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 30 页/共 31 页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 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 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 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 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 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 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 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 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他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 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 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 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 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 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 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 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 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 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 "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 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 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 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与珍大爷的事, 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 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们爷们往陵上去,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数年不管家事,那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奴才还有奴才呢。 "贾政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 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第一零七回  散余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 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往江西监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 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 亦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 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 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 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 "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 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 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 邢夫人尤氏听见那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 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 叫我们大老爷同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 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 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 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 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 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 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 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抛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 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 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贾政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 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 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 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他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 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 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 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伏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 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谅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 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 "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 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 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忙出来迎接。 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他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 先前原打算贾母等恼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 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 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他, 王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 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 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 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 "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 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政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 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 "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 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 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是哥哥犯事所致, 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来,贾母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 只不好露出来。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 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 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 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 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 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 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 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 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 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 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零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理家,又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为贾母疼惜,王夫人等虽则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将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的,如今较之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风姐也不敢推迟,扶病承欢贾母。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 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 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 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 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贾母道:“自从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前一样的热闹, 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 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 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 "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侯倒做过好几次,如今他过了门,倒没有做。 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 倒难为他。”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导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原来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 说说笑笑,再别要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 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 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林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 所以到底不长命。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 热热闹闹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欢喜这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来了, 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没有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 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 所以来问侯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 便与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 "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 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 "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 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 "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 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 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呕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 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 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 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 他代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 若如今行起来了,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 "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小的时侯儿都高兴,如今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   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 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得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不是要行令吗。”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 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 "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 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 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 "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 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 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 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宝玉巴不得要说, 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 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儿。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 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 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 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躁的很,脱脱衣服去,挂了筹出席去了。这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便去了,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 不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Ь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中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 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 "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 "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 太太叫我来找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便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 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 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 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家散坐说话。不题。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 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 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 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 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 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 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 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 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 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 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他, 只说已走过了,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 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 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 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 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 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 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 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 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 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 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 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 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宝玉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 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 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 他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 竟无一梦,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 "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宝钗睡了, 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 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知是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 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寐,宝玉若有动静,再为出来。宝玉见袭人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宝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宝钗却一夜反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往里间走来,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等本没有睡,眼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倒上茶来。已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 问:“宝二爷昨睡得安顿么?若安顿时,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便说:“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起来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 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 这便怎么好!"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为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 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 碰着了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只为是宝钗的生日,即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 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呢。”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众人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   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 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了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来。据我说很该就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我家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 说我家没人,就要拣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 "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 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 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了。 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 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 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 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 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 "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事体。 "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伏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 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象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 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シ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 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 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顽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 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 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 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他!"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象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 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顽,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 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呶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 早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 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不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 却也纳闷:“怎么外边两夜睡得倒这般安稳?"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 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 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爷昨夜可真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 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 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 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不好意思。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稳!"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不来,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一则宝玉负愧,欲安慰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宝玉因心中愧悔, 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 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ぉ,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 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怎么想着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 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 `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 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 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 "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觉得头晕目眩, 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 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 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 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 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愈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题。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地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 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げ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 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 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掂记你,并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的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那种脾气。”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 "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 请他在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已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 "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 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 所以没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进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 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假, 日夜同王夫人亲视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 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 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 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问起来, 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就也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只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说"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家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 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去讲定。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 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打算?"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 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 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 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 "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 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 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 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 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 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 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 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 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 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 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 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 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 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 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 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 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 "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 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 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 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 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 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 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 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 "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 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 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 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 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 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 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 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 "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 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 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 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 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 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 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 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 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 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 `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 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 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琏二奶奶的似的。 "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 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 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 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 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 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 "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 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 "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 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 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 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 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 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却便走开,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 告诉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谅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 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 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 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鸳鸯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 "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 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 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 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 "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 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 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 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 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 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 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 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 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 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 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 叫他看着入殓。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 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 贾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 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 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 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 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 "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 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 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 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 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 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 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 "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 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 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 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 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 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 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 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 "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亲近得很,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他进来, 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拦他,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 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 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Ь的雨水,预备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 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 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 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 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 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 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 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 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 "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细细一瞧,好象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 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众 女人送营审问,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这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 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 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着,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 你若这么糊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 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凤姐道:“你听见说`他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过不的。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 "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儿道:“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 "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 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 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规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 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散。不题。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 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 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 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快叫琏儿。”贾琏领了宝玉等去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 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 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 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谅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 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 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 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 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跪下道:“赶回去料理清楚再来回。”贾政哼的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 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起来走到里头。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顿, 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 "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 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 "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还见过的呢。 "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们,还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重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来。”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 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会,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想猜,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了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谁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 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卤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 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计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 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 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 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终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 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 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 众人来叩腰门, 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 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 "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 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 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想到其间, 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绞去。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里去了?"道婆们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有妙玉,庵内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 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众人道:“怎么不听见!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必是那贼子烧了闷香。 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帐的婆子赶了出来罢,快关腰门!"彩屏听见恐担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 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 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道:“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这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 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 "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 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谅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 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来!"赵姨娘道:“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来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 "众人听见,早知是鸳鸯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问我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说着便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着,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于是爷们等先回。 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王夫人本嫌他, 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急忙道:“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惭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 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涨紫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贾政略略地看了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来陪贾政,贾政道:“不必。”兰儿仍跟着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 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干什么!"林之孝到:“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 正说着,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安,呈上丧事帐薄。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着林之孝起来出去了。 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贾政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了?"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贾琏叹了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让人带了大夫瞧瞧去。”贾琏急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得众人都恨,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 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 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只嘱咐"办理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 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回禀了。贾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   那人去了, 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 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 竟象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 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上去捶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小丫头子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待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 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请了刘姥姥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姥姥这里坐。   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凤姐着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姥姥去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姥姥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 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姥姥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 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欢, 便叫小红招呼着。刘姥姥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 便在背地里扯他。刘姥姥会意,便不言语。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姥姥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 "平儿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姥姥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合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姥姥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 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顽,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他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象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姥姥道:“这是顽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 "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平儿恐刘姥姥话多, 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姥姥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 ,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 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家来不得。昨日又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 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 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撵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谅姑奶奶也是那么病。”说着,又掉下泪来。 平儿等着急,也不等他说完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罢。 "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儿在巧姐儿那边。刘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 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的。别思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碍不妨碍? "刘姥姥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 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么! 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 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帐弄银子,你说有么? 外头拉的帐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 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姥姥,便说:“刘姥姥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姥姥便说:“请太太安。 "不及细说,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姥姥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姥姥坐在头边,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刘姥姥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来交给他。刘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姥姥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 再请还愿去。”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刘姥姥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 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 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这一个人吃饭也不碍什么。”刘姥姥见凤姐真情, 落得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 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顽得熟了,巧姐又不愿他去,青儿又愿意在这里。刘姥姥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题。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 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 说妙玉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 >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 百般的温柔解劝。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 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宝玉见屋里人少, 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 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义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 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 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 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 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 "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 "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 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 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舔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 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 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 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 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 "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 "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二爷进去, 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闹, 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人一面才打发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 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了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着气等呢。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袭人轻轻的和宝玉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不是琏二奶奶也到那里去么?"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得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说话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么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个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人。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 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 "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 你就认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的众人不解,他还背地里和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 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下落可不是虚诞的事,是信得的么!"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 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 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家的事, 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点的,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 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 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悲伤。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帐头儿上讨来应付他的。 我听见说城里有几处房子已经典去,还剩了一所在那里,打算着搬去住。 "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倒底各自的稳便些。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多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 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去,然后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来的好处,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 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 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 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帐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曾经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 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别人,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人说花了好些银子。 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吗!你也不快些劝劝你父亲。”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 "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了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 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巧姐满怀的不舒服,心想:“ 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攒积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糊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 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去,在里头。二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 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 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一时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题。   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 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 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呀!"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 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 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的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说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了。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 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家的, 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贾政道: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自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 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到来了。”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 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便拉着了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甄应嘉道:“前日。”贾政道:“ 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 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 稍尽微忱。”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 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 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请为一视。弟即修数行烦尊纪带去, 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 日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贾政一一答应。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   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象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因问:“至亲久阔, 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 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 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 贾政便因提起承属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得妥,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了宝玉的手, 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的话。及至登车去后,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了一遍。   贾政命他二人散去。 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帐目。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来拜望我老爷呢。又人人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 你们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象不象。”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么越发不留神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吗!"宝玉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巴不得一声,便走了。去到贾政那里,贾政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 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着。贾政又道:“你环兄弟兰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 "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贾政道:“去罢。”宝玉退了出来,正撞见赖大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   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 宝钗问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 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见有两个姑子进来,宝玉看是地藏庵的,来和宝钗说:“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 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那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 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四姑娘呢。”宝钗点头,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里, 见了彩屏,说:“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便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的, 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的。”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 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с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 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象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 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象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们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得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 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谅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 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 我就撵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 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 "惜春道:“这也瞧罢咧。”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他去。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谅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担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绞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 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с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绞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 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 "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温寒,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 要请甄宝玉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不题。   且说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倒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 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象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又是晚一辈,又不好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 侄儿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反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竭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 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讲讲。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 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 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 "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 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称此两字。”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 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 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 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 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 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 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 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象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 "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 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 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 "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 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题。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 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象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 "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 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 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 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 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 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 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 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 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 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 "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防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 "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恐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时候似的,就费事了。 "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来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 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 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 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 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 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 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又听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着,贾政听见了, 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 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