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海石 - 第 2 页/共 2 页

我当下笑了一笑,也跟着他进了后院。只见纫芬依旧立在那榆树阴中,倚着榆树,将一个指头咬在口中,低垂了粉颈,默然若有所思。我悄悄的走到他面前说道:“我的说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一面说,一面又携了他的手,把他再拉至假山之旁。纫芬举目一观,见四下无人,便开口说道:“我姊姊是心高气傲的人,那里有这般的事?方才你所说的话我只是不信。”我说:“纫妹妹,人不可以貌相,越是外面看去心高气傲的人,越是会做这般的事。譬如现在京城里那些当轴诸公,外面看去个个都铁面无私,不受夤缘,不通贿赂。岂知他个个都开着后门,只要袖金入橐,什么卑鄙龌龊的事他都干得出来,不过瞒着众人的耳目罢了。”不料我说到此间,猛然听得外边大门上有敲门的声响,大概不是顾年伯就是我父亲回来了。纫芬听见,连忙又挣脱了我的手,三脚两步奔回后院而去。   纫芬去后,果然我父亲就回来了。我这晚回到卧房,睡在床上细细的想:“漱玉这一关既然被我打通,以后就半夜三更溜到他们姊妹房中去也属无妨。但是一说我睡在这个地方,一举一动都要被父亲查问,如何半夜三更走得出去呢?”过后又想了半天,呀!有了。我这卧房的后窗本来开在后院的回廊里面,只为那窗子底下搁着了一个书架,所以把窗子遮掉了。我明天只推说房中黑暗,看不见写字,教王升进来把书箱移过一边,让我去洋货铺子里买两个橡皮圈子,将他套在那窗棂上面横轴的两头,使窗子推开时没有响声。我到了半夜三更,就可出入自由,尽管从这窗口里溜到纫芬的房中,也没有人知觉了。   当时我想出了这主意,到了第二天日里,我就如法炮制,把书架移开,把窗棂横轴上的橡皮圈儿装好。到了晚上,我依旧走进后院,一见院子里四下无人,就走到左首靠边那间房的窗外,仍在窗槛上击指三声。少时,果然漱玉又开门出来。那漱玉看见了我,把舌头一伸道:“险啊!亏得母亲适才走了出去,不然,听见了你这弹指声,岂不要惹出祸来吗?”漱玉的话没有说完,纫芬也从里面跑到房门口头,向我摇头道:“险啊,险啊!今后你要进我们房里来,你须得先把我姊妹的名字叫了两声,然后大大方方的踱进来,断乎不可以在这里弹指了。”   我被他姊妹这般一说,吓得我毛骨悚然,觉得我方才的弹指真乃卤莽。我便对纫芬姊妹两人轻轻说道:“我以后晚膳后不进来,到半夜里再进来,如何?”漱玉道:“你如何半夜里能够走出卧房呢?”我说:“我就从后窗口里爬了出来。现在我已经有了方法,使后窗没有响声了。”漱玉道:“你的后窗虽然没有响声,我这里房门却有了响声。你若来时,须予先立下一个暗号,我好将这门虚掩着,以便你自由进出。”我听了这话,我深服漱玉的聪明,我更感激漱玉肯替我尽心筹划。我便一路走进那书室,一路对着纫芬姊妹道:“自今天以后,我们就是这么的办法罢!你只看我卧房里早灭了灯,就是我要来这里的暗号,你就把房门虚掩着罢!”漱玉道:“甚好。”纫芬道:“还有一说,万一我这边还有他人在房间里,这便怎么呢?”漱玉道:“我们这里到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房间里面除了我们两姊妹之外,断然没有他人的,你只管放心便了。”我笑着说道:“你难道没有像我一样的朋友么?”漱玉听说,斜睨了我一眼道:“我如有像你一样的朋友,我就拼着踏湿了一双新鞋子,拉了他手到假山脚下去谈天了。”我听了这句说话,我吓得跳了起来,我说:“我昨晚在假山脚下的情形,定是被你看见了。”纫芬道:“他何尝看见,他不过看见我的鞋子踏湿了,所以这般说。”我听到这里,我才恍然明白。此时漱玉对着我看了两眼,似乎还有话说。忽闻得顾年伯母在外边呼唤的声音,于是把话头打断。纫芬姊妹一齐跑出中堂去,我独自一个人跑了回来。   自从这晚之后,我便天天半夜溜到纫芬姊妹房间里去鬼混。有时和他们谈诗;有时和他们下棋;有时深夜月明,就在月下把杯对酌;有时我吃醉了,就在那纫芬又香又软的榻上睡了一觉;有时取些古今说部所载英雄儿女言情的故事,在灯下与他们细细评论。到后来,漱玉被我拌熟了,就是他与陆伯寅相契的大略情形,也肯与我吐露一二。有时谈出心事来了,不觉清泪盈盈,默无一语。只有纫芬十分面嫩,他碍着漱玉在旁,自己又是个黄花闺女,说到了差不多的话,他就羞颜答答的,不肯再说下去。   我还记得,有一晚漱玉因身子不快,绕到外房去睡了。我就在里房挽着纫芬的手,在书案边并肩坐下。我涎着脸对纫芬说道:“纫妹妹,我和你长久没有接过吻了,我此时和你香个脸儿,接个吻罢!”纫芬扭转了头颈,朝着外面笑道:“我恐怕你要和铁地摩一样,日后要到公堂上赔偿我三千元接吻钱呢!”原来这年上海有一家旬报上,载着美国女子佛地因为与丈夫铁地摩成婚了十四年,忽被丈夫弃捐,遂控到公堂说:“铁地摩与我夫妇十四年之中,其索我接吻一千二百三十回。若不使他出银偿我,我不能涤此羞!”于是美官公断,每接吻一回赔银两元四角二分,令铁地摩出银三千元,交于佛地了案。这旬报被纫芬看见了,所以这般说。我当时便对纫芬道:“纫妹妹,我究竟索你接过几回吻了?你若有这本事控到公堂上去,我便照铁地摩的数目加一倍赔偿你罢!”纫芬道:“你可是糊涂了。佛地与铁地摩是什么人?我与你是什么人?你此时索我接吻,未免太早了。”我听了这话,无言可答,只得放了手,不敢去唐突他。到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我若略略放出些强硬手段,纫芬也断然不至拒绝我的。我因是与纫芬两人都能以礼制心,时常用些强制工夫,所以首尾年余,我两人亲密的情况虽然真有如张敞所说“闺房之中更有甚于画眉”的光景,至于温柔乡中趣味,却是没有领略过的。   我自从开了后窗,可与我那纫芬秘密往来而后,转瞬之间,又是榴花时节。所有半夜三更彼此莫逆的情形,不但我父亲全然不知,就是顾年伯夫妇也全然不知。只有纫芬的姨母,他的卧房与纫芬的卧房隔近,恐怕要走漏了消息。所恃者只有仗着孔方兄之力去巴结他,他总能替我遮瞒,不说出去。   这天是五月初三日,我到大栅栏去香粉铺子里买了两串香珠,两只香囊,顺便走到荷包巷里逛逛。只见有个人手上拿着松鼠儿两三个,在那里叫卖。我爱那松鼠儿怪有趣,就花了三吊票子把他买了一个,又花了两吊票子在一所地摊上买了一根铜链条,一齐带回家中。将松鼠儿养在书房,用铜链条拴好了,吩咐王升时常买些果子去喂喂。那香珠、香囊是预备把来送与纫芬的姨母的。到了晚间,我就把要送香珠、香囊给纫芬姨母的事告诉了纫芬,并请教纫芬:“后日端阳佳节,他家里两名老妈子到我面前道喜时,应该每人赏他几吊钱?”纫芬道:“干娘的小孩子,你给他一串香珠、一只香囊。有了余的可留着自用。至于两个老妈子,却要赏得重些,每人须得十吊八吊钱方可以买服他的心。”我点头依着纫芬的吩咐。纫芬道:“你没有买什么东西给我玩玩么?”我说:“纫妹妹,你心里爱着玩什么我再买来送你。今天只买了一只松鼠儿回来。那松鼠儿见了人家袖子管就往里钻,见了什么窟窿也要往里钻,倒是(正)经好玩的。”纫芬道:“活松鼠儿么?”我说:“正是。”纫芬道:“现在松鼠儿在那里?”我说:“现在把他养在书房里。”   正说之间,漱玉也从外房走将过来,问我:“你两人在这里说些什么?”我就把方才所说的话对漱玉重述了一遍。我看漱玉鬓边簪了一枝石榴花,红得可爱,再看纫芬也是如此,我心下一动,开口问纫芬姊妹道:“你们在京城里住了这半年,可见过这里花儿市的像生花么?”漱玉道:“还是去年岁底,有人家送了几种来,倒做得很有趣的。”我又问:“那几种里面可有石榴花没有?”漱玉道:“没有。”我说:“让我明天去买两枝来送你们罢!”纫芬道:“明天你还要到学堂里去么?”我说:“学堂里已放了学,明天我是不去的。”纫芬听说,并不再往下问,回身开了橱门,取了几只未曾完工的香囊出来。姊妹两人就着灯下,低了头只管在那里做。我随手拈起一只来看看,见是一个黄绸制的小佛手,实在精致得可爱,我就开口问道:“这般好玩的东西,可要送给我一个!”纫芬道:“这是我们女孩子家的玩意儿,岂可以送给你的?”我听他说出不肯送我,我就动手去抢。漱玉道:“休得恃蛮,我们明天做好时,你终须有份。今晚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罢!”此时正在芒种节后,天气昼长夜短。我听见纫芬这般说,举头对壁间自鸣钟一看,已将近十二下钟。我于是站起来,向纫芬姊妹告辞了一声,回到自己卧房去睡了。   第二天早起,我依着夜间的说话,到街坊上买了几枝像生的石榴花,预备送给纫芬姊妹两人,又恐纫芬的姨母见了心羡,当又买了两枝像生的兰花,一并装在“子里带将回来。走进后院,分送了纫芬姊妹和他的姨母,他们都向我称谢了一番。   这天晚膳之后,我忽然想到明天赏他们女仆的钱此时还没有预备,又不便向我父亲去索讨,这便如何是好?我一路打算,一路走到书房,拟等我父亲回家再作道理。我在书房中坐了片时,忽见纫芬独自一个儿挨着门进来。我不料纫芬忽然来此,心下很有些起疑。正待动问,只见纫芬一眼看见了松鼠儿,便笑吟吟的走上前去,解开铜链牵在手中。我见了赶忙叫道:“留心!这东西是要咬人的。”谁知我没有说完,那松鼠儿就望着纫芬右手袖子管里一窜。纫芬打了一个失惊道:“阿呀!”急用手去自己胸前隔着衣服乱抓。那松鼠儿紧紧的伏在他右乳之旁,那里抓得动!纫芬急了,口里只叫怎么好。我此时就在旁边帮着,说道:“你快些将衣服解开来,让我替你捉了下来罢!”纫芬到了此际,也顾不得害羞,慌忙去解自己的衣服。我也伸手帮同他去松钮扣。原来这时天气已暖,纷芬身上除了外罩一件旧湖色罗衫之外,就是一件白洋纱的汗衫。一时手忙脚乱,把两层衣服解开之后,露出胸前粉红色的肚兜来。只见那松鼠儿就伏在乳头之下,我忙用手去捉时,松鼠儿又“扑”的一窜,从纫芬胁下窜过后面汗衫的下边。慌得纫芬赶忙把两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从地下一掼,那松鼠儿才一溜烟跑向椅子底下去了。此时纫芬两只眼睛看着松鼠儿,把上身精赤的立在我面前,胸前两乳突起,如蓓蕾初胎,隔着肚兜依稀可见。此外,臂膊等处的肤色如粉妆玉琢一般,是人看见都要动了爱情的。我就从地下把他的衣服拾起,替他披在身上,又用手替他在左乳上摸摸,问他:“被松鼠儿抓伤了没有?”纫芬涨红了脸,忙将我的手推开道:“还好。”我见他这种害羞的样子,我便不忍与他罗唣,等他慢慢的把衣服着好了,让他在杨妃榻上坐下。 第六回 无端思剧何处觅黄衫   纫芬坐在杨妃榻上怔怔的,半天方才“嗤”的一笑道:“你买了这种怪会钻的松鼠儿,几乎把我吓死了。”我说:“你倘然不去睬他,他也不敢往你袖子里钻。”纫芬道:“果是我不好。”我又问纫芬道:“纫妹妹,今天如何忽然走到我这书房里来?”纫芬听说,就附着我耳 朵轻轻的说道:“我因是昨天闻得你说要开销我家老妈子的节赏,我估着你身边也没有钱,就是秦年伯肯给你,也不肯给你这许多。这宗开销又万万不能节省,所以我瞒着了我的姊子,把自己几文私房特地拿来,送给你用。”我一听了纫芬这般的话,我心下陡然感激到十二分。我当时对着纫芬说道:“承蒙纫妹妹这般体贴,我怎么好用纫妹妹的钱?”纫芬道:“你休说这种客气话,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吗?”说着就立起身,向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给我手里道:“你拿去用罢!”这句话说完,侧着身子往外就走。我见是一张五两头的票子,便追出书房来说道:“纫妹妹,我用不着这么多呢!”纫芬一路走一路说道:“多的慢慢用就是了。”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了脚,回头看着我,以手相招。我连忙走到他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说话。纫芬又轻轻的说道:“方才捉松鼠儿的事,切莫要对我阿姊说。”我说:“晓得了。”纫芬才一径回后院而去。   我到了第二天早上,等我父亲出门之后,就教王升把银票换了钱钞,整一整衣冠,走进后院,替顾年伯夫妇道喜。这时顾年伯也上衙门去了,年伯母就留住了我,吃了些点心。随后老妈子们也上来替我磕头,当下我每人赏给了十吊票子。年伯母见了,忙止住我道:“太多了。”我说:“这点点儿不算什么的。”那些老妈子们高高兴兴向我多谢了一声,各自去讫。又见纫芬的姨母抱着个孩子,从里面走将出来,我迎着又要替他道喜。那姨母再三说是不敢当。我就从袖子里掏了香珠、香囊出来,给他那孩子挂在胸前道:“这东西送与小弟弟玩玩罢!”那姨母推却了再四,方才受了。这天纫芬姊妹两人恐怕见了我不好意思,都没有出房来见我。后来到了晚上,才照常上靠边那间书室里晤面的。自此以后,我每天到了半夜,仍旧和纫芬姊妹在一块儿。   过了两天,那天气愈加暑热,夜里时刻愈觉得短了。我每夜在后院里坐不多久,便回卧房。谁知交到六月初旬,顾老伯因为体肥,每夜从外间回来,都要取张藤榻躺在院子里榆树底下,独自一个儿纳凉,有时迟到十二点钟左右才进房去睡,把我与纫芬交通的机关全行隔断。除了下午或早晨进去邂逅一面之外,到了晚间,可怜我就像那断了乳的孩子一般,在自己卧房的窗下走来走去。有时停了脚步,从窗子缝里探看纫芬姊妹的那间卧房,直如海外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这一来,我与纫芬就有六七十天不能聚首畅谈。那七巧之夕,牛女渡河的佳期,和那八月中秋花好月圆的时节,只是一人坐在书房外花阴之下,举杯邀月,印影徘徊,大有“美人不见,无与言欢”之概!好容易盼到中秋以后,玉露生凉,金风送冷,顾年伯不来院子里纳凉了,我才得夜间偷偷儿的依旧在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   谁知不满三天,纫芬的母亲忽然得了一个极重的伤寒病,日夜寒热不退,甚至狂言谵语,眼睛里见神见鬼。所有请来的医生看了都皱着眉头,说是不好下药。纫芬姊妹都着了急,两人衣不解带的昼夜守候在病人房里。有时听了医生的话,背地里相对啜泣,把两眼哭得桃子般的。我因为夜间找不着纫芬,也时常借望病为由,走进顾老伯房间里去,遇着房里无人的时候,便着实安慰了纫芬两句。   过了几天,顾老伯不知往那里请了一位名医来。那医生居然用了一帖大承气汤,果然病人服了下去一连泻了两次,病势轻减了一半。不想这医生只有攻克的手段,却不能办善后事宜。那伤寒重症虽然好了,奈调理不得其法,变成了浑身筋骨疼痛与气喘咳嗽等种种怯弱之症。纫芬姊妹见病魔尽管不退,只得依旧昼夜服侍在床前。那纫芬的母亲是个没有儿子的人,见我常常进房去问病,倒说我孩子很好,教顾老伯和我父亲说知,要把我认作螟蛉。我父亲因是不好推却,只得允许了。自此,纫芬的母亲便把我当作自己骨肉看待,教纫芬改口叫我哥哥。我便一切毋庸避忌,就是在顾老伯面前,也得公然和纫芬姊妹说话。咦,自从有了纫芬母亲这场病,我与纫芬的情谊越觉亲昵一层了。   更有一桩意外的事情。九月重阳这一天,我父亲带了我到陶然亭去登高,忽然遇着陆伯寅也来到陶然亭。他一见了我父亲,便恭恭敬敬走上前来,叫声“老伯”,随后就与我作了一个揖,彼此请教过名字,便与我十分亲热。当天别后,第二天就寻到我家里来,和我谈得十分投机。他问我:“你家里除老伯之外,还有什么人?”我说:“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父子两个人。”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两岁,序起齿来,他是叫我阿弟的。他当时就说:“阿弟,你家还有一个海宁的新科翰林名叫顾淇泉的,与你同住么?”我说:“有的。”他说:“老弟,他家有两位小姐,一个名叫漱玉,一个名叫纫芬,你想来总是看见过的。不瞒老弟说,那漱小姐前头与我甚是莫逆,至今仍时常与我有信往来。但是他家的规矩很严,漱小姐寻常总不得出来。他寄我的书信,虽然还可以随笔挥写,至于我复他的书信,却不敢轻易落笔,恐一时寄差了,落在他人手上,或是他父亲手上,怕要断送了他的性命。所以往往信中只好做些暗号儿,以便他脱卸地步。今日幸喜我三生有缘,遇着老弟,将来我与他往来的密信,都要重重拜托老弟,庶几我有什么说话,都可以信笔直书。须得老弟替我打通他家使女仆妇的关节,若要略略花些小费时,归我认账便了。”我当时听他这般说,就把他托我的事答应下来,担在自己身上。过后我与漱玉说了,漱玉晓得我与陆伯寅结了好友,于是待我的情谊也比从前亲昵一层。   有一天晚上,我暗地里对漱玉说:“自从这几个月来,我总没有和纫芬畅叙一回,虽然在你母亲房间里也时常见面,然而总不能尽言。你须要替我想个方法才好。”漱玉问我:“想什么方法?”我说:“年伯母的病尚未痊愈,晚间他房中断不能不要人陪伴的。但是需人作伴,也不必你们姊妹两人一同前去。据我的愚见,你们两个人尽可轮流替换,每人替年伯母作伴一天,一则省些辛苦,二则纫芬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我也可以前去与他谈谈心。”漱玉因为我与他的意中人陆伯寅常行方便,所以听了我的说话,便也替我方便,当晚就与他母亲说明,依了我的办法。于是自从这晚之后,我依旧半夜三更常常在漱玉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但是端午节以前,我与纫芬是夜夜在一块儿的。及至入伏之后,我与纫芬是只有日里偶然一面,夜夜都不在一块儿的。过后,过了中秋,虽然日夜都在一块儿,却是终日愁眉泪眼,还不如不在一块儿,省得看着他心下难过。惟有这时最为适我的意,两夜之中,必然晤面一次。况且晤面的时候,从没有一个他人在旁,妨碍我们两人的自由,我们两人尽可以无语不谈,自昏达旦,是为这一年之中我与纫芬最为欢适的时候。后来漱玉疑心我们两人已经有了什么私情,每逢进至房中,遇见我们两人在那里促膝谈心,便急急走避开去。咳,其实我与纫芬彼时的交情,却是以情不以淫,在情性上相契,不在肉欲上相爱。这不但是漱玉不信,就是看官们也未必肯信的。   这年过了九月之后,京城里天时就异常寒冷。到了十月初十这一天,下了一阵微雪。次日晴了,那天气愈加冷了起来,我与纫芬两家屋子里处处都生了火炉。这天晚上,我在纫芬房间里拥炉夜话,到了一点钟光景,两人肚子里都有些饿了。纫芬所穿的大毛衣服还在他母亲房里,因夜深不便往取,冷得来牙齿个个打战,向我说道:“这时候,那里去寻一口酒来御御寒才好。”我听说这话,我猛然忆得四月间曾买了两瓶五加皮酒,要想送与纫芬姨母的,此时还搁在书房里未动,何不去取来与纫芬对饮御寒?便对纫芬道:“纫妹妹想酒御寒么?我还有两瓶酒在书房里放着,待我去取来罢。”纫芬道:“甚好。”我就立起身走出房门,意欲从院子角门里走到书房。谁知一足甫跨出房门,忽见有一个人影儿在窗下一闪。其时北风甚厉,月色又朦胧一片,看不分明。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鬼,急急的奔到书房取了一瓶酒在手,立刻奔回纫芬房中。   纫芬见我的酒取到了,自己取了一只烫杯出来,就用煤炉上炖的开水把酒烫了一杯,又从书架上小瓷罐内抓了一碗醉花生放在桌上,道:“哥哥,我只有这一只杯子,就两人合饮罢!”我说:“合饮甚好。”当下就围着煤炉,一人一口的开怀畅饮。此时身上既冷,纫芬的脸映着炉内的火光,颜色又十分娇丽,那酒到唇边,不知不觉就喝了下去。须臾之间,两人竟喝了半瓶酒。我那心上的快活与浑身的适意真乃说不出来,觉得党太尉“红绡帐里,浅斟低酌”也不过如此。俄而纫芬有了酒意,两颊上朱霞隐起,一双媚眼对着我笑迷迷的,大有杨太真“沉香亭北”的态度。   我见杯中酒又喝完了,正拟再倒一杯,忽闻得窗外“咕咚”一声响,好似有人失足跌倒的声音。我听了这响声,猛然记得适才窗外瞥见人影儿的事,顿觉毛骨悚然,连忙对纫芬道:“你还要再饮一杯么?”纫芬道:“我已经饮够了。”我就说:“我也饮够了。”当即别了纫芬,匆匆的回到自己卧房里安睡。   我到了次日,想起夜间纫芬窗外那一声响,我异常疑惑。比及晚膳之后,我一人独坐在书房之中,仔细推求究竟前头瞥见的人影与后头听见的响声,是人是鬼,是狐仙是窃贼?又不知当时纫芬也听见那响声没有。岂知我正在疑惑,忽然门帘动处,走进一个人来,只把我吓得心下别别的乱跳。过后细看那人,又岂知不是别人,乃是纫芬的姨母。只见纫芬的姨母走了进来,一口就把书案上的灯吹熄,抢步近前,双手将我紧紧搂住。我吓了一大跳,忙问:“干娘,你到此做什么?”纫芬的姨母搂着我,轻轻的说道:“秦少爷,你不要害怕,我是一晌看中了你,特地来寻你谈谈心的。记得当初我才搬进这房子的时候,闻得我姊子说起你,是个翩翩美少年,我就特地来探过你两次。后来见你和纫芬十分亲密,我不敢前来搀杂,只替你在我姊子前竭力回护,让你成就了美事。就是近来这两晚你与纫芬那种恩爱的情形,那一次不看在我眼里?只可怜我是……”说到此处忽然咽住了不说。停了一会,又搂住我说道:“我这般待你,可否恳求你把那待纫芬的美意赏给我一次?”说着,就立起身来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拉我到杨妃榻上,伸手来解我的衣服。我不觉发热异常,意欲叫喊,忽闻得外边的大门敲得殷天的响,乃是顾年伯回来了。那纫芬的姨母听得,连忙将手一松,叹了一口气,三脚两步急急的出了书房而去。   第七回 舐犊情深许谐秦晋   我待他去了半晌,我方才回过气来。定定神,慢慢的移步走到书案之前,摸着书案上的火柴,先将灯点了,然后仍坐在椅上。自想方才的事,真个是险到万分,若不是顾年伯来敲门,此时已撞出大祸来了。过后又想:“他方才说我和纫芬已成了美事的说话,真是老大冤枉。”又想:“他目下虽然暂时舍我,然而终究不免要来和我胡闹的。我既不能回避他,又不便拒绝他。似这般两难的事情,教我如何处置?”当下我踌躇了半夜,实在不得主意,只得回到卧房,且行睡觉,以便第二天晚上与纫芬相商。   到了第二天这一天,眼巴巴望到二鼓之后,便潜至纫芬房中。我一见四顾无人,就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纫芬,请教他以后怎么处。纫芬听了这话,骇得将舌头伸了出来,半晌才开口说道:“这是你自己不好!我的终身早许了你,倘然你家早挽出媒人,说成了我们两人的姻事,自然不怕他前来胡闹了。如今是他有挟而求,你若拂了他的意,他就要破坏了我们的事,教我也无法可施。”我说:“纫妹妹,你几时说过把终身许了我呢?”我话犹未毕,纫芬气得眼圈儿都红了,咬着牙向我说道:“若不是我的终身早许了你,那有任凭你接吻,任凭你拉手,任凭你浑身乱摸的么?我和你两人半夜三更的在这房里,什么事没有干过?只有那……”纫芬说到此处,只说了半句,把脸色都气青了。我连忙走上前去向他作了几个揖,道:“纫妹妹,你不要气坏,是我的说话说差了。”我从来没有见纫芬如此动气,幸亏被我千妹妹万妹妹的恳告了半天,他方才气平下去。我说:“纫妹妹,这事总得你想个方法才好。”纫芬道:“我有什么方法好想?你昨晚既然没有露出拒绝他的意思,此后还得用心笼络住他,一面赶紧办你的事罢了。”我听了纫芬这话,我细细一想,除了这个法子,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口里答应道:“是,是,是。我以后就依着纫妹妹所说的办法。”   看官你想,要我笼络纫芬姨母的这件事,我还可以勉强办得到,至于提起姻事,这是我从前说过的,必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你就是生了相思病死了,也还是无益的。然而我年纪甚轻,够不上交结我父亲一辈的朋友。就算我够得上,我那里就可以自行启齿把这事托他,教他来做这冰人呢?   我左思右想没有头绪,只得等到第二日,走到南横街陆公馆里去,找着陆伯寅,只说我意中看中了纫芬,要恳他父亲替我作伐。陆伯寅道:“这事我父亲倒做得到的。但是一件,我却不便替你和我父亲说。我父亲有个嫖友,名叫管葛如,浑名惯割靴,只要送他三五两银子的嫖资,他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父亲说。我父亲只要听了他的说话,就也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到。你既然要想纫芬这门亲事,你只要肯破费几两银子,让我替你重重拜托了老管,就包你做成功了。”我当下听了陆伯寅的说话,不觉转忧成喜,一口气就答应肯出十两银子,要陆伯寅替我成全这事。陆伯寅也满口答应。我于是略坐片时,便回家中。   到了晚间,悄悄的把日间和陆伯寅商量的办法告诉了纫芬。纫芬道:“只要能够如愿而偿,十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但是你一时那里张罗这许多银子?这款谢媒红还是我替你代出了罢!”说着就去拿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张四两的银票,又取出些散碎银来交给与我,说:“这是四两,这是六两一钱三分,你拿去凑作一起,送到陆伯寅那里去就是了。”我听了纫芬所说的话,不觉且惭且感,把银子收受下来。正说之间,只听得窗外又有咳嗽的声音。纫芬慌忙向我丢了个眼色,我便匆匆出了纫芬的卧房,回到自己房中去安睡。   第二日是十月十五日。我下午从学堂内回来,便袖了银子再上南横街去访陆伯寅。甫进花厅,只见陆伯寅正在和一个朋友谈天,一见了我,便站起来道:“老弟,你来得好。”又指着那位朋友对我说道:“这位就是管老伯。”我看那位朋友,脸孔瘦瘦儿的,鼻子左右有几点麻子,年纪约在三十以外,口音也像是南边人,就朝着他作了一个揖。那位朋友便赶忙回了个揖,道:“这位就是秦世兄么?失敬,失敬!”   陆伯寅对我作了个手势,回转身去走进一间耳房里,我便跟了他进去。陆伯寅向我附耳说道:“昨天你所说的那件事,我已对老管说过,老管也一口答应了。但不知你银子可能办到?”我说:“已经带来,在这里了。”陆伯寅道:“这倒不忙,只要日后你不失信就是。”我说:“现在我既然带在身边,就交给了你。应该何时送他,并送他多少,请你替我作主便了。”我一面说,一面就从袖子里取出那些银子来,交给陆伯寅。陆伯寅接在手内,向我说道:“你在这里略候一候罢!”说罢,便出至外边,与那老管交头接耳了许久。过后闻得老管去了,陆伯寅才走了进来,道:“适才老管说,这件事他可以一力担承,你尽着放心好了。”我便道:“这事全仗大力。”随后又谈了些漱玉近日的情状,足足谈了一点多钟,我方别了陆伯寅缓缓的回家。   自此,一连六七天没有动静。我猜是这宗银子被老管骗去了,当即写个条子交与王升,叫他送去问陆伯寅。谁知陆伯寅写了一个回条过来,说还要再等三五天方有消息。果然又过了五天,陆伯寅的父亲陆晓沧忽然到我家来,找我父亲谈天。我父亲便将他请到花厅上,两人谈了许久。我因为自己心切,立在花厅外窗下窃听,只闻得我父亲道:“倘若不是住在一屋子,那就没有嫌疑可避了。”   我听这说话的口风,觉得有些不妙,随后又往下仔细再听,却都听不清楚。停了一会,陆晓沧去了。我心下甚为着急,又不便在我父亲面前打听消息。我这时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又不好,立又不好,只是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我父亲倘然学那假道学,不愿联这门姻,岂不要断送了我和纫芬两人的性命?   这天到了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私下写个条子,教王升送上南横街去,向陆伯寅讨回音。谁知等了半天,王升竟徒手而回,说是陆大少爷出外应酬去了,他家管家将条子接了去,叫明日听回音。我无可奈何,只得忍过了一宵。   次日即是十月二十九日。王升吃了早点之后,我就命他再去南横街。少时果然取得陆伯寅条子转来了。我赶忙向王升手内抢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道:“昨日之事,尊大人殊为固执,谓同居须得避嫌,不便缔秦晋之好。家严再三缓颊,俱属无效。老弟宜徐徐图之,幸勿操切!”我看到这里,恍如劈头淋下一桶冷水来,连手足都发了颤,下文也看不下去了。我从来最是心硬的,此时不知何故,那两只眼眶子里,眼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的落将下来。   我赶忙将那条子揣在怀里,急急的跑进自己卧房,躺在床上。那腮边止不住的清泪直流,我待要放开喉咙来号啕痛哭,又恐怕纫芬在后院里听得我哭的声音,料知姻事不成,一时寻了短见,致闹出人命重案来。可怜我这时想到以前纫芬待我的情形,与指望日后天长地久同衾同穴的说话,不觉肝肠寸结,凄楚异常。又想我自从今日以后,如何对付纫芬?若是把实在情形告诉他,他必然执定那至死靡他的主义,不是悬梁服毒,就是削发披缁遁入空门;若是不告诉他,他向我盘问起来,教我如何对答?就使他并不盘问,我词色之间,必然露出许多怏怏的意思,立刻就要被他看出来的。我这天躺在床上,一路哭一路想。到了午餐时候,王升进房来请我吃饭,我也不要吃了。   挨到下午,我忽然沉沉睡去。及至傍晚醒来,觉得头上有些发热。我是个如醉如痴连性命都不要的人,那里还管得他发热不发热。到了晚上,我父亲进房来看我,劝我吃些儿饭。我见我父亲不知体贴我的心思,只是一味爱怜我,愈加弄得我没了主意。当下只得依了父亲的话,勉强吃了半碗饭。吃完了饭又想:“我今晚不到后院里去,必然大动了纫芬的疑心。”想到这里,我又一阵心酸,抽抽咽咽的哭起来。谁知我因为思虑伤脾,脾不运化,到了半夜,那吃下去的饭都停了食,渐渐的浑身如火炭般的热起来,口内津液焦干,两眼望着灯光都是黄的。我因是夜已深了,便也不去惊动我父亲。不期到了天亮,浑身骨头疼痛,连头脑都眩晕起来了,起不得床。少时,我父亲进房来看我,见我面赤唇焦,身热如火,不觉吃了一惊道:“你怎的忽然病起来了?”我说:“想是昨晚多吃了一口饭之故。”我父亲伸手向我身上摸了一摸,便匆匆出房。须臾,带了一个医生进来替我诊一诊脉,开了个方去了。我本是个气郁停食的症候,岂知那医生竟把我当作冬瘟症医治,所用的药全不对病。我只服了一帖,那病势就愈加重起来了,两眼发黑不认得人,每每把父亲认作王升。有时半睡半醒,口里含含糊糊的只叫纫苏。   我父亲是一向爱怜少子的,又见我的病着实有几分了,便亲自来到我房中,替我作伴,一面拜托朋友,请了一个有名的医生来替我医治。后来听见我昏瞀之中口里“纫芬”、“漱玉”的乱道,便猜着我的病是由此而起。当着我病重的时候,故意命王升进房来,说道:“少爷晓得么?老爷今天已经在那里替少爷定了亲了,听说定下的就是后院里的二小姐呢!”我听见这话,神气就清爽了好些,忙问王升:“这话当真的么?”王升道:“怎么不真?”我不觉眼笑眉开,异常快活。   过后服了那名医的药,就是一天一天的好起来了。我父亲见我的病果然由纫芬而起,没奈何,只得自己去寻陆晓沧,恳他到顾年伯面前去求亲。因是我父亲出尔反尔,被陆晓沧大大讥讽了一番,又被陆晓沧勒索了一席花酒,方才替我到顾年伯这里去说亲。那顾年伯初时也是与我父亲一般的见识,执意不肯。后来纫芬的母亲得知其事,说是我这孩子品貌又佳,性情又好,将来一定是要飞黄腾达,点进士点翰林的,竭力撺掇顾年伯允许了下来。其时,我的病已好了一半,闻得这喜信,我居然便能起床。到了腊月十五缠红的这一天,我居然能走到花厅上去帮同我父亲应酬宾客。   我这时心里欣喜异常,料着纫芬也必然和我一样的快活。但是我与纫芬暌隔久了,极应该去与他会一面,叙叙契阔的情怀,说说病中的苦况,并告诉他我得病的原因,使他晓得今日得了两姓的一诺甚非容易。俄而我又转了一念道:“咦!我现在不便到后院去了,我倘然见了顾年伯夫妇,都要叫什么丈人丈母,就是见了纫芬的姨母,见了漱玉,个个都要换个称呼。我那里有这般厚的脸皮,见了他们忽然都换了称呼呢?至于纫芬,此时必然较从前更为害羞,不肯见我。”   我想到这里,我心下顿然郁闷起来。我想:“我那纫芬此后恐怕不到那洞房花烛之夕,不能与我把晤了。”不想过了两日,我父亲特地向我吩咐道:“顾年伯已来说过,现在你见了他家长幼,都毋庸改换称呼,待他日合卺之后,再行改换。”我听了这话,我心下宽了一头。这天就忍不住一个人溜到后院。但是,见了顾家的人,我都有些羞渐。他们却个个笑吟吟的,待我比往时亲热,问我的病现在是否痊愈,又叫女仆替我倒茶。我自从这一日起,接连与他们见面几次,我便也习惯成自然,渐渐的没有什么羞惭了。只是个个我都见过,单只见不到纫芬。   第八回 冥鸿见远忽去幽燕   我虽然见不到纫芬,我心下究竟还可以自己宽慰。因是纫芬已是许了我的人,迟早总有个相偎相倚,同卧同起的一日,不比初次陆晓沧说不成就全无指望的时候了。但是一说“远水救不得近火”,定心丸虽吃在肚里,究竟熬不得饥。我既渴想纫芬,我须得去恳求陆晓沧,使他力劝我父亲从速与我完姻才好。我主意打定,便到南横街,去把这话告知陆伯寅,恳他转求陆晓沧。   过了几日,陆伯寅来说,现值年近岁逼,他父亲衙门里的公事忙,不得空闲,待明年过了元宵之后,再来替我父亲说。我见他说话说得近理,没奈何只得一面草草度岁,一面另想会晤纫芬的方法。到了除夕与岁朝这两日,顾家里的男女仆从,我仍是照以前规矩,问我父亲讨了几两银子来,一律放赏。   我既过了新年,转瞬又是元宵灯节。这晚是正月十五,我从天桥看灯回来,其时已经夜深。我因见月色甚佳,不忍遽行归寝,信步走入书房。忽然瞥见那假山脚下仿佛有个人影儿一闪。我心下起疑,也走到假山边上去看看,不想竟是漱玉一个人在那里玩月。我便迎将上去,叫声:“漱姊姊,纫芬可曾安寝?”漱玉抿着嘴向我一笑道:“不曾安寝便怎么?”我见漱玉的说话说得颇有些意思,我就把渴想纫芬的说话告知漱玉,恳他想个法子,让我与纫芬会面一次。漱玉笑道:“我晓得你两人也阔别久了,我肯行个方便,替你先容。不知你用什么来谢我?”我说:“漱姊姊,随你说是什么罢!”漱玉笑了一笑,便转身走入后院。须臾,又翻身出来,说道:“你那意中人现在正坐在房内想你,你尽管进去与他会面罢!”当下我就跟了漱玉悄悄的行过角门回廊,步进了那间书室。   只见纫述一个人背灯而坐,正在那里磕瓜子儿。见我进去,便站起身来让座,然而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漱玉道:“你们两个人又不是今朝初次会面的,彼此尽管坐了说话罢!”我于是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先把以前陆晓沧说亲,我父亲不愿,致我急出病来的苦楚对着纫芬述一了遍。漱玉道:“你不必说了,陆晓沧初次说亲的情形,我这里早已得知。你为了这事生病,你纫妹妹又何尝不病呢!”我听了这话,我才晓得当时纫芬也急出病来了。我就接着道:“你们怎么晓得初次说亲的情形呢?”纫芬笑着向漱玉努嘴道:“是他的意中人有信来关照的。”我于是才恍然明白纫芬也病的原因。   这晚我与纫芬因系久别重逢,两人谈谈说说,一直谈到天明,还似乎还有许多没有谈完的说话。临分手时,纫芬与我约法三章,许我每一个月内会面一次。余时俱把那书室门闭了,不许我进去,借此避他人耳目,且免得被姨母挟制。若要痛谈快叙时,须待那三星在户、百两盈门那一日。我无可奈何,只得一一遵依。自此,我只日夜盼着陆晓沧替我在我父亲面前善为说辞,俾我两人早成了眷属。   隔了几日,陆晓沧果然来到我家,与我父亲谈及这事。谁知我父亲说我年纪太轻,早婚必斫丧元阳,不能永寿,执定要过了十七岁才许完姻。后来经陆晓沧左说右说,我父亲才许等我十七岁上半年再议吉期。我无可奈何,只好耐了一口气,屏息以待。   这年是闰八月的。新年之后,京城里人家就有谣言,说是某处请仙降鸾,预告世人,今年北方直隶一带玉帝要降下刀兵之灾,将洋鬼子和那吃教的华人剿灭净尽。因此,京城里街坊上一切洋货和洋版书籍都没有人敢买。到了四月月底,天桥一带就有什么自称大师兄的人,在那里鬼说鬼话,说他是什么黄连圣母的徒弟,能够画符念咒,号召六丁六甲,专门来剿灭洋鬼子和那些教民的。只要学了他的符咒,就可以躲避枪炮,又可以平空放火烧人家的房屋。他又教人家学他的拳棒,说是什么红灯照的这一天,就是洋人命尽的日子。起初,是不过几个愚夫愚妇听信他的鬼话,谁知过了几天,他的党羽竟越聚越多,公然头上扎了红布,填街塞巷到处横行,连那些王公大臣都相信他的鬼话了。   我父亲是个心地明白人,看见风色不妙,便私下和顾年伯商量,要同他挈眷回南。不料顾年伯是个极其守旧的人,他说:“这些教拳念咒的百姓,都是忠义良民,现在他们已立下名目,称为‘义和团’。这是我大清国国运当兴,冥冥之中,才放下这些神兵鬼卒,附在百姓身上,特地来扶清灭洋的。现在朝廷已拟派端邸为统领义和团大臣。我们只要投在那大师兄名下,听他指挥,自然得他的保护,回南怎的?”我父亲见顾年伯已着了迷,就拿宋朝妖人郭京用六甲法抵御金兵,后来终究战败的故事,去苦苦劝他不要相信义和团,与我们一同回南。劝来劝去,顾年伯总是不听。我父亲无奈,连夜与我检点行李,一面命王升去叫了二乘长行的驴车,预备动身。因为这时京津的铁路早被义和团拆毁了,所以只好乘了驴车,打从卢沟桥走东大道出京。   此时独有我心下异常悲苦,深恨顾年伯不从我父亲所劝,致使我与纫芬不免劳燕分飞。万一义和团惹下大祸,京城里玉石俱焚,那时我们两人或者生离变成了死别,都说不定的。我想到此处,不觉黯然神伤,凄然泪下。这晚等我父亲睡了,急忙溜进后院,到了那间书室的窗下。我正拟举手叩门,不期那门竟是虚掩着没有关。我举步走进门去,只见房内中间那张琴桌上,摆列着许多酒肴。漱玉坐在一旁,仿佛若有所待,一见我进房,便站起来含笑欢迎。我就问:“纫芬如何不见?”漱玉说:“我去叫他出来。他今天还不曾吃夜饭呢!”   我看见那些酒肴,又听了漱玉的说话,心下好生诧异。少时,只见漱玉扶着纫芬从外房走了进来。我举眼观看纫芬,不料他竟是哭得泪人儿一般,忙问:“纫妹妹,你今朝为了什么事这般伤心?”纫芬哽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漱玉在旁边代说道:“他是晓得你即刻要出京,所以从晚间进房哭到如今,把眼睛都哭肿了。”我又问:“这酒肴是那个摆在这里的?”漱玉道:“是我估着你今晚必然要到这里来话别,聊备草酌替你饯行的。”   漱玉一面说,一面就把我拉在琴桌左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又拉了纫芬坐在我的右边,自己坐在下面,斟上酒来,执着杯子向我说道:“请你吃了这杯酒,愿你回南一路平安!你与纫妹妹此时不过暂别,他日定是百年偕老,不必过于伤感的。”我听得这些说话,忙向漱玉道谢。漱玉又对纫芬说道:“你有什么说话,趁此和他说几句罢!现在夜间甚短,顷刻就要天明呢!”纫芬听见漱玉这般说,那眼泪犹如抛珠滚玉的落将下来,抽抽咽咽的向我说道:“现在京城里乱到这个地位,我料我们两人以后总未必见面的了。李义山的诗说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便是为我们两人写照。我愿你长途保重,太太平平的安抵故乡。你是个前程万里的人,切莫要将我这薄命人放在心上。这就是我叮嘱你的说话,此外我也没有什么说话了。”说罢,满眼含着眼泪,送过一杯酒来。我见了这情景,我心上比刀搅还难过,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淌下来了。我只得勉强向他安慰道:“纫妹妹,自古道:‘死生有命。’偌大的京城,就算是要遭劫,也未必有你纫妹妹在数。况且年伯已打定主意要投在大师兄名下,断没有意外之虞的。我劝你自己格外保重,不要哭坏了身子。”   我一路说,一路把纫芬的酒接在手中,将我自己面前这杯酒递在纫芬手上。纫芬眼泪汪汪接了去了。漱玉道:“这时天已亮了,你们两人随意吃些儿罢!”纫芬见说,把手中的酒在唇边抿了一抿,就将杯子放下。我抬起头看那窗子上的白纸真个亮起来了,我便立起身来,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纫芬说道:“纫妹妹,你切莫过于悲伤,我一到南边,便有信前来关照。此时恐怕我父亲就要起来,我要去了。”纫芬听说,便也立起身来,执着我的手,说了“前途保重”四个字,就呜咽不能成声。这时漱玉见我们两人说得凄惨,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纫芬与漱玉都送我出了这所书室,直至我卧房的窗下。我从窗子里进了卧房,回头看那纫芬姊妹还是泪眼盈盈的立在院中,未曾进去。   此时晨鸡四唱,晓色朦胧。我只觉得心下有万种凄凉说不出来,那腮边的眼泪,也如泉涌一般,淌个不止。少时,只听房外咳嗽一声,我父亲果然起来了。我本来没有睡,我就出房陪着父亲吃了少许点心。王升上来,说是:“车已套好,在外边等候了。车价每乘须五十两银子,酒钱外加,包送到德州。”道犹未了,顾年伯也亲自出来替我父亲送行,对我父亲说道:“倘在南边闻得京城里洋人剿尽的消息,须得从速进京才是。”我父亲不便批驳他的话,只说了几句托他照管屋子内什物器皿的话。顾年伯点头应允。我父亲就和我揖别了顾年伯,匆匆上车,由驴马市大街一直朝西,从彰义门出城。   车到城门口,有几个头上捆扎红布的义和团上来盘诘。幸喜两个车夫和他们是认识的,向他们说了几句,又教我父亲送他们二两银子,作为他们神坛上的香资,也就没有说话。出得城来,一直向着卢沟桥进发。只见一路上高柳成行,露华满地。我和王升同坐在一车,我口里念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心里想着纫芬,不知他此时哭得来怎么的如醉如痴的了。我不觉一阵心酸,怆然涕下。   自从这日起,一连走了好几天。我一路上斜阳古道,孤馆寒灯,无刻不想起纫芬,甚至一经就枕,便梦魂颠倒。有时梦与纫芬携手花阴,举头玩月;有时梦见家中悬灯结彩,鼓吹喧阗,我装作新郎模样,盼着纫芬的彩舆入门,行交拜礼;有时梦见无数红巾帕首的义和团,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刀枪,突进门来,把我那纫芬哭哭啼啼的抢了出去。我便从睡梦之中,哭叫起来了。   如此一路行来,到了德州。换了南下的船只,由临清、济宁一带走到清江浦。过了淮城,又换坐了小火轮,一经到了镇江,都是想念着纫芬。我父亲此番出京,本拟仍回湖北,此时因为一路上走得辛苦了,暂且在镇江洋街上六吉园客栈里养息几天。   这天是六月念三日,我早晨跟着父亲到一家茶楼上去吃茶。只见有个人手里捻了上海来的各种报纸,在茶楼上唤卖。我父亲摸了十几个钱,向这人手上买了一张《新闻报》来看看。只见开首就是一条电报,上面写着:“各国联军于六月十九日攻破京城,两宫西幸,是日闻驻跸贯市。”我父亲看了这报,不觉大惊失色,口里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咳!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连忙把报接过来一看,问我父亲这是怎么说。我父亲道:“还有怎么说,他们痴心妄想要杀洋人,如今洋兵攻陷北京,不知京城里糜烂到什么地步了!”我听见父亲这般说,我顿然惊得手足如冰,想我那纫芬此时定是凶多吉少,从此天上人间,永无见面之日了!我当着父亲虽不便哭,我那眼泪早已点点滴滴的落下来。我父亲见了,笑道:“你这孩子想是痴了。联军攻破京城,干你甚事?哭他怎的!”说罢,就惠了茶钱,下楼回到栈房。这天我躲在栈房里,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日一夜。我父亲也猜着了我的心事,不好前来相劝。到了第二日午后,就和我带了王升将行李搬出栈房,乘了招商局上水的大火轮船,三人共住一间房舱,径回湖北。   第九回 烽火惊回前游成一梦   这天是六月念九日,这只轮船抵了汉口码头。我父亲因为自己的故居此时已赁与他人居住,便找到一家旧时交好的绸庄,名叫“公和泰”的,将行李起在他楼上,权时住下。那绸庄的主人名叫杨锦堂,与我父亲甚是莫逆,连我家主仆三人的伙食,都是他供给的。我见这绸庄里天天有一份上海报纸送来,我便没有一天不看报。但是一天一天的看去,那报上登的新闻,什么“两宫驾幸太原”,什么“李傅相北上议和”,什么“京朝官都由德州纷纷南下”,又是上海那些善士设了什么救济会,放轮船去救济北方那些被难的官民,单单只没有说起纫芬一家人的下落。我又希冀纫芬万一能够逃得出一条性命,与我破镜重圆。   我日里思量,夜里哭泣,不上一月,我早已骨瘦如柴,弄得茶饭不思,成了个弱症。我父亲见了,心下着急。起初是用大义来开导我,过后是假意说是顾年伯已经扈从入关,用好言安慰我。无奈我总没有见着确实的证据,只是不信。我父亲又命王升引我各处去游玩。我见河山满目,风景依然,不觉益增伤感。及至过了中秋,度了重阳,我那思念纫芬的心愈加迫切。我父亲不知听得谁人的讹言,说是顾年伯全家当联军入京时,已殉难了。   这天,有个我父亲自幼同窗的朋友,名叫金砺之的,来替我说亲。说是这家人家姓毕,名叫毕伯谐。他的女儿今年一十六岁,与我同庚,生得来月貌花容,兼之字学簪花,诗工咏絮,是汉口数一数二的人物。毕伯谐的家产约有二三万金,自己又捐了一个候补道,也算是地方上有名的绅衿。咳!我想毕家的小姐,他的容貌就是比纫芬还要美丽,他的文才就比纫芬还要渊博,也不在我的心上。何况这些说话都是金礰之一面之词,究竟毕小姐的人物若何,大家都没有眼见。我与纫芬是精神相契合,声气相感通。我除了纫芬之外,莫说毕家小姐,就是王嫱再世,谢女重生,我也不要承教的。所以金砺之来我父亲前说起这事,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我是个已聘有妻室之人,我父亲决不至卤莽行事,替我再聘他姓之女。   谁知天下的事竟是出人意外,我父亲以为我有了毕家的小姐,就可以淡忘了纫芬,那金砺之只说了一个大概,我父亲便一口允许了,择了十月初一日缠红。且和金砺之商量,要当年岁底迎娶。我看见我父亲这般办事,我总猜是纫芬的全家必然在京城里殉难了,否则那有替我另聘之理。我如此一想,我便心痛如割,想我从今以后,真个与纫芬成了永诀,要应了我与纫芬临别的时候他“他生未卜此生休”那句话。于是,从这日起,我的病症就日渐加重。我父亲见了万分着急,故意说是要携我到杭州去扫墓,实则要教我到上海去散散闷,或者那上海十里洋场之内,有什么忘忧草、蠲忿花可以治愈我的病。我也想要到上海去访查救济会中从京津救来的官民里面有纫芬没有,里面有人晓得纫芬的消息没有。所以就于十月初九日,乘了招商局的轮船,仍旧带了王升同行。于路上行了三天,船抵上海码头。当时主仆三人起了岸,就近在三洋泾桥泰安栈托足。   次日早起,我父亲便叫了一乘马车,带了我出去游玩一天,直到二鼓以后方回。也无非是张愚两园,和那吃大菜看戏之类,都不足解释我的忧愁。到了第三天,我父亲就要外面应酬朋友,无暇带我玩耍,只教王升陪着我往各马路上游玩。我因为精神疲困,走不得路,略略游玩了几条马路,就仍回栈房,躺在铺盖上养息。王升倒了一杯茶进房,便顾他自己出去了。   我静悄悄的一个人躺在房中,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就有人把隔壁一间空房开了,似乎扛抬了许多行李进去。少时,又有几个江西语音的人进入这间空房,里面似乎还有妇女的声音。闹了许久,又似乎闻得那些男人都下楼去了,单留着一个女人,坐在那间房里。那女人又不住的咳声叹气,好一似孤苦不堪的光景。我听了那声音,心下有些疑惑,便勉强走出房来,向隔壁那间房里张张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愁容满面的坐在房中,虽然鬓发蓬松,毫无妆饰,却还不十分丑陋。我对他看了许久。   那女郎忽然走到房门口,向我启口问道:“先生,请问这里是什么所在?”我说:“是广东客栈。”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咳!我总是跳不出他们圈套的了。”我闻他言语蹊跷,就接着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为什么事到这里来?”那女郎又叹了一气道:“咳,说也无益,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他这话,我越觉疑惑起来,逼着他要他说出来到上海的原因。那女郎才眼圈儿红了一红,向我说道:“我是在京城遭了拳匪之难,被人诱骗到了这里,要把我卖到烟花场中去的。我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儿女,已经许字人家的人。那家的少爷,也是像你先生一样的,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我家父母已择于明年春天,妆我出阁。谁知京城里忽然出了义和团这番大乱,我家父母都被拳匪杀了。我落在拳匪手中,转卖在石条胡同,教我做那不要廉耻的事。我几番觅死不得,又被联军将我救了出来,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受了几十天的苦楚。现在是几个同乡的无赖假意将我认作亲人,从洋人手上保出来,挈我乘了救济会的船到这里的。”   我听了女郎这些话,我便说:“那么你此后已脱了火坑了,怎的说是跳不出他们的圈套?”女郎道:“什么脱了火坑,他们见我无家可归,昨晚又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商量,要将我卖到什么堂子里去了。”我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我那纫芬,我就往下再问道:“你家在京城住在什么地方?”女郎道:“我住虎坊桥。”我又问:“你可晓得羊肉胡同里有一家姓顾的,海宁的顾公馆么?”女郎道:“是不是那个顾翰林?”我说:“正是。”女郎正待再说下去,只见楼梯上走上两个獐头鼠目的客人来,便顿然噤住了口,倒退进房去了。   我见我与女郎说话的头绪俱被这两人打断,甚为恨恨。没奈何,只好缩回自己房中,依旧躺在床上,拟等那两人出去,再与那女郎细谈。岂知那两人上来之后,房中便声息不断,一直闹到次日天明,忽然叫了几辆车子,把所有行李和那女郎搬到别处去了。我当时睡在床上,听得女郎和那些人一哄而去,我不便出面挽留那女郎,与他考究那纫芬的事,我心中异常郁闷。   过了两日,我父亲命王升买好了到杭州去的小轮船票,与我一同出了泰安栈,在观音阁码头乘了戴生昌小轮。在路上一日一夜,到了杭州拱宸桥。这日是十月十五日,我父亲与我带了王升乘了驳船,进入杭州城内,就在木场巷一个本家家里暂行居住。次日,我哥哥得知我父亲回杭的信息,从学堂中请假回来看我父亲。我父亲这天就带了我们兄弟两人,由钱塘门出了西湖替祖宗扫墓,顺便赏玩湖中的景致。自此一连在湖上游玩了三天。我见那寒山凝翠,远水横波,果然浓抹淡妆,皆堪入画。我只恨没有携着我纫芬来此,致使云树寂寥,山川减色,殊为憾事。我父亲在杭州勾留了七八天,依旧乘了小轮仍回上海,暂行卸装于四马路鼎升栈。   我因为路经上海已是第二次了,寻常出外消遣,就不用王升跟随。这天是十一月初一日,我独自一人踱到二马路。正在马龙车水、目不暇给之际,忽然在人丛里看见一个衣服褴褛、面目黧黑的人,在那里缓缓行走。观他面貌,似甚熟悉,当时仔细一想,哦,这就是顾年伯的管家李贵。我就高声叫道:“李大爷,李大爷!”李贵闻我呼唤,掉转头来,向我定睛一看,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少爷,你是几时到这里来的?”我说:“是昨日来的。你家老爷也在这里么?”李贵听说,将眉头一皱,说道:“你还问起我家老爷呢!早在京城里亡故了。”我赶忙问:“是几时亡故的?”李贵道:“说也话长。”   当下李贵便拉我走到一家漆铺门首,慢慢的向我说道:“不瞒秦少爷说,我家老爷自从你们出京之后,就在刚中堂那里替他办理文案上的事。谁知那义和团的声势日盛一日,今天攻使馆,明天烧教堂。到了六月初旬以后,就有人说起,外国已经派了兵船来了。我家老爷还不十分在意。谁知到了六月十九日,外国人忽然攻破京城。可怜那些口出大言的义和团,挡着枪的就死,遇着炮的就亡,登时阖城大乱。其时,我家老爷慌了手脚,连忙依着大众的榜样,门口插了顺民旗。果然洋兵只到屋子里来搜索了一次,便没有前来胡闹。谁知到了第四日,那些洋兵打听着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要把我家老爷捉将去,教他随着众人掩埋死尸,打扫街道。你晓得我家老爷是个文诌诌的读书人,如何吃得这宗苦楚?不满五天,就得了一个绞肠痧的急症,吐泻了一天一夜,竟是死了。这时正当盛夏,京城里死人如麻,就有银子也买不着棺木。幸亏得南横街陆公馆里的陆少爷,不知他那里找了一口柳杉棺木来,将我家老爷草草盛殓,稿葬在陶然亭的左近。我家太太因为受了陆少爷这些好处,就把我家大小姐给他带去,算他做了顾家门里的女婿。我家太太和二小姐自遭了这番大变之后,每日里只是相对悲啼,一筹莫展。二小姐还悬梁自尽了两次,都被旁人救下。后来有个陆少爷的朋友,名叫管葛如的,来替我家太太划策,说他自己和一个洋统领极其莫逆,可以设法弄一张护照,把我们一家人先带到天津,随后就可以打算回南的方法。我家太太听信了他的说话,就收拾了细软一切,带了二小姐和那孀居的赵太太,随他到了天津。一住两月,弄得当光吃尽,还是不能回南。后来不知如何,他和那赵太太勾搭上了,居然睡在一间房中,不顾他人耻笑。与夫妻无异。到了九月初旬,说我李贵是只能吃饭不能做事的人,把我撵了出来。以后我幸亏遇见了顾老爷一个同寅的朋友,带我一同回南。自此顾家里的事情,我就不甚明白。”   我听到这里,我便赶忙问道:“你家的二小姐和太太后来究竟作何下落,你真个全不明白么?”李贵道:“我回南之后,过了半月,遇见了一个天津来的朋友,说起那管葛如。后来不知他想出什么方法,把我家太太和二小姐一同带到上海,住在一家小客栈里。因为房饭开销不能应付,寻着一个老虔婆,浑名三阿姐的,把我家二小姐生吞活剥,卖与一个姓林的光蛋,言明身价银洋一百五十元,是买去做姨太太的,谁知却是买到堂子里去当娼。当时我家二小姐得知其事,就私下托人买了三钱鸦片,吞将下去。那时正在半夜三更,无人知觉,……”   我听到这里,不觉心头突地一跳,立刻眼前发黑,两耳齐鸣,那眼泪犹如潮涌一般,恨不得就碰死在这家漆铺的门口,好赶到鬼门关上去寻纫芬。李贵见了,倒吃了一惊,慌忙向我说道:“秦少爷,你何必如此伤感,我家二小姐还没有死哩!”我听见李贵这般说,我才回过一口气来,急忙拉住了李贵,教他快快说出下文。究竟纫芬现在是死是活,好教我心定。   第十回 彩云散后遗恨结千秋   李贵道:“秦少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向前面走几步,找一家茶楼上去,慢慢的说罢。”我闻得李贵这般说,我愈加着急,等不得去上茶楼,一定要逼着李贵说出来。   李贵无奈,只得又细细说道:“幸亏当时我家太太在睡梦里听得二小姐的痰声,连忙惊起来一看,见是二小姐已经脸色发青,不能说话了,当下吓得手足无措,把管葛如叫了起来,要和他拼命。管葛如说:‘这是吞了鸦片烟了。你们休得着慌,我曾见北京那些窑姐儿吞了生烟下去,都是用木棉花救转的。’说时,匆匆走出栈房,不知到那里去弄了许多木棉花回来。立时拿来烧灰煎汤,把二小姐灌了半天。果然到了天明的时候,那吃下去的鸦片都一口一口的呕出来了。可怜我家二小姐美人儿般的一个人,自从经了这几番磨难之后,听说他变了个面黄肌瘦,和那痨病鬼一样了。那管葛如本意想骗几十两身价银子用用的,这时看见二小姐这般烈性,料是以后骗不到手,便和我家太太吵闹一场,独自一人带了赵太太搬出栈房,不知到那里去了。我家太太没有主意,只得央求栈房里账房先生写信到湖北亲戚那里去告帮。现在闻得母女两人还在那个小客栈里面。”   李贵说罢,我忙问:“那小客栈在什么地方?你去过没有?”李贵道:“我是管葛如撺掇我家太太逐我出来的,我还去干什么?至于那个小客栈,此去却不多路,只要走出了五马路就到的。”我听说纫芬在那栈房里还没有死,我便立刻转悲为喜,希冀此后还有与他花烛团圆的日子。于是又拉着李贵,要他引我到那小客栈里去。李贵道:“你不要缠我,我自从早上到了如今,还没有一点东西吃下肚呢!”   此时,我就随手从衣袋里摸了两角小洋出来给了李贵,叫他到对过一家小饭店里去吃了饭,赶紧引我到五马路去。谁知李贵接了小洋在手,倒不要吃饭了,买了两个炉烧儿,吃着就走。我看见李贵走了,我便紧紧的跟在后面。一路上左思右想,想我出京的时候,万不料纫芬竟落魄到这个地步。这虽是管葛如那厮不是,然而也是纫芬命中注定有这番磨折。现在我既然与他在此地相逢,我当尽我的力量,求我父亲竭力援手,使他母女不至流离失所,然后将纫芬善为调理。想纫芬虽姬姜憔悴,只要医药适宜,当不难渐渐复原,依旧显出从前的美丽。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前面路旁果然有一家小客栈。李贵停了脚步,向我说道:“秦少爷,这里就是我家太太住的客栈,请秦少爷自己进去查一查,我是不进去了。”我再四要李贵陪了进去,李贵不肯。我也就不勉强,大着胆子走进栈房,向柜上请教一声:“有个北方逃难来的顾太太同一个小姐,可是住在这里?”柜上有一个人举手向里面一指道:“那八号房间里就是。”我便依着他所指的地方,走近前去一看,果然是八号房间。此时,我就把门帘掀了起来,踱进房去。只见房内上面安了一张铺子,那帐子下了一半,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坐在铺子边上,在那里揩眼泪。我见他脸上十分黄瘦,竟不认得是谁。过后仔细一看,方才认得就是纫芬的母亲。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年伯母。”   那纫芬的母亲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便跳了起来,一把拖牢了我的手,笑道:“阿呀!秦少爷,你倘然早来一步,我的纫芬早已瞑目,不至于多受这几天磨难了。可怜我的纫芬绝食已经五六天,几回死去又活了转来,问我:‘秦少爷来了没有?’我说:‘秦少爷是你的冤家,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你要去投生转世,你尽管去罢,不必在这里牵肠挂肚的提起你那冤家了。’”   纫芬的母亲说到这里,便一手揭起帐子来,教我看那纫芬。我只见纫芬斜靠在枕头上,一张脸儿只有三个指头宽,脸上全无血色,好是纸扎的人儿似的。我既〔听〕见了纫芬的母亲这番说话,又看见纫芬这般形状,我不觉又惊又怕,又悲又急,舌头也硬了,喉咙也塞了,站在地板上,半天才哭了一声道:“纫妹妹,你如何会病得这般狼狈?这是我害了你了!”不想那久病将死的纫芬一听见我的声音,猛然张开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我要想说话。谁知没有开口,便喘了半天的气,停了一会,方才力弱声嘶的说道:“哥哥,你过来。”   我此时看见纫芬这种的情形,我心下比那刀穿剑搠还要难受。我就歪着半边身子坐在他的铺子上,一手执着纫芬的手,忍了哭说道:“纫妹妹,我现在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话说,不妨尽管说出来。”纫芬把头摇了两摇,使劲儿说道:“哥哥,我承你百般宠爱,只是我没有福气和你匹配,我如今还是个黄花闺女……”纫芬说道这里,忽然又气喘起来,喘了一会,又使劲儿说道:“我死之后,你切勿过于悲痛,只要精诚不散,未必来生没有相见之期。”我听见纫芬说到这里,觉得纫芬的手渐渐的冷了,我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纫妹妹,你聪明了一辈子,怎地自误到这步田地?你倘有一长半短,我怎样对得住你呢?”纫芬的母亲在边上看着,也不觉泪如雨下。只听见纫芬又往下说道:“我今天见了你一面,我心愿已了,哥哥你放手让我……”纫芬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他喉咙底下的痰已经呼噜呼噜的涌上来,虽然两只眼睛还是看着我,脸上那神气早已不像了。我连忙放了纫芬的手,招呼纫芬的母亲帮同将纫芬身子在铺子上放平。   此时客栈里伙计听见我们房里的哭声,也三五成群赶进来了。我和纫芬的母亲只顾顿足捶胸,对着铺子上哭了好一会。那旁边看的客栈伙计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动问说:“你们的亲人既然不幸死在这里,须得从速备办后事才好,不要只管哭下去了。”纫芬的母亲听了这话,愈加哭得死去活来。我见此情形,晓得他身边乏钞,办不起衣衾棺椁。我就止住了哭,请他暂为等待,我自己出了这所小客栈,坐上一乘东洋车,赶回泰安栈见了我父亲,把纫芬病死在栈房里的事哭诉了一遍,求父亲拿出钱来替他料理后事。   我父亲听了我的说话,也着实有些伤感,便立刻和我到那小客栈里。先与纫芬的母亲见了面,又看了看已死的纫芬,然后拿出钱来,转托这栈房里的账房买了几件绸布新女衣,一口棺木,又叫了几个专管丧事的工人,和我眼看着将纫芬装殓入棺。我此时哭得来黑地昏天,恨不得跳进棺材内,与纫芬一同入冥。我父亲待纫芬棺殓已毕,就又托那客栈里账房叫了一班鼓乐,买了许多香烛纸钱,教工人把纫芬的灵柩抬到会馆里寄放。我与纫芬的母亲,便也哭哭啼啼送到了会馆。我又在会馆里大哭一场,取了两块洋钱,拜托看守会馆的人善为照料。然后与我父亲同坐了东洋车,回到泰安栈。   我父亲见我悲伤劳倦了一天,教我权且养息。他自己又翻身走出栈房,去见纫芬的母亲,送了些资斧把他,劝他勿过悲伤。又替他筹划回家的方法,代他发信与京外各处的同寅同乡,恳求¥助。咦!我父亲因为爱我的原故,爱及纫芬,并惠及纫芬的母亲,真所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此恩此德,我就粉骨碎身,也难图报。   不料我自从这天回到泰安栈之后,就此一病恹恹,日渐沉重。到如今,我估量我自己的病势大约是不久要从纫芬于地下的了。咳,我自从十一岁上与纫芬在湖北胡公馆里相会之后,我便指望与纫芬地久天长做一个有情的眷属。万不料一番相聚,又有一番的阔别。果然一别之后永不见面倒也罢了,又万不料京城之中彼此不期而遇,致使爱情加了一倍,情障又深了一层。然使当时纫芬的家规甚严,男女不便会面,或陆晓沧出来说亲时,两家父母都执意不允,那也渐渐的心冷了。又万不料纫芬竟可以与我朝夕把晤,亲事又始终说成。咳,既然说成了,就可以千稳万稳,稳稳的与我结为夫妇了。又万不料我父亲要故意延缓吉期,更万不料京城里拳匪起事,我两人忽复劳燕分飞。既然劳燕分飞,就应该地北天南,永不见面。又不料彼此在这里患难相逢。更万不料彼此重逢之日,便是死生永诀之时!这一段镜花水月的情缘,直如此曲曲折折,离离奇奇。我不懂那造化小儿,何故要教我做一会影里情郎,教我做一会画中爱宠,演出了如许的离合悲欢,到头来弄得这般的结果!   然而,我不怪我的父亲,我也不怪拳匪,我总说是孟夫子害我的。倘然没有孟夫子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话,我早已与纫芬自由结婚,任从拳匪大乱,我与纫芬尽管携手回南,此时仍可与纫芬围炉把酒,仍可与纫芬步月看花,并可与纫芬彻夜温存,终朝偎倚,领略那温柔乡中的滋味。初不至使我用尽心思,历尽苦楚,阅尽烦恼,受尽凄凉的了。到如今只落得孤馆寒灯,愁增病剧,一身如寄,万念俱灰。不但害我父亲忧愁悲苦,还要害了那毕家的小姐,为我担了个虚名。我甚望我中国以后更定婚制,许人自由,免得那枉死城中添了百千万亿的愁魂怨魄,那就是不可思议、不可称量的功德。   我现在脑筋一转就看见我那纫芬:一张鹅蛋脸儿,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一张樱桃小口,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立在我的面前,忽嗔忽喜,忽笑忽悲,弄得我神魂颠倒,尽日昏昏的如醉梦一般。然而古今来弹词小说中所说情痴的儿女,都是采兰赠芍,报李投桃,或是钿合金钗,或是琼琚玉佩,用以私相馈遗,留作定情的信物,结爱的明征;又不然也有什么赠答的诗歌,寄情的词赋,传于后世,用作千秋的佳话;再又不然就是精神结为奇葩,魂魄化为灵物,如那连理树、比目鱼,齐女之变为哀蝉,韩凭之飞为蝴蝶,也可以令人攀条流涕,睹物思人。惟有我与纫芬彼此往来赠答,只有一个“情”字,并没有一些儿表记、片纸的情书,以为将来的记念。   纫芬待我的情,真个如桃花潭水,莫测浅深。我若就此死了,岂不辜负纫芬一片的心迹?所以,我虽然病到这个地步,还要滴泪和墨,力疾拈毫,将纫芬待我的无限深情,原原本本的写出来,使万古千秋痴情的儿女读了我这篇小说,凭吊徘徊,欷觑流涕,或者情之所至,还要替我做两篇哀词,题一首恨赋。那时,纫芬也可以含笑九泉,不枉待我一番的厚爱。   看官,看官,要晓得纫芬是十一月初一日死的,我这部小说,就是纫芬死后做的。我这部小说,始终只是写一个“情”字。此后世界上有情的人尽管看我这小说。倘然一味讲淫,全不解得情字的人,休得来看我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