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 第 63 页/共 69 页
何达武道:“地方我没听明白,只知道李锦鸡碰钉子的大概。李锦鸡那日到料理店,已是夜间七点钟了,以为圆子既当酌妇,李锦鸡又是认识的人,必然出来招待。谁知圆子见是李锦鸡进来,不独不出来招待,反躲到里面去了。李锦鸡那时肚中原来不饿,因想见圆子,只得上楼,寻一间僻静的房子,点了几样菜,沽了几合酒,预备和圆子痛饮的。酒菜来了,一个吕年酌妇在旁斟酒,李锦鸡不能耐问道:‘你这里有个酌妇,叫圆子姑娘,我和她认识,你去替我唤她到这里来,我有话和她说。’那中年酌妇道:‘圆子姑娘出去了,今晚不见得能回来。’李锦鸡道:‘我刚才进门,还看见她坐在帐房里,怎么对我胡说?我和她是朋友,有要紧的话对她说,特地来会她的。
快替我唤去罢!’那中年酌妇推却不了,只得下楼。半晌,圆子缓步轻移的进房,也不行礼,靠房门立着问道:‘李先生呼唤我,有甚话说?’李锦鸡见圆子的容颜大不如初见时的惊人神采,并且板着脸,如堆了一层严霜一般,半点儿笑容也没有,不觉冷了半截。只得勉强涎着脸笑道:‘且请坐下来,我有话才好说呢。’圆子也不做声,靠着门柜坐下。李锦鸡斟了一杯
酒,递给圆子笑道:‘我好容易探听着姑娘的所在,特地前来问候,请饮了这一杯,我还有衷肠的话,向姑娘申诉。’圆子也不伸手,只正容厉色的,口里答道:‘我从不喝酒,请自己喝罢!先生的衷肠话,我没有听先生申诉的必要,请先生不要开口。我当酌妇,却不卖淫。先生要喝酒,这里自有酌妇招待,我身体不快,已向馆主告假,恕不能陪侍先生。’圆子说完这几句话,自立起身,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李锦鸡端着那杯酒,好一会缩不回来,僵了一般的,直待那中年酌妇进来执壶斟酒,魂灵才得入窍。闷闷的饮了几杯酒,就会了帐出来。至今提起,还是忿忿的。说他在女人面前栽跟头这是第一次,并说他和圆子初见面时,圆子异常表示亲热,他还送了一个金戒指给圆子,以后就没会过面。实在想不到劳神费事的好容易探听了下落,见面得这么一个结果。”
郑绍畋道:“黄文汉是何等人物,他的女人岂有卖淫之理!
李锦鸡不知自量,应该碰这么一个又老又大的钉子。李锦鸡住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打听圆子的所在。”黎是韦道:“铁脚刚才不是说了,前日下午搬进了田中旅馆吗?你要去找他,我陪你同去。顺便瞻仰那位冬凤女士,看毕竟是个什么模样儿。”郑绍畋点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家将老黄的信带在身上,问了住址,就好去探望他。”黎是韦道:“便是去探望圆子,我也要同去。这种女子在中国礼教之邦,于今世风浇薄,道德沦丧,如此有操持的女子,尚不易见。何况日本这种卖淫国家,一般女子都是绝无廉耻的,独这位圆子居然能出污泥而不染,真要算是难能可贵了。我听了他对李锦鸡说的那种斩钉截铁的言词,不由得我心里非常钦敬。像这样的节烈女子,在我们口读圣贤书的人,维持保护还恐不力,如何能忍心去蹂躏她,破坏她呢?李锦鸡那种举动真死有余辜。可惜圆子不曾打
他两个嘴巴。”
郑绍畋笑道:“你的书呆子脾气又来了。你没听铁脚说,初次见面时,圆子曾很表示亲热吗?”黎是韦摇头道:“这是胡说,李锦鸡是专事吊膀度日的人,他的心目中,什么女人不是觉得对他很亲热呢?除非放下脸,指着他痛哭一顿。然而他有时顽皮起来,或者还要对人说是打情骂俏呢。他的胡说为得凭的吗?如果初次见面圆子真曾表示亲热而至于很,何以第二次见面,反给这么一个老大的钉子他碰哩?这样自相矛盾的话,亏你还替他辩护。我的脾气第一最恨破坏人的名节,次之就恨枉口拔舌的诬蔑好人。”何达武笑道:“你既最恨破坏人名节,却为什么拚命转陈老二的念头呢?若陈老二为你所动,和你生了关系,她的名节不是为你破坏了吗?”
不知黎是韦如何回答,下章再写。
第六十五章
虐亲儿写恶兽奇毒探贞操凭女伴证明
却说黎是韦听了何达武的话,心里大不谓然,登时正颜厉色的说道:“这话在你这样粗人口里说出来,我不能骂你,因你的脑筋太简单,没有学识。一不知道名节二字是什么东西,二不知道我转陈老二的念头所持的是一种什么态度,所存的是一种什么心思。你看作和普通好嫖的人吊膀子,图暂时肉体的娱乐一样,无怪乎有这种诘问。若在读书有知识的人口里问出这话来,我简直要不答应他。你要知道,陈老二是正在择人而嫁的时候,我又是继弦待续的人,正不失关雎君子、淑女好逑之旨。当时你和陈老二同住,我每次在她家坐谈,十九有你在跟前,你曾见我失礼的言词,及无聊的举动没有?便是陈老二许嫁我,我也必待六礼完备,才能与她成为夫妇。决不敢存周卜先那样的心,先行骗奸,再敷衍些结婚的手续,以掩饰人耳目。”郑绍畋起身笑道:“你老黎,我倒知道是个至诚君子。
奈陈老二实在算不了一个淑女。”何达武见郑绍畋拿了帽子起身,即问道:“你走么?”郑绍畋道:“我回家拿封信就来。”说着,先走了。
黎是韦问何达武道:“你们组织这游乐团,有什么利益呢?”何达武道:“利益怎么没有?我明日带章程给你看。”
黎是韦笑道:“还有章程吗?章程上写些什么哩?”何达武
道:“李锦鸡一班人,从前原组织过游乐团的,因辛亥革命,团员多回国去了,团务就不发达,直到这时,才重新组织。章程是李锦鸡拟的,说比从前的更改了许多。于今还是写的,每团员一份,将来团务发达,再行排印。”黎是韦笑道:“我问你章程的内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我说了明日带章程给你看,你看了,自然知道内容。此刻教我说,我也记不大清楚。我那松子,前日也加入了这团体,她也算是一个团员。”黎是韦道:“不也要缴一块钱团费吗?”何达武点头道:“那是自然,不但入团的缴一块,以后还得按月缴纳。”
黎是韦道:“游乐团要这多钱干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有了钱,还愁没有事干吗?”黎是韦道:“我倒是个书呆子,只怕你这个自命不呆的,白送钱给李锦鸡这班人花用。他们拿了你们的钱,嫖也用得着,赌也用得着,真不愁没事干了。”何达武摇头道:“哪有的事!钱是归小金经管,王立人负支出的责任,李锦鸡连看都没看。昨日小金正租定了小日向台町的一个贷间,每月房租八元,买了些应用的器具,团费不够,小金和王立人还共垫了十多元。就在这两日,要在新房子里开正式成立会,要加捐团费。章程内有一条,团员中有能绍介新加入团员一名,即免缴绍介人本月团费,绍介两人,免缴两月,绍介至三人以上,为特别团员。由团长发给一枚银质旌章,佩带胸前。普通团员在途中遇着,得行礼致敬。
普通团员有听受特别团员指挥的义务。”黎是韦笑道:“李锦鸡这东西真会愚弄人,怪道你拉我加入。章程我也无须看,但听你所说这一条,已可断定是内地清帮、洪帮骗人钱的故智。”
说话时,下女进来笑问道:“黎先生不饿吗?”黎是韦听
得,才想起从起床到此刻,三点多钟了,只顾说话,连饿都忘了。问何达武道:“你吃了午饭没有?”何达武道:“我吃了些早点出来,就到精庐,又到富士见楼,都没看着人,回头到这里,在哪里有午饭给我吃?”黎是韦笑向下女道:“你不开饭来,倒问我饿不饿,就去开两客饭来罢!”下女应着是去了。
且慢,下女怎么对客有这种离奇的问话呢?却有个道理在内。
黎是韦虽是个又至诚又老实的人,生性却极鄙吝,轻易不肯白花一文钱。平常有朋友来访,无论有多远的路,虽在吃饭的时候,非那朋友不客气,硬向他开口要饭吃,他决不肯先开口留朋友吃饭。他并叮嘱馆主,在开饭的时候,如遇房中有客,须停一会,等客走了方开来。不可照旅馆的常例,还不到开饭的时分,就教下女来问要客膳么。馆主因黎是韦是这么叮嘱了,今日见房中有客,只得把黎是韦一个人的饭,停了不开,以待客走。无奈郑绍畋走了,何达武还是坐着不动,饭菜都等得冷了,见黎是韦仍不教开,馆主也是个算小的,恐怕等歇黎是韦说饭菜冷了,要重新烧热,又得费柴火。不得已才教下女来,带着讪笑的语气问这么一声。
下女开上两客饭来,何达武只吃个半饱,饭就没有了。黎是韦道:“住在这旅馆的留学生,都不大愿意叫客膳。就是因这馆主太算小了,菜没得给人吃还罢,连饭都不肯给人吃饱。
这小饭桶只有松松的两平碗饭,饭量大的还不够个半饱,教他添这么一桶子,就要一角大洋。”何达武只好将碗筷放下说道:“这旅馆的客膳未免太贵了,连菜不要算两角钱吗?”黎是韦道:“两角钱倒也罢了,连菜要两角四分呢。”何达武把舌头一伸道:“好吓人,两片浸萝卜,一点两寸来长的咸鱼,就要人一角四分钱,比强盗还要厉害。我要早知道花你这么这多钱,仅能吃个半饱,便拼着再饿两点钟,回家去吃不好吗?我们自
炊的合算,两个人的饭菜,每日不到三角钱,还吃得很好。”
黎是韦道:“你们自炊的人,不妨到外面吃饭,吃人一顿,自己家里便留着一顿。像我们住旅馆的,跑到朋友家,使朋友叫客膳,真是两败俱伤之道。朋友多花一份钱,我自己旅馆里仍不能把饭菜给我留着,月底算起帐来,只怕不能少给他一文钱。我住的这地段不好,离神田太近,交通过于便利,来往的朋友顺路到我这里坐坐,极为便当,每月至少总有几次客膳。
所以我一名公费,恰够开销,丝毫羡余没有。这次对于陈老二之爱情失败,手边不宽绰,也占原因的一大部分。老郑的本事比我大,躲在那人迹不到的地方住了,他平日不到人家吃一顿饭,人家也莫想吃得着他的。所以他能贮蓄。”何达武笑道:“他对于陈老二的爱情,不也是一般的失败吗?”正说着,郑绍畋已来了。进门即笑说道:“我刚才回家去,在路上遇着一个朋友,说一桩新闻事给我听,倒是很有趣。”黎是韦一面拍手叫下女来收食具,一面问是什么有趣的新闻。郑绍畋道:“神田菊家商店,有个女儿名叫鹤子,在神田方面大有艳名。”
黎是韦点头道:“我见过她,是生得还好。前一晌,不是宣传要嫁一个中国公使馆的参赞吗?”郑绍畋笑道:“可不是吗?
我也曾听得是这么说,其实并没嫁成功。我朋友对我说,那参赞名叫朱湘藩,在菊家商店数月来花了上万的钱,大张声势的准备结婚,请了无数的亲朋,谁知落了一场空。我那朋友今日亲眼看见那参赞,没迎着亲,垂头丧气的坐着汽车溜了。有人说,那鹤子早几天就走了,不在菊家商店了。你看好笑不好笑?”黎是韦笑道:“这分明是个改头换面的仙人跳,将来怎生个结果,新闻上必然登载出来。”
郑绍畋问何达武道:“你去李锦鸡那里么?”何达武正在踌躇,黎是韦道:“去多了人不好。田中旅馆的中国人住的少,
我们一群一群的跑去,给人讨厌。”何达武道:“我本来不愿意去。”郑绍畋道:“你不去,我们两人就走罢!”黎是韦披了外褂,系了裙子,三人同出了东肥轩。何达武独自归家。黎、郑二人来到田中旅馆,此时李锦鸡正陪冬凤在自己房中谈福建督军的家事。原来李锦鸡是福建人,那位督军在福建生长,做了二十多年的福建武职大官,他的家世,李锦鸡也知道很详细,因此和冬凤说得对劲。黎、郑二人由下女引进来,李锦鸡虽与二人认识,却没交情,既是来访,只得起身招待。冬凤见有客来,即兴辞避去。黎、郑二人已看得分明,但觉得珠光宝气闪灼眼帘,兼以窈窕身材,入时装束,不由得使人神移目注。惟二人目的不全在冬凤身上,李锦鸡又在招呼让坐,遂都敛神坐下来。
郑绍畋先述了见访之意,李锦鸡笑道:“二位怎知我住在此间?”黎是韦道:“贵游乐团的团员何达武。今日在舍间谈起足下的艳遇,因此知道。适才拜见的,想必就是那位伍女士了。”李锦鸡点头笑道:“这位女士的遇合,实在可悲得很。
他若不是见机得早,将来结局之惨,还不知要残酷到什么地步。
适才他正和我闲谈闽督家的惨事,我听了心骨都为之悲酸。”
黎是韦道:“是些什么事,这么可惨?”
李锦鸡长叹一声道:“我将来把这些事调查确实了,打算编成一部家庭悲剧,演给人看,也是一种社会教育。这位闽督的家世,及他为人的残忍,在我敝省的恶迹,我本早有所闻。
敝省的人民恨他也恨得有个样子了。不过他家庭的细事,外人传说的总不大明晰,说得不近人理的,似乎不足为根据的。得这位冬凤女士一说,才知前此外人所传说,我辈所谓不近人理,不足为根据的,尚未尽事实的十分之一。不料世界人类中竟有恶毒寡恩像我敝省的这个督军的人。我今日将我所知所闻的,
说给二位听,还望二位广为传播,使人人知道这位废闽督,是禽中之鴞,兽中之獍,人类中绝无仅有毒物。我叙述他的事,誓不捏造一语,因我和他绝无嫌怨,无所用其诬毁。我于今先说他处置他父亲身后的事,其人之没有天良,已可见一斑。他父亲系清室中兴名将,在鲍春霆部下,屡立奇功。官也升,财也发。在敝省做一任全州提督,一任夏门提督。前后或利诱,或威逼,弄敝省二十多个女子做姨太太。他死的时候,姨太太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岁,小的仅十四岁。这位废督是长子,承理家政,对于二十多个姨太太无论曾生育,不曾生育,一概不准改嫁,勒令守节。可怜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并没享受他父亲什么恩义,有三四个进门还不上半年的,怎么愿意牺牲一世的生趣,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寡妇?没一个不是怨天恨地,暗骂这废督没有天良。废督哪里放在心上,新造一所房子,仿佛现在模范监狱,将这一大群姨太太活活的监在里面,终年不许见天日。敝省人无有不为之不平的,只因一则系人家的家事,二则这废督那时在弊省的势力,已是炙手可热,因此无人敢说。”
黎是韦点头道:“这事我也曾听人说过。只就这一点而论,他父子两人已都是罪不容于死了。”李锦鸡道:“可见我不是捏造出来,诬毁他的。据冬凤说,他在废督家,是做第三房姨太太。废督的大姨太、二姨太都没有更动过。只第三房频年更动,至冬凤已是更到第四次了。受祸最惨的,为第一次到他家的三姨太,姓王,家中都呼为王姑娘。容貌比大、二都美,废督原很宠爱他,奈大姨太不依,废督有些畏惧,不敢多和王姑娘亲近。一夜废督在大姨太房里歇宿,大姨太忽然想要借事羞辱王姑娘一顿,逼着废督,将王姑娘叫到房里。大姨太拉着废督同睡,教王姑娘在床边,替二人捶腿。那时废督正在敝省督
军任上,以堂堂督军之威,王姑娘系新讨的人。不敢违抗,只得忍气吞声的替二人捶了一会。退后自忍不住哭泣,废督的正太太却好闻知了这情形,次日将大姨太训责了几句。说你们同是当姨太太,伺候都督,你怎的独骄横到这一步。这位大姨太受了训责,便在废督跟前撒娇撒痴,寻死觅活的哭闹。废督答应将王姑娘打发出去,大姨太哪里肯依呢,说就这么打发出去,便宜了她,须留在家里,朝打夜骂的凌磨,慢慢的把她磨死,才算快意。并要立时将正太太送回原籍,不许同住在都督府。
废督都答应了,先将正太太遣走,即把王姑娘提到大姨太面前,剥去身上衣服,废督手握藤条,浑身乱打。只打得王姑娘跪在地下,磕头痛哭求饶。大姨太还嫌废督两手无力,太打轻了。
教王姑娘仰天睡倒,勒令废督用双足在小腹上蹂踩,王姑娘腹中怀着几个月身孕,大姨太想把他踩落下来。不知怎的,偏踩不下,竟怀满了十个月,生下一个女儿来。可是作怪,王姑娘怀着身孕,受尽极人世惨毒的凌磨,不曾磨死。生下这女儿之后,废督只一脚,便送了王姑娘性命。王姑娘死后,大姨太怕她阴魂作祟,炒热几斗铁砂和豆子,倾入棺内,说非如此不能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