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外编 - 第 3 页/共 6 页

米粮的敝窦已被他察出来了,只有钱财的漏孔还寻不着。   只见厨房后面有一片小小荒园,云娘要开辟出来,做个菜圃。   正要叫人动手,那个管事的家人不肯叫别人出力,竟要自己一个独任其劳。云娘就交付与他,等他独锄独种。   那个家人平日极懒,及至锄园种菜,就忽然勤力起来。叫他外面去做事,到临行之际,定要把锄头藏过了,只怕又有勤力的人要偷了锄头,去替他垦地;转来时节,茶饭不曾吃,先要到菜园里面巡视一番,看见别人的脚迹,就疑心起来,定要查问到底。   云娘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他的精神命脉都聚在那一处,可见除了菜园,没有第二桩心事,只消一把锄头,就了得他三年的积蓄了。”从此以后,不往别处搜寻,也把精神命脉聚在那一处,合着古语二句,叫做:主仆同心,黄土变金。   只是菜园虽小,也有一块地方,不知道钱财落在那一棵菜根下面。又想个计较出来,等他出门做事将要转来的时节,自己先到园中等候,看了进来那一刻,眼光落在那一处,就知道这主钱财埋在那一处了,连这一把锄头还不消用第二下,割开一寸地皮,就可以和盘托出了。   果然用了此法,把他注目之处看在眼中。知道丈夫一分家私,墙洞里漏去一半,泥孔里漏去一半。还亏得土地有灵,替他守住泥孔,漏得下来,不曾漏得出去;不像壁公壁婆,不会看守墙洞,一边收得进来,一边就放出去也。   云娘把这无影的弊端尽皆察出,也可谓巧到极处,能到至处了。若把别个妇人,一面看出来,一面就要做出来,巴不得早取一刻,早得一刻的用处,那里还肯容忍?他却不然,心上思量道:“这注钱财虽是我丈夫的故物,如今取了出来,依旧交还原主,有甚么损伤阴骘?只是那个家人,也费了三年心血趱积起来,如今不知不觉被人偷掘了去,教他何以为情?况且我掘起来,就不与他说明,他也知道是我。口便不敢怨帐,心上岂有不恨之理;既有怨恨之心,未必不起逃走之念;即使不敢逃走,也要离心离德起来,要他尽心竭力帮助我做人家,断断不能够了。还要想个妙法,取了他的银子来,又不使他怨恨我;不但不怨恨,还要使他尽心竭力帮助我做人家;这才叫做聪明,这样的聪明方才有些用处。若还只顾财物,不结人心,就合着《四书》‘财聚则民散’,有了死宝,没了活宝,所得不偿所失,这样聪明反是败家子具也。”踌躇了几日,将到满月之期,只见那些讨债的人络绎不绝。   讨到后面,见没得还他,竟扯住顾有成羞辱起来,说:“你娶妻子,与别人何干?要我们代出聘金,帮贴酒水,难道生出来的儿子,肯叫我们父亲不成?”云娘听了这些话,气愤不过,把丈夫叫进去道:“你既没有银子,为甚么做这般险事?   如今这些债负有得还他,没得还他?不妨直对我说。”顾有成满面羞惭,没有一句回覆。那个管事的家人立在旁边,替他答应道:“这些债负是没有抵偿的。当初听了媒人的话,说娘子妆奁极厚,压箱的银子尽够还人,所以做了这桩险事。如今有得还没得还,只问娘子就是了。   云娘听见这句话,笑了一笑,想了一想,就对家人道:“这等你出去回他,说我妆奁虽小,还债的东西也还略有几件,只是要待满月之后,才肯开箱。如今到满月之期,也不多几日了,叫他请回,竟到彼时一取,决不少他一厘就是。”家人依了这些话,出去回覆众人,众人欣然而去。顾有成听见云娘的话说得硬浪,只说果有银子带来,等云娘不在房中,偷了他的钥匙,把箱笼开来一看,只见箱中之物,都是些破衣旧袄,残针断线,莫说银子没有一厘,就是值钱的首饰,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   顾有成看过之后,依旧替他锁好,就害怕起来。正要打点问他,只见云娘分付家人,叫他明日去唤卖婆,说有值钱的首饰、像样的衣服多送些来,我要换要买;又分付那些丫鬟,叫他去请尼姑道婆,说要修斋礼忏,超度亡灵。   那些丫鬟奴仆一齐回覆他道:“家中的饭米只够明日一顿早粥,午饭就没有了。先要发些银子出来,办下明日的粮草,才好出去请人。”云娘道:“不消你们挂念,我这个家主婆是惯炊无米饭的,只消几块湿柴,一锅白水,就可以煮出饭来,何须用米?你们不信,明日就试一试,还你转来的时节,决有饭就是了。”众人不信,只说他讲笑话。   到了第二日,把家中余剩的米尽数下锅,煮了一顿早粥,大家吃了,去请三姑六婆,竟像败家妇人的举动。众人去后,又寻些事做,把丈夫也打发出门,竟像要辟去众人,好烧丹炼石,省得被人厌坏的一般。   顾有成原是个混沌之人,到了此时,一发混沌起来,竟不知他葫芦里面卖的甚么怪药。就不往别处走动,只在大门外面立了半日,等丫鬟奴仆转来,与他一同进去,丫鬟奴仆把三姑六婆的话,各人回覆一遍,都说明日就来。   云娘对众人道:“你们去了半日,肚中饥了,午饭已煮熟多时,快些去吃,省得说我不会当家,定要等米来做饭。”顾有成随了丫鬟奴仆走到灶前,只见揭开锅盖,果然有一锅好饭,煮得喷香。只是饭煮得早,人来得迟,觉得太熟了些,盛在碗中,有些糍软之意。顾有成与丫鬟奴仆大家呆了半响,方才走散。   及至到了第二日,那些尼姑道婆一齐走到。云娘相见过了,对他说道:“轮回因果之事,我往常再不信的。如今看起来,果然不是虚话。自从我进门之后,夜夜梦见前面的大娘,说他生前不会当家,听人哄骗,把丈夫一分好家私平空败荆如今死在阴司,被公婆懊恨不过,告诉阎王,要罚他变猪变狗。他无可奈何,夜夜来求告我,要我做些功果超度一超度。故此借重列位师父,念些经忏与他,等他早生早化。只是家中柴米欠缺,银钱短少,只好备些斋供,经钱等项,却是没有的。求列位师父,只当修福一般,念平日相与之情,替他忏悔一忏悔。”   那些尼姑道婆,终日在他家走动,死者的银钱不知骗过多少,如今听了这句话,都害怕起来。思想被人欺骗的,尚且如此;欺骗别人的,还不知如何报应。巴不得忏悔别人,又替自己忏悔,省得死者发极,要告诉阎王,扳出自己来,未必不捉生替死。   大家不约而同,都许他不要经钱,白做一堂功德。云娘订过之后,就拣个起忏的日子,急急打发他出门,好等卖婆来做交易。只见卖婆走到,取出许多衣服首饰,都是值钱像样的。云娘拣了几件,放在面前,与他说价,大约值多还少,要讨些眼下的便宜,与前面吃亏的人扯直。   那个卖婆见他才嫁过来,就总成自己,只说是个好主顾,也与前面的人一般,是好欺好骗的。初次相交,正要放松一着,等买主好思念他,后来自有取偿之处。值一两的还不上八钱,也就肯了。   云娘议定之后,一面叫人去借天平,一面进房去取银子。   顾有成与丫鬟奴仆,大家拥在一堂,看他交兑。   只见取出来的银子,也有成锭的,也有散碎的,总是细丝,一块搭头也没有。兑明白了,交与卖婆取去。   那些丫鬟奴仆,个个伸头,人人吐舌,也有欢喜的,也有忧愁的,也有说他是娘家带来的,也有疑他是别处取来的。虽然惊诧,还不说神道鬼。独有个混沌丈夫,心上惊骇不过,知道他箱笼之中并无一物,这些银子是那里变出来的?一定是个仙女无疑了。从此以后,竟把妻子当做神仙,恨不得顶在头上,莫说言语之间不敢侮慢,就是云雨绸缪之际,想到此处,也忽然惊竦起来,惟恐亵渎了神仙,后来必有罪过。   到了满月之后,那些大小债主一齐上门,云娘叫人传话道:“银子是没有的,若要首饰衣服,还有几件。列位用得着,待我取些出来,清了帐目;若还用不着,须要到一年半载之后,待我做些女工针指,趱积起来奉还。”那些讨债的人,那个肯丢了现的,去讨赊帐?只得将机就计,来俯就他,要首饰的取首饰,要衣服的取衣服。   云娘又不相应,件件都作了重价,值一两的东西起先是八钱买下来,如今作了一两五六钱,方才打发出去。   银子的来历还不曾说明,先趁个对合上手,且把显而易见之事,露些小小聪明,与手下人看一看,使他改心换意,知道这位主母是要欺骗别人、有受别人欺骗的。   到了起忏之日,自家至至诚诚斋戒沐浴过了,随着尼姑道婆一同拜忏。拜了三日三夜,到收拾道场的时节,跪在公婆神位之前,再三哀告道:“你前面的媳妇,虽然不会当家,把你吃辛吃苦挣来的家业,一朝败尽,叫他变猪变狗,其实是该当的,只可怜他是个没用的人,当初并无歹意,只因被人欺骗,以至于此。如今忏悔以后,求你看佛天面上,饶恕他些,舍个人身与他,等他托生去罢。   说完之后,又走到死者神位之前,拜了几拜,高声劝谕道:“承你所托的事,我如今都做过了;蒙你教导的话,我前日都试过了,果然一毫不差,桩桩都有应验。只是那些偷骗的人,照你说来,一个不肯饶他,定要明彰报应,其实都是该当的。   只可怜那些男女,都是愚蠢之人,不过因贪财好利,以至于此。   如今又取了转来,使他虚累其名,不曾做得实事,也甚觉得可怜。如今忏悔以后,求你也看佛天面上,饶恕他些,舍他一条性命,再过几年,等他做些功劳,准折了罪过罢。”那些丫鬟奴仆听了这些话,个个都毛骨竦然。起先吃了他的无米之饭,看了他的倘来之财,心上甚是疑虑,只怕是自己的东西;走去摸摸仓廒,探探库藏,就捶胸顿足起来,知道贼情败露,被他获着真赃,愧恨之心,自然不消说了。只是一半恨他,还有一半疑他,说他是新来的人,那里知道从前之事?自己藏匿的东西又十分牢固,为甚么一到即知,一搜便着,难道是个神仙不成?正在猜疑不决之时,听了这番说话,就豁然大悟起来。只说以前的话,都是死者阴灵不散,托梦与他,指引了藏匿之处,教他取出来的。竟把怨恨生者之心,变做惧怕死者之念,大家抖做一团。   等云娘拜过之后,一齐跪在神位之前,一面磕头,一面祷祝,只求大舍慈悲,赦了他的偷骗之罪,独有一个老实丫鬟于心无愧,立在旁边嘻笑自如。   云娘自从礼忏之后,就把三姑六婆概行谢绝,连那放松一着的卖婆也没处取偿原本,白白折了一个加二。   那些丫鬟奴仆受过他这一番惊哄,都说这一位主母是有鬼神附着的,别人失去的东西尚且搜寻得着,何况自己的财物,有得把人窃去,落得不要欺心。所以个个改了心肠,人人换了主意,再不敢去欺骗他。   他待下人,又能知甘识苦,有赏有罚。只因他会驾驭英雄,竟把奸党邪人,变做忠臣义士,这一分家业那怕不中兴起来?   他以前掘着的银子共有千金,还去一二百金之债,余剩下来的,也不买田,也不放帐,只拿来堆积粮食。自古道:“堆金不如积谷。”当不得他贱买贵卖,日长夜大起来,不上三十年,做了桃源县中第一个财主。   生出来的儿子喜得肖母不肖父,没有一毫混沌家风。顾有成时常对儿子谈说旧事,说你母亲是个仙女,有点铁成金的妙术,又能做无米之炊,把他进门以后、满月以前的话,细细说与他听。   那儿子不信,说他明明是个凡人,怎么叫做仙女?那些奇巧之事,毕竟有些根据,不是凭空设出来的,就是母亲面前,要穷究这些来历。   云娘恐怕漏泄出来,使下人识破,依旧要欺骗他,只是不说。直到儿子长成,娶了媳妇,惟恐媳妇不会当家,要被下人欺骗,方才背了家人奴仆,把这些原委直说出来,做个防欺御骗的样子。所以这桩妙事流传至今,使《连城璧外集》之中,又添一段佳话也。 卷之四 待诏喜风流趱钱赎妓 运弁持公道舍米追赃   词云:   访遍青楼窈窕,散尽黄金买笑。金尽笑声无,变作吠声如豹,承教,承教,以后不来轻造。   这首词名为《如梦令》,乃说世上青楼女子,薄幸者多,从古及今,做郑元和、于叔夜的不计其数,再不见有第二个穆素徽、第三个李亚仙。做嫖客的人,须趁莲花未落之时,及早收拾锣鼓,休待错梦做了真梦,后来不好收常世间多少富家子弟,看了这两本风流戏文,都只道妓妇之中一般有多情女子,只因嫖客不以志诚感动他,所以不肯把真情相报,故此尽心竭力,倾家荡产,去结识青楼,也要想做《绣襦记》、《西楼梦》的故事。   谁想个个都有开场,无煞尾,做不上半本,又有第二个郑元和、于叔夜上台,这李亚仙、穆素徽与他从新做起,再不肯与一个正生搬演到头,不知甚么原故?万历年间,南京院子里有个名妓,姓金名茎,小字就叫做茎娘。容貌之娇艳,态度之娉婷,自不必说,又会写竹画兰,往来的都是青云贵客。   有个某公子在南京坐监,费了三、三千金结识他,一心要娶他作妾,只因父母在南直做官,恐生物议,故此权且消停。   自从相与之后,每月出五十两银子包他,不论自己同宿不同宿,总是一样。日间容他会客,夜间不许他留人。   后来父亲转了北京要职,把儿子改做北监,带了随任读书。   某公子临行,又兑六百两银子与他为一年薪水之费,约待第二年出京,娶他回去。   茎娘办酒做戏,替他饯行,某公子就点一本《绣襦记》。   茎娘道:“启行是好事,为何做这样不吉利的戏文?”某公子道:“只要你肯做李亚仙,我就为你打莲花落也无怨。”当夜枕边哭别,分付他道:“我去之后,若听见你留一次客,我以后就不来了。”茎娘道:“你与我相处了几年,难道还信我不过?若是欲心重的人,或者熬不过寂寞,要做这桩事;若是没得穿、没得吃的人,或者饥寒不过,没奈何要做这桩事。你晓得我欲心原是淡薄的,如今又有这注银子安家,料想不会饿死,为甚么还想接起客来?”某公子一向与他同宿,每到交媾之际,看他不以为乐,反以为苦,所以再不疑他有二心。此时听见这两句话,自然彻底相信了。分别之后,又曾央几次心腹之人,到南京装做嫖客,走来试他;他坚辞不纳,一发验出他的真心。   未及一年,就辞了父亲,只说回家省母,竟到南京娶他。   不想走到之时,茎娘已死过一七了。问是甚么病死的,鸨儿道:“自从你去之后,终日思念你,茶不思,饭不想,一日重似一日。临死之时,写一封血书,说了几句伤心话,就没有了。”   某公子讨书一看,果然是血写的,上面的话叙得十分哀切,煞尾那几句云:生为君侧之人,死作君旁之鬼。乞收贱骨,携入贵乡,他日得践同穴之盟,吾目瞑矣。老母弱妹,幸稍怜之。   某公子看了,号啕痛哭,几不欲生。就换了孝服,竟与内丧一般。追荐已毕,将棺木停在江口,好装回去合葬,刻个”副室金氏”的牌位供在柩前,自己先回去寻地。   临行又厚赠鸨母道:“女儿虽不是你亲生,但他为我而亡,也该把你当至亲看待。你第二个女儿姿色虽然有限,他书中即托我照管,我转来时节,少不得也要培植一番,做个屋乌之爱。   总来你一家人的终身,都在我身上就是了。”鸨母哭谢而别。   却说某公子风流之兴虽然极高,只是本领不济,每与妇人交感,不是望门流涕,就是遇敌倒戈,自有生以来,不曾得一次颠鸾倒凤之乐。相处的名妓虽多,考校之期都是草草完稿,不交白卷而已。所以到处便买春方,逢人就问房术,再不见有奇验的。   一日坐在家中,有个术士上门来拜谒,取出一封荐书,原来是父亲的门生,晓得他要学房中之术,特地送来传授他的。   某公子如饥得食,就把他留在书房,朝夕讲究。   那术士有三种奇方,都可以立刻见效。第一种叫做坎离既济丹,一夜止敌一女,药力耐得二更;第二种叫做重阴丧气丹,一夜可敌二女,药力耐得三更;第三种叫做群姬夺命丹,一夜可敌数女,药力竟可以通宵达旦。   某公子当夜就传了第一种,回去与乃正一试,果然欢美异常。次日又传第二种,回去与阿妾一试,更觉得娇健无比。   术士初到之时,从午后坐到点灯,一杯茶汤也不见,到了第二三日,那茶酒饮食渐渐的丰盛起来,就晓得是药方的效验了。   及至某公子要传末后一种,术士就有作难之色。某公子只说他要索重谢,取出几个元宝送他。   术士道:“不是在下有所需索,只因那种房术,不但微损于己,亦且大害于人,须是遇着极淫之妇,屡战不降,万不得已,用此为退兵之计则可,平常的女子动也是动不得的。就是遇了劲敌,也只好偶尔一试;若一连用上两遭,随你铁打的妇人,不死也要生一场大玻在下前日在南京偶然连用两番,断送了一个名妓。如今怕损阴德,所以不敢传授别人。”某公子道:“那妓妇叫甚么名字,可还记得么?”术士道:“姓金名茎,小字叫做茎娘,还不曾死得百日,”某公子大惊失色,又问道:“闻得那妇人近来不接客,怎么独肯留兄?”术士道:“他与个甚么贵人有约,外面虽说不接客,要掩饰贵人的耳目,其实暗中有个牵头,夜夜领人去睡的。”某公子听了,就像发虐疾的一般,身上寒一阵,热一阵。又问他道:“这个妇人,有几个敝友也曾嫖过,都说他的色心是极淡薄的。兄方才讲那种房术,遇了极淫之妇方才可用,他又不是个劲敌,为甚么下那样毒手摆布他?”术士道:“在下阅人多矣,妇人淫者虽多,不曾见这一个,竟是通宵不倦的;或者去嫖他的贵友本领不济,不能饱其贪心,故此假装恬退耳。他也曾对在下说过,半三不四的男子,惹得人渴,救不得人饥,倒不如藏拙些的好。”某公子听到此处,九分信了,还有一分疑惑,只道他是赖风月的谎话,又细细盘问那妇人下身黑白何如,内里蕴藉何如,术士逐件讲来,一毫也不错。又说小肚之下、牝户之上有个小小香疤,恰好是某公子与他结盟之夜,一齐炙来做记认的。   见他说着心窍,一发毛骨竦然,就别了术士进去,思量道:“这个淫妇吃我的饭,穿我的衣,夜夜搂了别人睡,也可谓负心之极了。到临终时节,又不知那里弄些猪血狗血,写一封遗嘱下来,教我料理他的后事。难道被别人弄死,教我偿命不成?又亏得被人弄死,万一不死,我此时一定娶回来了。天下第一个淫妇,嫁着天下第一个本领不济之人,怎保得不走邪路,做起不尴不尬的事来?我这个龟名万世也洗不去了。这个术士竟是我的恩人,不但亏他弄死,又亏他无心中肯讲出来。他若不讲,我那里晓得这些原故?自然要把他骨殖装了回来,百年之后,与我合葬一处,分明是生前不曾做得乌龟,死后来补数了,如何了得!”当晚寻出那封血书,瞒了妻妾,一边骂,一边烧了。次日就差人往南京,毁去”副室金氏”的牌位,踏着妈儿的门槛,狠骂一顿了回来。   从此以后,刻了一篇《戒嫖文》,逢人就送。不但自己不嫖,看见别人迷恋青楼,就下苦口极谏。这叫做: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这一桩事,是富家子弟的呆处了。后来有个才士,做一回《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小说,又有个才士,将来编做戏文。   那些挑葱卖菜的看了,都想做起风流事来。每日要省一双草鞋钱,每夜要做一个花魁梦。攒积几时,定要到妇人家走走,谁想卖油郎不曾做得,个个都做一出贾志诚了回来。当面不叫有情郎,背后还骂叫化子,那些血汗钱岂不费得可惜!崇祯未年,扬州有个妓妇,叫做雪娘,生得态似轻云,腰同细柳,虽不是朵无赛的琼花,钞关上的姊妹,也要数他第一。他从幼娇痴惯了,自己不会梳头,每日起来,洗过了面,就教妈儿替梳;妈儿若还不得闲,就蓬上一两日,只将就掠掠,做个懒梳妆而已。   小东门外有个篦头的待诏,叫做王四。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伶俐异常,面貌也将就看得过。篦头篦得轻,取耳取得出,按摩又按得好,姊妹人家的生活,只有他做得多。   因在坡子上看见做一本《占花魁》的新戏,就忽然动起风流兴来,心上思量道:“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种,何况温柔乡里、脂粉丛中摩疼擦痒之待诏乎?”一日走到雪娘家里,见他蓬头坐在房中,就问道:“雪姑娘要篦头么?”雪娘道:“头到要篦,只是舍不得钱,自己篦篦罢。”王四道:“那个趁你们的钱,只要在客人面前作养作养就勾了。”一面说,一面解出家伙,就替他篦了一次。   篦完,把头发递与他道:“完了,请梳起来。”雪娘道,“我自己不会动手,往常都是妈妈替梳的。”王四道:“梳头甚么难事,定要等妈妈?等我替你梳起来罢。”雪娘道:“只怕你不会。”王四原是聪明的人,又常在妇人家走动,看见梳惯的,有甚么不会?就替他精精致致梳了一个牡丹头。   雪娘拿两面镜子前后一照,就笑起来道:“好手段,倒不晓得你这等聪明。既然如此,何不常来替我梳梳,一总算银子还你就是。”王四正要借此为进身之阶,就一连应了几个”使得”。雪娘叫妈儿与他当面说过,每日连梳连篦,算银一分,月尾支销,月初另起。   王四以为得计,日日不等开门就来伺候。每到梳头完了,雪娘不教修养,他定要捶捶捻捻,好摩弄他的香迹一日夏天,雪娘不曾穿裤,王四对面替他修养,一个陈抟大睡,做得他人事不知。及至醒转来,不想按摩待诏做了针灸郎中,百发百中的雷火针已针着受病之处了。   雪娘正在麻木之时,又得此欢娱相继,香魂去而未来。星眼开而复闭,唇中齿外唧唧哝哝,有呼死不辍而已。   从此以后,每日梳完了头,定要修一次养,不但浑身捏高,连内里都要修到。雪娘要他用心梳头,比待嫖客更加亲热。   一日问他道:“你这等会趁钱,为甚么不娶房家小,做分人家?”王四道:“正要如此,只是没有好的。我有一句话,几次要和你商量,只怕你未必情愿,故此不敢启齿。”雪娘道:“你莫非要做卖油郎么?”王四道:“然也。”雪娘道:“我一向见你有情,也要嫁你,只是妈妈要银子多,你那里出得起?”王四道:“他就要多,也不过是一二百两罢了。要我一注兑出来便难,若肯容我陆续交还,我拚几年生意不着,怕挣不出这些银子来?”雪娘道:“这等极好。”就把他的意思对妈儿说了。   妈儿乐极,怕说多了,吓退了他,只要一百二十两,随他五两一交,十两一交,零碎收了,一总结算。只是要等交完之日,方许从良;若欠一两不完,还在本家接客。   王四一一依从,当日就交三十两。那妈儿是会写字的,王四买个经折教他写了,藏在草纸袋中。   从此以后,搬在他家同住,每日算饭钱还他,聚得五两、十两,就交与妈儿上了经折。因雪娘是自己妻子,梳头篦头钱一概不算,每日要服事两三个时辰,才得出门做生意。   雪娘无客之时,要扯他同宿,他怕妈儿要算嫖钱,除了收帐,宁可教妻子守空房,自己把指头替代。每日只等梳头之时,张得妈儿不见,偷做几遭铁匠而已。   王四要讨妈儿的好,不但篦头修养分内之事,不敢辞劳,就是日间煮饭,夜里烧汤,乌龟忙不来的事务,也都肯越俎代庖。   地方上的恶少就替他改了称呼,叫做”王半八 ”,笑他只当做了半个王八,又合着第四的排行,可谓极尖极巧。王四也不以为惭,见人叫他,他就答应,只要弄得粉头到手,莫说半八,就是全八也情愿充当。   准准忙了四五年,方才交得完那些数目。就对妈儿道:“如今是了,求你写张婚书,把令受交卸与我,等我赁间房子,好娶他过门。”妈儿只当不知,故意问道:“甚么东西是了?   要娶那一位过门?女家姓甚么?几时做亲?待我好来恭贺。”   王四道:“又来取笑了,你的令爱许我从良,当初说过一百二十两财礼,我如今付完了,该把令爱还我去,怎么假糊涂,倒问起我来?”妈儿道:“好胡说!你与我女儿相处了三年,这几两银子还不够算嫖钱,怎么连人都要讨了去?好不欺心!”   王四气得目定口呆,回他道:“我虽在你家住了几年,夜夜是孤眠独宿,你女儿的皮肉我不曾沾一沾,怎么假这个名色,赖起我的银子来?”王四只道雪娘有意到他,日间做的勾当都是瞒着妈儿的,故此把这句话来抵对,那晓得古语二句,正合着他二人: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雪娘不但替妈儿做干证,竟翻转面孔做起被害来。就对王四道:“你自从来替我梳头,那一日不歪缠几次?怎么说没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钱,一年也该三十六两。四五年合算起来,不要你找帐就够了,你还要讨甚么人?我若肯从良,怕没有王孙公子,要跟你做个待诏夫人?”五四听了这些话,就像几十桶井花凉水从头上浇下来的一般,浑身激得冰冷,有话也说不出。晓得这注银子是私下退不出来的了,就赶到江都县去击鼓。   江都县出了火签,拿妈儿与雪娘和他对审。两边所说的话与私下争论的一般,一字也不增减。   知县问王四道:“从良之事,当初是那个媒人替你说合的?”王四道:“是他与小的当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说合。”   知县道:“这等那银子是何人过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亲手交的,没有别人过付。”知县道:“亲事又没有媒人,银子又没有过付,教我怎么样审?这等他收你银子,可有甚么凭据么?”王四连忙应道:“有他亲笔收帐。”知县道:“这等就好了,快取上来。”王四伸手到草纸袋里,翻来覆去,寻了半日,莫说经折没有,连草纸也摸不出半张。   知县道:“既不收帐。为甚么不取上来?”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那里去了?”知县大怒,说他既无媒证,又无票约,明系无赖棍徒要霸占娼家女子,就丢下签来,重打三十。又道他无端击鼓,惊扰听闻,枷号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经折那里去了?原来妈儿收足了银子,怕他开口要人,预先分付雪娘,与他做事之时,一面搂抱着他,一面向草纸袋摸出去了,如今那里取得出?王四前前后后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挣得这注血财,又当了四五年半八,白白替他梳了一千几百个牡丹头,如今银子被他赖去,还受了许多屈刑,教他怎么恨得过?就去央个才子,做一张四六冤单,把黄绢写了,缝在背上,一边做生意,一边诉冤,要人替他讲公道。   那里晓得那个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识字,那冤单里面句句说鸨儿之恶,却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单云:诉冤人王四,诉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请观书背之文,以救刳肠之祸事。今身向居蔡地,今徒扬州,执贱业以谋生,事贵人而糊口。蹇遭孽障,勾引疾魂。日日唤梳头,朝朝催挽髻。以彼青丝发,系我绿毛身。按摩则内外兼修,唤不醒陈抟之睡;盥沐则发容兼理,忙不了张敞之工。缠头锦日进千缗,请问系何人执栉;洗儿钱岁留十万,不知亏若个烧汤。原不思破彼之悭,只妄想酬吾所欲。从良密议,订于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资,浮于百二十之外。正欲请期践约,忽然负义寒盟。两妇舌长,雀角鼠牙易竞;一人智短,鲢清鲤浊难分。搂吾背而探吾襄,乐处谁防窃盗;笞我豚而枷我颈,苦中方悔疏虞。奇冤未雪于厅阶,隐恨求伸于道路。伏乞贵官长者,义士仕人,各赐乡评,以补国法。   或断雪娘归己,使名实相符,半八增为全八;或追原价还身,使排行复旧,四双减作两双。若是则鸨羽不致高张,而龟头亦可永缩颖。为此泣诉。   妈儿自从审了官司出去,将王四的铺盖与篦头家伙尽丢出来,不容在家宿歇。王四只得另租屋居住,终日背了这张冤黄,在街上走来走去。   不识字的只晓得他吃了行院的亏,在此伸诉,心上还有几分怜悯;读书识字的人看了冤单,个个掩口而笑,不发半点慈悲,只喝采冤单做好不说,那代笔之人取笑他的原故。   王四背了许久,不见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难道罢了不成?纵使银子退不来,也教他吃我些亏,受我些气,方才晓得穷人的银子不是好骗的!”就生个法子,终日带了篦头家伙,背着冤黄,不往别处做生意,单单立在雪娘门口,替人篦头,见有客人要进去嫖他,就扯住客人,跪在门前控诉。   那些嫖客见说雪娘这等无情,结识他也没用,况且篦头的人都可以嫖得,其声价不问可知,有几个跨进门槛的,依旧走了出去,妈儿与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赶又赶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计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门前无人吵闹,有个解粮的运官进来嫖他。两个睡到二更,雪娘睡熟,运官要小解,坐起身来取夜壶。那灯是不曾吹灭的,忽见一个穿青的汉子跪在床前,不住的称冤叫枉。   运官大惊道:“你有甚么屈情,半夜三更走来告诉?快快讲来,待我帮你伸冤就是。”那汉子口里不说,只把身子掉转,依旧跪下,背脊朝了运官,待他好看冤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