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梦 - 第 1 页/共 5 页
作者:古吴娥川主人
序
第一回 贡副使宽恩御变 康公子大义诛凶
第二回 老书生临江符异梦 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第三回 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 硬扭奸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
第四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第五回 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第七回 神君里怒斩白蛇精 王屋山大破黄衣寨
第八回 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 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
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 昆陵道黑夜走佳人
第十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第十一回 非奸细计赚白衣军 是夫妻误认绿林妇
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本书全称《新说生花梦奇传》,不著撰人,只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首有序,后署“时癸丑初冬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全书共十二回,分元亨利贞四集。
书中第一回有一入话,述康熙九年(1670)苏州吴江县耿村魏二、许十一官与殷胜姐、顾一姐的婚姻事,并云“最切近的新闻”,据此可知序中所署“癸丑”当为康熙十二年(1673)。
序云:其书“笔墨之妙,曲折变幻”,“几于梦笔生花”。“何花非梦,何梦非花,请颜之曰《生花梦》。”是为书名的由来。
娥川主人尚有小说《无世匹》、《炎凉岸》。
本书据哈佛大学齐如山旧藏本衙藏版本(《古本小说丛刊》第一辑)校点。
序
古人何以立言也?曰:屈原夫妇喻君臣,宋玉神女讽襄王,皆以寓托也。《生花梦》何为而作也?曰:予友娥川主人所以慨遇也;所以寄讽也;所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牢骚激昂,淋漓痛快,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也。主人名家子,富词翰,青年磊落,既乏江皋之遇,空怀赠珮之缘,未逢伯乐之知,徒抱盐车之感,而以其幽愫,播之新声,红牙碧管,固已传为胜事矣。迨浪迹四方,风尘颠蹶,益无所遇。惟无遇也,顾不得不有所托以自讽矣。然则何为日吾欲有其遇而不得即遇?姑为设一不即遇而终遇者用自解焉。予因叹曰:斯言也,发乎性,入乎情,钟情在吾辈,主人殆有独深者乎!盖遇也,缘也;不遇也,天也。夫既然不遇,安必其有所遇?既不即遇,又安必其终遇哉!要之,均非人之所可必也。何也?皆缘为之,实天为之也。此《生花梦》之所由作也。康梦庚,才士也。丰采如霞,肝肠若雪,问春风于兰桡曲渚,梦莺花于紫陌红楼。方青眼幸投,红丝凤绾,而又载沉载浮,天涯辗转。于姻缘,固既遇而不即遇;于功名,则不遇而终遇者,岂天下事大率无意而得,着意而失耶!贡、冯二女,才而贤,情而友朋,褂裳而兄妹,雌雄郎舅,巾帼夫妻,方惊欢之靡定,而好合之末繇,至玉面归诚,铁衣变相,始云和双抱,两弦并调,又岂非不遇而终遇哉!天靳于前,缘成于后。萑苻侠更能颠倒豪杰,屈服须眉,虽蛾眉状元、红粉博士,何足拟之。然皆将合忽离,既得复失,遂至绿林埋艳,而红袖销香,岂非始遇而转不即遇?迨伊人遘止,互屈貔貅,夫妇之焰既熄,婵娟之气犹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良可慨与。独是两奇女而康生卒兼有之,宜乎!天之初妒,缘之始啬。艰难险阻,颠倒漂摇,迟之久而终乃合也。是编也,或为主人之慨遇耶?或以是寄讽耶?抑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耶?俱不可知。而弟以挽回人心,维持世化,寓幻于侠,化淫为贞,独创新裁,别开生面,又岂与稗官家言所可同日语哉!故牢骚激昂,淋漓痛快,俾读是编者,无不可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虽莫能禁人人之不慕其遇,而独不遽许人人之遂有其遇也。予与主人居同里,长同游,又同有情癖,知主人者深,故言之特真且至耳。他若屠氏之暴恶,俞四之知恩,钱鲁之骄奢,殳勇之贪横,与夫贡鸣岐、邢天民、葛万钟之长厚,未必非各有所指,而无如主人之不予告也。书成,属予名编。予评点之余,叹其笔墨之妙。曲折变幻,如行文家,有虚实,有顿挫,有开阖,有照应,峰断云连,波平波起,空灵敏妙,几于梦笔生花矣。何花非梦?何梦非花?请颜之日《生花梦》。
时癸丑初冬
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
第一回贡副使宽恩御变康公子大义诛凶
诗曰:
好事多磨最可怜,春风飘泊几经年。
戎间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尽头还自露,疑从险处更多缘。
毫端尚有余思在,他日新声待续传。
词曰:
天与良缘成美眷,颠倒漂零,讨的春风便。铁石盟言终不变,黄尘塞草经磨炼。金革销沉红粉艳,百万男儿,拜个多娇倩。亲拥貔貅经百战,虎头幻出佳人面。
右调《蝶恋花》
这两首诗词是道那全部小说的关键。大率婚姻一节,迟速险易,莫不有类。若月牍果裁,红丝曾系,便流离险阻,颠倒错乱,迟之岁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龙潭虎穴,势分敌国寇仇,也毕竟宛宛转转,自然归到聚头的去处。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既专,媒妁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谁知百辆迎门,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终伏变,对面天涯。所以人谋愈巧而愈拙,乐境愈遭而愈非,足见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种极恬淡、极平易的人,其平日所为,皆性分中事,并无一点妄为之心与智巧之习,即以当声色货利之间,富贵显荣之遇,一毫无动于中,即以处患难生死之际,兵刃反侧之余,亦处之不惊,而安之无怨。这等才是个有学问、有操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俩,莫不窃笑此种真丈大为守老瓮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数。然天道好沉默而恶聪明,爱宽厚而厌苛刻,故往往祸中得福,绝处逢生。至于遇合之间,婚姻之际,以及功名之数,虽艰难折挫,终有极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计的,千谋百算,想碎心机,意谓巧夺天孙,智穷造化,谁知恰恰的转与别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这部小说,原不专为取悦世人耳目,特与聪明人谈名理,与愚昧人说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争奇竞胜,写影描空,采香艳于新声,弄柔情于翰墨。词仙情种,奇文竟是淫书;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读者不察其为子虚亡是之言,每每认为实事,争相效学,岂不大误人心,丧灭伦理!今日与看官们别开生面,演出件极新奇、极切实的故事,寓幻于侠,化淫为贞,使观者耳目一快。然不必尽实,亦不必尽虚。虚而胜实,则流于荒唐;实而胜虚,则失于粘滞。何也?盖笔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迹,岂无暧昧不伦?若竟为昔人护过,便似寿文墓志,挽述颂祝之谀文,而非劝惩警世之书了。岂非与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据事直书,则未免招后人怨尤,犯时事忌讳。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处,虽行事俨然在目,似与昔人风马无关。是转将实境仍归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挂碍,使色相皆空,但见天花乱坠耳。
待我如今先说件最切近的新闻,把来当个引喻。这节事不出前朝往代,却在康熙九年庚戌之岁,苏州吴江县。离城数里,有个乡镇,叫做耿村,民房虽不算稠密,却原有数百余家。这村中有个轻薄少年,唤做魏二。父母单挣这个种儿,家内尽是温饱。但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务本,去学那躬耕力穑的事,一味习于游荡,博酒呼卢,与十来个恶少酗赌成群,窥看人家闺阁,奸犯人家妇女,若事招非,久为乡人所厌恶。年已十八九岁,父母见他不肯学好,也不曾打点与他议亲。他却虽没有老婆,若论女色,倒也尝过百十多次。邻居有个女儿,叫做殷胜姐,生来却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象个乡间生长的,反是轻薄戏谑,妆腔做样,见了人家俏丽后生,便眉来眼去,调引勾挑,虽是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早被村中那些狂荡少年取乐个无忌惮了。就是魏二也时常有一手儿,心下想要娶他做老婆,便好长久受用,几次在父母面前恳求,他父母知是个没正气的歪货,执意不肯扳他。过不多时,那殷胜姐已许了近城一个开布店的许十一官。这许十一官为人却忠厚诚悫,本分经纪,绝不务外。看官,你道那许十一官这样一个好人,为何误配了这淫物,天理如此报他?不知天意最巧,后来才见造物的妙处。
却说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里游玩了回来,只因亲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头见一家门缝里立着个极美丽的女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异常娉婷,天然秀媚,绝非乡村物色。魏二见了,魂飞天半,暗想到:“我日逐在此经过,从不见有这样个妙人儿,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这样一头亲事,便千嘱万嘱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新年光景,家家闭户,一时辨不出。走过了几家,覆身转来,仔细一瞧,才认得是训蒙顾先生的女儿顾一姐。他虽是寒素人家,却规矩最重,平日问绝不轻易到门首盼望,只因这日,父亲也同几个朋友到城中寺院里游玩去了。一姐因同母亲在门首闲瞧片时,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来。母女二人见魏二嬴奸卖俏,忙忙的把门关上,往里头去了。魏二没法,只得回家。日夜摹拟,茶饭也无心去吃,想得痴痴呆呆的,终日坐着叹气。父母见他这样光景,再三盘问。魏二正要发泄,遂把正月初三见了顾一姐的说话从头说了,又道:“爹娘若不娶这一位好女儿与我做亲,我就跳到太湖里死了。”父母是独养儿子,未免溺爱,转宽慰他道:“儿啊,你年纪长成,做爷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妇,明日就央媒人到顾家去说便了。”魏二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顿开,连夜自到媒人家里,叮嘱一番,又许他另外相谢。次日媒人将命而往,顾先生夫妇但知魏家殷实,却不晓得魏二是个浪子。顾先生终是斯文诚悫的人,也不到邻里访问,竟自允了。魏二千欢万喜,准备纳采行聘,一一从厚,顾家落后才知魏二无籍,然已懊悔不及,无可奈何。
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间霪雨连绵,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坏,无论高低田亩俱一望汪洋,并土岸疆界俱没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撑到家里。魏二不管年岁凶荒,却苦苦催父母毕姻。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拣了六月十二迎娶过门。恰好邻居的殷胜姐也是这夜许家来娶亲。
那魏二巴到黄昏时分,发轿起身,花灯鼓乐,迎到自家门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烛之下,正待交拜行礼,忽听外面唿喇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声大震。你道为何,原来是夜疾风暴雨,太湖水决,从半空中冲涌而来。霎时间,耿村数百余户尽淹在波涛中去,可怜万千生命噍类无遗,庐舍什物尽皆漂散。转眼间,尸横遍野,鬼哭人号,民间所厝灵柩,俱顺水而下。有时事诗六首,备载于此。
其一:
水沸吴天路正穷,荒城禾黍吼秋风。
尸横野草青磷遍,柩涌奔涛白骨同。
入劫可怜千顷尽,救荒无策万家空。
伤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断蓬。
其二:
荒村烟火失林皋,耒耜无烦胼胝劳。
盛世不闻天雨血,江城今见地生毛。
追呼已暂宽民隐,蠲赈犹难逮尔曹。
草野幸能逢圣主,侵渔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离转徙更难堪,时事艰危岂易谈。
江汉水光连亩浍,闾阎菜色满东南。
尘生甑釜虚炊汲,泥涨堤塘绝荷担。
最是上官怜岁歉,郇庖久已谢肥甘。
其四:
循良辗转恤民艰,勘亩亲行绝弊端。
白日饥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坛。
移民移粟今犹病,多黍多畲昔尚难。
纵使病痌瘝能群虑,疮疣宁遽起凋残。
其五:
卖儿乞食遍街坊,目击无依犬可伤。
少府金钱颁赈济,太仓玉粒咸输将。
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
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
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
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
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适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动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闻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一望,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势已平,访知殷胜姐已死,许十一官痛哭了一场,又出去问问顾家下落,恰好正问着了顾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来的,在岸头哭了一夜,不知妻子与女儿死活。次早见许十一官问他,便道:“兄如何问及小弟?”许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捞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数。令爱也曾捞着,现在舍下调养哩。”顾先生听了,十分感谢,正待同他到家,只见一个妇人哭来,顾先生一看,认得是妻子,连忙搀住,说:“女儿已在此了。”大家到许家来,许十一官作了揖,顾先生向妻子道:“这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请出女儿来相聚,夫妇感谢不已。顾先生要去问魏家消息,妻子含泪道:“不要问了。我方才亲眼见魏家郎君已死,尸骸尚在岸旁。”顾先生好不悲痛。许十一官转安慰了他几句,也备说昨晚娶亲,殷家女儿淹死之故。那顾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丧了佳偶,似属天意。若不相弃,愿将小女作配吾兄,少报相救之德。”许十一官尚欲逊谢,幸诸亲百眷尚未散去,俱齐声道好。就趁这日,花烛酒筵色色完备,拣个上吉时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爱自不必说,顾先生夫妇就依傍在许十一官身边过活。
只因魏、殷二人淫荡不检,并作波涛之鬼,顾、许两家仁厚有德,反成伉俪之缘。有只《黄莺儿》道:半载雨连绵,遍沧桑断火烟。灾民疫鬼真凄惨,饥荒眼前,啼号耳边,更兼冲决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颠倒,成就了好姻缘。
话说先朝世宗年间,湖广黄冈县有个乡绅,姓贡,名凤来,字鸣岐,少年科甲,初任陕西西安府推官,声名正直,行取贵州道监察御史,寻升浙江金衢道佥事,任满,又升山西驿盐道副使,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亲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这贡鸣岐家中虽不甚富,产业也还丰厚。夫人刘氏生有一子一女。那儿子年已十五岁,取名贡銮声,字玉闻,聘了本城一个孝廉秦吉氏的女儿为妻,为人躁劣,不喜读书,日与匪类为伍,倚势妆憨。虽家有严父,馆有名师,只虚应故事,可惜一个贵公子竟做了个无字之碑。父亲屡屡规训,总不在意反为母氏溺爱,越发管他不住了。偏是他妹子年方十二岁,却聪慧非凡,五经书史,过目成诵,至于吟诗作赋之外,一切琴棋书画,事事精通,至若针黹女红,随你描鸾刺绣,织锦回文,都不学而能,若论容颜态度,婉丽秀雅,则又超出脂粉,另具天姿,于是才女之名遂倾动一邑。父母爱之,就如掌上明珠,也不就草率与他诺配,虽求者盈门,却概为拒绝。贡鸣岐为人,且醇谨好善,待人以恕,处己以和。亲戚有伶仃困抑者,必出粟赡养,乡党之饥寒老疾者,皆尽力赈济。凡民间兴利除害,或棍蠹殃民、含屈无辜的事,他便不避险恶,不邀名誉,极力请于当事,必除之而后己。至于好施广爱,惜字戒杀,本分中应行的好事,都不遗余力,毅然肯为,绝无骄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门首闲步,却见一人,身穿着件不青不白、准千补丁的衲袄,头上戴顶烂毡帽儿,手叉着腰,在大门首一双眼骨碌碌望里头张探。看见贡鸣岐踱将出来,便闪了开去。贡鸣岐初不在意,只见那人又走拢来,倚在别人家门橄上,冷眼瞧着贡鸣岐。贡鸣岐也仔细把他一看,见此人面带饥寒之色,双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状。贡鸣岐还认是寻他家里人讨东西的,不料那人见贡鸣岐看他,反仓皇惊遽,掩面而走。贡鸣岐见如此光景,知是穷迫无措的人,却可怜他,正待唤他过来问问,动了个周济他的念头,反因其慌张而去转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唤他转来,忽遇一个熟识朋友走过,见贡鸣岐在门首,连忙作下揖去,说了许多寒温,一拱而别。贡鸣岐再待看那穷人,已是不见影了。及怏怏的转身进去,暗想:“那人若饥寒求乞,怎见我并不启齿?若问家中人讨帐,为何见我瞧他,反赧颊而遁?”再也解说不出。正是:尔即有心,彼非无意。
转眼之间,一场把戏。
原来那人就住在贡家左近,不远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饮好赌,少时原有几分膂力,替人挑负货物,倒也趁钱。但是趁得来就往赌场中一光,或同几个弟兄大酒大肉吃个杯盘狼藉。到四十来岁,生意也渐渐衰薄了,儿女又多起来,只得借些重债,贩贩鱼儿,挑到市里,卖几分度日。谁知食口众多,连本都吃尽了。不几年间,利上还利,房租债负,堆积无偿,儿女啼饥号寒,难以过日。时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处,每每做些不问而取的勾当。做得手滑,渐渐胆大起来,晓得贡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脱些儿。悄地挨到门口瞧瞧,算计夜来的路数,正好门上无人,一步步挨进厅后,窃探了些时,只见有个小厮走出来,见俞四张头望脑,便问道:“你找那一个?这里是内宅了,怎么直走进来?”俞四含糊应道:“我做小生意的,因过年没有柴米,将几件衣服儿,要寻位大叔们当几百钱用。”那小厮道:“既是这等,到外头去。”俞四只得缩了出来。里边的路径已是熟悉,仍到大门口,先看个入门藏身之地,看来看去,都不妥贴。正在观看,忽见贡鸣岐走出来,已自心慌,落后又见贡鸣岐一眼瞧他,贼人心虚,却不知是矜怜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了他的行止,故此走了来家。到得天黑,方去干事。
窃见四顾无人,闪身入内,茶厅上见有个绝大的进士匾额,便想此处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斋匾后面。哪知贡鸣岐日间见了这人,心下终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过夜宵,方待关门,自己却步到厅上,叫家人点了火把各处巡照,一路闹将出来,俞四在斋匾里正摹拟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侧隐,务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阴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岐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邻比,这般贫穷,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着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回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必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直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刻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终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拣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
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
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怎胆力恁般豪壮!”又有的道:“听他声音又不是本地人,与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义?”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贡鸣岐听见说话跷蹊,便叫打了扶手,随着三四个家人踱上岸来,挤进人丛里去。众人看见贡鸣岐气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连忙都让开条路。贡鸣岐挨进里头,只见许多穿青汉子围着一个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岁,短发齐眉,身穿儒服,却面如冠玉,一表非凡,象个贵家子弟,一把小匕首儿鲜血淋淋的掷在地下。只见那少年神色不变,朝着众人侃侃然的说道:“这厮与我虽无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复不少。若提起那厮生平过恶,夺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产,教唆词讼,小则倾家,大则灭门。以至结纳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鹑奔,子母(鹿匕)聚,人伦已绝,良心尽亡,乃蛇虺横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娄仲宣一门被害,谁不惨目寒心!我虽系路人,无关利害,然堂堂六尺,见义不为,是为无勇,因明目张胆,殛此穷凶。知有纲常,而不知有祸害,虽杀身亦无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过要我抵命,这却何难!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们举动,我自到府堂上认罪便了。”说罢自走,那些穿青大汉俱一拥而去。贡鸣岐一一听了,大加惊讶道:“少年中有此俊杰,不免问个详细。”便令两个家人去请那位小相公转来。家人忙赶上去,方将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爷请你去哩。”众人听了,大嚷道:“那里来的野蛮,敢要抢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时的狗囚!山东按察司老爷要问这相公说话,你敢恃强?”众人见说是大来头,便不敢撒野,反转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还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还你,我们带了去不成?”众人一齐跟着,又再三叮嘱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发说的好笑。走失也□不得从岸上来,你们准百双眼睛看着,难道会水底下钻了去!”大家走到驿前,众人紧紧守定船旁。此时贡鸣岐尚立在船头上,一见那少年,便搀着手往船舱里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老书生临江符异梦小秀才旅店得奇闻词曰: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慧业异来今。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
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若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矛,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倖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
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覆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象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具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伦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遗,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扳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来再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采浩翰,渊博□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俊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迳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试,由翰林院庶吉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属,定使扳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曰: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闹,关防慎密。
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采,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衫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了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搥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常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都是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想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自己惊讶。随查未中试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
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舡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弟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呜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倏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各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
〔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
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广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