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 第 28 页/共 34 页

拥炉细语鬼神知,空把佳期为君说。  话说潘金莲见陈敬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敬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不曾把我麻烦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敬济道:"天将明了,不走来,不教人看见了?谁与他有甚事来?"金莲道:"既无此事,你今晚再来,我慢慢问你。"敬济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   敬济拿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到黄昏时分,天色一阵黑阴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   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   这敬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晚必来,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敬济推开角门,便挨身而入。进到妇人卧房,见纱房半启,银烛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敬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灰。"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钱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忽听见这边屋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会撇净,干净暗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春梅说:"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骂道:"教你煎熬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只好与他挝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害主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鳌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才梳头,小玉正在上房门首站立。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原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说出别的事。   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辕围蜂赶菊,刚凑着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晓得。"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敬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方教敬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俱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金莲每日难挨,怎禁绣帏孤冷,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春梅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丫鬟妇人都放出来,要听尼僧宣卷。金莲央及春梅,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罢。"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好去。"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了,扣他在厨房内,拿了个筐儿,走到前边,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低声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声音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见是他,满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春梅走入房内,便问:"小厮们在那里?"敬济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说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每了。"敬济道:"说那里话,自从那日着了唬,惊散了,又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敢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来,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济道:"多感你娘称们厚情,何以报答?你略先走一步儿,我收拾了,随后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就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谗。   两个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见我去,好不喜欢,又与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银挑牙儿。"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外边看着,只怕他来。"   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陈敬济旋到生药铺,叫过来安儿来这边来。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径往后边去了。因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瑾花为号。春梅连忙接应,引入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骂道:"贼短命,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敬济道:"我巴不得要来哩,只怕弄出是非来,带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说着,二人携手进房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吃的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敬济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敬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后边推送,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拨开鸟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春梅便在身后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   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   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根前变作污淫世界。   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   正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内暗道:"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   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鸟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敬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那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砂子那里发落?莫不放在眼里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敬济。敬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来?花园门成日关着。"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敬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曾静师化缘雪涧洞   诗曰: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情绪几惶惶。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空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说话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因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三个头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分付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外边去。"又分付陈敬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辰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门房钥匙交付与小玉拿着。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房安歇,次日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库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弱水蓬莱;   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   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猎舞舜目尧眉;   近观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   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正是: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纸钱,吃了些斋食。然后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红牌扁,金书"碧霞宫"三字。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敬木)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   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大仙云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牿齿,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登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髯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对联,大书着:"两袖清风舞鹤,一轩明月谈经。"伯才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不一时,守清、守礼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上来。用琥珀镶盏,满泛金波。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爷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不肯接。吴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钟,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用此酒,其味如何?"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吴大舅饮了几杯,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决无丝毫差池。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面,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钟斟上酒来。吴大舅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在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手抱住月娘,说道:"小生殷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倘蒙见怜,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抵死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紧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这吴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声:"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撇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   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俺开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老僧说:"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虽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庆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曾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含糊许下老师。一面作辞老师,竟奔清河县大道而来。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春梅姐不垂别泪   诗曰: 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 相冷眼谁揪采?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 终须还了鸳鸯债。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敬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知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敬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子往前边来了。   自此已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就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也不追问。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敬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拴了驴儿,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敬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敬济吃。坐不多时,只见薛嫂儿来了,与敬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敬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敬济道:"薛嫂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敬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敬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莫不是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饮酒,只见薛嫂儿来到,向金莲道个万福,又与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儿们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称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两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钟酒,递与薛嫂儿。薛嫂忙又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日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来听。"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每说话。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许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了。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敬济封的柬贴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袄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洗净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怎么也是有。六姐妆次敬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里间,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帕儿上又写了一首词儿,叙其相思契阔之怀。写完,封得停当,走出来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蜃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鳖气哩!却相是贼人胆儿虚一般。"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了薛嫂五钱银子。   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敬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你休使性儿赌鳖气,教你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漏眼不藏丝,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敬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儿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我进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敬济道:"薛妈,你且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足丽)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指,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敬济金莲解渴王潮儿   诗曰:   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   睽违一载犹三载,情绪千丝与万条。   好句每从秋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   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去后,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敬济,次日上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敬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敬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大小姐出来了,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才把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敬济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便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寻与我罢。"敬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   这薛嫂儿一面请敬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这春梅看见敬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敬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你教薛妈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原来这等夹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教他娘拿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敬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   迟不上两日,敬济又稍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头出来与薛嫂儿。又拿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拴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遍,道:"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口乐)!耶(口乐)!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的久停久坐,与了我枕头,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老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余别人出不上。"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蓝段裙子,脚上双鸾尖翘翘,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模样儿,比旧时越又红又白,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双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这薛嫂儿拿出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拿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免不过,只得又秤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   却表陈敬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禁,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上了锁,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敬济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