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 第 14 页/共 22 页

忽一日,瞿琰出外去了。瞿璇寂寞中想起夫妻情久,怎忍久旷?随步踅出花园,回入中堂,只见聂氏坐于轩子前针线,一见丈夫来到,跳起身将堂门掩上。瞿璇惊诧道:“我今病痊体健,特回房看你,为何反闭户不纳?”聂氏道:“日前我曾对众讲过的,直待你娶妾得子,才许相见。如今未及月余便要回房,何无一毫男子气概?”瞿璇道:“向日娘子之言,不过是一时要好的论头,为何反认作真实,终不然不娶妾生子时,终身不相会了?”聂氏道:“你想那日病危临死,闭目无声,也可今日见我么?男子汉家要见进退,那害蛊得病的是死里逃生,你兀想什么勾当哩!我今日面立一誓,老兄纵使讨了一个小老婆,如生不下孩子时,也休想厮会;我若举目瞧你,便瞎了这一对眼珠!”   瞿璇站了一会,反觉没趣,冷笑了一声便走。回转书房,垂目叹气,一面翻书,口里骂着:“不贤之妇,可恨!可恼!可厌!”正在念诵间,瞿琰刚刚走到,见兄面有愠色,口中絮聒,忙问何事。瞿璇不好隐匿,把前话讲了一番。瞿琰笑道:“二嫂主见不差,端的为着兄来。娶妾诚是易事,生子亦系天缘,哥哥何必着恼。”瞿璇道:“宜尔室家,乐尔妻孥,人皆有此,我独无之,暗中摸索,不由人不郁然也。况终日独坐书斋,甚觉无聊,怎得一个洒落去处,消遣数日也好?”   瞿琰存想半晌道:“有一所在,深邃幽雅,哥哥尽可消遣,明日就去。”瞿璇问:“是什么去处?”瞿琰道:“数日前,城里东街清阳庵道士滑士游请我闲棋,因无暇,不曾去得。我想那庵里十分幽静,同兄一去何如?”瞿璇笑道:“此庵园林花卉,小斋静室,处处可人。徘徊数日,足以适兴。但接三弟手谈,不是好意。据我揣度,必为爹爹阴寿事发。”瞿琰道:“爹爹的阴寿道场,毕竟免不下的,且去一耍,再做理会。”   次早,弟兄二人乘马带仆,取路进了东门,到清阳庵里来。   那道士滑士游亲自出来迎接,转入老子堂侧首花园静室中见礼,分宾主坐定,一面献茶。滑士游道:“闻二相公染恙,许久不会。今睹尊颜,十分精采,并无一毫病色,可贺,可贺!”瞿璇道:“贱躯久抱危疾,幸舍弟用药调摄,得以痊可。向蒙垂问,不胜感激!”滑士游道:“不敢。请问三相公青春几何?不过年余之隔,却如此长成了。向闻与刘爷剿贼有功,荣膺显职。回府时就欲奉拜,奈左膊被妖精打了一下,负疼不能舒展,失于奉谒,负罪良多。前令小徒相请,屈大驾至小庵手谈,幸贤昆仲移玉下顾,老朽不胜忻跃。”瞿琰道:“学生贱庚十七,客岁与老师对奕时,已曾请教过,却又忘了?”滑士游笑道:“老痴多忘事,果然,果然。”瞿琰道:“贵庵向来清净,近日出甚妖怪,打伤尊臂?”滑士游道:“不要讲起,端的为着几文钱,险些害了老道士。”   原来打滑道士的妖精来得希奇险怪,亘古未闻。离清阳庵东南一里多路,有一条街,名花楼巷,巷甚狭小,里面相对有数处屋宇,都是高墙围绕,所居皆富室故家。巷尽头坐东朝西一所大宅子,乃边商党俫造的,前面临街一带墙垣,墙内两旁四间侧屋,中间五间彩画高楼,随后腰墙内又是五间大厅,前后共有十余进高堂广厦,一重重峻壁巍墙,一透透雕梁画栋。   屋后有一片大园,种植竹木花卉,极其深沉宽敞。这党俫的浑家荀氏十分能会,助丈夫成了偌大家业。生得二女一子,长女名太姑,年十七岁;次女名元姑,年十五岁;季子名党融,年方十岁;都生得端方秀丽。这姐妹二人,从幼儿延女师习学女工,其挑描刺绣,自不必讲,兼且知书识算,颇通文墨,向来常在后园花楼上针指。因父亲边上生理,出外多,在家少,因此把姻亲之事耽误,未曾成就。这党俫是个老经纪,一味的顾着生理,凡乖觉活动的僮仆,都打发出外置货、取帐、坐铺、当官去了,家下仗着荀氏料理事务。嫡亲四口儿并婢女、小厮等,不过十数人而已。只因这屋广人稀,引出一番奇事。有诗为证:   院宇深沉人迹稀,经年远别各天涯。   只因觅却蝇头利,致引妖氛作祸基。   当日姐妹二人吃罢早膳,打发其弟党融馆中去了,一同上花楼刺绣。将及已牌时分,太姑觉得身子困倦,抛了针线,倚着窗槛闲看,只见檐口瓦上一件东西,影影移动。太姑对窗外“啐”了一声道:“做得片时生活,早又眼花了。空檐之上是甚物行动?”举手把两眼擦了几下,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小小人儿,头戴扁巾,身穿素服,长须高背,手持竹杖,长有寸许,俨似人家侍奉的住宅土地,在屋檐上飞步而行。把太姑吓了一跳,忙将窗子闭上,扯了妹子衣服,往楼下便走。元姑不知何故,忙问,不答,直到卧室内坐了一会,太姑才言备细。元姑摇头道:“不信有这异事,莫非姐姐眼花了,在此调谎?”太姑道:“我初见檐口影似人行,心下也诧道眼昏,及后仔细再瞧,果是一小小人儿走动,迅速如飞,故扯妹避之,何苦谎言哄汝!”元姑道:“我只是不信世上有此作怪之事,待我眼见方为真实。姐姐,同上楼去一看何如?”太姑道:“我的胆险些儿被他惊破,谁敢同汝再瞧?”元姑一把拖住要上楼去,太姑抵死不行,扯扯拽拽,卷做一团。丫鬟小春走到,分开二人道:“姑姑们在此口苏,奶奶见了,岂不嗔恼?”元姑将前事讲了。小春道:“世上事眼见是实,耳闻是虚。何不同去一看,便见真假。”太姑争辩不过,又得小春陪伴,壮胆移步便走。   三个一同上楼,开窗细看,立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元姑道:“何如?我讲姐姐谎言吓我么!”太姑不敢做声,心下暗暗疑惑,呆呆地立了半晌,依旧取过绣牀针线,做了一番,直至午后下楼,当晚不题。次早,姐妹二人梳妆毕,吃罢早膳,唤了小春,又上花楼,同作针指。太姑一面绣着花,心下还想昨日事体,手持绣绷,一眼对着窗外。少顷,忽见檐上那小人儿复拄着竹杖走来走去,忙招呼妹子、丫鬟来看。这两个凭窗觑时,果然是一土地形状之人,飞行不定。急急丢了针线,脚赶脚一齐滚下楼去,奔入轩子里,对母亲一五一十的讲了。荀氏喝道:“胡讲!好好人家,见此鬼怪,岂是美事?莫非你二人倦于针指,故诡言偷懒么?”二女道:“女工针线是孩儿们正务,怎敢胡言怠惰?那邪怪我三人实同目击,母亲不信,可往花楼上一看,便知分晓。”荀氏随即和二女同上楼来。不知果见妖怪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蓝面鬼扑捉党翼儿  大将军锤击滑道士   诗曰:   纷纷野道是旁门,浪谓驱妖反受惊。   修正履方魔自退,不须按剑诵黄庭。   话说荀氏虽是女流,素有主见,不信邪鬼。当下因二女说窗外小人之异,一同上楼,望窗外觑时,真煞作怪,那瓦上的小人儿比前长了寸余,带着两个蓝脸小鬼,在檐口打团团,走了几个转身,径奔入窗口来。终是这荀氏年纪老成,有些主张,口里念着太上老君,两手拈了瓦片,打将出去,瞥眼间,那三个小人儿寂然不见。荀氏道:“木妖石怪,何处无之,孩儿们不必忧惊。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退。以后只在房里习工,不可复来闲玩。”说罢,把四面窗扇关上,又将楼门锁了,娘儿们下楼,聚做一处寝食。数日后,隐隐听得花楼上有履足之声,继后渐闻歌咏欢谑,恰似宴客的一般,笑声不绝。   荀氏昼夜县徨,又怕惊伤了女儿,按胆佯为不理。   有一小厮,名唤翼儿,原是个家生子,年近二旬,向来乖觉胆大,见花楼上如此怪异,口虽不说,心下猜疑:“这屋宇在城市中,又非旷野去处,精怪从何而入?员外久不在家,妈妈莫非有甚差错,故意大惊小怪,将门锁闭,遮人眼目,留甚人在上作耍哩!”当下瞒着众人,悄悄地踅入花楼上来。已是傍晚时候,在门缝里伫目张望,只见四面楼窗尽闭,黑??不见人影,但听得唧唧哝哝的说话响。翼儿心下愈疑,站着窥觑。   忽一人喝道:“掌灯!”喝声未毕,满楼上俱是灯烛,照得一片通红。楼中心虎皮椅上坐着一员大将,生得长躯大脸,暴眼赤髯,头戴兜鍪,绛袍金甲,侧首坐首一个白须老子,两旁侍立数十员军校,丑恶狰狞,状貌不一。翼儿见了,便觉胆寒,颤簌簌立脚不定,意欲走下楼去,又存想道:“既来此窥觇一番,有一个下落,是甚鬼魅,也好祛遣。”复站住,觑其景状。   只见那大将道:“天色已瞑,何不移酒过来一乐?”两旁军校齐声应诺,纷纷地搬出肴馔来。一霎时,罗列盈案。大将上坐,老子侧陪,军校等执壶把盏,吃了一回,老子道:“向蒙将军嘱托,要一良缘婚配。小神遍处寻觅,并无合意者。日前于此偶尔经过,见本宅二女端方有福,若与将军匹配,足称佳偶,故请将军至此合卺成欢,小神也叨一杯喜宴。为何连日已来,只见宴宾款客,把洞房花烛之事付之不闻,未审是何主意?”   那大将笑道:“呵呵,空教汝作一隅之神,枉活了多大年纪,岂不知求亲告债之说乎?汝未报之先,吾已见党宅二娃之美,愿求婚配,但未通媒妁,岂可草草行事?使诸亲友闻之,岂不笑耻?”老子道:“将军欲通媒灼,呼吸可行,何必如此濡滞?”   大将道:“吾细思,通问求亲,非汝不可。明日烦驾,与荀母一言,便成花烛。”老子道:“承尊神重托,敢不奉行?倘荀母不允,如之奈何?”大将道:“彼若慨然允诺,党家之福也;如推辞不允,呼唤诸鬼众恶,骚扰他无容身之处,那时不愁亲事不成。”翼儿听了这活,不觉怒从心起,大喝道:“何处邪神,在此作怪?”即把泥块掷将进去。那大将发怒道:“谁敢触忤吾神,快与我抓来。”又大吼了一声,将房子震得淅刺刺地响。忽见一蓝面长鬼,从屋檐上跳将下来,怒目龇牙,径扑来要拿翼儿。翼儿慌了,口中喊叫”有鬼“!从门口倒栽葱翻下楼去,跳起身就走。那蓝面鬼随后飞也似赶来。刚追至轩下,被一只黑犬冲将来乱吠。   荀氏听见了,疑是后厅有贼,慌掌灯,令男女等都出来照理。   只见轩子前翼儿仰面睡倒阶下,那黑犬兀自哰哰地叫个不住。众人忙提起看时,但见他面青唇紫,两眼紧紧闭着,口里哼哼地呼唤“有鬼”。荀氏道:“一会子不见这狗才,原来在这花楼惹祸!”一连豿了几口涎唾,扶出前厅上来,把热汤灌下,坐了一会,才开眼道:“好也,得了命也!”众人问道:“你大惊小怪,却为着甚来?”翼儿叹了几口气,将花楼所见的事情,如此如彼说了,又道:“适才被那蓝面鬼追将出来,若非黑狗赶去扑咬,险些儿被他抓了去,这会儿胆水不知落在那一脏去了。”荀氏道:“花楼上成精作怪,我已闭窗锁户暂避之,待其自退,谁教你大胆偷觑?不拿你,拿谁哩?”家僮们齐劝道:“奶奶不必着恼,且教翼儿睡了,明日另作理会。”   荀氏依言发付男女们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接亲族们商议此事。内中一老者,姓车字云甫,乃党家久邻,有些见识,对众道:“大凡人家住居,宁可人多屋窄,莫使宅广人希党老丈只顾着生计,将几房从者尽分拨出外,留这些小男、碎女与安人守家。你只看宽荡荡十数进大屋,静悄悄没个人烟,那邪神野鬼乘机而入,蒿恼你家。谁教这小厮呆着一副大胆,黑夜去窥觑?好险也,好险也!”众人道:“老丈议论的极是,如今何法处之?”车云甫道:“老朽素闻清阳庵道士滑士游年纪高大,素有道术,能驱邪遣鬼。及早备礼,去接他修斋作醮,求恳天帝正神,驱逐邪祟出门,自能安静矣。”荀氏依言。登时备下礼物,亲自乘轿,往清阳庵见了滑道士,拜恳作法逐邪。滑士游接了礼物,令荀氏回家斋戒三日,然后赴坛作法。荀氏告别去了。   到第四日,滑道士率领徒弟牛二松、徒孙巫近槐、玄孙李旭南、玄玄孙翟伯服,共五员道士,到党家来,做三昼夜道场圆满。滑士游披发仗剑,亲到花楼上来,诵咒捏诀,鳞罡步斗,正将法水喷入门口去,只听得一片轰雷裂帛之声,一大将闪将出来,举手中铁锤劈面便打。滑士游叫得一声“阿呀”!锤已掷中左臂,把宝剑、水盂抛在一旁,翻筋斗翻下梯。众道士与党家亲族人役你扯我拽,乱跌下楼去,堆做人山,灯烛尽灭,将老道士压在下面,叫苦不迭。幸厨房相近,厨子们持刀执斧,敲砧板打铜旋,一齐喧哄出来,将众人一个个提起,看那老道士时,直僵僵睡倒地上,口里一面叫苦,还念诵:“转妖缚邪,杀鬼万千。”众人笑道:“妖神已去了,老法士尊躯也将压扁了,尚念咒做什么?”滑士游道:“再念诵几句,怕这爷爷转来怎处?”众人笑做一堆。滑士游蹲倒地上,回头问道:“翟儿不妨么?”牛二松原有几分酒意,又被压了一下,瞅眼道:“扯淡!自己压得几死,还问什么翟二、翟三?”滑士游道:“咦!我便问这一声,不伤恁,切己鸟事,烦恼怎么?”牛二松道:“不羞,肉麻!惶恐老大年纪,不通世务!本宅求你捉鬼,反被鬼侮弄,若非众位朋友相救,这条老命差不多呜呼哀哉!只索卷起经事回去,还记念小翟怎的?这叫做老不知死!”   滑士游大恼,负着疼,咬着牙齿,挣扎起来,骂道:“党妈妈府上一场大经事,要我等驱邪遣怪,区区手段,谁不知道哩!今夜走了炉,毕竟是汝等身体不净,误了大事,反嗔我多问,好不达理!”巫近槐、李旭南一齐道:“今日本宅一桩正事,我等不能完局,多少没趣!你两个老人家絮絮聒聒怎么?岂不被人笑话?或有小节不圆处,回去争理,何必在此饶舌?”   滑士游、牛二松再欲争论,被众人劝住。一个厨子笑道:“老法师快请出去,厨房里倾翻了醋罐子,要去收拾,无暇奉陪。”   众人哈哈地大笑起来。翟道士先自溜了,随后众道士齐哄出厅外,令道人收卷经担,无颜含愧而去。荀氏见了这个景象,又恼又笑,留亲邻吃罢晚饭散讫。当夜,花楼上打滚厮嚷,比往常倍加热闹。荀氏慌张无计,亲自乘轿遍处求签问卜,询何鬼魅;又访问真人法士,终日延请驱遣。奈何那邪神法力浩大,凡驱遣一次,反添上一番烦恼。不及半月之间,前厅后堂都被鬼占了,争斗厮杀之声,喧哄不息。向前只是夜分出来,已后青天白日,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之鬼,穿东过西,现形作怪。   荀氏无奈,只得领了儿女、仆婢搬出墙外栈房里避之。这都是亘古之所未曾见的。有诗为证:   道高德重鬼神钦,何事书符与诵经。   术者漫劳螳臂勇,反教魑魅现真形。   前说都是叙党家见鬼根由,按下不题。且说滑道士因瞿琰问及臂伤一事,将党家神鬼侵扰源流细讲一回。瞿琰道:“那党家或者平素为恶不仁,结下冤孽,以致神鬼作殃,这是无法可解的事了。”滑道士道:“党员外夫妻两口儿最是纯厚,纵使吃藕,也是怕响的,有甚冤孽作祟?不过是天灾人祸,偶尔相凑,聚成作耗耳。”瞿琰道:“既是那家良善,怎忍坐视不救,纵邪鬼之猖獗?”滑道士道:“老朽也只好虔诚发檄,尽法驱逐。不知是甚力量,反受其伤。谁敢再捋虎须,前去行法?”   瞿琰笑道:“老丈等无非是口传心授道家符咒,隔靴搔痒,未得真传,怎能彀降神伏鬼?我学生自有玄妙之术,纵使玉皇上帝、各天门内天神天将,见了我自然敛手而退,何虑妖神野魅乎?”滑道士听了,半疑半信的道:“三相公既恁地说时,必有真才实学。明日老朽对党妈妈讲知,便来相请,万一决撒时,道士们又增一话柄了。”瞿琰道:“老人家多讲。终不然假以行法为名,诓骗钱财不成?”滑道士道:“三相公果能如此,小庵亦叨光彩。”唤过翟伯服,吩咐往党家去:“对妈妈说知:有一青年相公,法力甚大,老师大拜恳为宅上驱邪。汝先去报知,令他牵马来接,我好陪瞿相公同去。”翟伯服道:“日前压得不怕,兀敢再去闯祸?”滑道士道:“谁要汝多口!三相公自有玄妙之术,快快去走一番。”翟伯服一面走,口里嘟嘟哝哝的埋怨去了。   瞿琰道:“救难扶危,自是仁者的念头,何必令彼来接?”滑道士道:“更见三相公好处。老朽臂虽负痛,足颇能行,相陪尊驾一往。”瞿琰道:“二哥暂留一候,待弟亲去按治,或遣或擒,临期下手,速则今晚,迟则明早方回。”瞿璇道:“三弟自去,我且在此寻睡。”滑道士手拄竹杖,同瞿琰出庵,缓步而行。刚走的一半路,翟伯服喘吁地奔转来,摇手道:“小相公、老师太不必去了,党妈妈一家子哭得振铃,去也无益。”滑道士道:“党家为何啼哭,可曾问来?”翟伯服道:“他家一窝子老小哭的正苦,谁敢去问他?”滑道士沉吟不动。瞿琰道:“哭之悲切,事在至急矣,怎不去拯救?老法士慢来,烦翟兄引予先去。”翟伯服不敢推托,踅身便走。二人飞步,奔到党家小屋门首,那屋里兀自哭声未住。瞿琰推开门扇,只见党妈妈鬅头散发,睡于地上,口里哭叫:“神爷呀,还我两个女儿来,不然,这一条老命也是死数!”里边有十余人,哭的哭,劝的劝,团做一块。瞿琰分开众人道:“且扶起这老妪,讲一个详细,自有区处。”众人看瞿琰青年美丽,衣衫华彩,谅来不是庸常人物,一齐将妈妈扶起,说:“这官人问你老人家备细,且停悲告诉,为你处分。”   荀氏把两眼珠泪拭干了,向瞿琰万福,瞿琰答礼,劝道:“老妪且自挣揣,为甚如此悲恸?”荀氏即提起花楼见鬼情节。   瞿琰道:“前话我已知道,但只讲今日为甚啼哭?”荀氏道:“寒家十余造屋宇,都被那凶神恶鬼占据,无一塔儿余屋可以容身。母女们无奈,移出栈房里栖身,避其骚扰。昨晚正和儿女辈秉烛闲谈,猛然一阵风起,把灯烛卷灭。急掌灯时,两个女儿寂然不知去向。毕竟是那伙妖神摄去了,又不敢入去寻觅,谅来多死少生,因此老身悲切。”瞿琰听了,暗想:“鬼神作祟,造物之戾也。诸耗犹可容之,今踞摄室女而去,必是淫邪魍魉,若不早行诛戮,将来祸不可测。”对荀氏道:“且请宽心。凡淫神摄女,准不加害,只今夜拿住凶魔,稳取二令爱还与老妪。”旁边转过车云甫来,把瞿琰自上至下看了一回,张目道:“小相公请回,莫在此飞蛾赴火,自戕其命。”   瞿琰正欲答言,恰好滑道士走入门来,车云甫拱一拱手,指着道:“小相公不怕时,只问这老法师讨一个信息。”滑士游道:“老施主,你不知,这小相公年虽弱冠,文武皆全,兼通法术,助刘爷征番灭寇,大建功勋,正要去做官哩!他有真才实学的手段,才敢来遣怪除妖,你莫要阻挡!”车云甫道:“我瞧小相公一貌堂堂,必居显位。但治人极易,治鬼甚难,故劝他莫要惹祸。向日便宜了足下,只压得似鸭叫;近来初九日,杜真人尊头着了一石块,打个窟窿,血也流了几碗;十二日,戚法士行法不灵,恃着力猛,手舞双剑,滚将入去,被他捉倒,口耳鼻孔内塞了泥块,掷出门外来,我等急救时,已是半死;昨晚,关和尚诵经求释,正在甬道中焚化纸钱,被众鬼抬到火焰上,扯来拽去,恰似熏腊猪的一般,屁股上燎浆泡胀起来象鼓钉大。你想,好利害也!”滑道士听了,打一个寒噤,簌簌地发起抖来。不知这老子怎得回庵,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瞿氏子放雷逐怪  车云甫挺斧劈邪   诗曰:   从来异教惑民多,五觉三缘总着魔。   茂士少宽雷部责,须臾四海尽干戈。   话说滑道士见车云甫说妖物神通广大,将一概高僧法士尽遭侮弄,不觉把持不定,倒退了数步。瞿琰道:“我之神术,与那旁门混帐的不同。若是亲身施法,也不为奇。单用着此位邻长握符驱魅,顷刻可以见功。”车云甫摇头道:“蠢老年虽昏纨,还要留这残喘吃口薄粥,怎自送命与那邪鬼!”瞿琰道:“你老人家若有疏虞,我即偿汝之命。”车云甫道:“饶我罢,小相公休要作耍!”瞿琰笑道:“何胆怯之甚也!”对滑道士并众人道:“列位且休散去,试看小生去驱妖孽。若被他拿住时,乞相救援。”荀氏阻定道:“妖神作怪,乃妾家之不幸,怎好害得郎君?切莫进去。”瞿琰带笑袖内取出朱砂,左右二手交换书符于掌心,把两拳紧紧捏定,拽开脚步,径往大屋内走。   这干人担着一团的干系,打攒攒聚定耳听消息。荀氏放心不下,唤翼儿前去看视,缓急可以救应。翼儿终究胆大,飞步跑进墙中软门边窥觑。只见瞿琰刚走近大厅前栏杆边,厅里喊声乱起,奔出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百余个鬼怪来,形状十分丑恶,一齐来擒瞿琰。翼儿慌做一堆,正待要走,猛听得一声霹雳震响,把那偌大的厅房震得摇动,那伙鬼怪寂然不见。翼儿欢喜道:“着手,这郎君真是好本事也!就追入厅上来。瞿琰已进第二透厅里,翼儿随步赶入去。一连走进五透房子,不见一毫鬼影。   瞿琰站住,问翼儿道:“汝是何人,泼胆随我入来?”翼儿道:“小子是党家亲人,妈妈因郎君独自一人行法,恐有失足处,故令小人相随伏侍。”瞿琰道:“适才那一声霹雳,妖神野鬼尽已冲散,我因力倦,暂憩于此,汝先入去,洞开门扇,待予进来,搜检余孽。”翼儿也不待话毕,放开两脚,飞也似进去了。才踅出穿堂,只见轩子前画桌上坐着一尊神道,红须赤发,两鬓鬅松,突眼獠牙,脸如靛色,身长丈余,穿一件淡花袄子,两手扯一条火赤大蛇,在那里喀耰地咬啮。翼儿一见,惊得一下两只脚先是软倒,口里大喊“有鬼”!瞿琰在门缝里窥觇,只不进去。翼儿睡在地上,哭道:“这回性命只索罢了。小相公哄我入来,怎不相救?”那尊神道跳下画桌,怒目伸臂,径来捉人,翼儿慌得乱滚。瞿琰跨进一步,放开左掌,又起一声霹雳,豁剌剌震地喧天。那凶神两手捧头,望里面便走。瞿琰随后追入,直赶至花楼之下,闪一闪忽然不见。瞿琰上楼看时,但见烟雾达楼,四面杀气腾溢。瞿琰取朱砂,于前后出入门户之上画了符篆,然后复出外面来。这翼儿还睡在地上,闭目不动。瞿琰叫唤多时,方才苏醒,开眼见了,失声道:“呀,小相公,吓死我也!”瞿琰笑道:“『携』字是汝可称呼的么?不吓汝吓谁?”翼儿才省得是耍他,跳起身便跑,先到栈房里报知。滑道士道:“何如!我老道士请来的真人,可误事么?”   荀氏、车云甫等不胜之喜。向前雷声响时,远近之人尽皆惊骇:晴天朗日,霹雳从何而起?党家人传出来,说是一少年相公行法驱妖,因此看的人挤满巷内,见翼儿报知消息,一齐喧哄入来,把五间大花厅堆塞满了。荀氏也不顾内外,踊身捱入,见了瞿琰,纳头便拜。   瞿琰道:“老妪快不要如此,反折我少年之福。”荀氏道:“小相公有此法术,决非凡人,见了活佛不拜,岂不当前错过?”   瞿琰大笑,慌忙扶起。众人见了瞿琰一表人才,个个啧啧称羡。   内中有好事的上前道:“既承小相公施恩逐怪,救了党妈妈一家性命,然斩草根不除,难免日后之害。还求小相公捉尽妖魔,方免后患。”瞿琰道:“予已矢心擒怪,岂留余孽生殃?但看那花楼上妖气甚重,党宅二女必迷于此,予怎好轻身上去?故候荀妪与诸邻同往一观,管取妖邪尽歼予手!”众皆称谢。荀氏取了锁匙,交与翼儿,陪瞿相公先行,随后这一伙看的人似蜂拥一般跟入来。这翼儿上楼开了锁,探头张望,里面黑洞洞地,不敢进去。瞿琰跨入楼里,把四面窗扇尽皆开了,满楼明亮,静悄悄并无一些影响。荀氏和众人都已拥到,周围四下寻遍,并不见人形鬼影。荀氏又哭道:“我两个女儿不知被妖精摄在何处去了?”瞿琰止住道:“且莫啼哭,包还老妪二令爱便了。”令翼儿导引,前后屋宇,遍处寻觅,并无踪迹。   瞿琰心下沉吟不乐,亲自上大厅屋脊观望。只见第六层房子高楼上,有一股黑气盘旋于窗口。瞿琰又定睛细看半晌,才下屋来,唤荀氏等一行人同入高楼,四围看遍,又不见影响,众人都要下楼去。瞿琰焦躁,复跨出南窗外月台上来,只见月台侧首有一间小楼,那楼门高不过五尺,是一把大铁锁锁上的。   瞿琰看了,道声:“惭愧!这二女子多分在此了。”忙忙跳下月台,问荀氏道:“那扃锁小楼是甚去处?”荀氏道:“这间侧楼,乃老身奉佛诵经之所。”瞿琰道:“既是佛楼,为何从月台上出入,锁闭不开?”荀氏道:“老身一家长幼皆赖佛爷护佑。凡焚香拜佛,必沐浴更衣,足穿新履,从月台上启门而进,方免尘垢以玷金身。等闲童仆不许擅入。前月间,圣鹤寺师父有一至亲,从西域带回百十卷真经,寄藏佛楼之上,叮嘱虔诚供奉三年,阖宅尽皆成佛。老身朝暮礼拜,望生净土。只因花楼上兴妖作怪之后,许久不曾开锁,这是我佛金身圣境,况有真经护卫,什么邪鬼敢以近傍?这也不必看的。”瞿琰道:“我正为这真经而来,作速开锁,迟延则劈门以进。”荀氏不敢违拗,即探手于胸前锦囊内取出锁匙,递与瞿琰。瞿琰亲身开锁,启门入去。这干人都喧哄要上月台来瞧,瞿琰喝住,只唤荀氏、滑道士、翼儿、车云甫数人进楼,开了前后窗扇,只见佛座前拜板上二女子手足搂抱,脸对脸,侧睡在那里。荀氏见了,连叫几声不应,跌足嚎哭起来。瞿琰道:“老妪且慢哭,试摸令爱胸额可未冷么?”荀氏依言,左手拭着珠泪,右手来摸二女胸额,尚皆温热;复候鼻息时,微微呼吸不绝。荀氏欢喜道:“二小女身不冷,气未断,还有生机。但不知为何睡在这里?”瞿琰道:“此乃着魔之状,谅不致死。宜令女侍们管守,切莫惊喧移动。”又问:“那和尚所寄真经却在何处?”荀氏指道:“佛爷法座旁,兀的不是经卷?”瞿琰看时,却是四个小小笼子,外面用黄布包裹,重迭钤印封固。滑道士等看了,不解何物。瞿琰唤翼儿取刀斧来劈开。荀氏拦定道:“这是我师父寄奉真经,怎敢擅行劈毁,岂不召佛爷降祸?”车云甫笑道:“恭喜,尊府的祸事也尽彀了,还怕什么佛爷?”双手扯过一个笼子,往窗外便抛。瞿琰扯住道:“老丈且慢动手,这笼内决是异物,逐个个开来展看,以法制之,莫使他乘隙而遁。”   车云甫连声道:“是!”也不待荀氏言语,急忙忙跳下楼去,取了一柄大斧,飞身入楼,将四个笼子劈开看时,尽是些纸剪成的人马。满楼人喧哄不已。这党妈妈吓的呆了。翼儿扯过上面那个笼子翻看,内中有一红纸将官、白纸老子、蓝纸军校,竟与那夜瞧见的大将、土地、执斧赶逐的鬼使面庞形状无二。   当下反复看了几遍,顿脚道:“啐,真着鬼!早知这蓝面入娘鬼囚是一纸剪的,一手攥住,怎使他扬威耀武,追的人无处藏身!咳,可惜了这一场好杀。”说罢,拿起这蓝纸鬼,扯作粉碎。众人皆笑。瞿琰两手加额道:“朝廷之福也。不然,妖术一行,生灵尽遭荼毒,这干戈甚时宁静?”止住众人,毋得喧嚷,若露了风声,贼必逃遁,一时难以捕获。众皆寂静无言。   当下将笼子依然捆索,取纸书符四围封固,对荀氏道:“老妪拜的好师,若非我来看破,汝满门皆为贼党,几遭灭族之祸。”   荀氏慌的面如土色,手足皆颤,只是跪下磕头。瞿琰扶起道:“老妪不必如此,你且讲那和尚名号,并寄经之人姓氏,才好行事,脱你家的干系。”荀氏道:“师父姓甘,号为一庵,是圣鹤寺的法座,讲那至亲姓史,不识是甚名号?”瞿琰道:“拿住和尚,便有了那人。老妪速到县门击鼓,报与大尹知道,我这里自有区处。”荀氏带了翼儿和两个邻舍,同出街口,雇了一乘轿子,飞也似抬到县前,冬冬地擂动大鼓。这大尹姓乐名彰,急穿公服升堂。管门人役已把荀氏拘拿,跪于阶下。大尹道:“汝这老妇人有何急事,擅行击鼓?”荀氏将已前甘和尚怎样寄顿笼子,向后花楼上二女怎样见怪,并接僧道法士等驱遣,怎样受伤,又摄去二女,并瞿相公放雷逐怪,开笼见那纸剪成的人马,备细说了一遍。大尹失惊道:“清平世界,出此怪异之事,实可骇人。但那人藏顿怪物,必存异心,为变乱。   若不早除,决为大害。”即差弓兵三十名、缉捕三十名,通县快手人役,跟随县尉,往圣鹤寺捉拿妖僧甘一庵,并那姓史的重犯。县尉飞身上马去了,大尹也上马,带了荀氏等,往花楼巷来,通县衙人役尽皆奔走不迭。有诗为证:   老妪好梵修,真经隐画楼。   不因机泄露,险受灭门愁。   话分两头。且说瞿琰自发付荀氏去后,对众道:“妖贼包藏祸心,诸君险受其害,若不削草除根,本州岛必遭大变,故烦仗义烈士协助擒捉妖徒,高谊者向前,畏缩者请便。”众人齐声答应道:“蒙相公大施威力,我等赖以全生,愿协同擒贼,焉敢退避?”瞿琰把众人看了一遍,选取大汉八人,每人右手画符一道,附耳道“如此如此”。这八人点头会意,飞奔到圣鹤寺来,各占方位。站脚未定,只见县尉等一行人已到,奔入寺里搜捉妖人,将甘和尚并合寺僧人尽皆绑缚,单不见姓史之人。县尉将甘和尚上了脑箍,究问妖人名号踪迹。甘一庵招道:“这人姓史名酉鱼,是和尚姑表兄弟。正与他方丈中闲话,忽报老爷入寺,闪一闪,不知何处去了。”县尉不信,令众人分投搜检。一个缉捕直寻出大雄宝殿上来,忽见一人侧卧在佛座莲花之下,缉捕大喝一声,举竹叶枪戳将入去。那人把枪按住,按一按,横跳出来,就势把枪杆劈胸脯一搠,缉捕早被搠倒,大声喊叫“救命”!弓兵、民快一齐抢出殿上来,那人早已跃身上屋,望东首墙外便跳。猛地墙外一声雷响,那人滚落墙下,被一大汉劈头揪住。此时寺里人都赶出来,喝问大汉是谁?大汉讲了来意,缉捕等欢喜,取绳索将史酉鱼背剪绑缚定了,飞报县尉,带了一干重犯簇拥上马,回县中来。门吏禀复,太爷亲往党家检点妖物未回,县尉亲自监辖和尚等一行人于堂上俟候不题。   再说乐大尹到党家厅上和瞿琰相见,问道:“足下青年俊杰,决非术士之流,何以能擒妖逐怪,奠安敝治?”瞿琰道:“刘相国,鲰生之兄也。曾斩苗酋、擒番寇,颇建微勋,蒙圣恩除授东都司理。因年幼力绵,辞朝归省,偶为党妪遭魔,试展末技,立破妖网。但党母二爱困迷不醒,盈笼军马干戈,若不早除,决为民害。乞老父母作主,万姓之幸!”大尹躬身施礼,揖逊而坐,叙了一番闲话。党家将四个笼子移下楼来。大尹即教开一笼子看了,依然用符贴上,辞别瞿琰,上马回县。   马后众百姓簇拥着四笼宝贝,同入县来。大尹进了二门,下马至堂上和县尉相见。县尉把一干重犯带至丹墀下,禀说:“妖人史酉鱼恃法拒捕,险被脱逃,又亏瞿法师令人发雷擒获。今尽拘拿于此,候爷台施行。”乐大尹笑道:“那法士长官道是兀谁,有此手段?”县尉道:“晚生但闻捉妖之人言,是瞿法师差遣,实不知何许人也。”乐大尹道:“这法师年方弱冠,器宇不凡,乃当朝刘相国之弟,深通韬略,善武能文,曾遇异人授以秘术,鞭雷逐电,捉怪擒妖。前奉旨征威蒙山洞贼骨查腊,复擒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父子,献俘于朝,圣恩擢为东都司理。即辞命归省,因怜党家被魔缠扰,特施法力破之。乃当今豪侠,非庸常之术士也。”县尉正躬身答应,蓦地里丹墀下喧哄起来。原来是妖人史酉鱼觑大尹和县尉讲谈,众人皆仰面侧耳看着堂上,他即乘空飞身上屋,望前门便走,两班公人吶起喊来。乐大尹与县尉骇愕相顾,喝令合堂人役追赶。众人未及举步,忽听得大门外雷声震动,恰如放连珠号炮一般,响声不绝。一条大汉脑揪着史酉鱼,径入厅前按下。乐大尹惊喜,忙唤取狗血来浇泼,免使妖人再遁。大汉等一齐跪下。禀道:“小的八人遵瞿相公之命,握符遣雷,镇妖擒贼,曾叮嘱众雷并发,贼不能复行逃遁,老爷何必复伤生命!”大尹道:“既如此,汝等且站在一旁,我也不杀犬了。”当下请县尉坐于案左,整冠肃容,壮起虎威,大喝道:“取那妖僧过来!”两旁皂甲齐喊一声,将甘一庵劈衣领提到案前。大尹道:“汝这野驴,为何藏匿妖人,擅行邪术,摄害良家子女?好好从实供招,免受刑具!”不知这甘和尚怎生答应,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摄魂和尚诉真情  觅利黄冠谋放债   诗曰:   缁服黄冠总异端,忍将伦理尽夷残。   精金丽色浑无厌,空礼三清事涅?。   话说圣鹤寺住持僧甘一庵,被乐知县拿入公厅,整威研究。   甘一庵见了这样景象,料来难以掩饰,只得吐出真情,道:“这史酉鱼是和尚姑表弟兄,从幼儿游走江湖,做些遮眼戏法度口,十余年未曾会面。旧年冬底偶然挑竹笼到寺,说是西域小天竺请来的四藏度世真经,要托与和尚藏贮。和尚虽然收领,也并没有见什么经典。后于饮酒闲话间,只因和尚多了一句嘴,致有今日之祸,这是和尚该死!”大尹冷笑道:“你那死也只在旦夕,却讲多了甚样一句嘴哩?”甘一庵道:“彼时小的正和他吃酒,袖中取出一包丸药,和酒吞之。史酉鱼问:『服的是何药?』小的那时三杯落肚,说出真实话来,答道:『吞的是涩精丸剂。』史酉鱼道:『出家人欲火尽消,才好修梵悟道,往生净土,何故有此病症?』小的应道:『和尚也系父精母血生下来的,终不成是那泥坯木偶?』史酉鱼点头道:『这是贤弟真情实话处,若要妇人同睡,唾手便来。』小的乘着酒兴,立刻便要妇人。史酉鱼道:『胡乱取一妇女,不足为奇。贤弟你遐想目中见过的绝色佳人,我便赏一位与汝,只要叩一下头,呼吸可到。』小的便蹲下去,顿首一拜。史酉鱼扶起道:『赐卿平身,快想快想。』小的闭了两眼,团团地想遍,猛然想着党施主家二女娘,每随妈妈入寺烧香,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窈窕轻盈,足称国色。想目中见过的美人,莫出其右,若得此二女交欢,死亦瞑目。那时感表兄盛雅,慨然允诺。”   县尉喝道:“这砍头的杀材,谁是你的表兄?”   甘一庵叩头道:“和尚该死,慨允的便是妖贼。史酉鱼复问:『党家二女虽然标致,家道若何?『小的道:『本城富翁,党君不在一二之下。』史酉鱼道:『此家果实富足,佛祖之灵显然。』小的即问其说是何来历,史酉鱼道:『四笼真经,传世度人,其价不啻百万。看汝寺中福薄,怎能消受?汝可与党妈妈借屋藏经,彼此皆叨佛佑。党妈妈不辞,二女之缘立就。』小的暗中揣度,荀氏拜我为师,极敬佛法,况他家屋宇广阔,寄此经笼亦为易事。彼时欣然便往,见了荀氏备说来意。荀氏满口应承。回寺,即移经笼寄顿。史酉鱼大悦,作东请小的庆贺。酒散入房歇息,只见党家二女已在榻前。小的淫心顿发,搂抱求欢,被二女推开,百般骂詈。小的再欲动手时,二女抱成一块,死不能解。小的无奈,急与史酉鱼说知。史酉鱼震怒,提起二女,撇入佛前琉璃之中,取纸条遮盖,吩咐不可揭开,数日后自然谐就。怎知那经笼里都是些纸人纸马,兴妖作怪的勾当?小的实不知情,求老爷超生豁罪!”   大尹对县尉道:“听秃厮之言,的有凭据,且带过一旁,另行拟罪。”唤左右提过史酉鱼,跪于案前,细细审鞫。史酉鱼指东道西,牵前搭后,辩了一番。   大尹烦恼,喝军校扯倒便打。史酉鱼道:“小人自幼行术江湖,那笼内纸剪人马,不过弄戏法耍人赚些钱钞,焉敢干那谋反作叛之事?甘和尚畏刑乱说,求青天爷作主!”大尹道:“那笼中人马,姑作戏耍之具。然党家二女何故侧卧佛楼,昏迷不醒?分明是你作法害人,兀敢强辞饰辩!”史酉鱼道:“老爷明镜高悬,小的不能逃罪。前因甘和尚见了党氏二女,欲心顿发,再四恳求。小的不得已,暂摄二女之魂,与彼一会,以尽亲情,实未曾交媾,玷其真体。望爷爷原情赦宥。”大尹道:“党女之魂,今在何处?”史酉鱼道:“现拘在琉璃中,小的即刻可以放出。”大尹道:“汝且速还二女魂魄,再议后事。”   县尉道:“二女之命,然虽当救,但着魔之人,魔散自醒。但此贼藏寄妖物于富室,其志不小,决有同谋共事之徒,待其举发,仓卒难以收服。堂尊大人速宜究出余党,一鼓歼除,免使日后耽忧!”大尹点首称善,喝左右取过两副刑具来,大骂道:“你这妖贼,形踪尽露,法物现存,兀敢巧言抵赖!快快招出贼党,免受这两道重刑!”史酉鱼道:“小人乃一穷民,靠戏法糊口,怎敢结党以为叛逆?二爷过虑,小的死亦冤枉!”县尉道:“刁徒利口贼骨,不施重刑,怎肯招认?”喝军校将史酉鱼拖翻,头顶加箍,两足放上夹棍,上下一齐收将拢来。史酉鱼熬痛不过,哀求饶放,即供出谋反同事之人。大尹唤松了刑具。史酉鱼重复抵赖,高声叫屈。县尉大怒,又取一道脑箍加上。   史酉鱼惊惧,只得招出同党:“行妖者共有六人,奉太尉印爷差遣,于卢溪四下藏匿,待号令一到,便行举发。印太尉许我等大事成后,皆授兵马大元帅之职。不期事露,但求早死!”大尹大惊失色。县尉正要究问同事六妖人姓名,急行缉捕。忽然大尹呵欠连天,两手按着心窝,呼疼叫痛。县尉谎问何故,大尹呻吟道:“旧病复作,不能理事矣。”忙令刑房书吏发下监票,将史酉鱼、甘一庵并众僧等都上了镣杻,带入大狱监禁。以外之人,尽行逐出。大尹把手拱一拱,别了县尉,掇转身径入后堂去了。县尉暗忖:“乐公面色红润,非有病之状,个中必有缘故。”又不好明言,怏怏地自回衙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