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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柳
前言
《章台柳》一书,是仅存于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孤本小说,系齐如山先生之旧藏。书叙唐代才子韩翊和绝代佳人章台柳的爱情故事:安史之乱,情人离散,柳姬削发为尼,流落于悍将手中,坚贞不屈,终被勇士救出,喜得团圆。虽系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但在小说史上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章台柳故事,由小说演为戏曲,又由戏曲演为小说,自唐宋至明清历代不衰。齐如山先生认为:“其结构颇特别”,“自言自语,宛然代言体,与杂剧传奇无异,这种体裁,在小说中尚属仅见,疑系明朝人所为。”但也有人认为是清代小说,系由梅鼎祚的《玉合记》删削而成。原书为四卷十六回,醉月轩梓。醉月轩又刻有《五凤吟》、《八段锦》、《霞笺记》等,系清代书坊。
章台柳 (清)佚名
目录
第一回 李侠士豪情赠骑 唐明皇御幸春游
第二回 章台愁锁怀春女 曲院欣逢悄意郎
第三回 佛殿中欣传玉合 幽闺里巧露机关
第四回 侯节度新蒙敕授 轻娥婵细问根由
第五回 韩氏子明园配柳 李家郎弃产寻仙
第六回 沙番归顺禄山逆 韩子登荣柳氏欢
第七回 斩逆使侯公拒间 方登第员外参谋
第八回 果老仙偈言指教 法灵寺祝赞平安
第九回 韩参军东会青州 唐陛下西迁蜀地
第十回 因避乱柳娘祝发 怜娇眷长老收徒
第十一回 华山上逢婢谈旧 幕府中寄诗遣奴
第十二回 奚奴问息逢尼院 光弼功成奏凯歌
第十三回 入虎穴柳姬底节 访云台故友谈心
第十四回 沙王府主婢欢遇 通政门合囊互投
第十五回 许虞侯计归完璧 沙将军疏还紫骝
第十六回 尚书郎议奏丹陛 方外人同蒙敕封
第一回 李侠士豪情赠骑 唐明皇御幸春游
词曰:
华堂春色浓于酒,花插盈头杯在手。百年三万六千场,人世难逢开笑口。 青天高明闲搔首,眼底英雄谁更有?试歌垂柳觅章台,昔日青青今在否?
右调《玉楼春》
李王孙仙游浊世,许中丞义合良缘。
柳夫人章台名擅,韩君平禁苑诗传。
话说唐朝天宝年间,有一才子,姓韩名翊字君平,本贯邓州南阳人氏。生得颜如宋玉,貌似潘安,儒雅风流,性情洒落,胸藏五车之书,口擅八叉之技。学压班马,才冲斗牛。但家室萧条,尚未婚配。只为应试礼部,因而流寓京师。橐囊已空,衣食莫给。幸遇长安城中一个李王孙,散财结客,置驿邀宾。犹如孟尝君,不亚孔北海。与韩生萍水相逢,却相交甚契。但他的真名真姓,总不肯道出,一概称为李王孙。大约是有托而逃的光景,韩生亦不能深究,惟有朝朝把臂,日日谈心,总不厌倦。一日,当二月中旬,春和景丽,残梅洒雪,细柳餐风,意欲约李王孙携他家乐,郊外一游。恰好李生来访,让至斋中,分宾主坐定。韩生道:“小弟蒙兄矜爱,诸般周济,高厚之德,何以报之。”李生道:“我们义气相投,斯文契合,另是一种神交,岂同那世上一等悭酸的,惟知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以后这些感激套话,韩兄再不要提起,才是吾辈相处哩。此时花朝在迩,风景渐和,欲到春郊闲游,一开吟兴如何?”韩生道:“正有此心,至期敬当如约。”李生道:“韩兄,你抱此才学,不久待诏金门。但这时节,内廷专宠,边将擅兵,眼见天下多事了。你既学成文武器,自当卖与帝王家。但不知遇主何年,不胜翘望。”正说话间,忽见小伺牵一骏马,向李生道:“郎君马在此了。”李生道:“韩兄,小生不惜千金,买得此马,你试一赏鉴。”韩生道:“果然好马。你看他竹批双耳,镜夹方瞳,我再赞他一诗何如?”李生道:“愿闻。”韩生随口题道:
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李生夸道:“真乃佳作,如爱此马即当进上。”韩生道:“既欲共之,只得留下。多谢了。”李生道:“苍头,把这马送到韩相公厩中去。”苍头应声去了。韩生道:“李兄,我们到门前闲玩一回何如?”李生道:“使得。”二人刚出门来,只见一伙人,携着笙管笛箫,急忙而过。韩、李二生问道:“你们那里去的?”众人道:“我们是御前供奉人,皇帝爷与贵妃娘娘,要往乐游园赏春,如今去教坊司点名哩。”二生道:“原来如此。”随后又一班人,慌慌张张,各执乐器而走。二人又问道:“你们往何处去的?”乐人道:“我们是杨相国家乐人,相国爷与诸姨们,要游秦川,如今去府中点名哩。”二生道:“却又如此。”李生向韩生道:“往年天子行幸,赐长安士民,大酺三日。我们虽不得侍驾,也去游玩一番。今日暂别,至期同行。请了。”正是:
蓬莱阁下是天家,上路新回白鼻(马呙)。
急管昼催平乐酒,春衣夜宿杜陵花。
且说内使高力士,现授右监门卫将军之职,殿头供奉班首,传宣是明皇最宠信的内使。到了花朝,早来伺候。说:“今日圣上同贵妃娘娘行幸曲江,闻得国舅和那虢国夫人们,也去游赏。或者中道相逢,又不知几多恩泽哩。”道言未了,只见有两个宫娥笑嘻嘻走将来。却是怎的?不免前去问他:“宫娥,御驾今日游春,此时贵妃娘娘,像是未动身。你道圣上如何却这般宠他?”宫娥道:“高公公怪他不得,去年重阳,我随去绣岭宫登高,娘娘醉了,我也就戴在他头上哩。”高力士道:“调谎,娘娘若醉了,不知多少人扶着,怎么戴在你头上?”老宫娥道:“听他扯淡,他折得一枝醉杨妃菊花,戴在头上,说是娘娘一般。”高力士道:“这算不得。”小宫娥道:“我前几日,春色困人,略与娘娘睡一睡,委的是好。”高力士道:“一发胡柴,娘娘如何与你睡?”老宫娥道:“他赖风月,前日在书几上,偷得本郭舍人《壶谱》投了个‘杨妃春睡’,就说与娘娘一睡。”高力士道:“如何算得呀。”
隐隐闻得脚声。“想是圣驾来了,我在此伺候,你们且速避去。”宫娥道:“使得。”只见圣上与贵妃同至。明皇向贵妃道:“朕与卿遇此月夕花晨,正好天行云从。”贵妃道:“臣妾愿同观瞻。”高力士跪倒说:“百花院采得千叶绯桃进献。”明皇道:“妃子,此花既可销恨,又足助娇,朕与你戴上何如?”随将花戴于鬓边,说:“果然鲜花,更添秀色。高力士禀道:“奴婢奏上,早已传旨,銮驾司列仗,光禄司排筵,金吾卫清道,宜春苑演乐,俱各齐备。”明皇道:“启驾前行。”只听那外厢,群呼万岁,声到龙耳。分付道:“金吾官,不得惊动都人,由他瞻仰。”众应道:“领旨。”又谕高力士道:“传旨到曲江南苑去。”高力士道:“领旨。”只见銮驾凤辇,一拥而去。
且说国舅与虢、秦二夫人,一簇男女,往秦川进发。一路上说笑欢腾,香气盈陌,锦绣迷目。只顾游玩,尽有落翠遗钿的,也有失帕抛巾的。惹得那观人夸他富贵,羡他豪盛,声满花尘。忽听杨国忠分付道:“家奴们,你们五家,每家一队,不可混杂。”众人应道:“晓得。”又向前一望问道:“那一片绿的,是何处?”众役道:“是秦川。”分付道:“催往前去。”众应道:“晓得。”这且不表。
却说圣驾正行,闻得一声喧哗,问道:“是何处喧嚷?”高力士奏道:“是杨丞相、大姨八妹们游春到此,朝谒圣驾。”明皇道:“传他进见。”那杨国忠得旨,近前跪倒:“臣杨国忠见驾。”二位夫人跪下说:“臣妾虢国、秦国见驾。” 明皇道:“卿等平身,今日之游,乐乎?”三人齐答道:“陛下恩波,俯及臣等,乐事仰同。”明臭道:“今春乍雨乍晴,不寒不暖,真好天气。”两位夫人道:“陛下元德格天,圣母徽仪应地,自当雨师效驾,风后扫尘。”明皇道:“可命梨园子弟,与谢阿蛮、王大娘辈,各随本技,一路承应前去。”高力士将旨传出,只听哔嘣嘣琵琶声、支支笛儿、骨冬冬羯鼓、悠扬扬玉箫,一派笙管齐鸣,许多筝琴并奏,忙杀了梨园子弟,累坏了歌舞娇娘,烘动了一街两巷,共去观瞻。慌张了老叟幼童,齐来窥探。果是繁华,真个热闹。高力士方也奏道:“日御暂停,夜筵已启,请圣驾回宫。”杨国忠和虢、秦二夫人说:“臣等趋送。”明皇道:“不消了。”只见圣驾一拥回去。杨丞相等亦催赶回府去了。这正是:
古来徒羡横汾赏,今日宸游圣藻雄。
第二回 章台愁锁怀春女 曲院欣逢悄意郎
话说李王孙改名藏姓,旁人总不知道来历。家有万贯,地有千顷,使奴唤婢,结客宴宾,极是豪侠一流。家中有爱姬柳氏,却是他自幼养育起来的,安于章台别墅。手下有个心腹侍婢,名唤轻娥。一日,当花朝时候,不免有些春愁,怎见得:
柳含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绣户罗帏,探取起还未。他待娇倩人扶,懒听人唤,是何处流萤双语。
调《祝英台》
柳姬道:“奴家柳氏,长安人也。从小养育在李生家。他交游任侠,声色自娱。奴家年方二八,尚在待年。我女侍数人,只有轻娥粗通文义,颇识人情,却也那晓我心事来。”轻娥道:“姐姐你清歌善舞,尽可博欢,有此才貌,将来自然嫁个俊俏才郎,有什么心事来。”柳姬道:“我性厌繁华,情耽文墨,况且我郎君暂称豪俊,每爱仙游,那桃夭之期,知在何日。这些时,日暖风恬,花明柳媚,好恼人的春色也。”轻娥道:“门色初高,晓妆久待。双鸾镜,九凤钗,燕脂螺黛,俱在此了。我看你星眸半掩,笑靥懒开,还像是春梦末醒的光景。你梳妆起来,我与你再把眉儿重描一描。呀,到似一段春愁扫不开的模样。”柳姬梳妆已毕。“那杏子衫,茱萸带,凌波罗袜、镂麝金裙,也都在此了。可试穿一穿。”柳姬穿完,说:“我且下阶行行,可好看么?”轻娥道:“只是围带宽些,想是腰肢瘦损了些。”柳姬道:“那画阑杆外,簇簇摇摇的是甚东西?”轻娥道:“这是云影和那花荫。你看这豆蔻花,就是我姐姐模样。再看这满床丝竹,已被尘埋。想你近来,弦管也都生疏了。姐姐这两日不到门前那银塘上,草都青了。我看你许多幽怀,何日得金屏射雀,才得欢容。”柳姬道:“我便是李家人了,如何能有那日。”轻娥道:“我们游玩半日,天色将暮,且与你回绣阁去罢。”正是:
细树含残影,春闺散晚香。
到了次日,柳姬起来,梳妆已罢,忽想起一事,说:“轻娥,我曾许法灵寺绣幡一挂,前几日绣得大半,没情没绪,又丢下了。今日清闲,乘此春和,正好做完,你再添些香去,烹茶来。”轻娥道:“姐姐,牙尺剪刀,金针彩线,俱安在阁子上,沉水香也放在炉里了。我再去烹茶拿来。”柳姬才把幡儿拿起,绣了一回。说道:“奴家如此虔心,或有灵应,也不可知。”只见轻娥走来,说:“姐姐,茶在此,你的幡绣完了,先挂起来看看。”随将幡悬上,说:“呀,你看光彩迷目,锦色迎人,好一挂幡儿。”柳姬道:“轻娥,后日是黄道吉日,你可去法灵寺,寻语空老师,办些香水挂在佛前。” 轻娥道:“晓得。”柳姬道:“我前日教你曲儿,你记得么?”轻娥道:“这几日姐姐不去理会,轻娥也忘记了。”柳姬道:“趁着无聊,试再教你一番。”重新又教唱数回。轻娥道:“多谢姐姐指教。你看,春气余寒,转添愁绪。那红楼之外,浓李落梅,都是些长安仕女,与你倚阑遥望则个。”柳姬一探,说道:“你看,轩车映日过,箫管逐风来。”轻娥道:“姐姐,若非邯郸友,便是洛阳才。待我把帘儿卷起。”忽听一片马嘶,说:“姐姐,那西郊头一个少年郎,骑着匹马,敢打从此间过哩。”柳姬道:“是那骑紫骝的白面郎么?把帘儿放下来。”
且说韩生游春回来,经过此处。说:“这是章台之下,方才楼上的人儿,想在此了。”因下马来,分付小厮:“你且牵马回去,我随后步来。”小厮应声去了,韩生道:“门开在此,待我窥看。呀,有这般好楼阁哩。雕阑十二,真个好观。”听得楼上说:“姐姐,那碧桃花开得烂熳也。”说完笑了一声。韩生道:“可谓一笑东风放碧桃了。”轻娥道:“门外为何犬吠?我去看来。”下楼来,见了韩生在那里探望。“呀,是谁家郎君,辄敢到此。”韩生道:“便是瑶池蓬岛,也须有路。”轻娥道:“谁引你来的?纵瑶池有路,恐无青鸟。”韩生道:“小娘子就是王母使者了。”轻娥道:“呸,你错想三偷阿母桃了。”韩生道:“小娘子,岂不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轻娥道:“我又不是郑康成家婢,谁与你诗云子曰。”韩生道:“小生寻春,郊外迷路到此,愿借琼浆,以慰消渴。”轻娥道:“且不要忙,我去问姐姐,肯时擎一瓯与你。”“姐姐,门外便是那骑马的少年郎在此,你嫁得这般一个也勾了。”柳姬道:“这丫头是甚说话来。”轻娥道:“他道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柳姬道:“他可知道‘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吗?”轻娥道:“茶借他一杯也无妨。”柳姬道:“你与他有甚往来?”轻娥出外道:“快去,快去,偏你会说诗,我姐姐道‘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哩。”韩生道:“借茶何如?”轻娥道:“他说了,你与他有甚往来。”竟自转去,说:“姐姐,我们掩上门自去也。”正是:
日暮且归去,江城未可邀。
却说韩生,自付道:“这是我邻近人家,到不知有这般绝色。好令人惊魂动魄,须索打听一番便了。”
第三回 佛殿中欣传玉合 幽闺里巧露机关
话说法灵寺,有许多尼僧住持。每日里有那士人随喜的,也有女眷们还愿的,来来往往,甚是热闹。到人散之后,未免也有些偷情的勾当,从来女庵中断无清净的。有词为证:
身如杨柳面如花,削发披缁学出家。道是佛胎容易结,年年生个小呱呱。
右调《诵子今》
其中有两个小尼,一个名唤法云,一个名唤慧月,清晨起来,开门洒扫。法云说:“师弟我这法灵寺,是先朝长孙娘娘盖造的,香火最盛,如今春明景和,多有烧香仕女,随喜官员,都要来此。师父下山去了,且与你打扫殿堂,开门等候则个。”
且说轻娥领了柳姬之命,迤逦行来,说:“此间已是法灵寺。只听得鸣钟击鼓,想禅师们都在殿上了。不免径入。列位师父万福。”法云道:“呀,柳娘子家轻娥姐,为何到此?”轻娥道:“我姐姐向日许下佛前绣幡一挂,今日特还前愿,命我来此,拜上老师父,酌水焚香,通个意旨。”法云道:“家师不在荒山,我们就此行事。”随将法器动了一回,说:“轻娥姐拈香,待我宣疏跪读:窃以金仙出世,启震旦于东方。宝律披文,衍恒河于西界。仰凭法力,缔结良缘。南瞻部洲,大唐国长安,李门柳氏,向许本寺世尊座下,绣幡一挂,今遣侍女轻娥,持赍信香,拜还前件。伏愿韦驼尊者主盟,忍辱仙人普化,过去未来兼现在,明证三生,多福多寿亦多男,消除百难。又愿轻娥,就为厮养妇,也偕鸾凤之欢。若近主人翁,常踮鹭鹚之步。”轻娥道:“佛前休得取笑。”慧月道:“好好,幡挂起了,再与你祝赞视赞。四天神女献花来,八部龙王大会斋。小姐今春还捉对,轻娥明岁定怀胎。”轻娥道:“经上那里说怀胎。”慧月道:“我念的胎骨经。”礼佛已毕。“师兄,你去收拾,我陪轻娥姐阁上廊下行行。”法云道:“使得。”慧月说:“轻娥姐,随我来。你看,这是潮音阁。那是诸位禅院,转去就是回廊。”轻娥道:“果是幽清。”慧月道:“山门下又有人来也。”
却说韩生,偶然闲步,经过禅林,说:“你看,朱门半开,已到法灵寺了。那前面有一女娘,见了我,怎生若惊欲避。却是半面低回,又似恼还喜的光景,却是为何?呀,我那里曾遇他?”想了一想:“似红楼下那女子一般。且住,天下有这等厮像的么?”那边轻娥亦低头暗想,说道:“郎君像曾见来。”韩生迎着道:“小娘子拜揖。”轻娥道:“相公万福。”慧月道:“韩相公,荒山募缘疏头,要请大笔。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你家孔圣人,也重我们。”韩生道:“怎见得?”慧月道:“你不见孔圣人叫做仲尼。”韩生道:“使不得,呵佛骂祖。”慧月道:“师兄取茶,再不见来,我催一催去,你们坐坐。”韩生道:“小娘子,记得小生那里相遇来?”轻娥道:“今偶相逢,原无半面。”韩生道:“数日前寻春郊外,章台之下,红楼之上,曾遇小娘子来。”轻娥道:“你说曾到章台,可知此间从何处去?”韩生道:“在柳市南头。小生那日借一杯茶,兀自不肯,就把门儿锁上了,也太绝情。且问小娘子,何事到此?”轻娥道:“为挂幡而来。”韩生道:“原来为此。敢问宅上小姐无恙么?”轻娥道:“承问何为?”韩生道:“小生居止,原与章台相近,虽非西第之宾,实慕东家之子。”轻娥道:“相公差了念头,只似想做春梦也。我姐姐冰清玉洁,莫认东家之女。”韩生道:“小生马上遥望,尚未分明,像也不见何如。”轻娥道:“我家姐姐貌如西子,色比王嫱,正当二八之年,堪称窈窕之女。”韩生道:“果然这般,敢是未成人哩。攀话良久,到不曾动问小娘子谁家宅眷?”轻娥道:“妾是万岁街李王孙家女郎。”韩生道:“呀,原来是我好友家。失敬了。”轻娥道:“适闻长老叫韩相公,敢是与我郎君相契的韩君平么?”韩生道:“就是小生。”轻娥道:“郎君常道相公才貌来。”韩生道:“多承奖饰。那红楼上小姐是谁?”轻娥道:“便是李王孙柳姬。因他性好幽闲,别居在此。”韩生道:“是人传的章台柳么?”轻娥道:“正是。”韩生道:“如此小生枉劳神了。你小姐年已在时了,李郎怎生只放闲他?”轻娥道:“相公又来劳神。他好事也只在这早晚了。”法云走来道:“你们在此话长哩。” 韩生道:“长老,小生有一个小玉合,原是族中韩休相国家的,欲托令师换数百文钱,以为杖头之费。”法云接看道:“好玉合。轻娥姐,你看,气吐白虹,文雕彩凤。虽然径寸,便是连城。”轻娥道:“我姐姐妆奁中,玉导金蓖都已有了,正少个玉合儿。”韩生道:“便奉小姐,聊充膏沐。”轻娥道:“自当奉价。”韩生道:“小娘子告别了。长老拜上令师,改日再访。”法云道:“多慢多慢。”轻娥亦道谢而归。正是:
细蕊浓花满目班,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游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柳姬,打发轻蛾挂幡去后,独坐无聊,说:“轻娥料想也就回来,我且在绣帘下等候片时。”只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一个问:“往韩君平家从那边去?”那个答道:“柳营西去便是。”少迟,又有一个问信的说:“俺是高常侍,去访韩相公。王摩诘员外、孟浩然山人去了么?”有人应道:“有两位过柳营去了。”柳姬俱听在耳中。“呀,又是访韩君平的。那韩生在长安作客,末路依人。幸他门前犹多长者之车。有此才学,愁不名登天榜。得与他婚配,真好福分。我想起李郎,珠围翠拥,何惜我一人。虽有此意但怎好说出口来。你看那飞絮横空,香尘扑地,好春色都辜负也。吾闻‘士羞自献,女愧无媒’。罢罢,我终是笼中之鸟,那能自由。不免少睡片时。”
且说轻娥转回,说:“姐姐晚妆未毕,怎生就睡去。”候了一时,柳姬醒来道:“轻娥,你回来了。”轻娥道:“是,幡已挂完,倒得一个好信来。”柳姬道:“有甚好信?”轻娥道:“你道那日红楼下那郎君是谁,就是东邻韩君平。”柳姬道:“早知是他,借杯茶与他吃也罢了。”轻娥道:“如今也尚未迟。”柳姬道:“他认的你么?”轻娥道:“那一双俊眼儿就认得。再三问姐姐起居。”柳姬道:“这丫头,问我做甚。”轻娥道:“姐姐,还有一件东西儿。谢了我,方与你看。”柳姬道:“我也不要看他。”轻娥道:“啊呀,姐姐好乔作衙。”随将玉合拿出,递与柳姬。柳姬接过来一看,说:“好个玉合儿。”轻娥道:“与温家玉镜一般。”柳姬道:“玉镜是结婚的故事,说他怎的。”轻娥道:“姐姐,我家李郎,虽是豪侠,你在此也不过选伎征歌,那里是出头的勾当。倘随着韩君平,早讨个夫荣妻贵。纵然不能,郎才女貌,却也相当。”柳姬道:“李郎负气爱才,最重韩生,无所吝惜。只是我原非□女,他也难同弃妻,如何使得。”轻娥道:“姐姐事不可料。”柳姬道:“哎,这话也休提了。李郎说今日来看我,还不见到,你且去门前伺候。”轻娥道:“晓得。”
果然李生走来,问道:“你姐姐在那里?”轻娥报道:“郎君来了。”李生见了柳姬,说:“你好生妆裹,数日后要会客哩。”柳姬道:“天气困人,这早晚好生体倦。有的是他们一班弦管,好省我了。”李生道:“我这番宴客,不是他们好承应的。”柳姬道:“是谁?”李生道:“是韩君平秀才。”柳姬道:“韩君平一穷士耳。”李生道:“你那晓得,他虽穷士,是当今一个大才子哩。近有寒食诗,都谐入御前供奉了。”柳姬道:“可是那‘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诗么?”李生道:“便是。”柳姬道:“清新俊逸,庾、鲍不过如此。”李生道:“你在此数载,一向深藏,似这般人,也该一见。”柳姬道:“豪客贵人,郎君不教妾一见,而见一穷士,真高义也。那韩秀才家徒四壁,并无个当垆丽人,我郎君所不足者,非财也。况且后房玉立,有女如云,又能黄金结客,最心许者,惟韩生一人。看那韩生,所与游多名士,必非久贫贱之人。”李生背身说道:“这妮子倒是个女英雄。自古道‘凌霄之姿,安能作人耳目之玩乎。’我有道理。”转身说道:“柳姬,韩君平仆马之费,我尽输与他。只是一件,凭他这般才貌,必须得个丽人。只今谁有似你的。”柳姬道:“呀,郎君不用多疑,终须石见水清,休猜有女怀春。”李生道:“你且安心,还是去么?”柳姬道:“郎君有命,妾须强行。”李生道:“如此我去,其日,你只到春明园来。不要送了。”正是:
桂山留上客,兰室命娇娃。
轻娥道:“姐姐你听得郎君说么?”柳姬道:“轻娥,你好轻信。”轻娥道:“大丈夫一言为定,那有不真的理。只是韩生忒贫些。”柳姬道:“这何足病,你且看他人地,岂有韩夫子而长贫贱者乎。我只虑他薄幸。”轻娥道:“敢或有大娘子,也不可知。料他不做薄幸。”柳姬道:“轻娥,适才那玉合做甚?我不曾问你。”轻娥道:“这也是韩君平的,他客囊亏乏,将来托悟空师父转卖,是我袖来与姐姐。”韩君平说道:“就奉姐姐,聊充膏沐。”柳姬道:“那有这话,你且送钱十千,为取酒之资。”轻娥道:“我有计了。只做送钱与他,因便探他事体何如?”柳姬道:“你总来闲在此,这也使得。”不知李生肯把柳姬赠韩君平否?且听后回分解。
第四回 侯节度新蒙敕授 轻娥婢细问根由
话说平卢帅府,气象雄威,兵甲齐整。一日,大开辕门,鼓吹升帐。主帅坐于虎皮椅上,说:“下官姓侯名希夷,营川人也。身长七尺,学敌万人,从戎十载,仅得副将平卢。一月前,因那王元志之子,殒身部下,共推我为节度。押衙许俊,义烈超群,骁勇绝世。他道是,六师无主,众意所归,劝我权且俯从,以安反侧。我就遣他,具表奏闻去了。近闻安禄山这厮,善得虏情,将窥神器,不时窃发,须要预防。日下狼烟暂静,把军士们操练一番。中军官那里?”有人转上,说:“中军官叩见。”侯节度道:“今日开操,你到将台上传令,中军操鼓搴旗,四面分营结队,务要首尾相应。步伐整齐,违者以军法从事。”中军道:“得令。”出去宣传已毕,又分付道:“中军官,再传令,务要旗职鲜明,戈矛犀利,弓弯满月,马逐奔虹。违者以军法从事。”中军道:“得令。”又出外宣述一番。望见许押衙捧着敕书下来,慌忙摆香案迎接。押衙下马,进了辕门,来至堂上。说:“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皇帝敕摄平卢节度使侯希夷,顷者,祸降平卢,变生肘腋,共戕若主,归命于卿,尔即暂授本官,毋兹狂狡。虽少嫌于专制,实有利于国家。尔奏以闻,朕心加悦。今就授尔为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尔其益懋忠贞,作先敌忾,乃眷西顾,守在四邻。押衙许俊,面阙之日,进阶二级,别有敕行。钦哉勿怨,谢恩。”侯节度谢恩起来,押衙上前打恭说:“久违麾下,恭喜主帅。”侯节度道:“惧难胜任,何喜之有。许押衙,一路上多劳苦你了。闻范阳禄山,颇有异志。”许俊道:“范阳与此处,地相接踵,灾近剥肤。有倚主帅在上,料不患他。”侯节度道:“许押衙,军士们今日我已操演—场,自后,你可常监督他,定要精强,须同甘苦。其不用命者,付军正司治之。”许俊道:“领钧旨。”随各退去。
真个王师非乐战,果然士子慎佳兵。
今朝莫负卢龙塞,他日归邀麟阁名。
且说韩生,闻知柳姬就是李生畜养的,把那妄想心肠消归无有,每日在旅馆,未免寂寞。忽发叹道:“我韩君平从来慷慨,不会凄凉,近来却另是一番光景。想我风流出众,才气无双,不能寻个倾城佳人,与他匹配。到如今,功名未就,四海漂零,如何是好。当此春景融和,不奈乡心忽动。正是:
自在残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猛听门外,娇滴滴声音,行来叩门。“待我开门,看是何人?呀,原来是李家女郎。”轻娥道:“相公,你在此何干?”韩生道:“我这里昼眠。”轻娥道:“莫非中酒?”韩生道:“何尝中酒。”轻娥道:“非关水酒,定是伤春。”韩生道:“我那里伤春来。”轻娥道:“前拿去玉合,姐姐奉价十千,以为取酒之资。”韩生道:“这是平乐价了,女郎请坐。”轻娥道:“相公是郎君契友,怎生好坐。”韩生道:“女郎原是大人家风范,况且柳夫人有命,道不得个敬主及使么。”轻娥道:“僭了。相公客舍萧条,何以娱目?”韩生道:“归思甚浓,马首东矣。”轻娥道:“一向与我郎君相处,到不曾晓得相公行藏。敢问几时到此?”韩生道:“淹留已久。”轻娥道:“莫非寻亲?或是访友么?”韩生道:“李郎与我倾盖相与,承他过盼,是没有的。”轻娥道:“家里中馈,自然是闺秀佳丽的了。”韩生道:“室中尚无人哩。”轻娥道:“莫非秦楼楚馆,有些牵连,故此久留么?”韩生道:“不欺女郎说,闲花野草,也不到小生眼底。”轻娥道:“久别故园,又无妻室,未免太孤冷了。”韩生道:“小生青年,不愁佳丽。”轻娥道:“只怕就有好消息了。”韩生道:“只怕仙宫锁定嫦娥,不容人相见,却怎奈何。即如你家小姐,倒似嫦娥,谁近得他。”轻娥道:“韩相公,你未必近得他,他却说你不远哩。”韩生道:“愿闻其详。”轻娥道:“姐姐常对我说,韩夫子岂久贫贱之人。”韩生道:“这般说,李王孙有孟尝君之贤,柳夫人就是僖大夫之妇了。”轻娥道:“他还说得你好哩。”韩生道:“一发见教罢。”轻娥道:“他说你词藻尤华。”韩生道:“这是夸我才学。”轻娥道:“说你丰姿俊逸。”韩生道:“天生如此。”轻娥道:“你好不识夸。”韩生道:“小生就话答话,休要认真。”轻娥道:“他还说你相如四壁,却少丽人当垆。”韩生道:“小姐也想到当垆上了?”轻娥道:“我小姐颇有此意。我来透漏消息。”韩生道:“此是小姐美意,你郎君何如?”轻娥道:“料我郎君,虽无粉黛三千,不少金钗十二,尚堪换马,何况赠君。”韩生道:“虽如此说,只是小生与李郎,礼则宾主,契合弟兄。极欲揽子之祛,无奈夺人之席。也多难了。女郎,你多多致谢小姐,只恐此生无以为报。”轻娥道:“相公耐心,就是李郎,也有几分在意了。我且回去,自有分晓。”韩生道:“不送了。”此时不禁喜出望外,惟有专听好消息也。下卷分解。
第五回 韩氏子明园配柳 李家郎弃产寻仙
话说李王孙,已欲将柳姬归于韩生,但未曾说明。这日,因想起生平作为,说道:“我虽变迹埋名,还要弃家访道,诸事俱在不论。惟有柳姬,才色绝伦,前对我说,韩郎现在困苦,终非贫贱。这妮子所见,到与我同。我今日设酒春明园,就把柳姬与他,遂了心愿。然后把家产交付他们,岂不是好。”因叫苍头来道:“我昨日分付你,打点庖人乐部,想俱齐备,可去接柳娘子先到春明园。我自寻韩相公来。”苍头应命去了,李生道:“人生都为这一个情字,惹出多少无明烦恼。俺早已打破此关了。我且去寻韩生,柳姬想也就来了。”按下不表。
且说轻娥,要回复信音,走到章台,见门锁了。“定是姐姐不在。我且到春明园去看。行已到此。那花径中遮遮掩掩走来的,多是我姐姐。”柳姬看见轻娥,说:“你回来了,我今日妆束的可好看么?”轻娥道:“鬓儿梳得绝精,只是安璜不正些,我且与你正正。适才那韩生,好生致意。早承鸾信,愿偕凤占。姐姐,他并未结婚,亦无外宿。”柳姬道:“住口,前话只好你知我知,郎君自去邀韩相公,想必就到。我们一壁厢候他便了。”只见李生携着韩生手,一同走来。见了柳姬道:“你过来见韩相公。”柳姬向前,道了万福,韩生回礼道:“这就是章台柳么?”李生道:“正是,他久深居,今特荐上客耳。”韩生道:“李兄名园,不殊金谷,丽人何减绿珠。仗此花神,愿得青春无恙,自首同归,何幸如之。”柳姬道:“相公与郎君,可俱称玉堂之宾,奈妾愧石家之妇何。”李生道:“叫乐人承应。”轻娥拂席,柳姬把盏。“韩兄,你寒食佳篇,柳姬近来颇习,试歌一番。”柳姬歌罢,韩生道:“李兄聆音,不数四时子夜,绝胜举国阳春。”李生道:“待我手奉一杯,韩兄请酒。柳姬,我久不见你舞了,好一折腰,试他垂手。”柳姬遂起身舞了一回。韩生夸道:“看他如花前翠带从风,似树下霓裳出月,真个舞的绝伦。”李生道:“当真的,把酒移到瑶光台,我们从金波桥过去。”小伺们遂将酒筵移去,又复安坐。李生道:“我再敬一杯。韩郎,你名士无双。柳姬,你佳人独立。一个赤绳未系,一个□的犹存,自合双飞,真难再得,便相配偶,不必迟疑。轻娥掌烛,柳姬送酒。酒来,我代你们一祝。”将酒对天,酬后说:“祝此二人,佳期之后,天长地久,夫贵妻荣。”韩生道:“李兄,他虽未抱衾裯,已在小星之列。小生后来鸟鹊,敢分明月之栖。”李生道:“你两人恰好一对儿,何容推辞。大丈夫相遇,于杯酒之间,一言契合,尚许以死,何况一女子乎。”韩生道:“大德不报知己诚难,安可复西子之施,夺人之好。”柳姬道:“妾方待年,并无过愆,何故相弃。”李生道:“柳姬,你差了。你就是仙女,也有个吹箫碧落,怕不做悔药青天。”轻娥道:“姐姐他相女配夫,韩郎他为君择妇,佳人才子,正好成双。趁此吉日良辰,莫误花烛。”李生道:“韩郎、柳姬,你们当此星月之前,花烛之下,誓同结发,都莫负心。”只见韩生、柳姬跪下,各祝一番。起来,李生方分付苍头:“将鼓乐、花烛送到园中西洞房去。”韩生向李王孙深深打了一恭,说:“小生拜谢。”李生道:“义气相与,何谢之有。韩兄三日之后,同柳姬到俺宅中,还有一言相告。”韩生说:“遵谕。”李生作别回去,韩生方向柳姬道:“娘子,我与你红楼偶逢,喜随同根之愿。”柳姬道:“当日将无永绝,今生何意为欢。”
此夜,轻娥走来说:“韩郎,你那得闲坐,快入洞房去。姐姐请行,这事替不得你的。韩郎走来,我教你个七字经儿。道是‘软款温柔不识羞’,我替你们带过门去。”却背地说道:“他两个遂了心,却怎生发付我来。”正是:
一样玉壶传漏去,南宫夜短北宫长。
竟自去了。
韩生打发轻娥去后,方才紧闭绣房,把烛移向床前,宽去大衣。柳姬亦卸下妆饰,仅留内衣不去。同入罗帏,香腮相猥,舌尖吐送。韩生把他抹胸解去,露出两个乳峰,犹如新剥鸡头。摩弄一回,才褪去小衣。只见两峰夹溪,鸡冠上露。到了此时,情不自禁,将玉杵举起,徐徐放入。渐觉探着玉洞桃花,轻抽缓送。柳姬因爱慕已久,倍觉情浓。虽是疼楚,只好半推半就。后来魂销几次,频吐娇声,颠鸾倒凤,约一个更次,觉酸麻上来,方一泄如注。云雨已毕,韩生将绫帕一试,上带猩红,缘知尚是处女。重新搂抱,交头而卧,叙起从前爱慕之情,相思之境。到了半夜时分,听玉漏频催,金鸡将唱,方才睡去。
正是欢娱嫌夜短,不同寂寞恨更长。
且说李生,到了三日之后,想起前言,说:“俺一向不乐人间情欲,寻仙方外。只有柳姬撇他不下,又已配与韩君平。前约他夫妇三日之后,过俺宅中,早着轻娥请去。待他来时,这几十万家计,尽付与他,俺便飘然长往了。韩郎,韩郎,你怎知俺数十年前,曾为名将,北征突厥,西讨吐番,后来却混迹屠沽,逃名花酒。到今日好似一场大梦也。”正说话间,忽见韩生夫妇走来。李生道:“韩兄,你们来了,俺检点些小家计,大约有数十万,家童数百人,都已在此。今日就交付你们,俺从此去矣。”韩生、柳姬同道:“呀,却为何这般说起?”李生道:“韩兄,俺与你都是英雄辈,一诺无爽,不必再让。”柳姬道;“怎受这许多。”李生道:“柳姬,你知俺是豪爽的人,怎做的守钱虏。”韩生道:“李兄纵要寻仙,再住几时,去也未迟。”李生道:“迟了,迟了。”韩生道:“李兄,我那件不受你惠来,既赠仆马,又付家赀,你却孤另飘零,如何使得。”李生道:“韩兄,这些腐物,岂足以系我心。听我说来,俺也曾登台拜将。”韩生道:“原来李兄身曾为将了,到头来却如何?”李生道;“我就长揖谢了公卿,混迹市中,聊寄色酒,不用姓名。”柳姬道:“如今却又何为?”李生道:“你看我白发渐渐盈头,到底落个臭皮囊。我如今要游历名山,寻求修炼之法。骑鹤升天,才是我下生快乐哩。”轻娥道:“郎君我虽婢子,性亦好仙。”李生道:“轻娥肯从俺去么?你纵不是仙才,亦非凡骨。姓做个秦宫毛女,梁家玉清,数年之间,到是你先会俺哩。”轻娥道:“郎君此去,云水浮踪,寄迹要在何方?”李生道:“俺多在终、华二山了。”韩生与柳姬不觉凄然泪下道:“你定要去了,相见之期,今生未卜。待俺执一杯相别。”李生道:“将酒拿来,饮上几杯。去后,这酒做用不着了。倘得正果,恐难到旧家门哩,俺就此去也。”仰天大笑出门去,却伴青云入翠微。柳姬道:“呀,他就长揖而去,你何不追之再致一言。”韩生道:“不是。此豪达行为,适已备言之矣,勿复致讶。纵挽之亦不回来了。”柳姬道:“真是无可奈何。相公资用颇给,室家有人,日月磋跎,功名在意。”韩生道:“天子行幸将归,尚须春试。礼部侍郎杨渡,他常知我才名,我便应试去也。”正是:
人无回意似波澜,琴有离声为一弹。
纵使空门再相见,还如秋月水中看。
第六回 沙番归顺禄山逆 韩子登荣柳氏欢
话说有一吐番大将,名唤沙吒利,蒙赞普擢他镇守河陇。他虽为番将,却最爱中华。何以见得,曾说道:“近日来被唐朝哥舒翰攻拔诸城,尽收故地。郡浇河于积石,军神策于临洮。国中苏毗,又已归降,封土赐姓。俺想起那日,辞胡佐汉,由余从戎入秦。这都是用夏变夷,到落得画图标史。俺身留番地,心慕华风,愿备外藩,将称内属,且与部将乞力斤一商。把都儿,唤乞力斤来帐中议事。”不多一时,乞力斤进来禀见。沙吒利道:“乞力斤,俺意欲散离戎部,归附唐朝。倘列雁臣,犹胜鸟使。你道如何?”乞力斤道:“大唐统接帝王,西戎亲本甥舅,合有金鹅之献,以代铜马之图。只是要力修表章,得预朝请方好。”沙吒利道:“俺意正如此。”一面修表,收拾那玉带金皿,作进贡之物。“劳你前往长安一行。”乞力斤道:“小将便须速行。此时长安,已是三月了。”沙吒利道:“秦中花鸟已应阑。”乞力斤道:“塞外风沙犹自寒。”沙吁利道:“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气尽忆长安。你早去速回。”乞力斤道:“这个自然,小将去也。”
看官,你看这沙吒利辞胡归唐,尚是正策。可笑安禄山,现为东平郡王,明皇待他何等宠荣,他偏另有一番肠胃。却说他来历:他本是营州胡人,姓康名轧荦,幼蒙张守珪养为己子,后来累官做平卢节度,兼柳城太守。天宝初年入朝称旨,唐天子坐他金鸡大障,起第京师,又拜杨贵妃为母,出入宫掖,即令总领范阳三道,进封东平郡王,恩宠极矣。他偏妄想道:“俺生多异相,难道只位极人臣。况且那海内无兵,朝中多故,正是天与不取,反受其殃。俺帐下番汉各兵之外。又有那契丹落河八千人,家奴善弓矢者数百人。日前曾遣人,筑雄城于范阳之北,又遣人员,锦绣数万,以佐军赀,想俱完备。曳落河,你们近来勇力何如?俺指日就要渡河入洛了。”曳落河道:“我们日日演习的。”禄山道:“家奴,你们近来弓矢如何?”家奴道:“我们弓矢习熟了。”禄山道:“叫筑雄武城的,那城果是何如?”应道:“如金汤之固,尽可保障。”又问:“那买的锦绣服色何如?”应道:“俱各鲜明,霞氎霜毡无数,组练还有三千。”禄山道:“你们成功之日,都有重赏。”众人道:“多谢王爷。”禄山道:“数日前何千牛与俺说,平卢一带,虽则属俺节制,那侯希夷是个不良的人,倘或俺直入中原,哥舒翰提潼关之众,侯希夷统河北之兵,以蹑其后,却不做腹背受敌,进退无门。俺已命高尚,修一书,遣中人韩朝敭去说他连和便了。”你看,禄山这等行事,正是:
昼暗狐狸得势,天阴魑魅持权。
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且说韩生应试,尚未有佳音。那柳姬向轻娥道:“韩郎今日南宫引奏,北阙敷言,不知他文福何如?”轻娥道:“姐姐常说,韩郎才貌,岂久贫贱之人,自然就有佳音了。”柳姬道:“说便这般说,你见那显达的,几个有才貌来。”正说话间,只见奚奴急忙走来,说:“相公喜得高第了。”柳姬道:“奚奴,你见谁来?”奚奴道:“小人亲在午门外见的,只有俺相公年少,主上赐名探花使,特敕京兆府仪从鼓乐送归第哩。”柳姬道:“他如今在那里?”奚奴道:“如今赴琼林宴,到曲江题名去了。”柳姬道:“你还去接相公。”奚奴道:“是。”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轻娥道:“姐姐,你好喜也。”柳姬道:“也只偶然,何足为喜。你且去排个夜筵,待相公回来作庆。”轻娥道:“知道了。”
只听外面一片喧嚷,鼓乐连天,送韩探花到了门前。韩生下马,转进后宅。柳姬道:“相公恭喜。”韩生道:“小生偶应凤举,夫人亦有鸾封,正当同欢。”柳姬道:“相公,可惜李郎不见你有今日。”韩生道:“我正在念他,只是他已尘垢浮名,糠秕浊世,看着我们,犹如浮鸥在海中,宛雏视腐鼠了。”柳姬道:“正是。早已命轻娥设筵后阁,且少叙一回。”按下韩生夫妇欢庆不表,再听下回陈言。
第七回 斩逆使侯公拒间 初登第员外参谋
话说侯节度,奉敕实授平卢,操演精勤,不肯少懈。一日闲坐,说:“俺节镇数年,所喜胡尘不动,日羽停飞,此皆主上之威,及诸将校之力也。”许俊向前说道:“闻得安禄山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又闻得多进骆驼犬马,以蛊上心。日前献媚玉乐器以谄妃子,真个是狐媚方深,豕心难化。肘腋之变,只在旦夕了。”侯节度道:“有如高见。他必有细作往来探听,俺们须要谨防。”正说话间,报有安禄山中人请见。侯节度道:“我们方才议他,却好就有人来。着他进见。”只见一人走上说:“中人韩朝敡,叩见。”侯节度道:“你是东平王差来的,可有书么?”中人道:“未曾有书。只怕军情泄漏,遣小官口代天言。”侯节度道:“怎么叫做天言?大意何如?”中人道:“大意欲兴晋阳之师,以清君侧之恶。元帅若能互相摛角效力,则天下不足平矣。”侯节度道:“差了,差了。当今天衢清朗,社稷永长,女谒虽行,王纲犹振,何损桓公之霸,敢借晋阳之名。”中人道:“俺大王功高赏薄,以此不安。他有这般勇略,怎肯置身人下。古今霸王之主,也都是及时成功。”侯节度道:“哎,他已封东平王了。”中人道:“我主就要亲提霜甲,一扫天狼哩。”侯节度道:“他自作张罢了,怎的污及于我。他既废人伦,又昧天道,窃恐神人不容。”中人道:“你要问天道么,这是月晕围参的时候了。”侯节度道:“便是霸王之业,岂就容易成得。”许俊道:“上官,俺元帅忠良报国,岂肯为此。”中人道:“唐家多少功臣宿将,有甚明白处。”侯节度怒道:“唗,我从军白发三千丈,报国丹心一寸长。决不受人蛊惑。”中人道:“你若不见从,他一定移兵相击,怕当他不过哩。识时务者为俊杰。侯元帅再请三思。”侯节度大怒道:“唗,这厮好无状。叫刀狯手,推出辕门,枭首示众。”众军应道:“是。”遂把中人绑去,霎时斩了,献上首来。许俊道:“元帅,这厮斩讫,贼必先加兵于我了。”侯节度道:“虞侯,俺如今幕下少人,闻得金部员外韩君平,文武兼备,才力俱壮,遣人去长安,把禄山反状奏闻,就辟他为书记便了。”许俊道:“如此极好。”正是: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
渔阳老将多回席,鲁国诸生半在门。
且说韩生,得中探花郎,又新授金部员外。柳姬心满意足,打发韩生五更上朝去了。直睡到日上三杆,方才起身。说:“相公此时,还不见回来?”轻娥听得马鸣,说:“相公想就回来了。我预备茶去。”只见韩生,冠带齐整,众仆跟随,回到宅第。说:“当置的,把朝衣解去。”院子应道:“晓得。”韩生道:“我方乘月出朝,到家却早见日上了。”转入内时,见了柳姬说:“夫人,你晓妆完了?”柳姬道:“鬓儿好么?”韩生道:“梳得好看。你为何双眉未画?”柳姬道:“留待君归,作京兆故事。”韩生道:“我与你画来。”画后,抱着香腮,亲了一亲。柳姬道:“这是甚样子,可像个官人们么。”韩生道:“依你说,纱帽底下,到会俗了人了。”轻娥恰好走来,说:“相公,夫人,茶来了。”柳姬道:“我们去园子边行行。”夫妇起身同去。韩生道:“穿着这洞儿过去。”二人过了洞外。韩生代柳姬整衣罢,说:“天气乍暄,待脱衣着。”柳姬道:“轻娥,把衣接去,可将酒移到水楼上去。”轻娥道:“晓得。”柳姬道:“妾有一言,愿陈郎君。”韩生道:“试说何妨。”柳姬道:“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可眷恋妾身而不归省。况且器具资用,足以俟君之来也。”韩生道:“夫人,桑梓久违,岂不思念。今得寸进,不久也要给假还乡了。”柳姬道:“我和你俱喜少年,为欢有日,请勿内顾,决意前行才是。”韩生道:“如此即当卜日起程便了。”
忽见奚奴来报道:“相公,那安禄山意要谋反,使人去说平声节度侯希夷,侯节度斩了来使,奏闻圣上,要请相公为书记。圣上就着相公,去参他军事,因便体察安禄山反状,即日就要动身了。”韩生道:“呀,如何是好。你可去打点行装,领着随行军校,都到青门外伺候。”奚奴道:“晓得。”柳姬道:“方言吉锦,又得星轺,却不是两得其便。大丈夫正当立功边陲,安可系情儿女。妾有玉剑一口,赠君佩之。”韩生道:“我此番虽属壮行,终多离恨。我无别物赠你,只有这帕上几点眼泪儿,是痛肠中出的。”柳姬闻言,不觉泣下,说:“轻娥置酒在青门外。”轻娥道:“知道了。”遂一拥同往青门。
到了那边,轻娥说:“夫人,酒在此。”柳姬道:“古今送别,多唱阳关。我试歌阳关送酒罢。”不觉滴滴泪滚。韩生道:“你方才何等慷慨,到如今也泪下了。听你歌儿,虽说娇娇滴滴,内带多少切切凄凄。正是:思深应带别,声断似兼秋。歧路风将远,关山月共愁。古今边塞,多唱关山,我也歌关山一曲,送你一杯。”歌罢,谓柳姬道:“归觅菱花,莫不是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一段公案么。”柳姬道:“相公不须疑虑,自后妾当罢妆,一意相待。”韩生道:“只怕你腰肢渐瘦了。”柳姬道:“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只恐白碛沙寒,绿鬓流霜哩。”韩生道:“我不久就回,少要相忆。”柳姬道:“我还送你一程,到渭河相别。”又复前去。奚奴道:“渭河已到,请相公行了罢。”轻娥道:“日色将晚,夫人别了罢。”只见韩生与柳姬,交拜起来。那些众军,捧敕列队,说:“小的们,随老爷去河北,在此久等。”韩生道:“叫捧敕官先行,军校们照队前进。”
一拥行讫,落下柳姬与轻娥,犹自目送多时。又见一官军,飞马回来道:“韩爷差小官,拜上夫人,请就回车。”柳夫人道:“拜上韩爷,边庭之事,务必留心,不须念我。”那官答道:“晓得。”竟策马回旋。柳姬同轻娥亦洒泪而归。正是:
世上万般伤意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第八回 果老仙偈言指教 法灵寺祝赞平安
话说八仙之中,有位张果,现称九霄仙伯。看官你听我说他来历,便知端委。生本尧时,历经唐代,名题仙籍,职掌天曹,寓身汾晋之间,栖志蓬瑶之上。三辰默运,邢和璞不见其形;万劫常通,师夜光莫穷其算。放骡兽戏朝元殿,真看挥手如神。骑驴每过赵州桥,须信回头即道。正是:
紫烟衣上绣春云,青隐山书小篆文。
明月在天将凤管,夜深吹向玉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