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全评石头记 - 第 2 页/共 29 页

【蒙: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帽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聚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诗云:【甲戌双行夹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甲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甲戌侧批: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甲戌侧批:点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甲戌侧批: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甲戌侧批: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甲戌眉批: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甲戌侧批: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甲戌侧批:为葫芦案伏线。】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甲戌侧批: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甲戌侧批: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甲戌侧批: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甲戌侧批: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甲戌侧批:找前伏后。士隐家一段小枯荣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甲戌侧批:注明一笔,更妥当。】谁想他命运两济,【甲戌眉批: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甲戌侧批: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便为人上人。【甲戌侧批:更妙!可知守礼俟命,终为俄莩。其调侃寓意不小。】【甲眉: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甲戌侧批: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甲戌侧批: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甲戌侧批: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甲戌侧批: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甲戌侧批: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甲戌侧批: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戌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甲戌侧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甲戌眉批: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高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资睿德,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甲戌侧批: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甲戌侧批:总为黛玉极力一写。】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甲戌侧批:带写贤妻。】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甲戌侧批: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甲戌眉批: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甲戌侧批: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又为冷子兴作引。】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学生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甲戌侧批:又一染。】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甲戌眉批: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甲戌眉批: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甲戌侧批: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甲夹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戌侧批: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甲戌侧批: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甲戌侧批: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甲戌侧批: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戌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甲戌眉批: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甲戌侧批: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甲戌侧批:好!若多谈则累赘。】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甲戌侧批: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甲戌侧批: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甲戌侧批: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甲戌侧批: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甲戌侧批:叹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戌侧批: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戌侧批: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甲戌侧批: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甲戌侧批: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酷轩峻,就是后【甲戌侧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甲戌侧批: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甲戌侧批: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甲戌侧批:“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甲戌侧批: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戌眉批: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甲戌侧批:一转有力。】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甲戌侧批:演。】与荣国公【甲戌侧批:源。】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甲戌侧批: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甲戌侧批: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甲戌侧批: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甲戌侧批: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甲戌侧批: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二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甲戌侧批:因湘云,故及之。】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甲戌侧批: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甲戌侧批: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伏下贾琏凤姐当家之文。]】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甲戌侧批: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甲戌侧批:总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甲戌侧批: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甲戌侧批: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甲戌侧批: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甲戌眉批: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示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甲戌侧批: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正是宁、荣二处支谱。】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戌侧批: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甲戌侧批: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甲戌侧批:此亦略举大概几人而言。】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甲戌侧批:譬得好。】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甲戌侧批:恰极,是确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云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甲戌侧批:《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甲戌侧批: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甲戌侧批: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甲戌眉批:又一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甲戌侧批:说大话之走狗,毕真。】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甲戌侧批:如闻其声。甲戌眉批: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戌侧批: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蒙侧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甲戌眉批: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甲戌侧批:恭敬。】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甲戌侧批: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甲戌侧批: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甲戌眉批: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甲戌侧批: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甲戌侧批:“原”也。】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甲戌侧批:因汉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甲戌侧批:“应”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甲戌侧批:“叹”也。】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甲戌侧批:“息”也。】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复接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甲戌侧批:带出贾环。】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甲戌侧批:另出熙凤一人。】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甲戌侧批:未见其人,先已有照。甲戌眉批: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甲戌侧批: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甲戌侧批: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甲戌侧批:画。】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甲戌侧批: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   【甲戌侧批: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忙回头看时——【己双行夹批:语言无味,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视此则视墨如土矣。似此则演至千回万回可也。】   【蒙: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帽,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帽,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二字触目凄凉之至!】林黛玉   【蒙: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甲戌侧批: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戌侧批: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戌侧批: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甲戌侧批: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戌侧批: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甲戌侧批:全是假,全是诈。】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戌侧批: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戌侧批:写如海实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戌侧批: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戌侧批:实写黛玉。蒙侧批: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戌侧批: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有日到了都中,【甲戌侧批:繁中简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戌侧批: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甲戌侧批:至此渐渐好看起来也。】拿着宗侄的名帖,【甲戌侧批: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甲戌侧批: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甲戌侧批:《春秋》字法。】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甲戌侧批:《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甲戌侧批: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戌侧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甲戌侧批:三字细。】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戌侧批: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自忖之语。]】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甲戌侧批:先从街市写来。】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戌侧批: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甲戌侧批: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甲戌侧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甲戌眉批: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甲戌侧批: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戌侧批: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戌侧批:自然顺写一笔。】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甲戌眉批: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戌侧批: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邢氏。】这是你二舅母,【王氏。】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戌侧批:声势如现纸上。甲戌眉批: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戌侧批:不犯宝钗。】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戌侧批: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戌侧批:《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戌侧批: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戌眉批: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其钗环裙袄,【甲戌侧批:是极。】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戌侧批:毕肖。】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甲戌侧批: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戌侧批: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戌侧批: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戌侧批: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戌侧批: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戌眉批: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甲戌侧批:文字细如牛毛。】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戌侧批:是作书者自注。】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戌侧批: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戌眉批: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甲戌侧批:为后菖菱伏脉。】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戌侧批: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戌侧批: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戌侧批:原有此一想。】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戌侧批:头。】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戌侧批: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甲戌侧批: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戌侧批:为阿凤写照。甲戌眉批: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甲戌侧批: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甲戌侧批: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甲戌侧批: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甲戌侧批: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戌侧批: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戌眉批:“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甲戌侧批: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戌侧批: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戌侧批: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戌侧批: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戌侧批:文字好看之极。】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甲戌侧批: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甲戌侧批: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甲戌侧批:总为黛玉眼中写出。】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甲戌侧批: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戌侧批: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甲戌侧批:却是日用家常实事。】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戌侧批:仍归前文。妙妙!】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戌眉批: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甲戌侧批: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戌侧批:深取之意。[凤姐是个当家人。]】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甲戌侧批: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甲戌侧批: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甲戌侧批: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戌侧批:追魂摄魄。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暂且不忍相见。【甲戌侧批: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甲戌侧批: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甲戌侧批:得体。】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戌侧批: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戌侧批: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海(上台下皿)。【甲戌侧批:海(上台下皿),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甲戌侧批:雅而丽,富而文。】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甲戌夹批:实贴。】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戌侧批:先虚陪一笔。】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甲戌侧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甲戌侧批: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戌侧批: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甲戌侧批: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甲戌侧批:金乎?玉乎?】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戌侧批: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戌侧批: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戌侧批: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甲戌眉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骨变成金玳瑁,□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戌侧批:点缀宦途。】再见罢。【甲戌侧批: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侧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侧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戌侧批: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戌侧批:与甄家子恰对。】极恶读书,【甲戌侧批: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甲戌侧批:这是一段反衬笔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甲戌侧批: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虽【甲戌侧批:“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戌侧批: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甲戌侧批: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戌侧批: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甲戌眉批: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甲戌侧批:后房门。】由后廊【甲戌侧批:是正房后廊也。】往西,出了角门,【甲戌侧批: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戌侧批: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戌眉批: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戌侧批: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戌侧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戌侧批: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戌侧批: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甲戌眉批: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戌侧批: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甲戌侧批: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戌侧批:余为一乐。】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甲戌侧批: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倒不见那蠢物【甲戌侧批: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戌侧批: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侧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戌眉批: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眉批: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戌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甲戌侧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甲戌侧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戌侧批: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戌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病如西子胜三分。【甲戌侧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戌眉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戌侧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戌侧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了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戌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甲戌侧批: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甲戌侧批: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戌侧批: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甲戌侧批: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戌侧批: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甲戌侧批: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戌侧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戌侧批: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甲戌眉批: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侧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戌侧批: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侧批: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甲戌侧批: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戌眉批:“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甲戌侧批: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甲戌侧批:跳出一小儿。】我就在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甲戌侧批: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甲戌眉批: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娇红、香翠等俗字。】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宙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甲戌侧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甲戌侧批: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戌侧批: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蒙侧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戌侧批: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甲戌侧批: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甲戌眉批: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戌侧批: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甲戌侧批: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蒙侧批: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甲戌侧批: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蒙侧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蒙: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蒙: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题曰: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诚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甲戌侧批: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戌侧批: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甲戌侧批: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甲戌侧批:“有”字改得好。】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甲戌侧批: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甲戌侧批: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甲戌侧批: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甲戌侧批: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戌侧批: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胁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甲戌侧批:原可疑怪,余亦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甲戌侧批:语气傲慢,怪甚!】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戌侧批: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甲戌侧批: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甲戌侧批: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甲戌侧批: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甲戌侧批: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甲戌侧批: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甲戌侧批: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甲戌侧批: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甲戌侧批:余亦欲问。】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甲戌侧批:骂得爽快!】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甲戌侧批: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甲戌侧批: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甲戌侧批:忙中闲笔用得好。】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甲戌侧批: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甲戌侧批: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甲戌侧批: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甲夹批: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甲戌侧批: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甲戌眉批: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甲戌侧批: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甲戌侧批:早为下半部伏根。】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甲戌侧批: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甲戌侧批: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甲戌侧批: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戌侧批: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甲戌侧批: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不再娶第二个了,【甲戌侧批:虚写一个情种。】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戌侧批: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甲戌侧批: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甲戌侧批: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甲戌侧批: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戌侧批:可怜!】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甲戌侧批:可怜真可怜!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甲戌侧批:世路难行钱作马。】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戌侧批: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甲戌眉批: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境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跽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甲戌眉批: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甲戌侧批: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甲戌侧批: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甲戌侧批: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甲戌侧批:奸雄。】是我实不能忍为者。”【甲戌侧批: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甲戌侧批: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甲戌侧批: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甲戌侧批:“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戌侧批:奸雄欺人。】等我再谜遄茫蚩裳狗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甲戌侧批:因此三四语收住,极妙!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甲戌侧批: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甲戌眉批: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甲戌眉批: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词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甲戌侧批: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甲戌侧批: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甲戌侧批: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甲戌侧批: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甲戌侧批: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莹润,举止娴雅。【甲戌侧批:写宝钗只如此,更妙!】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甲戌侧批: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甲戌侧批: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甲戌侧批: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甲戌侧批: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   在路不记其日。【甲戌侧批: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甲戌侧批:写尽五陵心意。】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戌侧批:陪笔。】或是你姨爹家。【甲戌侧批: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司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司、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甲戌侧批: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甲戌侧批:知子莫如父。】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甲戌侧批: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甲戌侧批:薛母亦善训子。】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甲戌侧批:大家尚义,人情大都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甲戌侧批:好香色。】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甲戌眉批: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甲戌侧批:老太君口气得情。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甲戌侧批: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甲戌眉批: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甲戌侧批: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甲戌侧批: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甲戌侧批: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甲戌侧批: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梦:正是:】   【渐入鲍鱼肆,反恶芝兰香。】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蒙: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甲戌侧批: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甲戌眉批: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旧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戌侧批: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甲戌侧批: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甲戌侧批: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甲戌侧批: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拔,似新出一人耳。甲戌眉批: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甲戌侧批: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甲戌侧批: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戌侧批:此一句是今古才人通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甲戌侧批: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甲戌侧批: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甲戌侧批: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甲戌侧批: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甲戌眉批: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甲戌侧批:“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甲戌侧批:“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甲戌侧批: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甲戌侧批:随笔带出,妙!字意可思。】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甲戌侧批: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甲戌侧批:借贾母心中定评。】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甲戌侧批:又夹写出秦氏来。】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