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 第 10 页/共 72 页

「黄昏想,白日想,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的月。 孤眠衾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且说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靴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内,抱出他来。到酒席上,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不说玳安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舍下第五个小妾头,寄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祝日念在旁,又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着打,说道:「你这贼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在外面梳拢人家粉头,自守着家里的便了。纔相伴了多少时,那人儿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便道:「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咱大家吃。」到是这四五个败客,说的说,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顽耍饮酒,把桂姐窝盘住了。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倍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只见少顷,鲜红漆丹盘拿了七锺茶来。雪绽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盐笋芝麻木樨泡茶 ,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朝天子儿,单道这茶好处!」:   「这细茶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该谢希大先说:「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谩地;老妈儿怠慢着他些儿,他暗暗把阴沟内堵上个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个砖拿出,把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原来把桂姐家来伤了,桂姐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一个个都路上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人都说你那老虎,都把客人路上吃了。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往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就是一能。』」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每,只自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干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常时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螃蟹,打了一钱银子猪肉,宰了一只鸡,自家又赔出些小菜儿来。厨下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筯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喃一起来;挤眼裰肩,好似饿牢纔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快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筯子纵横。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筯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了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锺酒,拣了些菜蔬,还被这伙人吃的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那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使位恰俐了一泡禾囤谷都的热尿。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鬬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八成银子,竟是写在败帐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顽耍,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构栏妓者媚如揉,  只堪乘兴暂时留;   若要死贪无足厌,  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这里众人簇拥着西门庆欢乐饮酒。单表玳安小厮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在房坐的,见了玳安,便问:「你接了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如此这般:「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说道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去骂小厮来?如何狐迷变心这等的!」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路上说话,草里有人。李娇儿从玳安自院中来家时分,走来窗下潜听。见潘金莲对着月娘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  恶语伤人六月寒;   金莲只晓争先话,  那料旁人起祸端。」   不说李娇儿与金莲结仇。单表金莲这妇人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翫,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在一处。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  鸳帏云雨百年情。」   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律犯明条。一个气暗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畔许雨意云情,一个枕边说山盟海誓。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这小厮进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股子葫芦儿,也与了他,系在身底下。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言语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偷养小厮!」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正值七月廿七日,西门庆上寿,从院中来家。二人如此这般:「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自除非饶了蝎子娘是的!」月娘道:「他纔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每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住回乱将起来,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之言,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说金莲在家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要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下解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问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除了帽子,拔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撇着两根金裹头银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衤旋〉儿,〈衤旋〉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一眼就看见,便叫:「拏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里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諕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着实打。」当下把琴童儿绷子绷着,雨点般榄杆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教大家人来保:「把奴才两个鬓与我挦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这小厮只因:   「昨夜与玉皇殿上掌书仙子厮调戏,  今日罪犯天条贬下方。」   有诗为证:   「虎有伥弓鸟有媒,  金莲未必守空闺;   不堪今日私奴仆,  自此遭愆更莫追。」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諕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打了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拏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到是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前面,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里梦里,奴才我纔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么,天么!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来:「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非都气不愤,拏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日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楫的奴才不枉说的。行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头!」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对象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漒甚么?」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栏下所过,带系儿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就合着刚纔琴童前厅上供称,在花园内拾的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瓜哇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作做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不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教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当下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花枝招飐,绣带飘飘,跪在地下,等他锺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定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到是插烛也似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纔安座儿,在旁陪坐饮酒。正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温柔,  恃宠争妍惹寇仇;   不是春梅当日劝,  父娘皮肉怎禁抽。」   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听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纔撇了金莲,整衣出来前边陪待宾客。那时应伯爵、谢希大等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家里,瞒着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金莲。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的有海深!」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每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着说了回话。玉楼告辞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娘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子。你不问了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他赌了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是般说。」玉楼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当晚无话。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拏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着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里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到门首。桂姐又亲自到他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闭,炼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叫不开。说道:「我不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正是:   「广行方便,  为人何处不相逢?   多结冤仇,  路逢狭处难回避。」   不题李桂姐回家去了。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鬟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懃扶侍,把小意定贴恋。到夜里,枕席鱼水欢愉,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架舌头,在你根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剉!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敢往那里去?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时有上房大姐姐、孟三姐在根前,我是不是说了一声也是好的。恐怕他家里粉头,淘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伯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纔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于是几句把西门庆说的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到次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着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门庆走到,坐了半日,还没一个出来陪侍。只见老妈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虔婆便问:「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扰!」西门庆道:「怎的那日姐姐桂卿不来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这几日还不放了来。」说了半日话,小顶人拿茶来,陪着吃了。西门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今日。姐夫好狠心,也不来看看姐儿!」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因问:「在那边房里?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里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便坐在那床上,面朝里。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便问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也不答应。又问:「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买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见我甚是亲热,又那两个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你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只闻知人说你家有的了五娘子,当能请你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你去,你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西门庆道:「你倒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再三咬裙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这桂姐儿反手向西门庆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料子头发,拏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我在这里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就休要见我!」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径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靴,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那妇人諕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拏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贼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纔慢条斯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灯前倒着桌儿下了油,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刺眼儿看得上你,倒是也不依他!」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反呵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都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諕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罢!」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文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拏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待奴剪与你。」当下妇人分开头发,西门庆拏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梆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径到院里。桂姐便问:「你剪的他头发在那里?」西门庆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打开观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纔容我剪下这一梆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径拏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的你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他的,我语言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躧踏,不在话下。到是把西门庆缠住,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意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家中常走看的那刘婆子看视,说:「娘子着了些暗气,恼在心中,不能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一面打开药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晚上用姜汤 吃。」又说:「我明日叫俺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有?」金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讲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炙收疮;第三桩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妇人问道:「怎么是回背?」刘婆子道:「如何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争鬬,教了俺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镇书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书了二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着。浑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着媳妇偷盗,只相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男子汉睡了那枕头,也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潘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叫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了。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教买纸札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那刘婆子作辞回家。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径进大门,往里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未来。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里走?」刘婆道:「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径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等到半日,妇人纔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子用手搯了搯,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巳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中,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妨碍,亥中一木,生到正月间,不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纔好。」妇人道:「已克过了。」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庚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只一重巳土,关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宠辱。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必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只是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妇人听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里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接了,放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像,书着娘子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艳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桩儿是恁的说?」贼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着紧还跪着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妇人听言有这等事,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如法常顿停当。将符烧灰,顿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如常。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甚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  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  便是祸少福星多。」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     「人生虽未有千全,  处世规模要放宽,   好是但看君子语,  是非休听小人言;   徒将世俗能欢戏,  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语知音女娘道,  莫将苦处语为甜。」   话说一日,六月十四日,西门庆从前边来,走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说:「今日你不在家,花家使小厮拏帖子来请你吃酒:『若是他来家就去。』」西门庆观看原帖子,写着:「即午,院中吴银家叙,希过我往,万万!」于是打选衣帽齐整,叫了两个跟随,预备下骏马,先径到花家。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髟狄}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门里台基上。手中正拏一只纱绿纟路紬鞋扇。那西门庆三不知,正进门,两个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翫其详。于是对面见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忙向前深深的作揖。妇人还了万福,转身入后边去了。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鬟来,名唤秀春,请西门庆客位内坐。他便立在角门首,半露娇容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纔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少顷,使丫鬟拏出一盏茶来。西门庆吃了。妇人隔门说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来家。两个小厮又都跟的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西门庆便道:「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分付在下,在下已定伴哥同去同来,怎肯失了哥的事?」正说着,只见花子虚来家。妇人便回房中去了。花子虚见西门庆,叙礼说道:「蒙兄下降,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望望,失迎,恕罪!」于是分宾主坐,便叫小厮看茶。须臾茶罢,分付小厮:「对你娘说,看菜儿来。我和你西门爹吃三杯起身。今日院内吴银姐生日,请兄同往一乐。」西门庆道:「仁兄何不早说?」即令玳安:「快家去,讨五钱银子封了来。」花子虚道:「兄何故又费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门庆见左右放桌儿,说道:「兄不消留坐了。咱往里边吃去罢。」花子虚道:「不敢久留,兄坐一回。」就是大盘大碗,鸡蹄鲜肉肴馔,拏将上来。银高脚葵花锺,每人一锺。又是四个卷饼 ,吃毕,收下来与马上人吃。少顷,问玳安取了分资来,一同起身上马。西门庆是玳安、平安儿,花子虚是天福、天喜儿,四个小厮跟随,径往抅栏后巷吴四妈家,与吴银儿做生日。到那里花攒锦簇,歌舞吹弹。饮酒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的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顿得相伴他一同来家。小厮叫开大门,扶他到客位坐下。李瓶儿同丫鬟掌着灯烛出来,把子虚挽扶进去。西门庆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妇人旋走出来拜谢西门庆,说道:「拙夫不才今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来家。官人休要笑话。」那西门庆忙屈着还喏,说道:「不敢。嫂子这里分付,早晨一面出门,将的军去,将的军来。在下敢不铭心刻骨,同哥一答里来家?非嫂子躭心,显的在下干事不的了。你看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缠住了。我漒着你催哥起身。走到乐星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小名叫做郑观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拦住了,说道:『哥家去罢,改日再来。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纔一直来家。不然,若到郑家,一夜不来。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胡涂,嫂子又青年,惹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我已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盏果仁泡茶 来,银匙雕漆茶锺。西门庆吃毕茶,说道:「我回去罢。嫂子仔细门户。」于是告辞归家。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往在门首站立着。看见妇人领着两丫鬟,正在门首。看见西门庆在门前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盼着。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门庆门首正站立间,妇人使过小丫鬟秀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你请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秀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请西门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此一声,连忙走过来。让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妇人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知感不尽。拙夫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有个不催促哥哥早来家的!恐怕嫂子忧心!」妇人道:「正是这般说。只是奴吃他恁不听人说,常时在前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着,小丫鬟拿茶来吃了。那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千叮万嘱,央西门庆明日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恩有报,已定重谢官人。」西门庆道:「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妇人再三埋怨,说道:「你便外边贪酒恋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你买分礼儿知谢知谢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收下,厚赏来人不题。有吴月娘便说:「花家如何送你这分礼?」西门庆道:「此是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我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不过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买了此礼来谢我。」那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了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分礼?」因问:「他帖儿上写着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他已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了。」次日,西门庆果然治杯,请过这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归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分礼,他左右还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另治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也是好处。」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令节。这花子虚假着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有诗为证:   「乌兔循环似箭忙,  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  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帽客,  还思捧酒绮罗娘,   秀帘琐闼私相觑,  从此恩情两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