。次日,朝帝。田令孜引至驾前,请旨。帝问:“那个是状元?”令孜奏曰:“此人是状元。”僖宗一见,黄巢身长一丈,膀阔三停,面如金纸,眉横一字,牙挑二齿,鼻生三窍。唬得魂不护体,半晌方定。僖宗大怒,将黄巢革退不用。当驾官说道:“朝廷嫌你貌丑,故不肯用。”黄巢退出朝门之外,默然叹曰:“明明诏上只说选文章武艺,不曾说拣选面貌。早知昏君以面貌取人,我也不来。”本欲回家,羞见父母。乃叹一声:“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袖中取出笔来,只见街头一只锦毛雄鸡,望黄巢叫了一声。巢曰:“昏君不识贤,鸡到识贤。”巢说:“鸡呵,我若有天下之分,你大叫一声。”那鸡向巢又叫一声,黄巢大悦。举笔写诗八句云。
诗曰:鸡公有五德,今朝见我鸣。顶上红冠正,身披紫锦文。
心中常仗义,大叫两三声。唤出扶桑日,重教天下明。
黄巢作诗毕,进酒馆饮酒,乘兴又在粉墙上写下反词:昏君失政,宠用奸佞。荒荒难乱,文武无能。唐僖宗有眼无珠,见贤才不能择用。可惜我十年辛苦,到今日不得成名。暗思昔日楚汉争锋:一个力拔泰山,一个量宽沧海。他两个战乌江,英雄抵敌。诣咸阳火德肇兴。某他志高汉斗,气吐虹霓。意欲匹马单刀横行天下,管取那兵刀动处,把唐朝一旦平吞。
有诗为证,诗曰:浩气腾腾贯斗牛,班超投笔去封侯。马前但得三千卒,敢夺唐朝四百州。
黄巢写下诗词,即收拾琴剑书箱,出了长安城,对天誓曰:“黄巢若得寸进,定要夺取唐朝天下。”言罢而去,不题。
再说宋僖得中武场十二名武进士。黄巢中了武状元,帝不任用,黄巢题下反词而去。宋僖谢了圣恩,上本辞驾还乡,完娶。帝准奏“卿还乡完娶。”敕赐双副金银文武执事,又赐金丝灯笼一对,“奉旨荣娶。”准备回乡。不一日已到仙山洞,重游旧地,举目观瞻。但见青山景物依然在,独惜不见旧时人。心中惆怅,自想一会“往常在此曾见高楼大宅,今日如何尽是荒丘?如此旧迹就是华静轩,常常在此读书,今日为何杳无踪迹,并无人影。莫不是仙山洞府留予居之三载,着意读书,今日方得成名。”叫人摆上香案,望空叩谢则了。嘱云:“苍天,苍天!今日小子得志,天天见怜。若无愤志,安得荣显。今日秉烛焚香,叩拜苍天。”嘱罢,乃叹一声:“碧仙小姐呵,今日小生方才身显,不知你在那厢出现。”叹罢,不觉半空中现出一朵祥云。正见碧仙小姐坐在云端。小姐应声答道:“宋公子,宋公子,若不是妾身留恋,今日何得功名荣显。”不觉云端掷下凤钗一股,嘱云:“宋生,收拾凤钗儿,略为清节表记,见此凤钗如见大义。”嘱罢,腾空去矣。这也没奈何。如是打叠行程,复返家乡,归见父母,感爹娘生身养育如天地一体,昊天之罔极也。如此悲叹云云。爹娘说道:“自是我儿去后,游学三年,今日幸得上天垂悯,衣锦还乡。”合家拜谢苍天。一日坐下,父母言知于子:“我儿,当日说道金榜列名誓不婚娶。自从我儿去后,老父母曾在于本乡与刘天泽翰林说合婚姻。今日孩儿荣耀回来,合当卜择良辰,早成鸾凤。”于是拣定本年九月初九迎亲,鸾凤呈祥。此正婚姻父母主,功名天送来。
第十二回 招容小姐红梅折赠 顺兴公子怒打聘礼
话表南京省苏州府裴顺兴,父为吏部尚书,母亲方氏。不幸椿庭早丧,剩下母子二人。其裴顺兴者,力无可比,能敌千军,常使百二斤弓。又是官生,能文能武,两般全才。遇文考文,遇武考武。文才通达,武艺超群。其子尚未许聘婚姻。一日芸窗无事,散步闲游。行至卢府花园,适遇一佳人,在隔苑墙内。主婢相随,花架转过红梅树下。生亦随之而去,双手扳树盼望。侍婢招霞招而骂曰:“墙外的人,可没识理。你是读书君子,尚不习周公之礼。此是卢府花园,何事高扳墙架,贪看娇容。古云有道:“男女授受不亲。识理君子,若见女娘,合当躲避才是道理。你还不走么。”顺兴答道:“小娘子焉得见怪,非是小生贪看娇容。因见你家园内,红梅满树,扑鼻清香。小生意欲折一技,以为赏心也。”招容指婢骂曰:“小小丫头,动不动开言冲撞他人。他乃读书君子,岂无知礼乎。因见红梅成熟,欲求一技以为赏心之乐。你可将东边成熟的梅,折上一枝相送。免其留恋于墙外,恐游人观之不雅。”侍婢招霞手折红梅一枝送生。生接红梅口言:“称谢,幸家小姐厚惠,小生叨领。”且把红梅作冰媒,四顾离情,作揖相别。招容主婢随归府第。顺兴归窗,朝思暮想,话下未题。
却说一奸臣贾平章丞相,乃当今之国舅也。官居朝相,食靠千钟。举家妻妾五十。时遇端阳,各家男女登舟玩赏龙船。贾国舅举家登座船,太阳湖上观看画船。贾相妻妾五十,游玩太湖。裴公子舟船亦至。贾相府里有一美人,叫做李惠娘。乃贾平章之宠妾也。一眼瞧视,见裴公子美玉端装,片(遍)体无瑕。乃对众贤姐姐说了一遍:“你看此生,美貌超常。真个是蓬莱仙子也。若为女流之辈,今生配合此人,共谐连理,死心亦足矣。”其中一娇回语道:“男儿美貌,自有娇容匹配。何须贤妹恋着心神。”贾平章是个玲珑耳,敢闻此话儿,满怀堆积深恨此言。
不觉天将晚矣,且自归舟。坐在堂上,唤集五十个妻妾。勘问缘由。“早上舟中,所言裴公子之事,一一招成,免我三推六勘。”其五十之上,并无一人肯招。叫起众军,将此五十个贱人上了捆索,拥出斩首。惟李惠娘心中所言:“欲待不招,犹恐连累诸众姊妹。欲待招成,一定死于泉世矣。此罪只可自作自受,怎可连累他人。”没奈自是供招:“昨在舟中,无过一时叹惜,亦非贱妾以心顾爱耳。亦是闲谈光景,望相爷恕妾毫未之生,贱妾广沾恩泽。”平章不听,忙唤军卒将李惠娘押去诛斩。那李惠娘哀告:“众位军兄,解去捆索,待奴祷告上天,辞别爹娘,方斩未迟。”众军见他哀恳惨切,只得解去绑绳,以待祷告天地,那时李惠娘撮土为香,跪在埃尘,祷告上苍:“妾身本是松江府人也,我父朝中傅帝,官居翰林学士。母林氏夫人。单生一女,贱名李惠娘,年方十六。被奸臣贾平章国舅,强勒妾身,苦逼奸鸾凤为偏。他乃一朝宠宰,谁敢拒之。妾身自归奸臣之手,今日立行威逼,将奴斩首,伏惟上天作主,怜祐妾身,早超生路,免死孤魂坠落。”祷罢,排军斩下首级,报与贾相。贾相叫人用盒子载着首极,以儆众妾。众妾开盒观瞻,只道何物,开了盒子,却原来里面是李惠娘首级。个个唬得魂不附体。平章说道:“其中若有不肖,依令而行。”自是杀了李惠娘,人人惧怕,个个惊骇。这等看将起来,人人惧怕心中协,神可恨兮鬼可悲。
自从杀了李惠娘,贾平章自悔。一日坐下闷倚沈沈细想:“李惠娘情性尚有许多妙处,我只道料其未必招认。谁想他一点忠心,犹恐连累别人,是以招成,故有丧身之祸。虽然妻室尚有四十九人,未曾有一个这样性情容貌非常,真个是多亏于汝悔恨也迟。”终日烦烦不乐。幸有张康、张成两个近身使仆,知主耽烦,向前说道:“我主不须寂寞,虽然惠娘容美,尚不足为意。今有侍郎卢府夫人尚有一女,年方二八。生得娇娆体态,貌压群姬。未知相爷肯遂心么?”平章喜而笑曰:“若有此等花容,叫人即行聘礼,娶之补偏。岂不是姻缘偶然,即差你二人快去通报庚帖。”二仆领命,忙到卢府夫人下跪:“奴承主命,贾丞相特来走递,通报庚帖,下吉行聘,迎接小姐高登府第。”吓得卢家人面面相看,一家惊恐,个个着忙。”可恨贾平章,行没天理的事,恃势欺人。若得老相公在日,尚有是非可辩。今日无人拒之,真个是痛杀人也呵。”
却说裴公子,专心寻觅,卢宅小姐上谢红梅之与。裴生在花园墙外,得遇招霞。裴公子问云:“小生前蒙小姐折赠红梅,经访数次上谢,未遇小姐慈颜。感小娘子通传。”招霞回语答道:“幸蒙公子有心,不须题起小姐之事。”裴生着惊问云:“何故?”婢云:“我家小姐,为一桩天大事情,不可言不可说。”生云:“纵然有事,但说无妨。”婢云:“都只为冤家贾平章,逼勒我家小姐为偏,是以心中不乐。”生云:“烦言传报夫人,此事我能解围。”于是小梅香传报夫人,请得裴公子进堂。
顺兴到府,口称:“夫人在上,小学生有礼。”夫人以扇掩脸,回声道:“此位公子高姓尊讳,伏乞指示。”生答云:“上告夫人得知,小生吏部尚书之子裴顺兴也。闻得夫人被奸臣贾平章所害,特来解围。”夫人腼腆与公子坐下:“上告公子得知,老身将满六旬,单生一女,名唤招容。年方一十六岁,尚未许聘婚姻。老身此女如珍似宝,寸步难离膝下。今日为一桩事情,天大可恨。贾平章这奸贼,倚势欺人,勒行威逼,强占小女为偏。若得老相公在日,尚有是非分辨。今日冤情上不能告天,下不能叩地。总之天丧我母子二命,家势倾颓,有屈难伸,有冤难诉。”裴公子回声答道:“夫人不必过虑耳,自宽怀。小学生若不除了这个好佞,不称丈夫,枉为人也。”卢夫人听罢,喜上心来。“吾得公子这般恩爱,即将小女许配公子百年姻眷。”裴公子作揖:称道:“夫人懿说,幸勿相违。”夫人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是裴公子许诺卢夫人解围事,时时关心,日日提防。
言不尽裴公子怒色,又谈贾平章喜气。匆匆是日办齐礼物,着令家丁十数余人,挑担聘礼,到得卢府门前。裴公子阻住路,问道:“诸多礼物,挑往那家?”家人回答:“公子尚未知之,贾丞相与卢夫人结亲,今日特行聘礼。”裴顺兴喝声骂道:“唗!住了,你这贱奴才还不知死!卢夫人是我们亲眷,那个不知。谁敢肆志横行。”手执柴棍乱打,把这些茶麻礼盒,打得粉碎。将此十数家人,打得头破而走,脚损而逃。个个叫喊连天,走回府第,奔报相爷:“小人奉相爷命,今得到卢府,遇一恶人叫做裴顺兴。说道:‘卢府夫人是他亲眷。’把相爷茶礼尽行倾颓,将十数余人个个打伤,望相爷张主。”平章闻报大怒:“有此不法之人,这等小子管教你命在须臾。”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透开金锁私放裴生 惠娘奉旨以雪前冤
却说贾平章怒罢,设计收除裴顺兴。随写哄书一封:书顿裴公子窗下。拙实不知卢夫人是公子亲眷,妄行茶礼,多有得罪,属惟愚知之过。触犯尊颜,吾之愧甚。伏乞轻恕,深思悔过,拙已知罪。今时设筵,敦请公子贵临府第,以释前愆。命价传递。
裴公子接书观看,乃吩咐曰:“你当先回,吾亦随后即至。”裴生自语云云:“欲侍不去,犹有畏惧者也。欲待向前,又恐命在他手。”思一曲,想一会。“罢罢,我正要去,我正要去。若到了他家,倘有差迟,演个威风手段,与他一看。”正在惆(踌)蹰之间,命价又复来请,不得不去,遂随而行。平章出迎,心中暗喜。犹如森林服虎,沧海拾珠。开言称道:“有劳公子玉步亲临,恕拙不远迎,伏乞恕罪。”公子道:“昨因一时偏见,怒打丞相吉样,幸勿见怪。”二家礼下,请进府第。摆上筵席,坐下云云。那奸贼预先摆定计策,进一重门锁上一重。酒至半酣,平章翻口说道:“老夫一言得罪,昨日因何阻我婚姻?今日已到吾之府门,料你插翅也是难逃。”裴公子道:“不在你言,吾亦知之久矣。若不是猛虎,亦不独自下山。俺今一至,一来为国躲(耽)忧,二来收除奸佞。”贾平章喝起:“左右,将此小畜牲捆将起来。”裴公子怒发冲冠,发起性子,一手抽(扯)住奸贼。众军手执捶棍乱打,顺兴将这好贼当作遮拦。抽住这贼,左捶一上,把贼挡住左边,打着平章。右棍一下,挡住右边,又打着这奸贼。他是色衰力弱之人,年纪又老,一连打了数棍,平章喝声:“住手,不可打,不要打。”顺兴将贼掷地,番手抢得一条秃棍,把这些奸党,打死二十余人,仆于地下。打坏多少,不计其数。众军见手段高强,个个彷徨。打至夜深,众军用计计之,设下绳索与之诱战,诈败走,扯起绳索。裴公子跌倒在地,众军将麻绳捆起,报知相爷。平章有令:“把他收入天牢,以待日后娶了卢小姐,回来拭他眼目,然后诛之未为晚也。”住下未辩。
却说李惠娘,自从被杀,三魂渺渺,七魄茫茫,落到阴司地府。在五殿阎罗天子哀告,苦诉前冤。阎君怒发:“这个奸贼,屡控多端,冤孽太深,罪恶满贯。今日福完禄尽,寿当坠落。”即差鬼使,速带冤魂李惠娘,转回阳路,任雪前世之冤。今有火牌一道,阎君敕旨,诸方土地不得拦阻,门神休要把截。任进府门,以雪前世之冤。鬼使带魂,到了万花园内,放了李惠娘。鬼使亦去。忽闻花园土地报说:“前日又捉裴公子,收在天牢,以待娶了卢小姐,回来拭之眼目,然后诛之。你可到天牢内释放裴公子,以表你前在太湖悬念之劳。”惠娘闻报,双眼泪落,苦切伤心。“可教我怎生救得他来?我有道理。”免不得阴魂早上离了冥途路,直向阳台上现出灵光,且把形容降,本来真面目,就是李惠娘。一步一步行一步,已到监墙。且把钥匙透金锁,开了牢房。玉步轻移悄悄,金莲慢慢行藏。趱步相挪,适遇裴郎。
密语低言,叫一声“贤君子,幸勿惊慌。我是去岁端阳景,舟中得遇君家面,奴本是太阳湖上李惠娘。因见贾平章这奸贼,将君收入牢网,影潇潇夤夜至,不为窃玉共偷香。因此上,瞒过东人面,私放裴郎。恨只恨贾平章,没天理亏心汉,只恐怕你天牢禄尽祸起萧墙。”生听娇言语,喜上心来,撇下愁肠。拭泪相看,略认得太湖舟中李惠娘。“若得娇姿私放我,感娘恩惠海天长。”“妾启齿诉君听,透开金锁诉衷情。趁此今宵明月静,请移玉步出到万花亭。”两个相携相挽,卿卿连声,轻轻举步,已到万花园内。只见四围墙高高耸耸,无路通风。目观墙边有紫荆花树,“有了我把往日英雄,何惧高墙之有。”生在花间与李惠娘拜别。惠娘历诉情由:“奴若不言,君未得知,奴既说出,君莫惊慌。前在太湖舟中,得遇君颜,奴因羡君美貌,惹起一场祸端。却被贾平章听闻,以致诛灭妾身。那时冤魂已赴泉台,在五殿阎罗天子告诉。阎君怒恨,发出火牌一道,叫奴任雪前世之冤。今日救君,胜似群羊离虎穴,又如蚊龙出大海。任你腾空上九宵。自此回窗,保重君颜,异日龙门高跳,请几个高僧高道,做个功果超升上界,免沉苦海。是为妾身叨领洪惠,感恩非浅矣。待等一十八年,与君共谐连理,同乐百年绸缪。以恩报恩,恩恩相报。”二家拜别,生有离情绝句谢之。
诗曰:感娘恩惠出牢笼,德泽如天似海同。功果度亡超上界,免教流落粉墙东。
二家拜别,生扳紫荆花树,把往日英雄使个猛虎跳涧势,一跳过了高墙。高了虎中穴,到得卢家庄。见了夫人面,开言论短长。从头说了一遍。言及李惠娘之事,如此情由。顺兴归到自家府门,见了母亲不胜喜欢。话下未题。却说张康乃看守监房的,自觉天晓来,走至牢门大开,竟不见了裴顺兴,说道:“这畜牲分明越狱走了。”慌忙奔报到相爷:“小人千该死,万该死,昨晚天牢越狱走了裴顺兴。望爷再作区处。”贾平章道:“此子怎么样越狱?”张康禀道:“小人昨夜梦寐之间,看见一个妇娘与之相携玉手,走出牢门。”平章想想道:“莫不是府内,此等丫环侍女私放此畜。”乃唤起家人,速催这些丫环侍婢捆将起来,众人跪在埃尘。陈说:“此情实是不知。”平章复叫一个一个刑将起来,满堂咿哗大喊,叫道:“冤枉!”
为冤魂李惠娘,乃是一个忠心耿妇。“此事是我私放裴郎,我只得向前招认,免致连累他们。”惠娘向前招认:“相爷息怒,奴奴就是枕边李惠娘。此事不于众贤姐姐,便是妾身私放了裴郎。”贾平章骂道:“你既是李惠娘,死里又该死矣。”冤魂李惠娘说道:“谩道私放了裴生,就是贾平章我亦不肯放你。奴奴奉了五殿阎罗敕旨,放奴还阳,门神不得把截,任进府内,以雪前世之冤。今日回来决不能轻放。”讲罢,手执狼牙棒,乱打无为。平章被打,苦痛难当。叫一声:“贤娇姐幸勿打我,悔恨当初一时舛错。我只道谁肯招认,谁知你系铁胆忠肝,一一招成。是以误杀,幸勿见怪。我情愿做斋超度,度你还阳。免得冤魂堕落。”惠娘不听,复又再打,以手捏其脏腑。平章叫喊连天,没处逃奔。走出万花园,正遇冤家对头。阎罗差四个鬼使,手拿金牌,上写着“活捉勾拿”四字。顷刻难容你,一时勾了贾平章生魂,直停停的死了。正是: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此节话下太长,但以鬼神之为德则止。
第十四回 曹二奸贼诱夫夺色 文正屈陷包公雪冤
话说潮州府潮水县孝廉坊铁丘村,有一秀才姓袁名文正。幼习举业,娶妻张氏,貌美而贤。生得一子,年已有三岁。袁秀才听得东京将开南省,与妻子商议,要去取试。张氏道:“家事既贫,儿子幼小,君若去后,教妾告着谁来。”袁秀才答道:“十年灯窗的苦,指望一日成名。既贤妻在家无靠,不如收拾同行。”两个路上,晓行夜住。不则一日,行到东京城,投王婆店,歇下行李,过却一宵。次日,袁秀才梳洗饭罢,同妻子入城玩景。忽一声,喝道来到。头搭已近前,夫妻二人急忙躲在一傍。看那马上坐着一贵侯,不是别人,乃是曹国舅。二皇亲国舅马上看见张氏美丽,便动了情。着牌军请那秀才到府中相望。袁秀才闻是国舅有请,心中疑是与国人交必有大望。未有推辞,便同妻子入得曹府来。
国舅亲自迎接,对面而坐,动问来历。袁秀才告知赴选的事。国舅大喜,先令使女引张氏入后堂相待去了。却令左右抬过齐整筵席,亲劝。袁秀才饮得酪酊大醉。密令左右,扶向僻处,用麻绳绞死。把那三岁孩儿打死了。可怜袁秀才,满腹经纶未展,先作南柯一梦。比及张氏出来,要邀丈夫转店时,国舅道:“秀才已过醉,扶入房中歇去。”张氏心慌,不肯入府。欲待丈夫醒来。挨近黄昏,国舅令使女说知张氏,你丈夫已死的事。且劝他与我为夫人。使女通知,张氏嚎啕大哭,要死亦罢。国舅见不允,从另监在深房内。日使侍女劝谕不听。
一日,包公到边庭赏犒三军,回朝奉事已毕,即便还府。行过石桥边,忽马前起一阵怪风,旋绕不散。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便差随从王兴、李吉,追此怪风,前去看其下落。王李二人领旨,随风前来。那阵风直从曹国舅高衙中落。两公牌仰前看时,四边高墙中间,门上大书数字“有人看得者,割去眼睛。用手指者,砍去一掌。”两公心着吓,回禀包爷。包公怒道:“彼又不是皇上宫殿,敢此乱道。”即亲自来看,果是一座高院门户,不知其谁贵候家。乃令军牌请得一老人问之,老人禀道:“是皇亲曹二国舅之府第。”包公道:“便是皇亲所设,亦无此高大。彼只是一个国舅,起此样府院。”老人叹了一声气道:“大人不说,衰老那里敢道。他的权势,比今皇上的尤甚。有犯在他手者,便是铁枷。人家妇女生得美貌者,便强拿去奸占。不知打死几多人命。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白昼里出怪。国舅住不宁,合府移往别处去了。”
包公听罢,遂赏老人而去。即令牌军打开门锁,人到高厅上坐定。里头宏敞,恰似天宫。叫王兴李吉近前,勾取马前旋风鬼证状。二人出门,恩量无计,靠脱间乃于曹府门首高叫。忽一阵风处,见一冤鬼,手抱三岁儿子,随公牌来见包爷。包公见其披头散发,满身是血。鬼将赴试事情,被曹府谋死,弃尸在后花园井中,从头历说一遍。包公又问:“既汝妻在,何不令他来告。”冤鬼袁文正道:“妻今被他带去郑州三个月,如何得见相公。”包公道:“今给你令牌一道,差阴使带你郑州,托妻一梦,叫他来告。”道罢,冤鬼依前作一阵狂风而去。
次日升厅,集公牌吩咐道:“昨夜冤魂说,曹府后园,琼花井里,藏得千两黄金。有人肯下去取之,分其一半。”王李二公人禀过了要去,吊下井中看时,二人摸见一个死尸,惊怕。上来禀知包公。公道:“我不信,纵死尸亦捞来看。”二人复吊下井,取得尸身上来。包公令抬入开封府来,将尸放于西廊下。便问牌军:“曹国舅移居何处?”牌军禀道:“今移在狮儿巷内住。”即令张千马万备了羊酒,前去作贺他的。包公到得曹府来,大国舅在朝未回,其母太郡夫人怪怒包公不当贺礼。包公被夫人所辱,正转回府。恰遇大国舅回来,见包公下马,叙问良久。因道知来贺,贤夫人羞叱,国舅陪小心道:“休怪。”二人相别,国舅回府烦恼,对太郡夫人说:“适间包大人遇见孩儿说来贺夫人,被夫人羞辱而去。今二弟做下逆理的事,倘被知之一命难保。”夫人笑曰:“我女为正宫皇后,怕他甚么。”大国舅又道:“今皇上若有过犯,他且不怕,怕甚么皇后。不如写书付与二弟,令他将秀才之妻谋死,方绝后患。”夫人依言,使修书差人送到郑州。二国舅接书看罢,这也没奈何。唤张院子之妻金莲携酒,假说曹夫人送酒。张娘子贺月,将酒灌醉。命院子张清持刀杀之,以绝后患。
却说那阴使,带得冤魂到了曹府二皇亲府门。正见门神把截,不容他进。文正历出一番冤情。“望门神疏放,容我见妻身托知一梦,感戴不浅矣。”门神说道:“俺这里放生不放死,要进去不得,你可往别处去罢。”阴使见门神不肯疏放,即提出包爷牌令,门神观之疏放进府。见妻睡熟托知一梦,文正一见贤妻子说道:“我是丈夫袁文正,奉了包爷牌令方得到此,托妻一梦。悔恨当初,一时之错,因见曹府相请,我只道与国人交,指望功名成就。谁想落在他的圈套,请入府中,将酒灌醉,麻绳绞死。尸身丢在后花园古井中。幸赖包爷到边庭赏犒三军回朝,轿过石桥边,我把冤魂旋绕。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带进府门,我把前冤告知。爷爷说道:‘既有妻子,何不令来告状?’我道:‘妻被他带去郑州三个月。’爷令行牌一道,便差阴使带到曹府见妻一面。目今祸事已至,曹二差委张清持刀来杀你。可双膝跪在他的跟前说道:张清哥,历诉苦冤。他是慈心的人,见冤不杀,必定有个怜悯之心。你便急急走到开封府,包爷台前哀告。自然与你雪此深冤。”嘱罢,张清已至,手持利刃走入房来。文正夺他的刀,张清无刀不能杀之。只得惊醒张氏,跪在张清跟前。口称“张清哥”历诉前冤,张清救之。文正冤魂亦去。私开了后门,将花银十两与张娘子作路费,教他直上东京包大人处。张氏拜谢出门。他是个闺门女子,独自如何得到东京。悲哀感动了太白星,化作一个老人,直引他到了东京。仍乘清风而去。
张氏惊疑,起头望时,正是旧日王婆店门首,入去投宿。王婆颇认得,诉出前情,王婆亦为之下泪。乃道:“今五更,包大人行香,待回来可接马头下状。”张氏请人做了状子完备。恰出街来,正遇见一官人,不是包大人却是大国舅。见着状子大惊,就问他一个冲马头的罪。登时用铁鞭将张氏打晕去了,搜捡身上有花银十两,亦夺得去。将其尸丢在僻巷。王婆听得消息,即来看时,气尚未绝。连忙抱回店里救苏。过二三日,探听包大人在门首过,张氏接马头告状。包公见状,便令公牌领张氏入府中,去廊下滴血认尸,果是其夫尸首。不觉血泪□□怀,悲哀不绝。包公又拘店主人王婆来,问的实审勘明白。令张氏入后堂陪侍李夫人,发放王婆回店。
包公思忖,先捉大国舅又作理会。即诈病不起,上闻包病与群臣议往视之。曹国舅前奏“待小臣先往问病,陛下再去未迟。”上允奏。次日报入包府中,包公吩咐齐备。适国舅到府前下轿,包公出引迎入后堂坐定,叙慰良久。便令抬酒来,饮至半酣,包公起身道:“大国舅,下官前日接得一纸状。有人告说:丈夫儿子被人打死,妻室被人谋了。后其妻子逃至东京,有一官处下状,又被仇家用铁鞭打昏去了。且幸得王婆救醒,后在我手里告状,已准他的。正待等国舅商议,不知那官姓甚名谁?”国舅听罢,毛发悚然。张氏从屏风背后走出,哭指道:“打死妾身,正是此人。”国舅喝道:“无故赖人,该得甚罪?”包公怒发,令牌军捉下,去了衣冠,用长枷监于牢中。包公恐走透消息,闭上了门,将亲的人尽拿下。便思捉二国舅的计,写下假书一封,已搜得大国舅身上图书,用朱印式讫。差人寻夜到郑州道知:“太郡夫人病重,作急回来。”二国舅见书,认得兄长图书。即忙轻身转回东京,未到府遇见包公,请入府中叙话。酒饮三杯,国舅半酣起身道:“家兄有书来,说道母亲病重,尚容别日领教。”忽后面走出张氏,跪下哭诉前情。曹二一见张氏,面如土色。便令捉下,枷入牢中。
从人报与太郡夫人。夫人大惊,即将诰文忙来开封府。恰遇吊着二位国舅在厅上打,夫人近前将诰文说包公一篇,被包公夺来扯碎。夫人没奈何,急回见曹娘娘,道知其详。曹皇后奏知仁宗,仁宗亦不准理。皇后心慌,私出宫门,来到开封府,与二国舅说方便。包公道:“国舅已犯死罪,娘娘私自出宫。明日下官见上奏知娘娘因何私自出宫。”皇后无语,只见复回宫中。次日太郡夫人自奏与仁宗,仁宗无奈下敕,遣大臣到开封府和劝。包公预知其来,乃吩咐牌军出示晓谕,彼各自有衙门,今日但入府者,便与国舅一同治罪。众大臣闻知,那个敢入府中。
上知包公决不容情,争奈太郡夫人日夕在前哀奏。只得命整鸾驾,亲到开封府。包公近前,将上王带连咬三口。奏道:“今又非祭天地劝农之日,因何胡乱出朝,主天下三年大旱。”仁宗帝道:“朕此来者端为二皇亲之故耳。万事看朕分上饶他也罢。”包公道:“既陛下要做二皇亲之主,一道赦文足矣,何劳御驾到此。今国舅罪恶贯盈,若不允臣判理,臣愿纳还官诰归农。”仁宗回驾。包公令牢中押出二国舅,赴法场处决。
太郡夫人知得,复入朝,恳上降赦书救二国舅。皇上允奏,即颁赦文,遣臣临法场中宣读。包公跪听宣读,止赦东京罪人及二皇亲。包公道:“都是皇上百姓,犯罪偏不赦天下。”先令斩讫二国舅。大国舅侍待午时方开刀。太郡夫人听报斩讫二国舅,忙来哭投皇上。王丞相奏道:“陛下须颁赦天下,则可保大国舅。”皇上允奏,即草诏颁行天下,“不拘犯罪轻重一齐赦宥。”包公闻赦各处,即当场开了大国勇枷放回。归见太郡夫人相抱而哭。大国舅道:“不肖深辱父母,今在死里复生。想母自有侍奉,孩儿情愿纳还官诰,入山修行。”太郡夫人劝留不住。后来曹国舅得遇奇异真人点化,已入八仙班中。包公既判此款公案,令将袁文正尸身葬于南山之阴。库中给了银两,赐与张氏发放回乡。是时遇赦之家,无不称讼(颂)包公仁德。包公此举,杀一国舅而一家之奇冤得申,赦一国舅而天下罪言皆释。真能以迅雷沛甘雨之泽者也。
第十五回 土恶杨昌送肉投砧清官明察救活六犯
却说十三省察院祝茂连,巡察到广东。千里传声,万里传名。说道:新察院为官清正,极甚明见。
一乡人共做一张含冤状词,高城三日赴告。为虎恶杨昌勒婚不从,买贼扳良事。檄保吴祖基密掖花容,强逼蚁女为偏,我等六人联志不从,被恶发纵家人四十,登门抢夺。蚁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虎恶心头未遂,难以入手。后因太爷经审勘问六犯,此桩大案,未尝六人,打劫总有贼伴,急急供出,罪可轻恕。以致六贼供扳。我六人获到公堂,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问成死罪,实是冤情难诉,陷死良民。伏乞青天电察,则蚁生死难忘。泣血苦告。
察院已到了连州上了新任。各官礼物纷纷。杨昌见察院大老爷升任都来送礼。有一衙役近附低言,此人就是恶虎。察院瞧视此人,面如虎性若狼。心中可恨,将其虎恶拘禁厢房。叫人擂鼓升堂。拘出六个经阵贼犯,台前勘审。六犯带齐,到了公堂跪下。爷台喝声詈骂:“你六贼焉敢受贿扳良,从实招来,免我三推六勘。”其贼禀告我六人焉敢受贿扳良,只因我兄弟十二人同谋贯串。我们六个经阵捉获,死而无悔。其实同谋,因见苦乐不均,是以供之。”爷台喝叫动刑,六犯俱上了夹棍,苦痛难当。其中一个埋怨道:“当先我说不可受贿,都是你五人连累于我,供扳六个良民。”爷爷喝声又骂:“急急供招,免我再动刑法。”其贼抵当不起,只得招认:“当初上恶杨昌,叫我供扳六个良民,每人赏我银子十两,是以供之。事到其间,不得不说。”一笔招成。察院叫人录出口供,发回监去。
再唤土恶杨昌听审,杨昌向前打个鞠躬,察院拍案厉声骂道:“杨昌这厮,恃土恶依据一方地道,逼民勒婚买贼扳良,从实招来。”土恶低头说道:“并无此事。”察院道:“现有六贼供招受贿扳良,又有乡民冤状在我台前苦告。何不睁开狗眼一看。”土恶无言抵挡,当堂行杖四十,收入监去。察院又唤六个被陷犯听审,察院问道:“你当初被陷冤情从实诉上。”
犯苦诉:“当日我六人皆是土恶佃丁。一日土恶顿起淫心,勒檄保长吴祖基密报花容。我六人各有一女,美貌超常。一日唤集我六人到了贼家,只道有何论事。不想那贼说起我家六个女儿与他为偏。我等料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说道六个女儿昨夜投水身亡。只道此事了毕。其贼纵起家人数十登门抢夺。恶贼无能入手,不想祸门已开。又遇这一宗贼案,恶贼入监假作看亲,喝退禁子。其贼开定我六人姓名,每贼赏银十两,买贼供良。州官行牌,捉获小民,到了公堂,问成冤枉死罪。”察院道:“你当初就不该招认。”“禀上爷爷,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察院又道:“当堂招认一定是死了。”又禀:“认了亦死,不认亦死。总望皇天答救,今日幸逢青天大赦,死里还生,则我后代儿孙铭沾恩泽。”察院吩咐将六人去了手剪链子,带入厢房听候发落。
又唤保长吴祖基听审,祖基跪下。察院怒骂祖基:“这厮你当初密报朱文卓等六女花容,误人性命非轻。你这厮该当何罪?”吴祖基禀上:“土恶杨昌乃一坊土霸,勒檄我小民,若不遵唯小民死于泉世矣。”察院骂曰:“这厮原是一班狗党。”喝喝行杖二十,发放回家。批曰:审得六贼,当阵捉获乃真赃贼犯,死而无悔。温知州一片暗昧,不察明冤,不究正犯,反加陷民,险误丧身大祸,良可痛哉。孰可忍也,合当降级罚俸三月。汝等六人身受明冤,幸逢天赦,应沉复浮,以降复升。幸有云开见日,明察秋毫。风烟下坠,紫气升腾。上有天恩全悯,下有地祈默佑。宥你六人回家,各安生业,免致冤枉。土霸杨昌,虎恶逆理,无道屡行十恶,檄勒乡民朱文卓等六女强逼成婚。人愿如此,天理未然。淫心未遂,故将银两买贼板良,害人倾家灭命。上有皇天鉴格,国法明刑,决不轻贷。狼心害人不死,反为灭门之祸。与六贼一同造罪,以定国法,以正风化。
钦命大老爷判断:贼案六名,土恶杨昌,一同押出法场枭首。事皆已毕。却说六个被扳人犯,幸有天恩大赦得命还乡,答谢天地,六人聚议云云:“钦命大老爷为官清正,审事犹如察镜。若不得大老爷这等清正,我们六人已归泉世矣。”顾清源说道:“今我六人无物可报这般大恩,如之何矣。”常大年道:“当日被土恶杨昌强逼,我等六个女儿檄勒为偏,是以惹出这般大事,险些误了丧身之祸,今日已得死里偷生,我们六人将六个女儿相送以酬大典。”众人诺曰:“甚妙,极合我心。”于是各人回归。言知妻女此事云云,无有不从之理。其中一女说道:“爹报爷命,儿报爹恩,理之当然。”此日各有手本一个,献女酬谢大典。大老爷吩咐:“钦承圣旨,千里为官,护国为民,本院以到活放冤民,除治奸党。一来为国扶正;二来平静奸权。焉敢擅受民女,决不受也。汝等百姓,回归勤务桑田,各安生理,工商各执,毋作非为,去罢。”又说:“文光耀感铭察院大老爷恩德,念念在怀,无物可报他恩,愿将女儿相送。推辞不受,我等将女儿送到他家,恳求太夫人、少夫人容纳两全其美。”自六个女儿送到祝家不胜喜悦,终日欢怀舒畅。又说祝茂莲做了十三年察院,一日,奉旨回乡,一家人喜乐欢天。正室以生三子,六妾共产八男,三子已登两榜,五子皆是乡科,三子忝在黉宫。一家团圆聚会,天下共闻云云。
第十六回 倪太守谦古稀余九 受纳偏房结子联成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孩儿掌管,吃些现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庄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著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脚跟,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部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乘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乐,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说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的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子。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教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在(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子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儿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好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太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自到房中,偶然脚慢,绊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是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有病笃,唤大儿子去到面前,取出部(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又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语,我都写绝在家私部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部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优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部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俩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善良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有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部子,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儿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有诗为证。诗曰: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善继欺弟家业不平 母子商酌公堂诉情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部,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什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儿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纵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待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莱,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悔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话,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经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兄弟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衣,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甚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疋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穿著。这话可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迳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吃了一惊,问他:“来做甚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褴褛,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疋绢去做衣服穿着。”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光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守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想,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尤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时的(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恐怕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话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莫(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时,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心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村前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札,祭赛关圣。善述立住,抬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甚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口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露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深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起,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初起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诸。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迸衙细看。”正是,有诗为证,诗曰: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画图哑偈作鬼分家 暗谋先定判断明证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膝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儿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说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做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见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 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空中左壁埋根五千,作五坛。右壁埋根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 月 日 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腾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值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原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宫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为证。诗曰: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疋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儿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官细看家私簿数目,便知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私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忖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