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57 页/共 72 页

乐处化为真鸡子,  死时还想烂甜桃,   天罡地煞皆无救,  就是王禅也徒劳。」   月娘道:「禽上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攧拆了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孝服临身;攧拆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魁在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见命中无有救星,于是拏了一疋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不在话下。正是:   「卦里阴阳仔细寻,  无端闲事莫闲心;   平生作善天加庆,  心不欺贫祸不侵。」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逄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根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根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躭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付你。」有驻马听为证: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月娘听了,亦回答道: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道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分付!」   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根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那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紬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拏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段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久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经济道:「爹嘱付儿子,都知道了。」不徐顾,且守着月娘,拏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子来。这屋里装柳西门庆停当,口内纔没了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我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的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罢。」拜谢去了。月娘苏省过来,看见厢子大开着,便骂玉筲道:「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厢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筲说:「我只说娘锁了厢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搯。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定元宝往屋里去了。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椁。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当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设放香灯几席。来安儿专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合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三日大殓,择二月十六日破土出殡,也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破孝搭棚,俱不必细说。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经济斩衰治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卓。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次,月娘与了一套紬子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子不一时打伙儿,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见一日来问安看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辰巳牌时分,鸣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根前,开了厢子,拏出四定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打发去了,不防月娘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看床上倒下,就昏运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柳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便就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筲,前边教如意儿来了。比及玉楼回到里面屋里,不见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拏了五定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拏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取草纸去来。」那玉楼也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亲邻与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不说众人理乱这庄事。且说应伯爵闻知西门庆没了,走来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吴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内看着与西门庆传影。伯爵走来与众人见礼,说道:「可伤,做梦不知哥没了!」要请月娘出来拜见。吴大舅便说:「舍妹暗房出不来。如此这般,就是同日添了个娃儿!」伯爵愕然道:「有这等事!也罢,也罢!哥有了个后代,这家当有了主儿了!」落后陈经济穿着一身重孝,走来与伯爵磕头!伯爵道:「姐夫,姐夫烦恼,你爹没了,你娘儿们是死水儿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细。有事不可自事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不该我说,你年幼,事体上还不大十分历练。」吴大舅道:「二哥,你没的说。我也有公事,不得闲,见有他娘在。」伯爵道:「好大舅,虽故有嫂子,外边事怎么理的?还是老舅主张!自古没舅不生,没舅不长。一个亲娘舅,比不的别人。你老人家就是个都根主儿,再有谁大如你老人家的!」因问道:「有了发引的日期?」吴大舅道:「择在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殡,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时,徐先生来到,祭告入殓,将西门庆装入棺材内,用长命丁钉了。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那日何千户来吊孝,灵前拜毕,吴大舅与伯爵陪侍吃茶,问了发引的日期。何千户分付手下该班排军,会答应的,一个也不许动,都在这里伺候。直过发引之后方许回衙门当差。委两名节级管领,如有违误,呈来重治!又对吴大舅道:「如有外边人拖久银两不还者,老舅只顾说来,学生即行追治。」吊孝毕,到衙门里,一面行文开鈌,申报东京本卫去了。话分两头,都说来爵、春鸿同李三,一日到衮州察院投下了书礼。宋御史见西门庆书上,要讨古器批文一节,说道:「你早来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寻思间,又见西门庆书中封着金叶十两,又不好违阻了的,须得留下春鸿、来爵、李三在公廨驻札。随即差快子拏牌,赶回东平府批文来,封回与与春鸿书中,又与了一两路费,方取路回清河县,往返十日光景。走进城,就闻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路上说念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说宋老爹没与来。咱每都投到大街张二官府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与你每人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拏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财物,倒也肯了。只春鸿些不肯,口里含糊应诺。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僧人做道场,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来爵、春鸿见吴大舅、陈经济磕了头。问:「讨的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那来爵还不言语,这春鸿把宋御史书连批,都拏出来,递与大舅,悉把李三路上与的十两银子,说的言语,如此这般,教他隐下休拏出来,同他投往张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背义!敬奔家来。」吴大舅一面走到后边,告诉月娘:「这个小的儿,就是个有恩的。叵耐李三这厮短命,见姐夫没了几日,就这等坏心!」因把这件事对应伯爵说:「李智、黄四借契上本利还欠六百五十两银子。趁着刚纔何大人分付,把这件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教他替俺追追这银子出来,发送姐夫!他同寮间,自恁要做分上。这些事儿,莫肯不依!」伯爵慌了说道:「李三却不该行此事!老舅快休动意,等我和他说罢。」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计较,说道:「你不该先把钱子递与小厮,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腰!他如今恁般恁般,要拏文书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护』;何况又同寮之间,费恁难事?你等原抵鬬的过他?依我,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悄悄送上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衮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每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少了也拏不出来,再备办一张祭卓,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欠结。你往后有了买卖,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而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些了!」真个到晚夕,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到次日,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卓,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奠。吴大舅对月娘说了,拏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久帖,饶了他五十两。余者教他做上买卖,陆续交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上纳钱粮去了,不在话下。正是:   「金逄火炼方知色,  人与财交便见心。」   有诗为证:   「造物于人莫强求,  劝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贪得收人业,  还有收人在后头。」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陈经济窃玉偷香 李娇儿盗财归院     诗曰:   「寺废僧居少,  桥塌客过稀,   家贫奴婢懒,  官满吏民欺;   水浅鱼难住,  林疎鸟不栖,   世情看冷暖,  人面逐高低。」   上八句诗,单说着这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可叹之甚也!西门庆死了首七光景,玉皇庙吴道官受斋在家,攒念二七经不题,都说那日报恩寺朗僧官十六众僧人做水陆,有乔大户家上祭。这应伯爵约会了斋祀中几位朋友,头一个是应伯爵,第二谢希大,第三个花子油,第四个祝日念,第五孙天化,第六个常时节,第七个白来创,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说道:「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他过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瞇了后人眼睛儿也;他就到五阎王根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数,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卓面,五碗汤饭,五碟菓子;使了一钱一付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钱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顾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挐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出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卓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理备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门外人水秀才做了祭文。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包含着里面作就一篇祭文。祭轴停当,把祭祀到西门庆前摆下。陈经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的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祝文来宣念。其文略曰:   「维重和元年,岁戊戍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油、祝日念、孙天化、常时节、白来创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容人以沥露,助人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逄药而举,锦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夭库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逄虱虮而骚庠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子如班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歌,尚享!」   众人祭毕,陈经济下来还礼,请去卷棚内,三汤五割 ,管待出门。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卓,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杨州虽好,不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那李娇儿听记在心。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卓,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着。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来陪侍。原来西门庆死了,首七时分,就把王经打发家去不用了。小厮每见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说。那来安儿不知就里,到月娘房里,向月娘说:「韩大嬏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么韩大婶,〈毛皮〉大婶!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毛皮〉纸!」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着。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来安儿嘴谷都着不言语。问了半日,再说:「娘稍出『四马』儿来了!」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惹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那月娘见他哥这等说,纔不言语了。良久,孟玉楼还了礼,陪他在灵前坐的。只吃一锺茶,妇人也有些省月岂,就坐不住,随即告辞起身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  难洗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吴银儿都在上房坐着,见月娘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枝,损百株,两个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儿两个:「晚夕伙计每,伴你每看了提偶的,明日去罢。」留了半日,只桂姐、银姐不去了,只打发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许多街坊伙计主管,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沈姨夫、花子油、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也有二十余人,叫了一起偶戏,在大卷棚内摆设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孙荣、孙华杀狗劝夫戏文。堂客都在灵旁厅内,围着帏屏,放下帘来,摆放卓席朝外观看。李铭、吴惠在这里答应,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时,众人都到齐了。祭祀已毕,卷棚内点起烛来,安席坐下。打动鼓乐,戏文上开上开,直搬演到三更天气,戏文方了。原来陈经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至是赶人散一乱中,堂客都往后边去了,小厮每都收家活。这金莲赶眼错捏了经济一把,说道:「我儿,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要就往你屋里去罢。」经济听了,把不的一声,先往屋里开门去了。妇人黑影里,抽身钻入他房内。更不答话,解开裙子,仰卧在炕上,双凫飞肩,交陈经济奸耍。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  鸳帏云雨百军情。」   「二载相逄,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一个柳腰欵摆,一个玉茎忙舒。耳边诉雨意云情,枕上说山盟海誓。莺恣蝶采,婍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云,娇媚施逞千万态。一个低声不住叫亲亲,一个搂抱未免呼达达。」   正是:   「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样绿,  花容不减旧时红!」   霎时云雨了毕,妇人恐怕人来,连忙出房,往后边去了。到次日,这小伙儿尝着这个甜头儿,早辰走到金莲房来。金莲还在被窝里未起来,从窗眼里张看,见妇人被拥红云,粉腮印玉,说道:「好管库房的,这咱还不起来?今日乔亲家爹来上祭,大娘分付教把昨日摆的李三、黄四家那祭卓,收进来罢。你快些起来,且挐钥匙出来与我。」妇人连忙教春梅拏钥匙与经济。经济先教春梅楼上开门去了。妇人便从窗眼里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正是:   「得多少脂香满口涎空咽,  甜唾融心溢肺肝。」   有词为证:   「恨杜鹃声透珠帘,心似针签,情似胶粘。我则见笑脸腮窝,愁粉黛瘦显春纤。宝髻乱云松,翠钿睡颜酡。玉减红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犹香,想起来口犹甜。」   良久,春梅楼上开了门,经济往前边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时,乔大户家祭来摆下。乔大户娘子并乔大户多亲眷,灵前祭毕,吴大舅、二舅、甘伙计陪侍,请至卷棚管待。李铭、吴惠弹唱。那日郑爱月儿家也来上纸吊孝。月娘俱令玉楼打发了孝裙束腰,后边与堂客一处坐的。郑爱月儿看见吴银姐、李桂姐都在这里,便嗔他两个不对他说:「我若知道爹没了,有个不来的?你们好人儿,就不会我会儿去!」又见月娘生了孩儿,说道:「娘一喜一忧,惜乎只是爹去世太早了些儿!你老人家有了主儿,也不愁。」月娘俱打发了孝,留坐至晚方散。到二月初三日,西门庆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十六个道众,在家念经做法事,那日衙门中何千户作创,约会了刘、薛二内相、周守御、荆统制、张团练、云指挥等数员武官,合着上了一坛祭。月娘这里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侍。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弹唱,卷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细说。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将厢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可怜!正是:   「画栋雕梁犹未干,  堂前不见痴心客。」   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  一种相思两样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  夜深还到粉墙头!」   那时李铭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又来答应。常两三夜不往家去,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吴二舅又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谁敢道个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经,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没曾念经。十二日陈经济破了土回来,二十日早发引,也有许多冥器纸札。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临棺材出门,陈经济摔盆扶柩,也请了报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轿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几句偈文,说西门庆一生始末,道得好;   「恭维   故锦衣武略将军西门大官人之灵:伏以人生在世,如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你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风灯;极品高官,缘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裘,总是尘劳之费。妻奴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空榜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厢,死后无寸丝之分。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三寸气断去弗〈廴回〉,改头换面无遍数。」诗曰:   「人生最苦是无常,  个个临终手脚忙,     地水火风相逼迫,  精神魂魄各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