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71 页/共 72 页
玉郎一去无消息, 一日相思十二时。」
右春
「危楼高处眺晴光, 满架蔷薇霭异香;
十二栏杆闲凭遍, 南熏一味透襟凉。」
右夏
「帐冷芙蓉梦不成, 知心人去转伤情;
枕边泪似阶前雨, 隔着窗儿滴到明。」
右秋
「羞对菱花拭净妆, 为郎瘦损减容光;
闭门不管闲风月, 分付梅花自主张。」
右冬
经济看了,极口羡,喝采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经济,深深道了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经济接酒在手,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两人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
「生死冤家, 五百年前撞在一处!」
经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街上,买菜蔬肴品果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亸身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去何蛮子来要打。諕的两个主管,见经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喏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上半边。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骂那何官人:「贼狗男女!我{入日}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说:「老二你请回,我去也。」那刘二骂道:「你?你这狗{入日}!」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何官人面间上,登时就青肿起来。那何官人起来,夺了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才,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入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乞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着约有许多。不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客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是他的,采这杀才做甚做?」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的去了。陈经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地虎刘二,在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候小舅子,因寻酒客,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声大哭起来。经济叫上两个主管问他,两个都面面相觑,不敢说。陆主管嘴快,说:「是府中张主管小舅子,来这里寻何官人,说少他二个月房钱,又是歇钱,来讨。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諕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踢了一脚,烘的满街人看。」这经济恐怕天晚惹起来,分付把众人喝散。问刘二那厮,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经济听了,记在心内。安抚王六儿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递与他,打发起身上马,伴当跟随,打着马走。刚走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几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 机会遭逄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经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刘二那厮不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这经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庄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在酒家店做表子。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放私债,窃逞老爷们坏事。这经济一口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这般起来。不料东京朝中徽宗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地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寡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宣务。一日降了一道勅书来济南府守备,升他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往东昌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当金兵。守备正在济南府衙正坐,忽然左右来报:「有朝廷降勅来,请老爷接旨意!」这周守备不敢怠慢,香案迎接勅旨,跪听宣读。使命官开读,其略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三皇凭礼乐而有封疆,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争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不拔之洪基,上皇付托之重位。创造万事,惕然悚悮。自古舜征四凶,汤伐有苗。非用兵而不能克,非威武而莫能安。兵乃邦家爪牙,武定封疆扞御。兹者中原陆沉,大羊犯顺。辽寇拥兵西扰,金虏控骑南侵。生民涂炭,朕甚悯焉!山东济南制置使周秀,老练之才,干城之将。屡建奇勋,忠勇茂着。用兵有略,出战有方。今升为山东都统制,兼四路防御使。会同山东巡抚都御史张叔夜,提调所部人马,前赴高阳关防守,听大将种师道分布截杀。安几危之社稷,驱猖獗之腥膻!呜乎!任贤匡国,赴难勤王,乃臣子之忠诚;旌善赏功,激扬敌忾,实朝廷之大兴。名殚厥忠,以副朕意。钦哉!故谕。
下书靖康元年秋九月日谕。」
周守备开读已毕,打发使命官去了。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分付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在济南做了一年官职,也撰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于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却说陈经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要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早辰蓦进房看他,见无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彷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经济交姤。听得经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来,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把去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昨日教他小舅子刘二,打我酒店来,把酒客都打散了。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贼人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经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时教他算计我们,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摇倒了,快请奶奶看去。」諕的春梅两步做来一步走,奔入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经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着被,乞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 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经济青春不上三十九,死于非命!张胜提刀,遶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截一刀来。李安冷笑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不用借!」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番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攘的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拏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却苏着,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经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经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省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那消数日期程,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在家,春梅把杀死经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即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拏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拏了刘二,恐怕拏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拏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分付打一百棍,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洲。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 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 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 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本主,把本钱收算来家。」分付春梅:「在家,与经济做斋累七,打发城外永福寺择吉日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等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统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嘱付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统制起程。果然人马整齐!但见:
「绣旗飘号带,画鼓间铜锣。三股叉,五股叉,灿灿秋霜;六花鎗,点铜鎗,纷纷瑞雪。蛮牌引路,强弓硬弩当先;火炮随车,大斧马刀在后。鞍上将,似南山猛虎,人人好鬬偏争;坐下马,如北海蛟虬,骑骑能争敢战。端的刀鎗流水急,果然人马撮风行!」
当下一路无词。有日哨马来报说:「不可前进,马哨东昌府下。」达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把人马屯城外:「我报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不在话下。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经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经济尸首一见,死了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从。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经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只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顾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弥引到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钱,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寔指望我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大姐姐!」叫不应,越发慌了。只见那日是葬了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乞了一惊!因问:「那男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相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纔苏省。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着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 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 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带在身边。两个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随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翠屏:「在地〈衤旋〉子上拴着不是?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与他吃了些饭食。做父母的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灵!」那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误了你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嘱付他父母:「你老公母回去罢,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纔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那韩道国因见女孩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顾上两疋头口,望前赶路。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 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 照人离恨各西东。」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00回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
格言
「人生切莫将英雄, 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恶兽, 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猛获恃诸葛, 两困云长羡吕蒙,
珍重李安真智士, 高飞逃出是非门。」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店内,无女儿,道不得个坐吃山崩。使陈三儿去,又把那何官人来续上。那何官人见他地方中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又来王六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那韩道国说:「官人下顾,可知好哩!」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上赊帐,顾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州去了。却表爱姐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节,姊妹称呼,甚是合当着。白日里与春梅做伴儿在一处。那时金哥儿大了,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相伴两个孩儿,便有甚事做。谁知自从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的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差出我来的。」李安道:「奶奶教你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径拏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四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纔说往原籍家中打盘缠去了。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腊月尽阳日,正月初旬天气。统制领兵一万二千,在东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书来家,教搬取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家小上车,止留下周忠:「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在庄上住。周忠在府中,与周宣葛翠屏,韩爱姐看守宅。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输往东昌府来。此这一去,不为名离故土,争知此去少回程!有词一篇,单道这周统制,果然是一员好将材!当此之时,中原荡扫,志欲吞胡!但见:
「四方盗起如屯蜂,狼烟烈焰熏天红。将军一怒天下息,腥膻扫尽夷从风!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汗马卒勤二十年,赢得班班鬓如雪!天子明见万里余,几番劳绩来旌书。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日,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统制见了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众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周仁悉把东庄上叫了二爷周宣来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周统制又问:「怎的李安不见?」春梅道:「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籽籽银一包五十两,放在明间桌上,偷的去了。几番使伴当叫他,只是推病不来。落后又使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藉家去了。」统制便道:「这厮我倒看他,原来这等无恩!等我慢慢差人拏他去。」这春梅不题起韩爱姐之事。过了几日,春梅见统制日遂理论军情,干朝庭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的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抅搭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统制一人不知。一日,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大势番兵,分两路寇乱中原。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元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慌了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分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防守截杀。那时陕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关东王禀领汾绛之兵,河北王焕领魏博之兵,河南辛兴宗领彰卫之兵,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山东周义领青兖之兵。却说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大牌星火来,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斡离不由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交阵堵截,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活立兜马反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被这边将士向前,仅抢尸首,马载而还。所伤军兵无数。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
「于家为国忠良将, 不辨贤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尽,作诗一首以叹之曰:
「胜败兵家不可期, 安危端自命为之;
出师未捷身先丧, 落日江流不胜悲。」
又鹧鸪天一首:
「定国安邦美丈夫, 心存正道气吞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