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香亭 - 第 5 页/共 8 页

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来与碧秋相见。碧秋道:“咱公公有两位亲戚,着咱家送出城去,令牌在此,快些开门。”守门官道:“既是李公公亲戚,为何日里不走,半夜里才来叫门?”碧秋道:“你不晓得,方才千岁爷有旨:‘自明日起,一应男妇不许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了这个消息,连夜着咱送去。”守门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为何不见吩咐我?”碧秋道:“你这官儿好呆。巡城乃是公事,况有许多军士随着,怎好把这话来吩咐你。也罢,省得你狐疑,料想咱公公去还不远,待咱赶上去禀一声,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不肯开门,请他亲自转来与你说便了。”   守门官慌了道:“公公不须性急,小将职司其事,不得不细细盘诘,既说得明白,就开门便了。”碧秋道:“既如此,快些开门,咱便将此令牌交付与你,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守门官接了令牌,忙叫军士开门,放碧秋与卫妪、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门军依旧锁好城门。   到了次早,守门官拿了令牌,到李猪儿处投缴。走到衙门前,只见许多军民拥挤在街坊上,大惊小怪。守门官不知为甚,闪在人丛里探听。只见人说:“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红于,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还有令牌一面,在卫妪身边藏着哩!”   守门官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夜间的蹊跷了。慌奔回去,吩咐军士:“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话。”就将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烧了。   这边,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庆绪亲自来验看,见死尸面上血污满了,只有身上一件鹄黄洒线衫儿,是昨日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庆绪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真个是明霞,便将李猪儿大骂道:“我把葛明霞交付与你,你如何不用心,容她死了?没鸡巴的阉狗奴才,这等可恶。”猪儿只是叩头求饶。庆绪道:“且着你把她盛殓了,你的死在后边。”说罢,气愤愤的上马,众军簇拥回去了。   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将尸盛殓了,抬到东城空地上埋葬了,立一个小小石碑在冢前为记。上凿“葛明霞小姐之冢”七字。猪儿安排完了,暗想:“安庆绪这厮,恨我不过。若在此,必然被他杀害,不如离了这里吧!”计较停当,取了些金珠,放在身边,匹马出城,赶到安禄山营中,随征去了。   却说卫妪与明霞、碧秋三人,赚出城来,慌慌张张,望南而走。到个僻静林子里,碧秋将衣帽脱下来,撇在林中。三人又行几里,寻个饭店,到内暂歇。买些面来,做了许多饼,放在身边,一路里行去。那地方都被军马践踏,城池俱已降贼。三人怕有人盘诘,只得打从小路行走。担饥受渴,昼伏夜行。但见:   人民逃窜,男妇慌张。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兄;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村中并无鸡犬之声,路上惟有马驮之迹。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数堆白骨填途。尘砂飞卷,边城隐隐起狼烟;臭气熏蒸,河畔累累积马粪。正是:   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世人。   三人在路行了许多日子,看看来到睢阳界口,当道有一座石牌坊,上有“啸虎道”三字。卫妪道:“好了,我闻得人说:‘到了啸虎道就不远了。’”说话之间,走上大路来。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远远有鼓角之声,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畏。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儿,飞路而来,三人忙向草中潜躲。偷眼看那流星马上,通坐着彪形大汉,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骑一骑的跑过去了。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忽然惊起一只野鸡,向马前冲过去。那马唬得直跳,闯下路旁来。马上的人,早已看到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马来,向前擒捉。   不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啸虎道给引赠金   词曰:   情凄切,斜阳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销帆影,梦劳车辙。秦关汉川云千迭,奔驰不惯香肌怯。香肌怯,几番风雨,几番星月。   ——右调《忆秦娥》   话说葛明霞、卫碧秋随着卫妪行到啸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来。你道那游兵是何处来的?原来,是睢阳右骁骑将军雷万春与南霁云,协助张巡、许远镇守睢阳,那贼将尹子奇、史思明领着兵马前来攻打,已到半个月了。只因葛明霞三人,鞋弓袜小,又且不识路径,故此到得迟。   这里贼兵与官军已经交战数次,当不过南、雷二将军骁勇绝伦。尹、史二贼将,不敢近城,在百里安营。城内张、许二公,因粮草不敷,一面遣南霁云往邻邦借粮;一面遣雷万春挡住要路。这啸虎道乃是睢阳门户,因此雷将军将兵马屯扎此处,昼夜拨游骑四处巡哨,探听军机,搜拿奸细。   是日,游骑见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问道:“你那三个妇人,是从哪里来的?”卫妪慌了,忙答应道:“可怜我们是范阳来的逃难人。”那游骑道:“范阳来的,是反贼那边的人了,俺爷正要拿哩!”便跳下马来,将一条索子,把三人一串缚了。且不上马,牵着索儿就走。吓得明霞、碧秋号陶大哭,卫妪也惊得呆了,只得由他牵着。   到一个营门首,只见三、四个军士,拿着梆铃在营门上,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便道:“你这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老爷将令,淫人妇女者斩,掳人妇女者剥皮。你如何牵着三个来,你身上的皮还想要留么?”游骑道:“哥们不晓得,那三个是奸细,故此带来见爷,烦哥哥通报。”军士道:“既是奸细,待我与你通报。”说罢,走到辕门边,禀了把辕门守备。守备道:“吩咐小心带着,待我报入军中去。”说着进内去了。   卫妪偷眼看那营寨,十分齐整,四面布满鹿角、铁蒺藜。里边帐房密密,戈戟丛丛,旌旗不乱,人马无声。遥望中军,一面大黄旗随风飘扬,上绣着“保民讨贼”四个大金字。辕门上肃静威严,凛然可畏。   不多时,只听得里边“呜呜”的吹起一声海螺,四下里齐声呐喊,放起三个轰天大炮,鼓角齐鸣,辕门大开。雷万春升帐,传出令来,吩咐哨官出去,将游骑所拿奸细,查点明白,绑解帐前发落。   哨官领命到辕门上,问道:“游骑拿的奸细在哪里?”游骑禀道:“就是这三个妇人。”哨官道:“你在何处拿的?”游骑道:“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被小的看见擒获的。”哨官道:“原获只有这三名,不曾放走别人么?”游骑道:“只这三个并无别人。”哨官道:“既如此,快些绑了,随我解进去。”军士合应一声,向前动手。哨官又喝道:“将军向来有令,妇女不须洗剥,就是和衣绑缚了罢。”军士遵令。把明霞等三人一齐绑了,推进辕门。只见:   两边通是马军,铜盔铁甲,弯弓搭箭,一字儿排开;第二层,通是团牌校刀手;第三层,通是狼筅长枪手;第四层,通是乌铳铜人手;人人勇猛,个个威风。直到第五层,方是中军。帐前旁边,立着数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许多穿勇字背心的军卒,尽执着标枪画戟,号带牙旗。帐下齐齐整整的旗牌、巡绰将佐,分班伺候。   游骑带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禀道:“游骑拿的奸细到了。”万春见是三个女人,并无男子。便唤游骑问道:“这一行通是妇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奸细?”游骑道:“据她说是范阳来的,故此小的拿住。”万春道:“与我唤上来问她。”   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万春问道:“你这三个妇女,既是范阳人,到此作何勾当?”卫妪道:“小妇人是个寡妇,夫家姓卫,因此人都唤作卫妪。这一个是我女儿,名唤碧秋。那一个叫做葛明霞,因安禄山反叛,逃难到此。望将军超豁。”   万春听见葛明霞三字,心里想道:“葛明霞名字好生熟的,在哪里闻的?怎么一时想不起。”又思想了一会,忽然想着。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她?”便问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为何只身同她母子逃难?”   明霞两泪交流说道:“念葛明霞非是下贱之人,我乃长安人氏,父亲讳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触忤权臣谪来范阳佥判。近遭安禄山之乱,骂贼不屈,被贼监禁。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几欲自尽。多蒙卫妪母子挈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掳。”说罢大哭。   万春大惊道:“原来正是葛小姐。我且问你,尊夫可是状元钟景期么?”葛明霞听见,却又呆了。便问道:“将军如何晓得?”万春道:“我与钟郎忝在亲末,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与钟郎,虽有婚姻之约,尚未成礼。”   万春慌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绑绳,连卫妪、碧秋也放了。俱请她三人起来。”万春向明霞施礼道:“不知是钟状元的夫人,小将多多得罪了!”   明霞回了一福,又问道:“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万春道:“小将雷万春,前年因钟状元谪官赴蜀,偶宿永定寺,寺僧谋害状元,状元知觉,暮夜从菜园逃出,走至剑峰山,遇着猛虎,几乎丧命。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看见猛虎,将猛虎打死,救了状元,留在家中。小将见他慷慨英奇,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却。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裯,留着中馈,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将欲何往?”   明霞道:“各处城池,俱已附贼。闻得睢阳尚奉正朔,故特来投托。”万春道:“小姐来迟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帅有令,一应男妇,不许入城、出城,违者立时枭首。军令森严,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万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将与你计较便了。请小姐与卫妪母子在旁帐少坐,有一杯水酒与小姐压惊,只是军中草草,又乏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随身童子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又叫安排酒饭,务要小心看待。左右应着,自去打点。   万春独坐帐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阳城又进不得,又不便留在军中。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只是路上难走,须给她一张路引。”又想:“这路引,要写得周到,不用识字辨稿。”叫左右取笔砚纸张过来,自己写出来道:   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为公务事。照得范阳佥判葛太古,不从叛寇,被禁贼巢,所有嫡女明霞,潜身避难,经过本营,已经讯问明白。查系西京人氏,听其自归原籍。诚恐沿途阻隔,合给路引护照。为此给引本氏前去,凡遇关津隘口,一应军兵盘诘,验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倘有贼兵窃发处所,该营汛官立拨健卒四名护送出界,勿致疏虞,如遇节镇刺史驻扎地方,即将路引呈验挂号,俱毋违错。须至路引者计开:女子一名葛明霞,系佥判葛太古女、状元钟景期原聘室。同行女伴二名卫妪、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准此。   天宝十四年九月日给   睢阳右营押   雷万春写完了,将朱笔来签了,又开出印来用了,将一张油纸包衬停当,自己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   不多时,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到帐中面谢。万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贼庭,万无再往范阳之理。钟郎又远谪巴蜀,然安定,一时未能相见。小将本当相留小姐躲难,奈小将与贼兵相持,多有不便。我想小姐原籍长安,故园想必无恙。为今之计,不如竟回长安去罢。”明霞道:“路上难行,如何是好?”万春道:“不妨,我写有路引一张在此。若遇军兵拦阻,将来与他验看,可保无虞。又有白银三十两,送与小姐,为途中盘费。本该留住几日,怎奈军中不便。亵慢之罪,望小姐容恕。”   说罢,将路引、银子交与卫妪收好。明霞道:“感将军仗义周全,恩同覆载,落难之人,得蒙提拔,将来结草衔环,以报此德。奴家暂为拜谢。”说完拜将下去。万春忙跪下回拜了。卫妪、碧秋也来拜谢。万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万死一生之计,脱葛小姐于虎口,难得!难得!自今一路去,还仗小心照顾。”   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作别而行。万春又拔军士四名,护送出界。军士领命,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指引了路径,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军士回营,方才缴令。却见外面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有雍邱守将令狐潮来拜将军,已到辕门了。”万春道:“他乃邻封守将,此来必有缘故,快请相见。”守备答应出去,万春立在帐前等候。   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万春欠身相迎入帐,施礼坐定。令狐潮道:“将军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向恨无遇李之缘,今始遂识荆之愿,有言相告,望祈鉴纳。”万春道:“某以袜线短才,当此南北要冲,贼势猖獗,不知将军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将军之才,建功立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于衽席之私,惑于奸谗之口,荒淫失道,残戮彰闻。我和你冲锋胄矢,血汗淋漓,空与朝廷出力,天子哪里知道?况此睢阳,四面受敌,毫无险阻,倘被重围,那时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如何是好?”万春道:“如此说,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令狐潮说:“岂有束手之理,我想虽然智慧,不如乘势。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与有为。”   万春勃然变色道:“住了!哪个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万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禄山这贼么,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总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我么?我雷万春,一点赤心,天日可表,随你陆贾重生,张仪再世,也难说得铁石人心转,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来是好意,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邱守将,自弃暗投明之后,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领兵协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阳。我因与将军向有邻封之谊,因此不便加兵,特来好言劝谕,倘将军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   万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贼,便为敌人,谁与你称宾道主?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腰间宝剑却不认得。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只是袭人未备,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快快回去,准备厮战。若再哓哓,决难容恕了。”   这一番话说得令狐潮满面羞惭,唯唯而退,出营上马。回至贼营,贼将尹子奇、史思明接着问道:“雷万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万春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须是整兵决战了。”史思明道:“那雷万春骁勇异常,难以力敌,明日交战,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得万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万春批下:“来日决战。”也在军中打点迎敌。   次日,官军与贼兵齐出,两阵对圆。门旗影里,雷万春出马,头戴三叉凤翅盔,身挂连环锁子甲,腰系狮蛮宝带,脚穿鹰嘴战靴,坐下追风骏马,手提丈八蛇矛,厉声大叫道:“反贼快来交战!”那贼阵上,令狐潮出马,头装绛红巾,身披黑铁甲,手执长枪,腰悬利剑,睁圆怪眼,大叫道:“雷万春不听好人说话,今日与你决个雌雄。”雷万春大怒,更不打话,挺矛直取令狐潮,令狐潮也举枪来迎。两般兵器盘旋,八只马蹄来往,好一场厮杀。但见:   尘卷沙飞,云低天惨。一个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勋臣;一个是附势趋炎的贼营降将。一个点钢矛,无些破绽;一个梨花枪,没处遮拦。鸣金擂鼓,数声号炮震天关;呐喊摇旗,半指金戈留日影。胜负分时,转眼见,血流满地;死生决处,回头望,尸积如山。   二人战有三十余合,令狐潮敌不过雷万春,拨马败回本阵。万春将鞭梢一指,官军奋勇杀来,贼兵大败而走。万春紧紧追赶,约有数里,只见两旁尽是大林,阴翳深密。万春勒住马道:“且休追赶,此处恐有伏兵。”   话说未了,早听见连珠炮响,四下里喊声大震,伏兵尽起。当先一骑马杀出叫道:“雷万春快快下马就缚,我尹子奇等候多时了。”万春大怒道:“你们这些反贼,将诡计来赚我。”即纵马来取尹子奇。子奇舞刀接战,不上二、三会合,令狐潮又回转兵来助战。万春力敌二将,全无俱色。争奈寡不胜众,贼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围住。   万春正在危急,只见外面一支军马杀来。当头一将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东冲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贼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惊。   不知哪位将军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睢阳城烹僮杀妾   诗曰:   杀气横空万马来,悲风起处角声哀。   年来战血山花染,冷落铜驼没草莱。   话说雷万春被贼兵围住,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支兵马杀来救援。万春就乘势溃围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见来将勇猛,不敢追袭,收兵自回。   万春马上定睛一看,原来,救他的是南霁云,二人合兵一处。万春问道:“南兄往临淮借军粮,如何却来此处救小弟?”霁云道:“不要说起,小弟到临淮贺兰进明处告借兵粮。谁想那厮,一名兵也不与,一石粮也不借,倒排起宴来叫一班歌儿舞女,留恋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应贼。我因此大怒,就席间拔剑斩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斩了安禄山,必斩贺兰进明。’那贼见我愤怒,不敢加害,我便领着本部兵马回来。方才到啸虎道上,却见贼将史思明,已占了道口。我正要与他厮杀,又有军人来报,说兄长被困于此。因此特来接应。”万春大惊道:“不想啸虎道已被史思明袭了,这便如何是好?”霁云道:“我和你再去夺转来便了。”   二人一头说,一头驱兵前进。远远望见啸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领兵杀到。早有史思明向前拦路。南、雷二将更不打话,竟冲杀过来。史思明如何抵挡得住,正待败将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又引兵杀来,两边混杀一场。南、雷二将冲进啸虎道,只是旧寨已被贼人烧了。只得暂回城中来,见了张、许二公,备述上项事情。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道:“贼兵把城池团团围住了。”忽有一人在许远身边转出来说道:“既是贼兵围城,只可大家出去决一死战。”张巡喝道:“军机重务,汝何人辄敢乱言。”许远道:“此是小仆,名唤义僮。虽是臧获之徒,亦颇有忠烈之气。”张巡道:“原来是盛价,我有一事用着他。”许远道:“张大人有何事用他?”张巡道:“南、雷二将军,只好应敌。城中仓廪无人看管,可拨兵一百随他,叫他点视粮草。”义僮叩头领命去了。   不多时,又有报来道:“城外贼兵攻打甚急。”张巡便吩咐南、雷二将去各门巡视,教将擂木、炮石之类滚打下去,箭弩、刀枪、灰瓶在城上防守。南、雷二将依令在城严守,贼兵不能向前。   隔了月余,各门将佐,都到张、许二公处报称:“缺箭。”许公大惊。张公笑道:“不妨。去传南、雷二将来。”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二将领计而去。密令军士,每人各束草人一个,头戴毡笠,身披黑衣,每一个用长绳一条系着。至二更时分,都将草人挂下城下。城头上呐喊起来,金鼓齐鸣。   是夜,月色朦胧,贼营中方始睡下。忽听到喊声震天,不知哪里兵马到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纷纷乱窜。尹子奇起来,站在营门首探望,见史思明飞也似跑来说道:“我只道何处杀来,原来,是城中许多兵从城上爬下来,想必要来劫营了。”   令狐潮穿着一只靴也奔来道:“城上许多兵下来了,快去迎敌。”尹子奇道:“他们既在城上下来,我们不要慌,快着军士尽发弓弩,乱箭射去,不容他下城便了。”三个贼将一齐来到营门首,催督军士射箭。真个万弩齐发,望着草人射去。   那睢阳军看见他们中计,呐喊一发响了。又将草人儿好似提偶戏的一般,一来一往,一上一下。贼人看见,箭儿越射得紧了。自二鼓起至四鼓,忽然天上云收雾散,推出一轮明月。有眼快的早看见是草人了。南、雷二将便命各军收起草人,高声道:“多谢送箭。”那三个贼将,气得死去活来。睢阳城中各军,在草人身上,拔下箭来,齐送至张、许二公处,计点共得箭五十六万二千有余。张、许二公就教南、雷二将,分派各军去了。   又隔数日,探子来报道:“新店地方有贼军搬运粮车几十辆来了。”适值义僮在旁听见。便道:“仓里粮少,何不去抢来,倒够几个月的吃哩!”张公道:“此言甚合我意。”便拨雷万春领兵前去,义僮随去搬粮,南霁云在后接应,竟奔新店地方。果见一队兵马押着许多车辆,车上尽插黄旗,上写“军粮”两字。雷万春挥兵一掩,那押粮兵马尽弃粮车而去。义僮领军士向前把粮车推了,先行回到城下。   这里,史思明闻报,领兵来救,却被南霁云一支军冲出,把史思明的兵截为两段。义僮先将粮车推入城中去了。外边南、雷二将,把贼兵杀得抱头鼠窜,史思明大败而去。南霁云与雷万春收兵入城,把粮米尽入仓廪,共得米五千四百余石,料豆二千五百石,小米三千石。合城军兵大喜。   次日,张、许二公亲自上城巡视,只见史思明在城下,教贼兵大骂。义僮大怒道:“这贼如此辱骂二位老爷,怎么不发兵去杀他?”许公道:“由他自骂,谁要你管。”义僮道:“我们小人也耐不得这等气,亏你们做官的生得好一双顽皮耳朵。”   张公巡至东门,南、雷二将来接着。南霁云道:“尹子奇、令狐潮在此窥伺,似有攻城之状。”张公道:“南将军可领兵在城门首,听敌楼炮响,开门杀出。”南霁云领命而去。张公又吩咐万春道:“雷将军可率兵在城上,手执旌旗,一齐站着,不许擅动,不许交头接耳,出言吐气,我自在敌楼中。若见贼兵移动,便放炮为号。”万春也领命了。   城外尹子奇、令狐潮正在观望,那边史思明也来了,他叫军士辱骂。只见城上的兵,都象木偶人一般站着。尹子奇道:“却怎生这般光景?”令狐潮指着道:“你看那女墙边站的是雷万春,待我放支冷箭去。”搭着箭,曳着弓,“飕”的一声射去,正中万春左面颊上。贼军齐声喝采,那雷万春却动也不动。史思明道:“怎么射他不动?待我也来射。”   说罢,也射一箭,正中万春右面颊上,万春只是不动。尹子奇道:“这人真是老面皮,待我也射他一箭。”取箭过来,望着万春一箭,却中万春颡上,也只是不动。令狐潮道:“不信有这等事,军士与我一齐放箭。”贼军应声乱射上去,也有射不到的,也有射到城垛的,也有射中别个军士的。那雷万春面上,刚刚又中三支,连前面上中的共有六矢,他竟端然不动,众军大惊。尹子奇道:“莫非又是草人么?待我近前一看。”遂纵马来至城下。   万春见子奇来得近了。便向腰间取过雕弓,就自己面上拔下一支箭来,向尹子奇射去,道声:“看箭!”射的尹子奇应弦落马。张公在敌楼上看见,便将信炮放起,南霁云开门,发兵杀出。史思明忙救尹子奇回营。令狐潮向前接战,不上数合,那些军士见睢阳将士这等骁勇,如何不怕,便不战而退。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令狐潮大败而回。南霁云乘势追赶,便要抢入营去。贼营中的箭,如雨点一般射来。南霁云不能进去,收兵奏凯回城。   张、许二公接着,同去看雷万春。见他已拔下面上的箭了。张、许二公亲自替他敷药。义僮道:“雷将军真是铁面,那尹贼的面孔想是纸糊的,一箭就射穿了。”众军都笑。南霁云道:“今日之战,贼人心胆俱破。但得外面援兵一至,便可解围了。”许公道:“坚守待救,必须粮足,不知仓里的粮还够几时用度?”义僮道:“小的看来,也不多了。明日,老爷亲下仓来,盘点一番,便知多寡。”许公道:“正是。”一面吩咐:“拨医生调治雷将军箭疮。”张公自与南霁云在城巡视。   次日,许公来到仓里,义僮接着将廒里的米逐一盘斛,刚刚只够半个月的粮。许公大惊道:“若半月之后救兵不到,如何是好?”义僮道:“照前日这般杀起来,不够七、八日,都把那些贼杀尽了,那消半月?若是粮少,等贼兵运粮来时,也象前日一般,再去抢他的便了。”许公道:“此乃险计,只可一,不可二。我如今想起来,城中绅衿富户人家,必有积储,明日我发帖与你,去各家告借些来用。”   义僮道:“那些乡绅举监,只晓得说人情,买白宅,哪个是忠君爱国的?富户人家经纪用的六斗当五斗的斛子,收佃户的米来囤在家里,巴不得米价腾贵,好生利息。小的看那等富贵人家,只知斋僧布施,妆佛造相的事,便要沽名市誉,肯做几桩;其他,就是一个嫡派至亲,贫穷出丑,不指望他扶持,还要怕他上门来泄他家的体面,便百般厌恶痛绝他。小的看起来,真正是襟裾牛马,铜臭狗矢。老爷若要与他们借粮,只怕这热气呵在壁上,到底不中用的。”   许公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睢阳岂无义士?待我亲去劝谕他们,自然有几家输助。”义僮道:“那些人再不吃好草的,不如待小的去到几家巨富人家,只说要死在他家里,有人或者害怕出人命,肯拿些出来。”许公道:“胡说!这是泼皮图赖人的勾当,做出来可不被人笑话。”   说罢上马,来到各乡绅、举监及富户人家门首,说:“郡守亲来借粮保城。”这些人家果然也有回不在家里的;也有托病不出来相见的。不多几家助了些米,一共只得三百余石。张、许二公大忧。   那贼营中,尹子奇箭疮虽好,却正射瞎了一只左眼,切齿大怒,与史思明、令狐潮昼夜攻打。幸喜雷万春面上的伤也好了,与南霁云在城百般守护。贼兵架起云梯,南、雷二将就将火炮打去,云梯上的军士都被烧死。贼兵夜里来爬城,南、雷二将教将草把沾上脂油,点着火,投将下去,军兵不敢上城。贼兵挖地道进来,南、雷二将吩咐沿城都阻深堑,水灌入地道去,贼都淹死在内。尹子奇等无计可施,只是紧紧围着。   城中争奈粮草已尽了,张、许二公只得教军士杀牛、马吃。牛、马杀尽了,又教取纸头、树皮来吃。纸头、树皮又吃尽了,只得教军士罗雀、掘鼠来吃。可怜一个军士每日只罗得三、五只雀,掘得六、七个鼠。还有罗不着、掘不着的,如何济得事?那些小户百姓人家,也都绝了粮。有等游手好闲的人,纠集了饥民,往大户人家去抢米来吃。也有以公废私的倒箪食壶浆送到城上来,与军士们充饥。   不多几日,连大户人家的米,也抢尽了。城中老弱饿死的填沟积壑,军士们就拆房椽子做了柴,割死人肉去煮来救饥。张、许二公无计可生,一心只望救兵来援。叵耐贼兵攻打愈急,军中食尽,颇有怨言纷纷,都要弃城逃窜。   是日,张公见了这光景,退入私衙独自坐下,左思右想,没做理会处。却好屏后转出一个妇人来道:“老爷,外边事体如何?”张公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爱妾吴氏。心中便暗自估省道:“本衙内并无别件可与军士吃得,只有这个爱妾,莫若杀来与军士充饥,还可激起他们的忠义。只是这句话,教我怎生启齿也?”   吴夫人见张公搔首长叹,沉吟不语,便道:“看老爷这般光景,外面大势想必不济了。有话可说与妾身知道。”张公道:“话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说得。”吴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说的话?”张公道:“只因城中食尽,我恐军心有变,欲将你……”   张公说到此处,又住口不言。吴夫人道:“老爷为何欲言又止?”张公叹道:“教我如何说得出这话来?”吴夫人等了一回,便眼泪交流道:“老爷不必明言,妾已猜着了。”张公道:“你猜着了甚么?”吴夫人道:“军士无粮,可是要将妾身杀来饷士么?”张公大哭道:“好呀!你怎生就猜着了?只是我虽有此心,其实不忍启齿。”吴夫人道:“妾身受制于夫,老爷既有此心,敢不顺从。况且孤城危急,倘然城陷,少不得也是个死。何如今日从容就义的好。老爷快请下手。”张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为国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   说罢,拔出剑来,方举手欲砍,又缩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动手。”吴夫人哭道:“老爷既是不忍,可将三尺青锋付与奴家,待奴自尽。”张公大叫道:“罢!事已至此,顾不得恩情了。”掷剑在地,望外而走。吴夫人拾起剑来,顺手儿一勒,刎死在地。   张公听见一声响亮,回身看时,见吴夫人已是血流满地,死在堂中。张公大恸,向着死尸拜了几拜,近前脱下她衣服,全身用剑剁开。吩咐火夫取去煮熟了,盛在盘中,叫军士捧了,自己上马,亲送至城上来。   早有人晓得了,报与众军知道,众军还不信。只见张公骑马而来,眼儿哭得红肿,前面捧着热腾腾的肉儿,方信传言张公杀妾是真的。便齐声哭道:“老爷如此忠心,小人们情愿死守,决无二心,这夫人的肉体,小的们断然吃不下的。”张公道:“我二夫人,也因饿了几日,肉儿甚瘦,你们略啖几块,少充饥腹。”南、雷二将道:“众军就是要吃,主帅在此,决难下咽。主帅请回府罢。”张公含泪自回去了。众军道:“我们情愿饿死,决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将道:“既是众军不忍食,可将吴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众军都道:“有理。”便掘开土来,将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   南、雷二将率众军向冢拜哭,哀声动地。早有许义僮,在城上来,晓得了此事。看诸军鹄面鸠形,有言无气,就奔回府中,说与许远听。许远道:“有这等的事,难得!难得!”义僮道:“忠义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让别人。我想吴夫人是个女子,尚肯做出这等事来。小的虽是下贱之人,也是个男子汉,难道倒不如他。况老爷与张老爷事同一体,他既杀妾,老爷何不烹僮!”许公道:“我心中虽有此念,只是舍你不得。”义僮道:“老爷哪里话,他的爱妾乃是同衾共枕的人,尚然舍得,何况小的是个执鞭坠镫的奴仆。老爷不必疑惑,快将小的烹与军士们吃。”说罢,拔剑自刎在地。   许公大哭,忙叫人将义僮烹熟了,自己亲送上城来道:“诸军枵腹,我有两盘肉在此,可大家吃些。”众军此时,还不晓得烹的是义僮,便向前一哄儿都抢来吃完了。许公包着两眼的泪,回府而去。内中有乖觉军士见许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悄跟到府前打听,只听得人沸沸洋洋的道:“张、许二位老爷,真是难得。一个杀了爱妾,一个烹了义僮。”那军士听得,奔至城上说了,众军大惊,大哭呕吐不已。贼兵知了城中消息,便昼夜攻打。南、雷二将百计准备。   又隔了十数日,军士尽皆饿死,剩得几十个兵,又是饿坏的了。贼将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就驱兵鼓噪上城,雷万春在东门城上,见有贼兵上来,便手执长矛,连戮死十数贼。回头望见北门、西门火起,有军士来报道:“北门上,南将军撞下城头跌死了。西门已被贼兵攻破,张、许二老爷都被擒住了。”万春听得,大叫一声,自刎而死。   那尹子奇等进城,教军兵把城中饿不死的居民,尽皆屠戮。衙署、仓库、民房,尽行放火烧毁。移营城下,置酒称贺。尹子奇、令狐潮、史思明三人,在帐中酣饮,吩咐手下:“将张巡、许远并擒获的军士,推至帐前。”张公厉声道:“逆贼为何不杀我?”尹子奇道:“你到了此际,还要骂我们么?”张公道:“我志吞反贼,恨力不能耳!”许公道:“张兄不要与逆奴斗口。我和你遥拜了圣上,方好就死。”张公道:“兄言有理。”二公望西拜道:“臣力竭矣,生不能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尹子奇笑道:“活跳的人奈何我不得,不要说死鬼。”张公道:“你这狗奴不要夸口,少不得碎尸万段,只争来早与来迟耳!”   尹子奇大怒,喝叫左右打落他牙齿。左右向前将张公牙齿尽行打落。张公满口鲜血,尚含糊骂贼。许公也大骂。尹子奇喝叫:“推出斩首。”张、许二公神色不变,骂不绝口,引颈就刃而死。同被擒军士三十二名,一齐遇害。连前南、雷二将军,共有三十六人死难。所以史官在纲目上大书一行道:“尹子奇等陷睢阳,张巡、许远等死之。”又有长歌一首赞叹张、许、南、雷的忠义:   睢阳城中尽忠烈,凛凛朔风飘铁血。   保障江淮半壁天,一心欲补金瓯缺。   数声鼓角动睢阳,贼骑纷纷犯北阙。   二十四城俱已陷,天生张许人中杰。   南雷英勇称绝伦,协守孤城靖臣节。   耀刀当风鬓欲竖,挽弓卧霜唇亦裂。   面留六矢尚能言,斩指乞兵不少怯。   援不来兮粮又竭,一烹爱僮一杀妾。   欲全忠义割恩情,宝剑锋芒凛霜雪。   群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