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 第 22 页/共 22 页

不料此事一传两,两传三,哄传开去。不消数日,那班乡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齐哄到天柱峰来。张家求保福,李家求保寿,把一所清净茅庵,忽变作香火神庙。丽卿叹道:“我此刻还未到普济众生的分位,如何在这里与他们打混?万一自己真性把握不定,忽然失足,悔之晚矣。”当下且任众人兜缠了几日。 这日,那溪桥东村有一富户,为其亡父设醮迫荐,想到丽卿是个真修成道的人,所念的经卷,必然有益,便来求丽卿念些经咒。丽卿应许了,又道:“难得你们这般敬重我,我明日亲自来一遭。”那富户喜出望外,口里说道:“要屈动师父亲身劳驾,实在罪罢,如何敢当?”丽卿道:“这有何妨。”富户拜谢而去。丽卿对尉迟大娘道:“我寿限已终,明日黎明我要去也。你可去通知溪桥西村那些施主,好教他们来安殓我。我无可保佑他们,如今与你一颗丹丸,你可投在溪涧中,教他们饮了这溪水,都去病延年。”说罢,便取出一颗丹丸付与尉迟大娘,教他出去报信。尉迟大娘听罢,大为惊讶,一面接了丹丸,一面问道:“姑娘方才说明日要亲自到东村去,怎么又教我西村去报这个信?”丽卿道:“你休要问我,我明日决定要去也。”尉迟大娘道:“姑娘还是真话,还是假话?”丽卿道:“我说什么假话!”尉迟大娘听得丽卿认真要死,止不住泪如泉涌。丽卿道:“你何必如此,你服侍我多年,情分深重,我教你一个养形法儿。你回东京去尽心修炼,倘能道心坚勇,可以证个小果。若只不过泛常修习,亦可寿登百岁,尽终天年。”尉迟大娘跪下听教。丽卿细细教了他一番。尉迟大娘叩谢了,当时走出溪桥,将那丹丸投入水中,便取路到西村去。到得西村,天已薄暮。尉迟大娘左一家右一家的去报得来,早已掌灯。尉迟大娘回去不得,就歇在乡村。 次日,西村人家一大群男妇,随着尉迟大娘到天柱峰茅庵来,只见茅庵门只是虚掩着。众人推进去,直进后楹,只见丽卿换了新衣服,枕着右胁,卧在床上,面色如生。众人看了,都疑惑起来,走近前去一看,早已气息全无,浑身冰冷了。尉迟大娘放声大哭,众人中有几个老妇人也哭起来。有一半人都骇异嗟叹,便商议市棺盛殓,茅庵中乱哄哄的忙了一日。到了傍晚,已将丽卿尸身完殓入棺,尉迟大娘哭拜了。众人都个个叩拜讫,各自回去。只留着两三个人,同尉迟大娘伴灵。 到了次日,尉迟大娘对众人道:“东村人家也须得报信与他。”众人称是。尉迟大娘便去东村,先到那富户家里报信。那富户听了骇然道:“奇了,他昨日亲到我家来诵了七卷清净经,又用了午斋,午后还往各处一转,方才去的。怎么说清晨就死了?”尉迟大娘听了也自骇然,道:“奇了,昨日灵灵清清送他入棺,西村人都在那里送殓,敢道是做梦不成?”登时一村人哄集拢来,都道:“昨日午后尚兀自看见他的,怎么说清晨已死?”个个不相信,便一齐奔到天柱峰茅庵里去,只见西村人已都在那里跪拜祭献。两村人相见,各道缘故,互相诧异。西村中有几个不相信的说道:“怕他是假死不成?”东村人道:“我们敢是说谎不成?”两边争执了片时,便道:“我们且开棺来看一看。”大家都说有理,便启棺一看。只见衣衫宛然,并无尸骨。大众惊异,以为成仙成佛,议论纷纷,便去县里报信。县官据实上详,转奏朝廷。天子、诸臣一番叹息,遥加封号,都不必细表。 只说当时东西两村人,共将丽卿衣服入棺,封好,安葬了。又将那座草庵地址,改造了一座观院,供奉丽卿神像,香火不绝。尉迟大娘不愿入京,便就终老观内。后来两村人家都个个寿考,无八十以内之人,皆由饮丽卿神丹灵泉所致也。看官,陈丽卿一生事迹交代已毕。若务要追究仙迹,且待《荡寇志》完了,再看百年后结子。 且说张叔夜自平灭梁山之后,位晋三公,秩隆太傅,天子十分隆重。一日,圣驾御资政殿,特谓张叔夜道:“朕藐躬凉德,赖尔等臣工,匡扶不逮。前次梁山盗起,横扰有年,幸卿等为朕分劳,扫除匪迹。但子孙坐享承平,积久须防生玩。况高俅、童贯、蔡京等在朝日久,难保无引进余流,倘后日故智复萌,岂非贻患。趁此整饬之时,贤卿尚须筹划万全,俾国家景运常新,苍生永奠。”叔夜奏道:“臣才本疏庸,性兼拙滞,荷蒙圣上优容,宠加拔擢,清夜自思,愧无报称。前次梁山弭患,实赖该武臣云天彪、陈希真等勇敢有为,该地方官徐槐首先拔帜。臣叨陛下洪福,随众成功,滥邀赏赉。今蒙圣谕,筹及万年,仰见睿鉴洪深,无微不烛。臣世蒙宠渥,敢不竭尽棐忱。伏思君者,民之归也;民者,国之本也。观民心之归化,由君德之建元。陛下天纵圣明,励精求治,私昵不干政柄,则朝廷无幸位之臣;玩好不扰聪明,则左右绝夤缘之路;本慈祥以总庶狱,则囹圄之冤抑无闻;尚明察以简群僚,则朝野之贤能竞进。此诚夙夜宥密,以为亿万年丕丕基也。一人建极于上,则庶尹承流于下。仰承圣德,共肃官箴:勿以升平久享,而学校视为具文;勿以寇患久安,而操演渐成虚务;勿谓国课宜充,而频谋加赋;勿谓下民易虐,而苛弊烦刑。凡百臣工,各勤职守,率真办事。如有贪酷疏茸之官,责令该上司立时斥革。大员互相参劾,不得稍询私情,亦不得藉词滋累。所贵责成各宰臣递相查考,振刷精神,毋自暴弃。至于保甲之法,弭盗之方,各宜率由旧章,认真办理。应请圣上申谕中外,即以梁山事务为前鉴:为武员者,当以云天彪、陈希真为式;为地方官者,当以徐槐为式。其或藐视晓谕,仍前阘茸,立于重惩。臣鄙俚妄议,伏乞圣裁。”天子闻奏大悦,道:“卿言实为国家攸赖,速着京外各地方遍行示谕,实力遵行。”叔夜谢恩退出。不数月,内外颁诏,声震海隅,共见圣君、贤相郅治无为,从此百姓安居,万民乐业,恭承天命,永享太平。 结子 牛渚山群魔归石褐 飞云峰天女显灵踪 话说那嵇仲张公,统领三十六员雷将,扫平梁山泊,斩尽宋江等一百单八人之后,民间便起了四句歌谣,叫做:“天遣魔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又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这四句歌,乃是一个有才之士编造出来的,一时京都互相传诵。本来不是童谣,后来却应了一起奇事。 这事乃在江南平南府,府城北面燃犀浦上。原来这浦名牛渚浦,浦上的山名为牛渚山。山有一谷,尽是乱石,大者五六尺许,纵横谷内。有那些好事探奇的务要进去,往往跌得头破血出,因此名为不平谷。这不平谷虽是人迹难到,却无甚鬼怪。自梁山一百八人伤缺之后,这谷内起了一团黑气,后来渐渐大来。及至梁山破灭,宋江正法,这团黑气竟大如山谷。有时冒出谷外,却只在阴夜里。至于青天白日之下,并无影迹。只是吓得那班居民日日提心,时时挂胆。 原来这牛渚山本是名胜之地,向来游人玩客络绎不绝,自有了这团黑气,都怕来了。这谷口紧对一个矶头,附近村庄渔人,向来都聚集于此,今番也没人敢来。那黑气出谷时,散漫各处,却是以这钓矶为界。钓矶对岸一个市镇,名叫繁昌镇,乃是人烟稠密之所。当时见了对岸有这团黑气,人人畏惧。年复一年,这黑气却从未曾冒过钓矾。只是黑气中渐渐有腥恶之气,繁昌镇上行人坐贾,都有些闻得。 忽一日,时已傍晚,矇影未灭,那黑气忽地冒过钓矶来,直到半江上。里面那股腥气播散开来,这镇上街头市尾,大小店面,没个人不叫苦连天,掩鼻不迭。足足的一个时辰,方才散去,黑气亦退。次日,镇上大小人口,无不患病。本领强的,还能带病做事;本领低的,早已呻吟床蓐。群医莫知其故。有一樵夫住在东市头的,传言道:“你们都是中了蛇毒也。”众人忙问何以知之,樵夫道:“我们伙伴六七人,时常到那对面牛渚山南峰去砍柴的。近因有了这黑气,我们便不敢多逗留。这黑气虽不到南峰,我们却深怕他,一到申酉时分,即便回来。数日前我在南峰山砍柴,日已沉西,伙伴皆回,我不合依仗胆大,逗留少刻。忽遥遥望见这谷口黑气,已汩都都冒出谷来,黑气中现出一条庭柱粗细五花斑斓的锦鳞大蛇。那蛇昂起头来,好一似丹青彩画的宝塔。张开那血盆也似的巨口,仰天嘘气,忽见天上一群乌鸦飞过,离那蛇还有三四丈远,便一只只的投入蛇口里去。那时我心胆吓碎,幸而不被那蛇看见,急忙抽身逃回。又幸而我在上风,虽闻得些腥气,却不怎地。此刻众位闻了腥气,个个害病,怕不是蛇毒么?” 众人听了,个个骇然。因想到雄黄能解蛇毒,便家家户户吃起雄黄酒来,次日都渐渐起来。内中有受毒深重,急救不及的,已死了二十多人。众人都吓得魂胆消烊,登时那些临浦的铺面,都尽行关起,避入后街去了。镇上里正去禀知了太守,太守也踌躇无计。因想蛇怕雄黄,更兼他日里不敢出来,便收买了数百斤雄黄,亲自督押差役,乘白昼里直到谷口,将雄黄铺满了。果然那蛇腥不复出来,连那黑气也不出谷口了。百姓皆喜,竞颂太守之贤。从此浦上店面,都渐渐开设出来,依然复旧。 光阴迅速,不觉又有三年,众人都习以为常,毫不觉得了。忽一日,天色末晚,那谷里陡然起了一阵大怪风,满各震动,登时冲出谷口,卷砂飞石,一条路开到钓矶上。那黑气一齐随着大风,翻翻滚滚的卷出来,直过江面,扑到镇上。黑气中猛听得震天动地的一声狂吼,早已吓得那班人钻房入户,床下就是床下,桌底就是桌底,纷纷的都躲了进去,并不晓吼的什么东西。抖薮薮躲了许久,听得外面声息渐无,方有几个胆子略大的出来一张,见那黑气已退去了。众人渐渐出来,只听东边西边,纷纷的觅爷寻子,失去的人不计其数。渐渐定来,方知吓死的有十余人,认真不知去向的三人。众人都不知是甚怪物,却有几个在后街高楼上的说道:“远远望见黑气中亮光一闪,现出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浑身锦毛斑斓,其大如象,竖起那枝斗大的尾耙,正似一枝大桅竿。我们也几乎吓杀,后看他退去了,方才心安。”众人听了这话,方晓得三个人是被大虫拖了去也,个个叫苦不迭。 里正即忙去禀太守。太守大怒,即便移知营里,装载了两门红衣大炮,会同营弁兵丁一同前来。到了镇上,将炮位摆好,对准了照星,装了火药炮子。只见那黑气在谷外蓬蓬勃勃,惨若窑烟。这边众人,无不畏惧。太守喝令开炮,众兵只得动手,只听轰雷霹雳的一声,炮子直向黑气里打进去,那黑气只是不动。太守怒极,再命换那一门炮打去。两炮轮打,接连打了六出,只见黑气影里,忽然涌出一大团红光,有如初出旭日一般。众人皆惊。那团红光徐徐行出钓矶上来,吓得众人跌跌踵踵都逃了转来。太守也目瞪口呆,同知所措,只得同着众人,收了炮位,慌忙避去了。回头看那红光渐渐淡去,现出一个老妇人来,衣衫装束皆古,亭亭的立在钓矶上。太守和众人也不敢转来,一直回去了。 那镇上人都收拾物件,挈带眷属,纷纷移去。只听那妇人忽开言道:“要不要收?”镇上人如何敢回话,只顾自己慌忙收拾,尽行移向后街去了。自此,临浦一带地方,废为墟落。那后街离钓矶虽远,亦不过两箭多路,但有高楼高台处,都望得见。那妇人一见这面有人,总叫一声:“要不要收?”这边人那里敢答应。内中有几个自称有识见的都道:“他望见这里,只叫要收,必然不妙。据我看来,连这后街都住不得了。”此时人心惶惑,一闻此言,个个都怕起来,又复纷纷移去。内中有几个不肯移的,夹在大众队里,也不能不移。从此,后街又废为墟落。那群市人都聚集在后面三里路外,名为繁昌新镇,遂与牛清山钓矶隔绝。年深代远,故老消亡,所有蛇虎作怪之事,也不过传为闲谈。惟有那黑气还在谷口,妇人还立钓矾。有几个探奇好事的,亲到旧镇墟落上去看过,都转来作一件奇事说说,又各各相诫:“那妇人问要不要收,千万不可答应。” 不觉又是五六十年,已到了理宗皇帝淳祐年间,那些人有到故镇墟落上游玩的,切记了故老传留的嘱咐,见那妇人叫要不要收,终没个人去答应他。这日,有一牧童,骑着一头青牛走过。那妇人又叫声:“要不要收?”也是天降奇缘,合当如此,那牧童戏答道:“要收。”话方毕,天地风云忽然变色,雷电齐至,骤雨奔腾。吓得牧童屁滚尿流,把那牛连鞭几鞭,没命逃去。那妇人也不见了。只见满天乌云压下,将那牛诸山团团围住,数万雷霆砰訇震响,电光如逸火流金,大雨倾盆。这边繁昌新镇及牛渚山前后左右村落,都吓得不知所为。只听得牛渚山雷雨中无数龙吟虎啸,足足的三日三夜,方才而止云收,一天晴霁。 众人渐渐安定,便到牛渚山去探看。只见那钓矶上已凿成一条平坦道路,直通进谷去。那谷口所有乱石,尽行划削,里面一片镜面也似的平地,那团黑气丝毫全无。众人料知无害,便一齐走进谷去。只见谷内正中立着一个石碣,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那背后却有四个大真字,凿着“永镇妖精”。众人看了大喜道:“原来百余年妖精,今早收伏,从今这不平谷可改称太平谷了。”当时禀报了太守。 此时太守姓任,双名道亨,四川重庆府长寿县人氏。为人极有孝行,博雅能文。当时闻报甚喜,便亲到牛渚山来踏勘了,便将此事缘由详报都省。都省专折奏闻。天子大悦,便传旨改平南府为太平府,即今之安徽太平府也。那太平谷内有了这件奇事,四方远客纷纷而至,咸来观看。有些好事的,各将天书摹搨了,携去分赠亲友。那符篆,端的没有一个人识得,只是极有威灵,悬之凶宅,妖魅都纷纷潜避,所以人人珍为至宝。三年之后,太平谷忽然又是一夕大雷雨,竟将谷口封闭,那石碣便从此永藏。 且说任道亨莅任太平府,勤敏称职。是年奉旨升任龙图阁直学士,入京供职。不上数月,奉命出使岭南。闻知罗浮山仙景极佳,公事已毕,也不央别官陪奉,换了私服,带了几个仆从,入山寻胜。行至飞云峰所在,果然神秀天生,迥异凡世,喝彩不迭。望那飞云顶上,云气缥缈,似有神灵往来,叹赏不已。忽闻雷声殷殷,云影里飒飒地大雨点洒下来。任道亨对从人道:“山雨将来怎好?”数内一个侍从,乃是岭南博罗县派来伏侍的公人,说道:“前面不远,就是洞真观了,好去避雨。”主仆们紧走,那知已是奔不及了,大雨渐紧,衣服都有些淋湿。只见路左一丛古松林,里面露出几间白茅草屋,主仆只得奔那里去。到门首看时,却是个草庵,上面横着一块白粉扁额,写着“归元庵”三个字。 众人齐去叩门,里面一个人出来开了门。众人看时,乃是一个龙钟老道婆,问道:“众位官人何事?”一个公人道:“这是御前钦差相公,到你处避雨的。”道婆道:“请进来。”众人早已哄到草厅上,道婆随后进来。众人看那道婆,怄楼着背,白发蓬松,面黄肌瘦,鸡皮折绉,身上十分蓝缕,相貌十分偎催。众人道:“道婆,我们一者避雨,二者借杯茶吃。”那道婆聋着耳朵,又问了一遍,说:“茶有,官人们请坐。”一面说,一面扶墙壁往后面去安排。从人们道:“茶叶好些,多赏你几钱不打紧。”道婆应了一声。任道亨道:“庵里只你一人么?”道婆道:“便是。”任道亨倒有些不过意。 等了片刻,雨倒不落了。任道亨看那庵里却也精致,上首供奉着几位圣贤,侧首悬挂一幅小楷书。近前看时,乃是《黄庭内景经》,端的笔法精严。任道亨喝彩。看到那款识,写着“宣和元年仪封祝永清书”,任道亨惊道:“这字却象他的真迹,为何埋没在此?”又看上面有“宣和御府”小印,一发骇然。只见那道婆捧着个桶盘,七个八珂璫的泡了好几碗茶出来,放在桌上,叫道:“官人们吃茶。”当中又一个玉杯儿,道婆取来双手捧与任道亨道:“这杯好茶,与众不同,是老妇人奉承相公的。”任道亨忙接过来,看那杯时,果是羊脂白玉,雕刻得玲珑剔透,心中大疑道:“看他这般贫穷,却怎的有此珍玩?”又看那杯儿里,却是一杯白水,并无茶叶。任道亨响喉咙笑问道:“为何我这杯儿没茶叶?”道婆笑道:“比有茶叶的高多哩,你吃吃看。”任道亨一来口渴,二来省得换,取来一饮而尽,咂咂舌头,也不过如此,放了玉杯。众人也都吃了茶。 任道亨道:“兀那道婆,这幅字那里的?”道婆道:“是我家里的。”任道亨道:“晓得是你家里的,你从那里得来的?”道婆道:“是祝永清写的。”任道亨道:“怕不省得。你总有个来处?”道婆笑道:“什么来处去处,便是祝永清写了亲手送我的。”任道亨听罢,哈哈大笑道:“你这婆子,倒是个古董鬼儿!教了你的乖罢:那祝永清乃是宣和年间人,款上明明写着,现有御府小印,乃是宣和墨宝,到如今一百四十多年了,你纵然寿长,也会他不着,这谎太撒得决裂了。”道婆笑道:“你看我有多少年纪了?”任道亨道:“不过八十岁。再多些,就算了九十岁。”道婆大笑道:“估不着,估不着!我老实对你说了罢,你道我是谁?我便是祝永清的浑家,武烈一品夫人陈丽卿也。”任道亨吃了一惊,半晌道:“你当真还是作耍?”道婆道:“我同你耍甚!我等三十六员雷霆上将,那年奉玉旨,随霹雳真君降凡,收伏了众妖魔,只有五员不归本职:吾父陈希真在庐山羽化;我丈夫祝永清在浙江西湖韬光山内羽化;刘慧娘明性见心,已皈依西方莲座,证果妙应广慧菩萨;云天彪直入儒宗。他们四人都位臻无极,不归本部,永不再降。他们的员缺,玉帝另选仙官补授。云龙、刘广、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傅玉、风会、祝万年、庞毅、苟桓、刘麒、刘麟、毕应元、真祥麟、范成龙、金成英、杨腾蚊、栾廷玉、栾廷芳、欧阳寿通、哈兰生、孔厚、唐猛、盖天锡、闻达、韦扬隐、李宗汤、康捷、王进、贺太平,都归本位,候玉旨迁升。前年闻得云龙已选入被香殿侍奉。刘广在世,忠孝无亏,合眼已得天仙证果,今又高迁。我因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班魔君尚未收伏,特留在牛渚山监管他们。今已收得,本要飞升,只因爱恋之心丝毫未尽,愿留此山。昨蒙玉帝敕我为氤氲使者,专管世上男女姻缘,和合喜庆,弥补人间恨事。役满之后,便升迁离恨天宫,亦永不再来了。只有那张叔夜,精忠大节的因缘已了,还该受人间香火二千五百年,圆满之后,超升常静天宫。伯奋、仲熊也永随父亲,为左右侍者。我等形神俱妙,变化无穷,欢喜多留几年,什么稀罕!这幅字,你既说官家的,我便送了你带去。”说罢,取下来,一束儿卷了递过来。 任道亨听毕,大惊失措,仆从伴当也都惊骇。任道亨接了那幅字,拜谢道:“夫人原来留形住世,弟子何幸得识仙颜。”正要哀告皈依,忽又疑虑道:“功臣图上我曾见过,陈丽卿是个绝色女子,即使老了,也不至这般惟悴。莫不真是这道婆捣鬼,着他撮弄,岂不可笑。待我再盘驳他看。”便问道:“弟子闻得夫人当年英雄无敌,平定梁山泊的功绩,并那当年的请将事实,可约略说与弟子听听否?”道婆笑道:“已过的事,只管提他做甚!本待同你细谈,一者仙凡路隔,二者与你萍水相逢,你又公事匆忙得紧,那段因缘一二句如何说得尽。你要识得底里,五百年后,我去教忽来道人俞仲华撰一部《荡寇志》与你们大家看。我不是陈丽卿,那陈丽卿从庵外来了。” 众人不信,都到山门外看时,道婆把他们演了出去,扑的把庵门关了。任道亨怒道:“这婆子好没道理,这般捣鬼演样,我们再敲进门去,还了他茶钱,问他一番。”正要打门,忽然刮喇喇的起了个大霹雳,山岳振撼,红光矅目,那草庵变了片绿芜空地。众人大惊,只见那空地上现出一员女将,依然玉貌花容,头戴闪云金凤翅冠,身披猩红连环锁子黄金甲,骑着那匹枣骡火炭飞电马,挂着那口青錞宝剑,贯弓插箭,右手倒提那枝梨花古定枪,左手揽着辔缰,高叫道:“吾乃陈丽卿也!任道亨,我念你孝行可嘉,特赐你灵霄九转琼浆一杯,你寿可三周花甲。可惜你无仙缘,当面错过。你进京见官家,可与我寄请圣安。我去也!”说罢,把马一拎,一声长啸,骑着枣骝,泼喇喇的往那叠蟑层峦之上,轻云缦雾之中,凭空飞去,好似一条电光,霎时不见。但见松涛哀泻,涧水悲鸣,灵雨空濛,云气奔走,那四面的山光围绕,空翠欲滴而已。是人,是仙,是真,是梦,是笔,是墨,都不可辨。众人呆了半晌,只是望空礼拜,懊悔不迭,慢慢的下了山去。 任道亨回京面圣,据实将这事奏闻,并将视永清的墨迹恭呈御览。理宗看了惊道:“这是宣和内府之墨宝。那年朕悬寝宫,被雷雨凭空摄去,今日却回来,真仙家之宝也。”重赏了任道亨。那任道亨果活到一百八十一岁,直到元顺帝至正末年还有其人,仁宗曾封他为故宋遗民,人咸以为忠孝之报云。 仲华又曰:那梁山上一百八个好汉,便是如此了结,正应了那年卢俊义之梦。在下听得施耐庵、金圣叹两先生都是这般说,并没有什么宋江受了招安,替朝廷出力,征讨方腊,生为忠臣,死为正神的话;也并没有什么混江龙李俊投奔海外,做暹逻国王的话。这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小厮们,生就一副强盗性格,看着那一百单八个好汉十分垂涎,十分眼热,也要学样去做他,怎奈清平世界,王法森严,又不容他做,没法消遣,所以想到那强盗当日的威风,思量强盗日后的便宜,又望朝廷来陪他的不是,一相情愿,嚼出这番舌来。在下又听得一位高明先生说:“那一百单八个好汉,并非个个都是光棍,人人没有后代,当时未必杀戮得尽。传到日后,子孙知他祖宗正刑之苦,所以编出这一番话来,替他祖宗争光辉,替他祖宗出恶气,也未见得。”这话也在情理上。看官,在下的《荡寇志》七十卷,结子一回,都说完了。是耶非耶,还求指教。诗曰: “续貂着集行于世,我道贤奸太不分!只有朝廷除巨寇, 那堪盗贼统官军?翻将伪术为真迹,未察前因说后文。 一梦雷霆今已觉,敢将柔管写风云。” “雷霆神将列圜邱,为辅天朝偶出头。怒奋娉婷开甲胄, 功收伯仲绍箕裘。命征师到如擒蜮,奏凯歌回颂放牛。 游戏铺张多拙笔,但明国纪写天麻。” 附录一:清咸丰三年初刻本序跋  序古月老人 自来经传子史,凡立言以垂诸简编者,无不寓意于其间。稗官野史,亦犹是耳。顾其用笔也各有不同,或直达其情,或曲喻其理,或明正其事之是非,或反揭其意之微妙。所贵天下后世之读其书者,察其用笔之初心,识其用意之本旨,然后一览无余,全部之脉络贯通,精神毕现矣。耐庵之有《水浒传》也,盛行海隅,上而冠盖儒林,因无不寓目赏心,领其旨趣;下而贩夫皂隶,亦居然口讲手画,矜为见闻。然而此犹浑言之也。读其书则同,解其书则异。原夫耐庵之本旨,极欲挽斯世之纯盗虚声、笼络驾驭之术,特不明言其所以然,仅从诡譎当中尽力描写,以待斯人之自悟。充是意也,虽上智者少,积而久之,自能令人人反复思量,得其本意,因文笔之曲而有直体者也。独不解夫罗贯中者,以伪为真,纵奸辱国,殃诸梨枣,狗尾续貂,遂令天下后世,将信将疑,误为事实。是诚施耐庵之罪人,名教中之败类也。嗣因圣叹出,不惮烦言,逐层剔刷。第诈伪之情形虽显,而奸徒之结束未详。世有好谈事故,而务求其究竟者,终觉游移鲜据。余山居年暮,每言及此,常抱不平。庚戌冬,故友仲华之嗣君伯龙来,出其先人《荡寇志》遗稿。余夙知仲华之有是书也,特未尝索观。乃今一见之,觉其发微摘伏,符合耐庵,因嘱其嗣君曰:《荡寇志》因先人之遗名矣,盍直而言之日《结水浒》?盖是书出,而吾知有心世道者之所共赏。将付剞劂,敢为序。时在 咸丰元年岁次辛亥春王月,古月老人题并书。  俞仲华先生荡寇志序陈奂 前书以《水浒》名其传。浒者,厓也。夫以天地之宽,人民之众,区区百有八人,横肆于水旁压侧,篇末仍以“天下太平”为归宿。其中类叙邪心之炽,畔道之萌,遭官司之催捕,受吏胥之陷溺。渊之鱼耶,丛之雀耶?贪生而畏死者,谁不逃獭鹤之驱使,有不走入水旁厓侧,不得其所。前之作者,其默操清议之微权已。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国曰市井,在野则曰草莽。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纵不能禁止獭鹯之无有,而却不许为甘驱之鱼雀。藉叔夜之声灵,而为梦中唤醒,此《荡寇志》之所由作也。汤西箴有言曰:“社稷山河,全是圣天子一片爱民如子的念头撑住。天下受多少快乐,做百姓的如何报得?只有遵依圣谕,孝顺父母,故事师长,早完国课,做好人,行好事,共成个熙熙皞皞之世界。”此即后志之衷,更进前传之笔,所以结“天下太平”四字,一部大吉祥书。徐君午桥,宰官江南,解囊鋟版,不独为好友宣名,而要于世道人心亦有维持补助之德云。咸丰二年秋七月,长洲陈矣拜序。  序徐佩珂 《水浒》一书,施耐庵先生以卓识大才,描写一百八人,尽态极妍。其铺张扬厉,似着其任侠之风;而摘伏发奸,实写其不若之状也。然其书无人不读,而误解者甚肌非细心体察,鲜不目为英雄豪杰。纵有圣叹之评骘,昧昧者终不能会其本旨。尤可怪者罗贯中之《后水浒》,全未梦见耐庵、圣叹之用意,反以梁山之跋扈鸱张,毒痡河朔,称为真忠义,以快其谈锋。殊不思稗官吐属,虽任其不经,而于世道人心之所在,则必审之又审,而后敢笔之于书。余风尘下吏,奔走有年,间于山陬僻壤,见有一二桀骜者流,倘闻其说,恐或尤而效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此《后水浒》之书,不可不防其渐也。我朝德教隆盛,政治休明,魑魅罔两之徒,亦当屏迹。况乎圣天子握镜临宸,垂裳播化,海宇奏升平之象,苍黎游熙皞之天。封疆大吏整饬多方,惟明克允,水旱则倡施赈济,丰稳则建置义仓,犹复宣讲圣谕,化蠢导顽。草野编氓莫不闻风向善,共乐陶甄于化日光天之下。岂容有此荒谬之书,留传于世哉?余友仲华俞君,深嫉邪说之足以惑人,忠义、盗贼之不容不辨,故继耐庵之传,结成七十卷光明正大之书,名之曰《荡寇志》。盖以尊王灭寇为主,而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败,忠义之不容假借混朦,庶几尊君亲上之心,油然而生矣。辛亥之夏,其嗣君伯龙,嘱余镌板。余喜其堂堂正正,笔法谨严,与余意吻合,遂付梓人,以公海内,萶年而始成。读仲华之书,可想见其为人矣;而于世道人心,亦当有裨益云。时在咸丰二年岁次壬子盂秋朔旦,武林徐佩珂书于秣陵官廨。  识语俞龙光 龙光谨按:道光辛卯、壬辰间,粤东瑶民之变,先君随先大父任,负羽从戎。缘先君子素娴弓马,有命中技,遂以功获议叙。已而归越,以岐黄术邀游于西湖间。岁壬寅,嗊夷犯顺,又献策军门,备陈战守器械,见赏于刘玉坡抚军。晚归玄门,兼修净业。己酉春王正月,无疾而逝。着有《骑射论》、《火器考》、《戚南塘纪效新书释》、《医学辨症》、《净土事相》,皆属稿而未镌。而尤有卷帙繁重者,则《荡寇志》是。《荡寇志》,所以结《水浒传》者也。感兆于嘉庆之丙寅,草创于道光之丙戌,迄丁未,寒暑凡二十易,始竟其绪,未遑修饰而殁。龙光赋性钝拙,易克纂修。惟忆先君子素与金门范先生、循伯邵先生最友善。是书之作也,曾经两先生评鸳。当其朝夕过从,一庭议论,所有传中余绪,以及应行修润之处,龙光亦窃闻之。遂不揣谫陋,手校三易月,惟以不背先君本意而止。书成,邮寄金陵,请质于午桥徐君。徐君为父执中最肫挚,怂恿付梓,并慨然出资以成之。嗟乎,耐庵之笔深而曲,不善读者辄误解;而复坏于罗贯中之续貂,诚恐盗吉孔甘,乱是用彰矣!盖先君子造意,虽以小说稗官为游戏,而于世道人心亦大有关系,故有是作。然非范、邵两先生不克竟其成,非午桥徐君不能寿诸梨枣也。是书之原委有如此云尔。 咸丰元年辛亥夏五月辛丑望,男龙光谨识。  荡寇志缘起忽来道人 仲华十有三龄,居京师之东长安街,梦一女郎,仙姿绝代,戎装乘赤骄,揽辔谓仲华曰:“余雷霆上将陈丽卿也,助国家珍灭妖氛,化身凡三十六矣。子当为余作传!”仲华唯唯,将有所问,惊霆裂空,电焰流地,檐头瀑布澎湃,悸而寤,灵爽不可接也。仲华夙好事,既感斯兆,经营屡屡而未慊志。偶见东都施耐庵先生《水浒传》,甚惊其才。雒诵回环,追寻其旨,觉其命意深厚而过曲,曰:“是可藉为题矣!”踵而要其成,随时随事,信笔而发明之。谓真灵付嘱也可,谓仲华附会也亦可。嗟夫!文章得失,小不足悔,耐庵固已先言之矣。梦则嘉庆十一年四月初九日漏三下。                 忽来道人自题。 附录二:清同治十年重刻本所增序跋  识语俞煐 谨按:是书之作,始于道光中叶。尔时无所谓寇焉,名之曰《荡寇志》者,盖思之深,虑之远尔。迨至咸丰元年,始付剞劂氏。时值寇焰方张,古月老人乃更其名曰《结水浒》,行之于世,历有年所。但迩来区宇荡平,既除既治,所谓寇者,则又自有而之无矣。故仍其名而曰《荡寇志》者,匪特昭其实,亦微,伯氏之先知灼见,已在数十年之前也。自兹以始,我国家垂光锡柞,叶奕蕃昌,九州四海,悉主悉臣,亿载万年,为父为母,既无所为寇,并无所为荡矣。椅欤休哉,侯其祎而! 同治重光协洽阳月,山阴少甫氏俞煐识于穗垣之退思轩。  续序半月老人 夫防乱于未乱之先,智虽竭而心犹虑其不足;启乱于未乱之始。机一动而祸已伏于无穷。六经、四子之书,所以绝人心之私伪,即以杜斯世之乱萌也。而后世犹有敢于纵恣,以肆行而无忌者。况复有启之者欤?施耐庵之有《水浒传》也,其中一百八人,虽极形其英雄豪杰之谊气,而实着其邸张跋扈之非为。不然,当四海一家之时,而雄据一隅以自行其志,名之曰“聚义”,谁非王土,谁非王臣,天下岂有两义乎?迨至有罗贯中之《后水浒》出,直以梁山之一百八人为真英杰,真忠义,而天下之祸即由是而始。予少时每遇稗官小说诸书,亦尝喜涉猎,而独不喜观前后《水浒》传奇一书。盖以此书流传,凡斯世之敢行悻逆者,无不藉梁山之鸱张跋扈为词,反自以为任侠而无所忌惮。其害人心术,以流毒于乡国天下者,殊非浅鲜。近世以来,盗贼蜂起,朝廷征讨不息,草野奔走流离,其由来已非一日。非由于拜盟结党之徒,托诸《水浒》一百八人,以酿成之耶?俞君吉甫次兄仲华先生,少年颖悟,博极群书,凡天人性命之书,以及稗官野史之说,无不流览,浃洽贯通,卓然为一代硕儒,不独浙之名士而已。初从尊人先大夫宦游粤东,既而归浙,着《荡寇志》一书。由七十一回起,直接《水浒》,又名之曰《结水浒传》,以着《水浒》中之一百单八英雄,到结束处,无一能逃斧钺。俾世之敢于跳梁,藉《水浒》为词者,知忠义之不可伯托,而盗贼之终不可为。其有功于世道人心,为不小也。迩来赖圣天子威灵,两宫皇太后厚福,凡跳梁小丑,无不俯伏授首,宇内渐次荡平。耐庵、贯中之前后《水浒传》,贻害匪浅;仲华失生之《荡寇志》,救害匪浅,俱已见之于实事矣。昔子舆氏当战国时,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韩文公以为功不在禹下。而吾诓《荡寇志》一书,其功亦差堪仿佛云。仲华性惆傥,淡泊不以功名得失为念,以酒一壶,铁笛一枝,分系牛角,游行于西湖之上,自号为“黄牛道人”。其于人世轩冕,不啻视若泥涂。以岐黄行世,复着有《医学辨症》,属稿未镌。设使有志功名,出其文经武纬之才,以拯斯民之水火饥溺,其勋业吾知其必有观也。虽然,仲华功虽不在当时,而《荡寇志》一书,其功非浅,抑亦可以不朽矣。余虽不获与仲华游,幸与吉甫游,常聆其言,因得以慨想其梗概焉。吉甫胸襟淡恬,拙于逢时,虽迍遵淹蹇,一笑付之,恂恂然于物无忤也。将续刻是书,因赘其言于左。时上章敦奘腊月,桂林半月老人序于羊城之扫闲轩。  续序俞灥 客有以《荡寇志》问于予者,曰:仲华一韦布之儒,手无尺寸之权。海内升平日久,人心思乱,患气方深,仲华独隐然忧之,杜邪说于既作,挽狂澜于已倒,其忧世之心,可谓深也已矣;其立说之旨,可谓正也已矣。然而附仙女之真灵,托长安之一梦,抑又何其诞也!是必有说以处此矣,敢以质谱吾子。予乃矍然曰;微子言,予亦几忘之矣。呜呼,予兄弟七人,仲华乃次见也。幼失恃,钱太淑人抚养成立。家藏书万卷,旯数年卒其业,于古今治乱之本,与夫历代兴废之由,罔不穷其源委;下至稗官小说,风俗所系,人心攸关,尤致意焉。弱冠,侍先大夫游于粤。嘉庆中叶,黎民滋事,先大夫奉檄驰办,兵不及发,挺身前往。至珠厓城下,时已昏黑。黎众执火持械,如烛龙万丈,由山谷间蜿蜒而下。城内外居民,哭声不绝。先大夫下令日:毋恐!尽出尔炮械烛炬,张施于女墙上下。霎时星斗灿陈,雷霆骤至,震耳骇目。而火光之蜿蜒于山谷间者,屹然而止。乃敛得实情,激于营弁之苛索,遣人偷之曰:大兵至矣,深知尔辈苦情,不忍遽加以戮,其听我谕。单骑入贼,贼不敢动。执二人归,讯之,皆汉人,以《水浒》传奇煽惑于众,适有苛索之事,遂成斯变。于是歼厥渠魁,而以岁歉饥民鼓噪具报,乃寝其事。道光初叶,先大夫权篆桂阳,有赦囚罗喜密报曰:土棍梁得宽,结会万余人,推生员罗帼瑞为宋大哥,将起事焉。时先批钱太淑人随从任所,佐先大夫内助,悉从宽厚,仁慈隐恻,四境交推,而于狱囚尤为矜恤。罗喜援赦出囚,不忍去,涕泪交并,次日负薪以献,密告此事。盖桂阳与楚南毗连,杂出于瑶排之间,梁得宽啸聚两省愚民,约期起事。先大夫于其未集之先,调所部兵目,及三江协标下弁兵,会猎于鹿鸣关外之猿臂寨。从间道出,获首要百余人,起出叛逆歌词,及入会姓名籍贯伪册等件,约有万人,多系无知良民,被其逼胁入会。先大夫炽火于庭,焚其伪册。众皆愕然,梁得宽大声疾呼曰:狱上,必尽发乃止!立毙杖下,毁其器械,夷其巢穴,锄其强梗,而民心始定。时学政白小山太老师按临州郡,迷于大吏。至道光十二年,楚有赵金龙之变,以先大夫得是处民心,檄守两省边徼。龙光所云兄负羽从戎,即此时也。先大夫秘言其事,不欲自诩其功。兄之自序,盖从先志焉。兄生于都中,幼时多疾,有女冠陈丽卿者愈之,故云。但是书之作,始于道光六年,与兄夜坐,约三更后,星光如筛,尽下西北隅;少顷,一大星复起,众星随之。兄曰:太白侵斗,乱将作矣。孰知罗贯中之害,至于此极耶!晓白诸庭,先大夫命兄作是书,命五弟临作《细史正气录》以辅之,更五弟之名曰辅清。予于乙未科旋里秋试,晤兄于武林,其书甫就。迫庚子科复往,则书又尽删。盖三易其稿云。道光己酉仲春,得兄讣音,附遗函一帙,知死于是年元旦诵《金刚经》百遍而逝。其书曰:乱始于广东,乱终于广东(厥后果歼于粤东之潮嘉境内,其贼乃平。)予驰书于其子龙光,询是书,而午桥徐君已梓于姑苏矣。仍归板于越,盖义举也。其时龙光尚存,曾受知于罗萝村先生,以经学冠吾越郡。未数年,仅存二嫂一人,售此书为生。日久板渐滤灭,仍寄徐君补刻。讵姑苏城陷,而板亦毁弃无存。吾乡相继蹂躏,二嫂被害,兄之一脉于是乎绝。哀哉,荒梓累累,远在数千里,祭扫无人。中表钱湘贷金续刻是书,以营窀穸之资。板成,存于钱氏旅邸。予以第四子司其烝尝,俾有所归云。客去,予乃喟然叹曰:古今来史乘所载,事多失实。忠孝所存,有不能径行直达者,而始以杳渺之谈出之,固不仅《荡寇志》也。予不能为亲者讳其善,而直陈之,人倘有以此见消者,则诚无言以对矣。所可惜者,《史录》已付红羊之劫,不与之俱传耳。 同治辛未仲夏,弟晴湖俞灥谨志。  续刻荡寇志序钱湘 噫,著书立说之未易言也!古人慎之又慎,而犹未敢笔之于书,诚以卷帙一出,即为世道人心所关系,非可苟焉己也。然而世之怀才不遇者,往往托之稗官野史,以吐其抑塞磊落之气,兼以寓其委曲不尽之意。于是人自为说,家自为书,而书之流弊起焉。盖不离乎奸、盗、诈、伪数大端,而奸也、诈也、伪也,害及其身,盗则天下之治乱系之,尤为四端之宜杜绝而不容缓者,此《荡寇志》之所由作也。且夫为盗者,诚有罪矣,而迫之使盗,不尤重乎?高俅、蔡京辈卒未能幸逃法网,其果报固已彰彰已。推之一官一邑,司牧者判一词,决一狱,未能衷诸天理,准诸人情,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怨气充积,由微至着,酿成厉阶,变速者祸小,变迟者祸大。不必其忍并生灵,枉滥横起也,而血气心知之伦,夫固已骚然动矣。咸丰三年,五岭以南,崔苻四起,以绎帕蒙首,号曰红兵,蜂屯蚁聚,跨邑连郡。于斯时也,搀枪晓碧,烽火昼红,惟佗城岿然独存,危于累卵。当道诸公急以袖珍板刻播是书于乡邑间,以资功惩。厥后渐臻治安,谓非是书之力也,其谁信之哉!庚午秋,予将有珠江之行,道出玉屏山下,仲华之故居在焉。谨以纸钱一陌,麦饭一盂,奠于忽来道人之墓下。残碑倒卧,荆棘纵横,夕照寒烟,虫声如雨,徘徊久之而不能去。长老曰:“岁时烝尝,赖吉甫耳。迩来典质以供,不致馁而。第日后则未可料也。为我告吉甫云:清介是持,徒自苦耳。”及至粤以告,卒不能易其操命也。殆将穷饿以终其身乎,而仲华之窀穸奚赖耶?于是以《荡寇志》盛行于大江南北,巨本之有批注者,为发逆所嫉,毁于姑苏。当时有识者曰:“贼其遂亡乎,自知其非义而去之也!”已而果然。乃从沈观察乞书于楚南太守周铁园,又从姚君庆堂于唐君午峰处得副本以较订之。诸公好义,乐于从事,而是书遂成,吾乃解囊以助。工竣,吉甫致板于予,曰:“姑偿汝贷,而后归之。”因却不允。吾不知其一介不取之心,至老而弥坚也。因而思夫淫辞邪说,禁之未尝不严,而卒不能禁止者,盖禁之于其售者之人,而未尝禁之于其阅者之人;即使其能禁之于阅者之人,而未能禁之于阅者之人之心。兹则并其心而禁之。此不禁之禁,正所以严其禁耳。况是书也,旁批笺注,鸳鸯之绣谱在焉,若从而删之,徒以供牧竖贩夫之一噱耳。昔板桥氏自序其集曰:“有私刻以渔利者,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吾于是书亦云。慈谿瑟仙钱湘序。 附录三: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七十回结末 金圣叹伪作的“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晁盖七人以梦始,宋江、卢俊义一百八人以梦终,皆极大章法。)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影张叔夜字,妙。)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可谓吉祥文字。)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真正吉祥文字。)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稍,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妙,妙。)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什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摆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不朽之论,可破续传招安之谬。)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不朽之论。)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伏传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真正吉祥文字。)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真正吉祥文字。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真所谓愚而好自用也。)诗曰: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 不闻嘶马动将军。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 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好诗。)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完租安隐尊于帝, 负曝奇温胜若裘。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 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好诗。以诗起, 以诗结,极大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