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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阵,哀绪万千重。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自从葬了官哥儿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老冯领了个十三岁的丫头来,五两银子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改名翠儿,不在话下。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病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鬓,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革及]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岂不等,着相自家迷。有诗为证:   纤纤新月照银屏,人在幽闺欲断魂。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那时,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差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主事:“就说此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礼花红来。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在坐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须臾,酒过五巡,食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筹交错。应伯爵、谢希大飞起大钟来,杯来盏去。   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韩姨夫、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敬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也打发去了,止留下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   应伯爵吃的已醉上来,走出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道:“那个扎包髻儿清俊的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原来不知道?”因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钟罚的我没名。”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着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个罢。”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钟酒。”叫玳安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唤梅香   赶他去别处飞。郑春唱了请酒,伯爵才饮讫,玳安又连忙斟上。郑春又唱:   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衩,不说昨宵话,笑吟吟   掐将花片儿打。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钟把我就打发了。”谢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与我来,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蛮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来打这贼花子!”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吴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顺着数去,遇点要个花名,花名下要顶真,不拘诗词歌赋说一句。说不来,罚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吴大舅掷了个二,多一杯。饮过酒,该沈姨夫接掷。沈姨夫说道:   “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沈姨夫也掷了个二,饮过两杯,就过盆与韩姨夫行令。韩姨夫说道:   “三掷三春李,李下不整冠。”韩姨夫掷完,吃了酒,送与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   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温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过,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不会顶真,只说个急口令儿罢:   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绵花叉   口,望前只管跑走。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   ,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   ,狗斗过那手。”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谁叫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说他是花子。”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钟,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谢希大道:“我也说一个,比他更妙: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   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驴。”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黑豆只好喂猪哄狗,也不要他。”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钟,该韩伙计掷。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门庆道:“顺着来,不要逊了。”于是韩道国说道:   “五掷腊梅花,花里遇神仙。”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要掷个六:   六掷满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果然掷出个六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进禄,主有庆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应伯爵领了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教陈敬济来,把银子兑收明白,打发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就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甚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题就是了。”西门庆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叫常二哥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儿,就够他两口儿盘搅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拿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伯爵道:“你这里还教个大官和我去。”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话,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来回你话的。”西门庆道:“若是恁说,叫王经跟你去罢。”一面叫王经跟伯爵来到了常家。   常峙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里面坐。伯爵拿出银子来与常峙节看,说:“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闲,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常峙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肯!”一面吃茶毕,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伯爵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子,叫与常峙节收了。他便与常峙节作别,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常二收了,不在话下。正是: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恩德是良图。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词曰:   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锦。独卧玉肌凉,残更与恨长。  阴风   翻翠幌,雨涩灯花暗。毕竟不成眠,鸦啼金井寒。   话说一日,韩道国铺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议道:“你我被他照顾,挣了恁些钱,也该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况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后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王六儿道:“平白又叫甚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常走的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的,且会唱,他又是瞽目的,请将他来唱唱罢。要打发他过去还容易。”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韩道国走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亲见西门庆,声喏毕,说道:“明日,小人家里治了一杯水酒,无事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日。”因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说道:“你如何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韩道国作辞出门。到次早,拿银子叫后生胡秀买嗄饭菜蔬,一面叫厨子整理,又拿轿子接了申二姐来,王六儿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单等西门庆来到。等到午后,只见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来,然后西门庆坐着凉轿,玳安、王经跟随,到门首下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韩道国迎接入内,见毕礼数,说道:“又多谢老爹赐将酒来。”正面独独安放一张交椅,西门庆坐下。   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回后边看茶去了。须臾,王经拿出茶来,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的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吃毕,王经接了茶盏下去,韩道国便开言说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承老爹看顾,王经又蒙抬举,叫在宅中答应,感恩不浅。前日哥儿没了,虽然小人在那里,媳妇儿因感了些风寒,不曾往宅里吊问的,恐怕老爹恼。今日,一者请老爹解解闷,二者就恕俺两口儿罪。”西门庆道:“无事又教你两口儿费心。”说着,只见王六儿也在旁边坐下。因向韩道国道:“你和老爹说了不?”道国道:“我还不曾说哩。”西门庆问道:“是甚么?”王六儿道:“他今日要内边请两位姐儿来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请。隔壁乐家常走的一个女儿,叫做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我前日在宅里,见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还不如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请了他来,唱与爹听。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娘每听。”西门庆道:“既是有女儿,亦发好了。你请出来我看看。”不一时,韩道国叫玳安上来:“替老爹宽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来。王六儿把酒打开,烫热了,在旁执壶,道国把盏,与西门庆安席坐下,然后才叫出申二姐来。西门庆睁眼观看,见他高髻云鬟,插着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钗梳,绿袄红裙,显一对金莲[走乔][走乔];桃腮粉脸,抽两道细细春山。望上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便道:“请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你记得多少唱?”申二姐道:“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西门庆令韩道国旁边安下个坐儿与他坐。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才坐下。先拿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落后酒阑上来,西门庆吩咐:“把筝拿过去,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词儿我听罢。”那申二姐一迳要施逞他能弹会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唱完了,韩道国教浑家满斟一盏,递与西门庆。王六儿因说:“申二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与老爹听。”那申二姐就改了调儿,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参][髟参]两朵乌   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   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   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怨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   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解愁消。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着他初请了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王六儿满满的又斟上一盏,笑嘻嘻说道:“爹,你慢慢儿的饮,申二姐这个才是零头儿,他还记的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闲了,拿轿子接了,唱与他娘每听,管情比郁大姐唱的高。”西门庆因说:“申二姐,我重阳那日,使人来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说那里话,但呼唤,怎敢违阻!”西门庆听见他说话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时,交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恐席间说话不方便,叫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韩道国说:“教小厮招弟儿,送过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儿三钱银子,赏他买弦。申二姐连忙嗑头谢了。西门庆约下:“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王六儿道:“爹只使王经来对我说,等我这里教小厮请他去。”说毕,申二姐往隔壁去了。韩道国与老婆说知,也就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回,两个看看吃的涎将上来,西门庆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妇人房里,两个顶门顽耍。王经便把灯烛拿出来,在前半间和玳安、琴童儿做一处饮酒。   那后生胡秀,在厨下偷吃了几碗酒,打发厨子去了,走在王六儿隔壁供养佛祖先堂内,地下铺着一领席,就睡着了。睡了一觉起来,忽听见妇人房里声唤,又见板壁缝里透过灯亮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中糊的纸,往那边张看。见那边房中亮腾腾点着灯烛,不想西门庆和老婆在屋里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见,把老婆两只腿,却是用脚带吊在床头上,西门庆上身止着一件绫袄儿,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来一往,一动一静,扇打的连声响亮,老婆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良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怕那些儿了!”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西门庆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亦发留他长远在南边,做个买手置货罢。”老婆道:“等走过两遭儿,却教他去。省的闲着在家做甚么?他说倒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誓!”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   韩道国先在家中不见胡秀,只说往铺子里睡去了。走到缎子铺里,问王显、荣海,说他没来。韩道国一面又走回家,叫开门,前后寻胡秀,那里得来,只见王经陪玳安、琴童三个在前边吃酒。胡秀听见他的语音来家,连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到佛堂地下,看见他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骂道:“贼野狗死囚,还不起来!我只说先往铺子里睡去,你原来在这里挺得好觉儿。还不起来跟我去!”那胡秀起来,推揉了揉眼,楞楞睁睁跟道国往铺子里去了。   西门庆弄老婆,直弄够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毛必]盖子上、尾亭骨儿上共三处香。老婆起来穿了衣服,教丫头打发舀水净了手,重筛暖酒,再上佳肴,情话攀盘。又吃了几钟,方才起身上马,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着。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道:“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纪小小,好不会唱!又不说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替我煎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又来缠我起来。”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不迟。”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李瓶儿道:“原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罢。”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盏药。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不说李瓶儿吃药睡了,单表西门庆到于潘金莲房里。金莲才叫春梅罩了灯上床睡下。忽见西门庆推开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幸!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因问:“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道:“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金莲道:“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又照顾他老婆了。”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妇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入日]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叫他戴了来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吃我问了一句,他把脸儿都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贼没廉耻的货,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髟丐]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象人家那血[毛必]。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腔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将来,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传话儿。”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妇人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盗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咱晚才来家?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子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中──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入日]遍巷。”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只是笑。   上的床来,叫春梅筛热了烧酒,把金穿心盒儿内药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咽下去,仰卧在枕上,令妇人:“我儿,你下去替你达品,品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一径做乔张致,便道:“好干净儿!你在那淫妇窟窿子里钻了来,教我替你咂,可不[月赞]杀了我!”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单管胡说白道的,那里有此勾当?”妇人道:“那里有此勾当?你指着肉身子赌个誓么!”乱了一回,教西门庆下去使水,西门庆不肯下去,妇人旋向袖子里掏出个汗巾来,将那话抹展了一回,方才用朱唇裹没。呜咂半晌,咂弄的那话奢棱跳脑,暴怒起来,乃骑在妇人身上,纵麈柄自后插入牝中,两手兜其股,蹲踞而摆之,肆行扇打,连声响亮。灯光之下,窥玩其出入之势,妇人倒伏在枕畔,举股迎凑者久之。西门庆兴犹不惬,将妇人仰卧朝上,那话上使了粉红药儿,顶入去,执其双足,又举腰没棱露脑掀腾者将二三百度。妇人禁受不的,瞑目颤声,没口子叫:“达达,你这遭儿只当将就我,不使上他也罢了。”西门庆口中呼叫道:“小淫妇儿,你怕我不怕?再敢无礼不敢?”妇人道:“我的达达,罢么,你将就我些儿,我再不敢了!达达慢慢提,看提散了我的头发。”两个颠鸳倒凤,足狂了半夜,方才体倦而寝。   话休饶舌,又早到重阳令节。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韩伙计前日请我,一个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会唱。我使小厮接他来,留他两日,教他唱与你每听。”又吩咐厨下收拾肴馔果酒,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合家宅眷,庆赏重阳。   不一时,王经轿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了头。月娘见他年小,生的好模样儿。问他套数,也会不多,诸般小曲儿倒记的有好些。一面打发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后边唱了两套,然后花园摆下酒席。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栽了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弹唱。那李瓶儿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吃。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弹唱曲儿你听。”玉楼道:“你说与他,教他唱甚么曲儿,他好唱。”李瓶儿只顾不说。正饮酒中间,忽见王经走来说道:“应二爹、常二叔来了。”西门庆道:“请你应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内坐,我就来。”王经道:“常二叔教人拿了两个盒子在外头。”西门庆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买礼来谢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这里吩咐看菜儿。”西门庆临出来,又叫申二姐:“你唱个好曲儿,与你六娘听。”一直往前边去了。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心里说个甚么曲儿,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负他爹的心!为你叫将他来,你又不言语。”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尘’罢。”那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顿开喉音,细细唱了一套。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儿,你吃上一钟儿。”李瓶儿又不敢违阻,拿起钟儿来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不题。   且说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峙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西门庆出来,二人向前作揖。常峙节即唤跟来人,把盒儿掇进来。西门庆一见便问:“又是甚么?”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了房子,无可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这螃蟹鲜并两只炉烧鸭儿,邀我来和哥坐坐。”西门庆道:“常二哥,你又费这个心做甚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说。他说道别的东西儿来,恐怕哥不稀罕。”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蝶”换“虫”为“火”],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西门庆看了,即令春鸿、王经掇进去,吩咐拿五十文钱赏拿盒人,因向常峙节谢了。   琴童在旁掀帘,请入翡翠轩坐。伯爵只顾夸奖不尽好菊花,问:“哥是那里寻的?”西门庆道:“是管砖厂刘太监送的。这二十盆,就连盆都送与我了。”伯爵道:“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足此]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夸了一回。西门庆唤茶来吃了,因问:“常二哥几时搬过去?”伯爵道:“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昨见好日子,买了些杂货儿,门首把铺儿也开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铺里看银子儿。”西门庆道:“俺每几时买些礼儿,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叫两个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峙节道:“小弟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只怕亵渎了哥。”西门庆道:“没的扯淡,那里又费你的事起来。如今使小厮请将谢子纯来,和他说说。”即令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伯爵因问:“哥,你那日叫那两个去?”西门庆笑道:“叫将郑月儿和洪四儿去罢。”伯爵道:“哥,你是个人,你请他就不对我说声,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挂儿风月如何?”西门庆道:“通色丝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时,那等不言语,扭扭的,也是个肉佞贼小淫妇儿。”西门庆道:“等我到几时再去着,也携带你走走。你月娘会打的好双陆,你和他打两贴双陆。”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妇儿,休要放了他!”西门庆道:“你这歪狗才,不要恶识他便好。”正说着,谢希大到了,声诺毕,坐下。西门庆道:“常二哥如此这般,新有了华居,瞒着俺每,已搬过去了。咱每人随意出些分资,休要费烦他丝毫。我这里整治停当,教小厮抬到他府上,我还叫两个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谢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资,俺每都送到哥这里来就是了。还有那几位?”西门庆道:“再没人,只这三四个儿,每人二星银子就够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里没地方儿。”   正说着,只见琴童来说:“吴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你大舅这里来坐。”不一时,吴大舅进入轩内,先与三人作了揖,然后与西门庆叙礼坐下。小厮拿茶上来,同吃了茶,吴大舅起身说道:“请姐夫到后边说句话儿。”西门庆连忙让大舅到后边月娘房里。月娘还在卷棚内与众姊妹吃酒听唱,听见说:“大舅来了,爹陪着在后边说话哩。”一面走到上房,见大舅道了万福,叫小玉递上茶来。大舅向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月娘,说道:“昨日府里才领了三锭银子,姐夫且收了这十两,余者待后次再送来。”西门庆道:“大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着,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迟了姐夫的。”西门庆因问:“仓廒修理的也将完了?”大舅道:“还得一个月终完。”西门庆道:“工完之时,一定抚按有些奖励。”大舅道:“今年考选军政在迩,还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说说。”西门庆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   说毕话,月娘道:“请大舅前边同坐罢。”大舅道:“我去罢,只怕他三位来有甚么话说。”西门庆道:“没甚么话。常二哥新近问我借了几两银子,买下了两间房子,已搬过去了,今日买了些礼儿来谢我,节间留他每坐坐。大舅来的正好。”于是让至前边坐了。月娘连忙叫厨下打发莱儿上去。琴童与王经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门庆旋教开库房,拿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又不说葡萄酒。叫王经用小金钟儿斟一杯儿,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尝讫,极口称羡不已。须臾,大盘大碗摆将上来,众人吃了一顿。然后才拿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门庆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大舅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问道:“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西门庆道:“房下每都有了。”伯爵道:“也难为我这常嫂子,真好手段儿!”常峙节笑道:“贱累还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话。”   吃毕螃蟹,左右上来斟酒,西门庆令春鸿和书童两个,在旁一递一个歌唱南曲。应伯爵忽听大卷棚内弹筝歌唱之声,便问道:“哥,今日李桂姐在这里?不然,如何这等音乐之声?”西门庆道:。“你再听,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吴银儿。”西门庆道:“你这花子单管只瞎诌。倒是个女先生。”伯爵道:“不是郁大姐?”西门庆道:“不是他,这个是申二姐。年小哩,好个人材,又会唱。”伯爵道:“真个这等好?哥怎的不牵出来俺每瞧瞧?就唱个儿俺每听。”西门庆道:“今日你众娘每大节间,叫他来赏重阳顽耍,偏你这狗才耳朵尖,听的见!”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顺风耳,随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听见了。”谢希大道:“你这花子,两耳朵似竹签儿也似,愁听不见!”两个又顽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来,俺每见见儿,俺每不打紧,教他只当唱个与老舅听也罢了。休要就古执了。”西门庆吃他逼迫不过,一面使王经领申二姐出来唱与大舅听。不一时,申二姐来,望上磕了头起来,旁边安放交床儿与他坐下。伯爵问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回道:“属牛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会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筝上套数小唱,也会百十来套。”伯爵道:“你会许多唱也够了。”西门庆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吩咐王经、书童儿,席间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慢慢唱着,众人饮酒不题。   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的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向前一头撞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扌刍]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扌刍]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忙使绣春:“快对大娘说去!”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月娘撇了酒席,与众姐妹慌忙走来看视。见迎春、奶子两个[扌刍]扶着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问:“他好好的进屋里,端的怎么来就不好了?”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说道:“他刚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血旺了,流了这些。”玉楼、金莲都说:“他几曾大吃酒来!”一面煎灯心姜汤灌他。半晌苏醒过来,才说出话儿来。月娘问:“李大姐,你怎的来?”李瓶儿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来穿裙子,只见眼儿前黑黑的一块子,就不觉天旋地转起来,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来安儿:“请你爹进来──对他说,教他请任医官来看你。”李瓶儿又嗔教请去:“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铺教你娘睡罢。”月娘于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陪侍吴大舅众人,至晚归到后边月娘房中。月娘告诉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查黄了,扯着西门庆衣袖哭泣。西门庆问其所以,李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杩子,不知怎的,下边只顾似尿也一般流将起来,不觉眼前一块黑黑的。起来穿裙子,天旋地转,就跌倒了。”西门庆见他额上磕伤一道油皮,说道,“丫头都在那里,不看你,怎的跌伤了面貌?”李瓶儿道:“还亏大丫头都在跟前,和奶子[扌刍]扶着我,不然,还不知跌的怎样的。”西门庆道:“我明早请任医官来看你。”当夜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请任医官去了。直到晌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上陪吃了茶,使小厮说进去。李瓶儿房里收拾干净,熏下香,然后请任医官进房中。诊毕脉,走出外边厅上,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伤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用情分,学生无不尽心。”西门庆待毕茶,送出门,随即具一匹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汤”,乘热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门庆越发慌了,又请大街口胡太医来瞧。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亦取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见前边乱着请太医,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与了他五钱银子、一件云绢比甲儿并花翠,装了个盒于,就打发他坐轿子去了。花子由自从那日开张吃了酒去,听见李瓶儿不好,使了花大嫂,买了两盒礼来看他。见他瘦的黄恹恹儿,不比往时,两个在屋里大哭了一回。月娘后边摆茶请他吃了。韩道国说:“东门外住的一个看妇人科的赵太医,指下明白,极看得好。前岁,小媳妇月经不通,是他看来。老爹请他来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门庆听了,就使琴童和王经两个叠骑着头口,往门外请赵太医去了。   西门庆请了应伯爵来,和他商议道:“第六个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惊道:“这个嫂子贵恙说好些,怎的又不好起来?”西门庆道:“自从小儿没了,着了忧戚,把病又发了。昨日重阳,我接了申二姐,与他散闷顽耍,他又没好生吃酒,谁知走到屋中就晕起来,一交跌倒,把脸都磕破了。请任医官来看,说脉息比前沉重。吃了药,倒越发血盛了。”伯爵道:“你请胡太医来看,怎的说?”西门庆道:“胡大医说,是气冲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见动静。今日韩伙计说,门外一个赵太医,名唤赵龙岗,专科看妇女,我使小厮请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为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人家,又不知个回转,劝着他,又不依你,叫我无法可处。”   正说着,平安来报:“乔亲家爹来了。”西门庆一面让进厅上,同伯爵叙礼坐下。乔大户道:“闻得六亲家母有些不安,特来候问。”西门庆道:“便是。一向因小儿没了,着了忧戚,身上原有些不调,又发起来了。蒙亲家挂念。”乔大户道:“也曾请人来看不曾?”西门庆道:“常吃任后溪的药,昨日又请大街胡先生来看,吃药越发转盛。今日又请门外专看妇人科赵龙岗去了。”乔大户道:“咱县门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脉俱精。他儿子何歧轩,见今上了个冠带医士。亲家何不请他来看看亲家母?”西门庆道:“既是好,等赵龙岗来,来过再请他来看看。”乔大户道:“亲家,依我愚见,不如先请了何老人来,再等赵龙岗来,叫他两个细讲一讲,就论出病原来了。然后下药,无有不效之理。”西门庆道:“亲家说的是。”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儿和乔通去请。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来,与西门庆、乔大户等作了揖,让于上面坐下。西门庆举手道:“数年不见你老人家,不觉越发苍髯皓首。”乔大户又问:“令郎先生肄业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叙毕话,看茶上来吃了,小厮说进去。须臾,请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脉息,旋[扌刍]扶起来,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狈了。但见他──   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隐隐耳虚闻磐   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细沉,一灵缥缈,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   难下手。何老人看了脉息,出到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不知当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西门庆道:“是便是,却如何治疗?”   正论间,忽报:“琴童和王经请了赵先生来了。”何老人便问:“是何人?”西门庆道:“也是伙计举来一医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脉息,你老人家和他讲一讲,好下药。”不一时,赵大医从外而入,西门庆与他叙礼毕,然后与众人相见。何、乔二老居中,让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门庆主位相陪。吃了茶,赵太医便问:“列位尊长贵姓?”乔大户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乔。”伯爵道:“在下姓应。老先想就是赵龙岗先生了。”赵太医答道:“龙岗是贱号。在下以医为业,家祖见为太医院院判,家父见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东垣勿听子《药性赋》、《黄帝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无书不读。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小人拙口钝吻,不能细陈。”何老人听了,道:“敢问看病当以何者为先?”赵太医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功巧。学生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去看看。”西门庆即令琴童:“后边说去,又请了赵先生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陪他进入李瓶儿房中。那李瓶儿方才睡下安逸一回,又[扌刍]扶起来,靠着枕褥坐着。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赵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西门庆便教李瓶儿:“你看这位是谁?”那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赵先生道:“老爹,不妨事,还认的人哩。”西门庆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只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赵先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这等黄,多管是脾虚泄泻,再不然定是经水不调。”西门庆道:“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般,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药,我重重谢你。”赵先生道:“如何?我就说是经水不调。不打紧处,小人有药。”   西门庆一面同他来到前厅,乔大户、何老人问他甚么病源,赵先生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何老人道:“当用何药治之?”赵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着这几味药材,吃下去管情就好。听我说:   甘草甘遂与[石冈]砂,   黎芦巴豆与芫花,   姜汁调着生半夏,   用乌头杏仁天麻。   这几味儿齐加,   葱蜜和丸只一挝,   清晨用烧酒送下。”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西门庆见他满口胡说,因是韩伙计举保来,不好嚣他,称二钱银子,也不送,就打发他去了。因向乔大户说:“此人原来不知甚么。”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因说:“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帖药来,遇缘,若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就难为矣。”说毕,起身。   西门庆封白金一两,使玳安拿盒儿讨将药来,晚夕与李瓶儿吃了,并不见分毫动静。吴月娘道:“你也省可与他药吃。他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么儿,只是拿药淘碌他。前者,那吴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灾,今年却不整二十七岁了。你还使人寻这吴神仙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禄马数上如何。只怕犯着甚么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门庆听了,旋差人拿帖儿往周守备府里问去。那里回说:“吴神仙云游之人,来去不定。但来,只在城南土地庙下。今岁从四月里,往武当山去了。要打数算命,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打的好数,一数只要三钱银子,不上人家门。”西门庆随即使陈敬济拿三钱银子,迳到北边真武庙门首黄先生家。门上贴着:“抄算先天易数,每命卦金三钱。”陈敬济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说道:“有一命烦先生推算。”写与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岁,正月十五日午时。这黄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说:“这个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时,理取印绥之格,借四岁行运。四岁己未,十四岁戊午,二十四岁丁巳,三十四岁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炒。夫计都者,阴晦之星也。其象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灾有损,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物。或是阴人大为不利。”抄毕数,敬济拿来家。西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的,见抄了数来,拿到后边,解说与月娘听。见命中多凶少吉,不觉──   眉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一肚愁。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诗曰: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笼不续弦。   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无效,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李瓶儿还[门乍][门争]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相似,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甚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虚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如今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   说毕,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走到路上,迎见应怕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伯爵因问:“你往那里去?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在家里,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西门庆道:“这两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样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庙里做甚么去?”西门庆悉把李瓶儿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讨两道符来镇压镇压。”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那里有甚么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着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好了,我就头着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伯爵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对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去。”俱不在话下。   次日,只见王姑子挎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扌刍]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又说印经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昨日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叫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李瓶儿看了说道:“多谢你费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王姑子道:“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来,我看着你吃些。”   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春拿着,奶子如意儿在旁拿着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拿过去罢。”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样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发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因使绣春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曾:“──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我每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象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如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你好心人,龙天自然加护。”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哩。”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去走走。”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老公公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曾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县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说了个方儿:棕炭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时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还下的来?”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门乍][门争],俺每[扌刍]扶着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两三遍。”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走走,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来与他吃?”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艹热]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正说着,只见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鲜苹菠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菠儿来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拈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外边商议。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须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到临时马捉老鼠,又乱不出好板来。”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亦发等请潘道士来看了,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还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就出到厅上,叫将贲四来,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敬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敬济忙进去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四去了。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每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陈敬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银子,二人去了。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到来看,因说:“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喝采不已,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每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里去了。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象在我手里那等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儿──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