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杯 - 第 2 页/共 3 页
使心运智徒劳力,掘地偷天枉费心。
忙里寻闲真是乐,静口守拙有清音。
早知苟得原非得,须信机深祸亦深。
丈夫生在世上,伟然七尺,该在骨头上磨练出人品,心肝上呕吐出文章,胼胝上挣扎出财帛。若人品不在骨头上磨练,便是庸流;文章不在心肝上呕吐,便中浮论;帛不在胼胝上挣扎,便是虚花。且莫提起人品、文章,只说那财帛一件,今人立地就想祖基父业,成人就想子禄妻财。我道这妄想心肠,虽有如来转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斩绝世界上这一点病根。
且说明朝叔季年间,有一个积年在场外说嘴的童生,他姓欧,单名醉,自号滁山。少年时有些随机应变的聪明,道听途说的学问,每逢考较,府县一般高高的挂着,到了提前衙门,就像铁门槛,再爬不进这一层。自家虽在孙山之外,脾味却喜骂人,从案首直数到案末,说某小子一字不识,某富家多金夤缘,某乡绅自荐子弟,某官府开报神童。一时便有许多同类,你唱我和,竟成了大党。时人题他一个总名,叫做“童世界”,又起欧滁山绰号叫做“童妖”。他也居之不疑,俨然是童生队里的名士。但的近三十,在场外夸得口,在场内藏不得拙,那摘不尽的髭髯,渐渐连腮搭鬓,缩不小的身体,渐渐伟质魁形。还亏他总不服老,卷面上“未冠”两个字,像印板刻成的,再不改换。众人虽则晓得他功名淹蹇,却不晓得他功名愆期。他自父母亡后,留下一个未适人的老丫头,小名秋葵,做了应急妻室。家中还有一个小厮,一个苍头。那苍头耳是聋的,口好挑水烧锅,惟有那小厮叫做鹘浔,眼尖口快,举动刁钻,与秋葵有一手儿。欧滁山时常拈酸吃醋,亲戚们劝他娶亲,只是不肯。有的说:“他志气高大,或者待进学后才议婚姻。”不知欧滁山心事全不为此。他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横了这个见解,把岁月都跟着蹉跎过了。又见同社们也有进学,也有出贡的,再不得轮流到自己。且后进时髦,日盛一日,未免做了前辈童生。要告致仕。又恐冤屈了那满腹文章、十年灯火。忽然想起一个出贡的朋友姜天淳,现在北直真定作县,要去秋风。
他带了鹘渌出门,留苍头看家。朝行暮宿,换了几番舟车陆马,才抵真定。自家瞒去童生脚色,分付鹘渌在人前说是名士秀才。会过姜天淳,便拜本地乡室。乡宦们知道是父母官的同乡同社,又是名士,尽来送下程请酒。欧滁山倒应接不暇。一连说过几桩分上,得了七百余金。我道欧滁山族新做游客,那得如此获利?
原来他走的是衙门线索,一应书办快手,尽是眷社盟弟的贴子,到门亲拜。还抄窃时人的诗句,写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落款又写“拙作请教”,每人送一把,做见面人情。那班衙门里朋友,最好结交,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名士,但见扇子上有一首歪诗,你也称好,我也道妙,大家捡极肥的分上送来,奉承这诗伯。欧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理之屈直,一味拿出名士腔调来,强要凄天淳如何审断,如何注销。若有半点不依他,从清晨直累到黄昏,缠扰个不了。做官人的心性,那里耐烦得这许多。说一件准一件,只图耳根干净,面前清洁便罢了。所以游客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
不识差的厚脸,惯撒泼的鸟嘴。
会做作的乔样,弄虚头的辣手。
世上尊其名曰:“游客”。我道游者流也,客者民也,虽内中贤愚不等,但抽丰一途,最好纳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乡绅、假公子、假书贴,光棍作为,无所不至。今日流在这里,明日流在那里,扰害地方,侵渔官府,见面时称功颂德,背地里捏禁拿讹。游道至今大坏,半坏于此辈流民,倒把真正豪杰、韵士、山人、词客的车辙,一例都行不通了。歉的带坏好的,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着眉,跌着脚,如生人遇着勾死鬼一般害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着头疼,吃着泄肚的。就是衙役们晓得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连传帖相见,也要勒压纸包。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谒某见令,经月不见回拜,某客排门大骂,县令痛恶,遣役投帖送下程。某客恬不为耻,将下程全收,缴礼之时,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坛三白。翌日果负大坛至。某客以为得计,先用大碗尝试,仅咽一口,呕吐几死,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我劝自爱的游客们,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该甘穷闭户。便是少柴少米,宁可受妻子的怨谪,决不可受富贵场内怠慢。闲话休提。
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时,走来回复道:“是对门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小奶奶在这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项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仰爷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耳背,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你家老爷在生时,与我极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么?”徐管家道:“家老爷也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你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来,送与欧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笔。”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画水山、画行乐。着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摹效黄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你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欧滁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管笔,只管摇头摆脑的吟哦,倒默记出自家许多小题来。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千踌躇,万算计,忽然大叫道:“在这里了。”取出《古文必读》,用那《祭十二郎文》,改头换尾,写得清清楚楚,叫鹘渌跟了,一直到对门来。
徐管家迎见,引至客堂,请出三太爷来相见。欧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爷接在手里,将两眼觑在字上,极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进去与奶奶看。欧滁山听见奶奶是识字的,毛孔都痒将起来。徐管家又传说:“奶奶分付,请欧相公吃一杯酒去。”欧滁山好像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动,口中先递了诚欢诚忭的谢表。摆上酒肴,一时间山珍海错,罗列满前,真个大人家举止,就如预备在家里的。欧滁山显出那猪八戒的手段来,件件啖得尽兴,千欢万喜回去了。
迟不上几日,徐管家又来相请。欧滁山尝过一次甜头儿,脚根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才就客位坐下,只听得里面环佩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麝兰氤氲,如仙女初下瑶阶。先走出两个女婢来,说道:“奶奶亲自拜谢欧相公。”滁山未及答应,那一位缪奶奶袅袅娜娜的。走将出来。女婢铺下红毡,慌得欧滁山手足无措,不知朝南朝北,还了礼数。缪奶奶娇声颤语道:“妾夫见背,默默无闻,得先生片语表彰,不独未亡人衔感。即泉下亦顶不戴不朽。”欧滁山连称“不敢”。偷眼去瞧他,虽不见得十分美貌,还有七种风情:
眼儿是骚的,嘴儿是甜的,身体儿是动的,脚尖儿是芈的。脸儿是侧的,颈儿是扭的,纤纤指儿是露出来的。
欧滁山看得仔细,那眼光早射到裙带底下,虚火发动,自家裤裆里活跳起来,险些儿磨穿了几层衣服。又怕不好看相,只得弯着腰告辞出来。回到寓中,已是黄昏时候,一点淫心忍耐不住,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请出那作怪的光郎头来,虚空摸拟,就用五姐作缘,闭上眼睛,伸直了两只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着“心肝乖乖”,不期对面桌子下,躲着一个白日撞的贼,不知几时闪进来的,蹲在对面,声也不响,气也不喘,被欧滁山滚热的精华,直冒了一脸。那贼“呀”的叫喊起来,倒吓了欧滁山一跳。此时滁山是作丧之后,昏昏沉沉,四肢瘫软,才叫得一声“有贼”,那贼拔开门闩,已跳在门外。欧滁山赶去捉他,那贼摇手道:“你要赶我,我便说出你的丑态来了。”欧滁山不觉又羞又笑,那贼已穿街走巷,去得无影无。欧滁山只得回来。查一查银子,尚喜不曾出脱,大骂鹘渌。
原来鹘渌是缪家的大叔们请他在酒馆中一乐,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哪里知道有贼没贼。欧滁山也没何,自己点了灯,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寝。睡便睡在床上,一心想着缪奶奶,道:“是这般一个美人,又有厚赀,若肯转嫁我,倒是不求至而的安稳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讨些口气,倘有一线可入,夤缘进去,做个补代,不怕一生不享荣华。”翻来覆去,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到四更天气,才闭上眼,又梦见贼来,开了皮箱,将他七百两头装在搭包里。欧滁山急得眼里冒出火来,顾不得性命,精光
的爬下床来,口中乱喊:“捉贼!”那鹘渌在醉香中,霎时惊醒了,也赤身滚起来,暗地里恰恰撞着欧滁山,不由分说,扯起钉耙样的拳头,照着欧滁山的脸上乱打。欧滁山熬不过疼痛,将头脸靠住鹘渌怀里,把他精身体上死咬。两个扭做一团,滚在地下。你骂我是强盗,我骂你是贼徒。累到天明,气力用尽。欧滁山的梦神也告消乏了,鹘渌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头抱脚的,欹跨睡在门槛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鸡啼傍午,主仆两人才醒。各揉一揉睡眼,都叫诧异。欧滁山觉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镜子一照惊讶道:“我怎么脱换一个青面小鬼,连头脚都这般峥嵘了。”鹘渌也觉得自家贵体有些狼狈,低头一看,好似掉在染缸里,遍体染就个红红绿绿的。面面相觑,竟解不出缘故来。
一连告了几日养病假,才敢出去会客。那缪奶奶又遣管家送过四盘果品来看病。欧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欧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师孔夫子,还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须谦让。”徐管家只得将椅子移在侧边,半个屁股坐着。欧滁山分付鹘渌,叫他在酒馆中取些热菜来,酒儿要烫得热热的。鹘渌答应一声去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性儿喜欢甚么?待我好买几件礼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礼物回答?”欧滁山道:“你便是这等说,我却要尽一点教敬。”徐管家道:“若说起我家奶奶,纱罗绸缎,首饰头面,那件没有?若要他喜欢的,除非吃食上橄榄、松子罢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原来是个清客,爱吃这样不做肉的东西。”徐管家嬉的笑起来。鹘渌早取了熟菜,摆上一桌,斟过两杯酒。二人一头吃,一头说。欧滁山乘兴问道:“你家奶奶又没有一男半女,年纪又幼小,怎么守好节?”徐管家道:“正是。我们不回河间去,也是奶奶要日后寻一分人家,坐产招夫的意思。”欧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寻那样人儿?”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晓得。奶奶还不曾说出口来,为碍着三太爷在这里。”欧滁山道:“我有一句体己话儿对你讲,切不可向外人说。”忙把鹘渌叫开了,说道:“我学生今年才三十一岁,还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亲,因敝地再没得好妇人。若是你家奶奶不弃,情愿赘在府上。我虽是客中,要措办千金,也还供得你家奶奶妆奁。”徐管家道:“相公,莫说千金万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费。但三太爷在此,也须通知他做主才妙。”欧滁山道:“你家三太爷聋着两只耳朵,也容易结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让小的且回去罢。”欧滁山千叮万嘱一遍,正是:
耳听好消息,眼观旌节旗。
话说姜天淳晓得欧滁山得过若干银两,又见不肯起身,怕在地方招遥出事来,忙对起八两程仪,促他急整归鞭。欧滁山大怒,将程仪掷在地下,道:“谁希罕这作孽的钱?你家主人要使官势,只好用在泛常游客身上。我们同窗同社,也还不大作准,试问他,难道做一生知县,再不还乡的么?我老欧有日和他算帐哩。”那来役任凭他发挥,拾了银子,忙去回复知县。
这叫做好意翻恶意,人心险似蛇心。我道姜天淳这个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还算十足的斤两。看官们,试看世界上那个肯破悭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担惊担险的趁钱,宁可招人怨,惹人怪,闭塞上方便门,留积下些元宝,好去打点升迁;极不济,便完赃赎罪,抖着流徙,到底还仗庇孔方,保姆一生不愁冻饿。我常想古今慷慨豪杰,只有两上:一个是孟尝君,舍得三餐饭养士;一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请客。这大老官的声名千古不易。可见酒饭之德,亦能使人品传芳。假若剜出己财,为众朋友做个大施主,这便成得古今真豪杰了。倘自负慷慨,逢人通诚,锄水火的小恩惠,也恶夸口,这种人便替孟尝君厨下烧锅,代平原君席上斟酒,还要嫌他龌龊相。但当今报德者少,负义者多。如欧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肠,别赋一种贱骨格。抹却姜天淳的好处,反恶声狂吠起来。这且不要提他。
话说缪奶奶屡次着人送长送短,百倍殷切。欧滁山只得破些钞儿,买几件小礼点缀。一日,三太爷拉欧滁山街上去闲步,见一个簇新酒帘飘荡在风里,那三太爷频频咽涎,像有些闻香下马的光景,只愁没有解貂换酒的主人。欧滁山见景生情,邀他进去,捡一副干净座儿,请他坐地。酒保陆续搬上肴馔来,两个一递一杯,直吃到日落,还不曾动身。欧滁山要与三太爷接谈,争奈他两耳又聋,只好对坐着哑饮。谁知哑饮易醉,欧滁山满腔心事,乘着醉兴,不觉吐露道:“令侄妇青年人怎么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该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爷偏是这几句话听得明白,点一点头道:“我天要寻一个好人物,招他进来哩!急切里又遇不着。”欧滁山见说话入港,老着脸皮,自荐道:“晚生还不曾娶妾,若肯玉成,当图厚报。”三太爷大喜道:“这段姻缘绝妙的了,我今日便亲口许下,你择日来纳聘何如?”欧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侧边一个小厮,眼瞅着三太爷道:“不知家里奶奶的意思,太爷轻口便许人么?”欧滁山忙把手儿摇着说道:“大叔你请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帐上。”把个小厮哄开了。离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过去。三太爷扶起道:“你又行这客礼做甚么?”欧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终不二,便以杯酒为订。”三太爷道:“你原来怕我是酒后戏言,我从来直肠直口,再不会说谎的。”欧滁山极口感激,算完店帐,各自回寓。
次日打点行聘。这缪家受聘之后,欧滁山即想做亲。叫了一班鼓乐,自家倒坐在新人轿里,抬了一个圈子,依旧到对门下轿。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里老大有些惊跳。又见缪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头,胡乱可以用些枪法的,只得在那上床之时,脱衣之后,求欢之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装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笑忍不住,放开手。任他进去赴考。欧滁山才入门,一面谦让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积年会完卷的老童生,头一篇还不曾做到起讲,便老早出场了。自家觉得惭愧,喘吁吁的赔小心道:“贻笑大方,改日容补。”缪奶奶只是笑,再不则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口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上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像做梦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财主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头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着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你们起身忙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耽搁,快赶路罢。”两个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停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着牛儿进城,道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身回来,说是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的大汉。欧滁册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是那里走来的鸟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着的,烦你唤出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了门前歪缠?”欧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角色来道:“你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涵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像饿虎撵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声口像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着眼泪说道:“学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
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炕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贼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道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为语,连衣睡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的是,但房契在我手里,也还不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捡出房契来,拆开封筒,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仆两个,孤孤寂寂,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假起乞丐来了。
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像过塞无人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日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着屠三碎,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做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见,可写一卦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砚,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制办些铺盖,搭了便船回家。
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眼,谁知惊动了中舱内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烦,只得骂了船家几句,说他胡乱搭人。船家又来埋怨。欧滁山正没处叫屈,借这因头,把前前后后情节,像说书的一般,说与众人听。众人也有怜他的,也有笑他的。独有中舱客人,叫小厮来请他。欧滁山抖一抖衣服,钻进舱去。客人见欧滁山带一顶巾子,穿一双红鞋,道是读书的,起身来作揖,问了姓氏。欧滁山又问那客人,客人道:“小弟姓江,号秋雯,原籍是徽州。因今岁也曾遇着一伙骗子,正要动问,老丈所娶那妇人,怎的一个模样?”欧滁山道:“是个不肥不瘦的身体,生来着实风骚,面上略有几个雀斑。”江秋雯笑道:“与小弟所遇的不差。”欧滁山怒目张拳道:“他如今在那里?”江秋雯道:“这是春间的事体,如今那个晓得他的踪迹?”欧滁山道:“不知吾兄如何被骗的?”江秋雯道:“小弟有两个典铺,开在临清。每年定带些银两去添补。今春泊船宿迁,邻船有一个妇人,看见小弟,目成心许。将一条汗巾掷过来。小弟一时迷惑,接在手中,闻香嗅气。那妇人不住嬉笑,小弟情不自禁,又见他是两只船,一只船是男人,一只船是女人。访得详细,到二更天,见他蓬窗尚未掩着,此时也顾不得性命,跳了过去。倒是那妇人叫喊起来,一伙仆从促住小弟,痛打一顿,骗去千金才放。小弟吃这个亏,再不怨人,只怨自己不该偷婆娘。”欧滁山道:“老丈有这等度量,小弟便忍耐不住了。”江秋雯道:“忍耐不住便怎么?小弟与吾兄同病相怜,何不移在中舱来作伴?”自此,欧滁山朝夕饮食,尽依藉着江秋雯。到了镇江,大家上岸去走走。只见码头上,一个弄蛇的叫化子,鹘渌端相一遍,悄悄对欧滁山说道:“这倒像那三太爷的模样哩。”欧滁山认了一认,道:“果然是三太爷。”上前一把扯住,喊道:“捉住拐子了。”那叫化子一个拳头撞来,打得不好开交。江秋雯劝住道:“欧兄,你不要错认了,他既然拐你多金,便不该仍做叫化子。既做叫化子,你认他是三太爷,可不自己没体面?”欧滁山听了,才放手。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说是走了他的挣钱的儿子。江秋雯不晓得什么叫做挣钱儿子。细问起来,才知是一条蛇儿。欧滁山反拿出几钱银偿他。
次日,别了江秋雯,搭了江船,到得家里。不意苍头死了,秋葵卷了些值钱物件,已是跟人逃走。欧滁山终日抑郁,遂得臌胀病而亡。可见世人须要斩绝妄想心肠,切不可赔了夫人又折兵,学那欧滁山的样子。
卷三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百年古墓己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了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人。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放。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齐药,自然就好的。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放纵儿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是不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分付评价官领他到市上,玩一会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喜欢去了。”正是: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公子下了马,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全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凭着楼窗往下面看,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几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熄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笑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恶向胆边,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将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一看,道:“这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便由他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上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诚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货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这胡衙内是活太岁,在他头了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是消了忿眼。偏那衙内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力。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嗳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倒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爬起来就倒?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泼了一身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却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缰绳。才跨上去,脚蹬还不曾踏稳,那马如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出一个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缰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头,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捉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深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俨有千军万民的光景。
评价官听得有了奸细,忙披甲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这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罗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藏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求告衙内,要他包含。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赍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变脸的说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哪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中军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着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燥道:“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的烟墩帽,上面钉了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
安抚便着丫环,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出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事非?”衙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只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玩耍,又不曾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智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遂传书吏写一张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日缴。”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
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办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便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老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顺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内禀一声,就是百金上腰,拚着去禀一禀,决不到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不如责了下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有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下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着差官出来。正是:
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入地随他遣。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买了来,还扯一个直。若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分付得。”凤姑道:“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好玉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玉马系在衣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讲说不了,少不得要被窝里送行,愈加意亲热。总是杜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一次出门,就像千山万水,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正是:
阳台今夜鸾胶梦,边草明朝雁断愁。
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取路到安南去,饥餐喝饮,晓行暮宿,不几时望见安南国城池,心中欢喜不尽。进得城门,又验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晓得是广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朵落馆安歇,那里尽是你们广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果然有一个大馆,门前三个番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进了馆门,听见里面客人皆是广西声气。走出一两个来,通了名姓,真是同乡遇同乡,说在一堆,笑在一处。安下行李,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间客房里安歇。杜景山便与一个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辉,听说要买猩猩绒,不觉骇然道:“杜客,你怎么做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这不是在下要买,只因为赍了安抚之命,不得不来。”随即往行李内取出官票与朱春辉看。朱春辉看了道:“你这个差不是好差。当时为何不辞脱?”杜景山道:“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怎当安抚就是蛮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辉道:“我的熟经纪姓黎,他是黎季嫠丞相之后,是个大姓。做老了经纪的。我和你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心?”朱春辉道:“尽在异乡就是至亲骨肉,说那里话?”两个出了朵落馆,看那国中行走的,都是樵髻剪发,全没有中华体统。到得黎家店口,只见店内走出一个连腮卷毛白胡子老者,见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说得不明不白,扯着朱客人往内里便走。杜景山随后跟进来,要和他施礼,那老儿居然立着不动。朱春辉道:“他们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你坐着罢。这就是黎师长了。黎老儿又捐着杜景山问道:“这是那个?”朱春辉道:“我是敝乡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来是远客。待俺取出茶来。”只见那老者进去一会,手中捧着矮漆螺顶盘子,盘内盛着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辉道:“这叫做香盖,吃了满口冰凉,几日口中还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因尊客身边都带着槟榔,不敢取奉,特将这果子当茶。”杜景山吃了几个,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辉道:“敝乡杜景山到贵国来取猩猩绒。为初次到这边,找不着地头。烦师长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么这位客官要做这稀罕生意?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早是吓呆了,问道:“店官,怎么烦难?”只见黎老者作色道:“这位客长官,好不中相与,口角这样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辉赔不是道:“老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厚的,他不是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们不晓得那猩猩绒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旁边又张了高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性命。我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一会,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内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我们略尝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那知落了肚,喉咙越发痒起来,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酩酊大醉,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着在脚下,还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我们。我们却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众捕傩见他酢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后,且又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血。报过国王,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体上猩红,求分付见惠多少。倘右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数瓢,后来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我们还感激你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血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后来果然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行的。只是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禁过,便没有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起来。若性子急,便不能够如命。”
杜景山听到此处,浑身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拉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朱春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肠里蛔虫,那处晓和他苦脑?”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号,动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了四、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
杜景山道:“他们迎甚么活佛?”朱春辉道:“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国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两信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迎圣僧有銮驾,只见前头四面金刚旗,中间几百黑脸蓬头赤足的小鬼,抬着十数颗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杜景山问道:“这是甚么故事?”朱春辉道:“是他们国里的乡风。你看那活鬼模样的都是獠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浇在树上点着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沉香,有这般大树?”朱春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内捧着珊瑚的,都是国内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我看这些蛮娘妆束虽奇怪,面孔还是本色。但夫人、小姐怎么杂在男獠队里?”朱春辉道:“他国中从来是不知礼义的。”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圣僧怎生打扮?只见:
身披着七宝袈袈,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日,金光吸进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尘世雾。六根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春辉道:“事到这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起来,锁上房门,在我那边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的有理,便支持爬起来,走过朱春辉那边去。朱春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朱春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我们广西酒。他这酒是波萝蜜的汁酿成的。”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萝蜜?”朱春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萝蜜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熟。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觉得可口。朱春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过了睡觉。
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和身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性发作,不觉头晕恶心起来,吐了许多香水,才觉得平复。掀开帐了,拥着被窝坐一会。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下横着雪白如炼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道:“莫非白蛇么?”揉一揉双眼,探头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子的搭包,惊起来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忙披衣下床,拾起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上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高墙,想那贼从何处来?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怎么门不开,户不动,将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只拳头,叫我那里去运动?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拚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原来朱春辉就在他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了衣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杜景山开门出来道:“小弟被盗,千金都失去,只是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朱春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贼来送还你的原物。”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日送还我,今夜又何苦来偷去?”朱春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虽不晓得礼义,却从来没有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个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不是本地人盗去的么?”朱春辉道:“其实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朱春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后来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官来向我说道,他们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中国人替他传名。几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一个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强盗法师?”朱春辉道:“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了,好到那泥驼山去。”正是:
玉漏声残夜,鸡入报晓筹,
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头。
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出。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逦行了一程,早望见了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几问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水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天亮时好去问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个懒腰,恐怕露水落下来,忙把衣袖盖了头。
忽闻得一阵猩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儿。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儿。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现,湘娥火上行。
杨妃初浴罢,不乱此轻盈。
你道这洗浴的,还是妖女不是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这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水都是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只是好浴,他们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们中国妇人,爱惜廉耻。要洗一个浴,将房门关得密不能风,还要差丫头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窥看。我道妇人这些假惺惺的规模,只叫做妆幌子。就如我们吴越的妇女,终日游山玩水,入寺拜曾,倚门立户,看戏赴社,把一个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万人瞧,他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谈笑过路的美丑,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若是被风刮起裙子,现出小腿来;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来;上马桶小解,掀出那话儿来,便百般遮遮掩掩,做尽丑态。不晓得头脸与身体总是一般,既要爱惜身体,便该爱惜头脸,既要遮藏身体,便该遮藏头脸。古云说得好:“篱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见你的头脸,怎就想着亲切你的身体?便是杜景山受这些苦恼,担这些惊险,也只是种祸在妻子凭着楼窗,被胡衙内看见,才生出这许多风波来。我劝大众要清净闺阃,须严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门是第一着。若果然丧尽廉耻,不顾头面,倒索性像安南国,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还有这个风俗。我且说那杜景山,立在水中,肆意饱看,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红颜色。一时在水里也有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抱着,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蛮歌儿的。洗完了,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不用巾布揩试的,那些腰音间短阔狭,高低肥瘦,黑白毛净,种种妙处,被杜景山看得眼内尽爆出火来。恨不生出两只长臂膊、长手,去抚摩揉弄一遍。那得看出了神,脚下踏的块石头踏滑了,翻身跌在水里,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众蛮妇此时齐着完了衣服,听得水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我们脱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来。”杜景山着了急,忙回道:“不是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个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一个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俺们,可叫他起来。”杜景山道:“我若不上岸去,就要下水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路,在枕石上遇着狒狒了。你受了惊吓,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压惊。”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鸡;看看下半载,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
走到一个大宅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斧,晓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一个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脱下湿的来。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浸湿了线结,再解不开,只得用力去扯断,提在手中。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阶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杜景山看见他夺去,脸都失了色,连湿衣服也不肯换,要讨这玉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对着垂环孩子说道:“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马儿,同俺家的马儿一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杜景山喉急道:“这是我的浑家,这是我的活宝,怎不还我?”才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干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老妇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橘瓢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这何酒也不吃,干衣服也不换么?”杜景山骨都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还有甚心肠吃酒、换衣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的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玉马在手里,道:“这两个都是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一个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出来道:“怎么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了,忙把两个玉马递在他手里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哭道:“没有玉马,我回家去怎么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一个玉马打甚么紧?就哭下来。”杜景山又哭道:“看见了玉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玉马,就如拆散我的浑家,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中的事?”只管强逼道:“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问道:“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头,扛他做女婿的,也没有这样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一并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话动问,你这玉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乱应道:“这是在下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黎季嫠所害,遗下这一个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荫袭。小孩儿进朝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玉马与人,叫他仔细珍藏,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将一个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一个。客长你还不晓得玉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透湿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骑他。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们明日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罢。”
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只要有了这猩猩绒,不管甚么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朱春辉接着问道:“你手里拿的是猩猩绒,怎么一时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玉马,将猩猩绒交换了去。还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辉心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身边的玉马么?那不过是玉器镇纸,怎算得宝贝?”杜景山道:“若不是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交易?”朱春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面去开房门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盘缠一毫没有,怎么处?”猛抬头往房里一看,只见搭包饱饱满满的挂在床棱上,忙解开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绒将单被裹好。朱春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问道:“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春辉道:“银子若没有脚,为何人若身边没得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起来。朱春辉道:“吾兄既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下这边收货物?况在原不是为生意而来。”朱春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交易,是极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劳,小弟任逸,心上过去。”朱春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么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足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春辉,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不消几日,已到家下。还不满两个月。
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色,如十余载不曾相见,忽然跑家来的模样。只是杜景山不用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将那猩猩绒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纳也,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来,藏在皮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日本官为衙内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各候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杜景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就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没有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推了一会,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酒店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问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还有甚事放我不过么?”差官道:“本官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家务事断不得,还在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内衙的事体,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们本官的衙内,看上夫人房中两个丫环,要去偷香窃玉。你想,偷情的事,须要两下讲得明白,约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内却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内应,单枪独马,悄悄躲在夫人床脚下安营。到夜静更深,竟摸到丫环被窝里去,被丫环喊起‘有贼!’衙内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开房门出去。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棍棒,照衙内身上乱打。衙内忍着疼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内。已是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这一阵比割须弃袍还败得该事哩。夫人后来知道打的不是贼,是衙内,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环出气,活活将他皆吊起来打死了。衙内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环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不脱。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了。”
杜景山听说衙内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上抛玉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曾说他国王将一个玉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逼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曾破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玉马,换一换物,倒总成我做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断缘故,后来再也不上那楼去。
杜景山因买着得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一个富家。可见妇女再也不可出闺门。招是惹非,俱由于被外人窥见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诲淫之端。”此语直可以为鉴。
卷四 掘新坑悭鬼成财主
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袷;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你看世上最误事的,是人身上这一腔子气。若在气头上,连天地也不怕,地也不怕,王法、官法也不怕,雯时就要取人的头颅,破人的家产。及至气过了,也只看得平常。却不知多少豪杰,都在气头上做出事业来,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间一日,少不得气也随他一日;活在世间百岁,气也随他百岁。倘断了气,就是死人。这等看来,除非做鬼,才没有气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脱这口气。试看那白昼现形,黄昏讨命的厉鬼,若没有杀气,怎么一毫不怕生人?只是气也有禀得不同。用气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禀了壮气、秀气、才气、和气,直气、道学气、义气、清气,便是天地间正气。若禀了暴气、杀气、颠狂气、淫气、悭吝气、浊气、俗气、小家气,便是天地间偏气。用得如法,正气就是善气。用得不如法,偏气就是恶气。所以老子说一个“元气”,孟夫子说一个“浩气”。元气要培,浩气要养。世人不晓得培气养气,还去动气使气,斫丧这气。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说一个’忍”字出来,叫人忍气。我尝对朋友说,那阮嗣宗是古来第一位乖巧汉子,他见路旁有攘臂揎袖,要来欧辱他,阮嗣宗便和声悦气,说出“鸡肋不足以容尊拳”这一名话来,那恶人便敛手而退。可见阮嗣宗不是会忍,分明是讨乖。看官们晓得这讨乖的法子,便终身不吃亏了。在下要讲这一回小说,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边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愤成名。
话说湖州乌程县义乡村上,有个姓穆的太公,号栖梧,年纪五十余岁,村中都称他是新坑穆家。你道为何叫做“新坑”?原来义乡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种山田的,全靠人粪去栽培。又因离城遥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只好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地残粪。这粪倒比金子还值钱。穆太公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在城中走,见道旁都有粪坑,我们村中就没得,可知道把这些宝贝汁都狼藉了。我却如今想个制度出来,倒强似做别样生意。”随即去叫瓦匠,把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诸事齐备,只欠斋匾。”因请镇上训蒙先生来题。那训蒙先生想了一会,道:“我往常出对与学生,还是抄旧人诗句。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杀人命的事体。”又见太公摆出酒肴来,像个求文的光景,训蒙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着酒杯,心里把那城内城外的堂名,周围想遍,再记不出一个字。忽然想着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学生题过匾,好吃个尽兴。”太公忙把臭墨研起来,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
训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太公道:“还有事借重哩!”袖里忙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蒙先生道:“可是要写门联么?”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有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公从置粪坑之后,到成个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俭用,有一分积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公独养一个儿子,学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馆读书。到他十八岁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题桥的女儿做媳妇。穆文光恋着被窝里恩爱,再不肯去读书。太公见儿子渐渐黄瘦,不似人形,晓得是儿子贪色,再不好明说出来。因叫媳妇在一边,悄悄分付道:“媳妇,我娶你进门,一来为照管家务,二来要生个孙子,好接后代。你却年轻后生,不知道利害,只图关上房门的快活。可晓得做公公的是独养儿子,这点骨血就是我的活宝。你看他近日恹恹缩缩,脸上血气都没得,自朝至夜,打上论千呵欠,你也该将就放松些。倘有起长短来,不是断送我儿子的命,分明是断送我的老命了。””媳妇听得这些话,连地洞也没处钻,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要走开;又怕违拗了公公,说他不听教晦,只得低了头,待公公分付完,才开口道:“公公说的话,媳妇难道是痴的、聋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妇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们在两处睡,这才方便。”穆太公见媳妇说话也还贤慧,遂不做声。
到得夜间,叫穆文光进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头也没了,睡到半夜,脚后冰凉,再不敢伸直两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辞道:“孩儿原该来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文,反要惊动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间睡不得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开那坑上的锁,若是你惊醒了我,便不得失晓了。极好的!极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儿两只脚,上床难得就热,怕冰了爹爹身体。”太公怒道:“你这不孝的逆种,难道日记故事上黄香扇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讲与你听么?”穆文光见老子发怒,只得脱去鞋袜、衣服,先钻到床上去。太公道:“你夜饭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这一口薄粥,反要吊得人肚饥,不如不吃罢。”太公道:“你这畜生,吃了现成饭,还说这作孽的话。到你做人家,连粥也没得吃哩!”太公气饱了,也省下两碗粥,就上床去睡。睡到半夜,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太公怕冻坏儿子,伸手去压被角,那知人影儿也不见了。太公疑心道:“分明与儿子同睡,怎便被里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梦?”忙坐起来,床里床外四周一摸,又揭开帐幔,怕儿子跌下床去,争奈房里又乌天黑地,看不见一些踪迹。总是太公爱惜灯油,不到黄昏,就爬上床去,不像人家浪费油火,彻底点着灯,稍稍不亮,还叫丫头起来,多添两根灯草哩!可怜太公终年在黑暗地狱里过日子。正是:
几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白发翁,
爱惜灯油坐黑夜,家中从不置灯笼。
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拌倒。及至到媳妇房门前,叫唤道:“媳妇,儿子可曾到你房里来?”那晓得儿子同媳妇,狮子也舞过一遍了。听得太公声气,穆文光着了忙,叫媳妇回说不曾回来。媳妇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为何反来寻取?”太公跌脚道:“夜静更阑,躲在那里去?冻也要冻死了。我老人家略起来片刻,还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么禁得起?”依旧扶着墙壁走回来,还暗自埋怨道:“是我这老奴才不是,由他两口
儿做一处也罢。偏要强逼他拆开做甚么?”眼也不敢闭,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纸,走出去开门,却不晓得里外的门都预先有人替他开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来道:“这门是那个开的,敢是有贼躲在家里么?”且又跑回内房,来查点箱笼,一径走到粪屋边,惟恐贼偷了粪去。睁睛一看,只见门还依旧锁着,心下才放落下千斤担子。
正要进去查问,接着那些大男、小妇,就如点卯的一般,鱼贯而入,不住穿梭走动,争来抢夺草纸。太公着急道:“你们这般人,忒没来历,斯文生意何苦动手动脚。”众人嚷道:“我们辛辛苦苦吃了自家饭,天明就来生产宝贝,老头儿还不知感激。我们难道是你家子孙,白白替你家挣家私的?将来大家敛起分子,挖他近百十个官坑,像意儿洒落,不怕你张口尽数来吃了去!”太公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笑脸赔不是,道:“诸兄何必发恼,小老儿开这一张臭口只当放屁。你们分明是我的施主,若断绝门徒,活活要饿杀我这有胡子的和尚了。”众人见他说得好笑,反解嘲道:“太公即要扳留我们这般肯撒漫的施主,也该备些素饭粉汤,款待一款待,后来便没人敢夺你的门徒。”太公道:“今日先请众位出空了,另日再奉补元气如何?”众人才一齐大笑起来。太公暗喜道:“我偶然说错一句话,险些送断了薄根,还亏蓬脚收得快,才拿稳了主舵。”正是:
要图下次主顾,须陪当下小心。
稍有一毫怠慢,大家不肯光临。
你道穆太公为不见了儿子,夜里还那样着急,睡也不敢睡,睁着眼睛等到鸡叫,怎么起来大半日,反忘记了,不去寻找,是甚么意思?这却因他开了那个方便出恭的铺子,又撞着那班鸡鸣而起抢头筹的乡人,挤进挤出,算人头帐出算不清楚。且是别样货物,还是赊帐,独有人肚子里这一桩货物,落下地来,就有十中的纹银。现来做了交易,那穆太公把爱子之念,都被爱财之念夺将去,自然是财重人轻了。况且我们最重的是养生,最经心的是饥寒。穆太公脸也不洗,口也不漱,自朝至夜,连身上冷暧,腹内饥饱都不理会。把自家一个血肉身体,当做死木槁灰,饥寒既不经心,便叫他别投个人身,他也不会受用美酒佳肴,穿着绫罗缎胥。既不养生,便是将性命看得轻。将性命既看得轻,要他将儿子看得十分郑重,这那里能够?所以,忙了一日,再不曾记挂儿子。偏那儿子又会作怪,因是暗地溜到自家床上来睡,恐怕瞒不过太公,他悄悄开出门去,披星戴月,往城里舅舅家来藏身。他这舅舅姓金,号有方,是乌程县数一数二有名头吃馄钝的无赖秀才。凡是县城中可欺的土财主,没有名头要倚靠的典当铺,他便从空捏出事故来,或是拖水人命,或是大逆谋反,或是挑唆远房兄弟、叔侄争家,或是帮助原业主找绝价,或是撮弄寡妇孤儿告吞占田土屋宇。他又包写、包告、包准。骗出银子来,也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也有平对分的。这等看起来,金有方倒成了一个财主了,那里晓得没天理的钱,原不禁用的。他从没天理得来,便有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又比他强,算计又比他毒,做成圈套,得了他的去。这叫做强盗遇着贼偷,大来小往。只是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如何样强、算计如何样毒,也要分说出来,好待看官们日后或者遇着像金有方这等绝顶没品的秀才,也好施展出这软尖刀的法子,替那些被害之家少出些气儿。你道为何?原来金有方酷性好吊纸牌,那纸牌内百奇百巧的弊病,比衙内不公不法的弊病还多,有一种惯洗牌的,叫做药牌,要八红就是八红,要四赏四二肩,就是四赏四二肩,要顺风旗,就是顺风旗。他却在洗牌的时候。做端正了色样。对面腰牌的,原是一气相识。或有五张一腰的,或有十张一腰的,两家都预先照会,临时又有暗诀,再不得错分到庄上去。
近来那三张一腰的叫做“薄切”。薄切就要罚了。纵有乖巧人看得破,争奈识破他一种弊病,他却又换一种做法,那里当得起几副色样。卷尽面前筹码,就霎时露出金漆桌面来。故此逢场吊牌,再没有不打连手做伙计的。若是做了连手,在出牌之时,定然你让一张,我让一张,还要自家灭去赏肩。好待他上色样。有心要赢那一个人,一遇着他出牌,不是你打起,就是我打起,直逼得他做了孤寡人才歇手。你想,这班打连手的还如此利害,那做药牌相识人的,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样么?金有方起初也还赢两场,得了甜滋味,只管昼夜钻紧在里面。后来没有一场不输,拼命要去翻本,本却翻不成,反尽情倒输一贴,将那平日害人得来的银钱,倾囊竭底的白送与那些相识,还要赔精神、赔气恼,做饶头哩!俗语说的好,折本才会赚钱。金有方手头虽赌空了,却被他学精了吊牌的法子。只是生意会做,没有本钱,那些相识吊客,见他形状索莫,挤不出大汤水来,也就不去算计他。反叫他在旁边拈些飞来头。一日将拈过的筹码算一算,大约有十余两银子。财多身弱,又要作起祸来,忙向头家买了筹码,同着三个人,在旁边小斗。正斗得高兴,只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道:“乡间穆小官人到了。”金有方皱着眉头,道:“他来做甚么?也罢。叫他这里来相会。”小厮便走出门去请他。我想,人家一个外甥来探望,自然千欢万喜。金有方反心中不乐,是甚么缘故?
原来穆太公丧妻之时,金有方说是饿死了妹子,因告他在官,先将穆家房奁囊橐,抢得精一无二。穆太公被这一抢,又遭着官司,家计也就淡薄起来。亏得新坑致富,重恢复了产业,还比前更增益几倍。那金有方为着此事,遂断绝往来。忽然听得外甥上门,也觉有些不好相见。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