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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凉岸(又名《生花梦三集》)
清康熙年间本衙藏板本。八回。
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古吴青门逸史点评”。娥川主人尚有小说《生花梦》《世无匹》。
叙述冯袁二家两代人之恩怨情仇。情节文笔均甚普通。为《生花梦》丛刻之第三集。
目录: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 富儿趋势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证盟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 耻贫贱而悔约 亲禽诡计逐亲 母乘患难以快心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第四回 痛遭漂没 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风烈
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 贵者为亲 歹侧儿窜身罗纲
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 巩昌府父子会面
炎凉岸(又名《生花梦三集》) 古吴娥川主人编次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 富儿趋势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证盟
词曰:
牢骚为甚,叹一腔愤懑。似雄如劣,眼底风涛人更险。觑破世情冷热,话里阳秋,谈中美剌,休怪俺饶舌。只为炎凉人面,昧彝常施及侧。
只是颠倒孤寒,趋承势利,那顾有冤结。笑骂由他真也假,尽我一时风烈。谩哂书生,何关世事,专讲些名节。请君鉴此,才信里言为彻。
右调《百字令》
这一首诗余,单为今日人心浇簿,交情冷暖,世态炎凉,奉富欺贫,趋炎附势,有感而作。假如兄弟富贵,哥子贫穷,不独弟可骄傲其兄,即亲戚朋友,都来趋奉那富贵的兄弟,竟不知兄弟之前,还有个贫贱的哥子。又如豪奴发迹,家主凋零,不但奴仆可以挟主,即衣冠人面,向之所与交深而契洽者,无不掇转面孔,倒去亲近那发迹的豪奴,把个豪奴之上,向来交厚的穷主人,竟置之脑后。所以说,唇枪舌剑,跟前即起风波,口是心非,背面便成敌国。这也都不足计,只是有等读书君子,口诵圣言,身承师训,一旦置身庙廊,便移初志。然青云之上无故人,这还不足深怪,独是少时贫贱,或嫁或娶,彼此微寒,高下不形,倒也相忘如故,若幸而荣显,便耻门楣不称,或思另娶,或图赖婚,无所不至。
还有一种势利小人,从旁怂慂摄成奸计,只顾一时热闹,那管身后冤仇。不知天道无私,鬼神有眼。徒然坏了心术,到底终须报应。在下说这段话,只劝世上富贵的切莫自恃富贵而凌夺贫穷。又劝世上贫穷的,切莫丧志贫穷而谄媚豪贵,只要自己立志学好,留心求进,那富贵二字,原不是十分难到的境界,若昧心蔑理,亏损阴德,那富贵二字,又不是久长可保的福门。
当初广西庆远府,有个侯门公子,姓孙名雯。父亲有功皇室,封爵赐地,与国同休。止生此子,日后可以袭职。那孙雯年方十五,聪秀出群。但生于富贵之家,未免习成骄性,傲睨人物,不通世故。十岁上,父母便欲与他定亲。只因眼中无物,高不成低不就,不是憎嫌门第不荣,便是轻薄女儿不美。所以到十五岁,尚是个寡男子。一日,出猎至天门山下。见个道者,箕踞长松之下。孙雯见空山旷野,四无人踪,那道者坐卧烟霞,超然物表,定非凡俗,便跨下马来,深深一揖。道人立起身,还个半礼,仍复坐下。孙雯叩其终身祸福,见道人言语通微,洞知未来之事。因问道:「弟子配偶未谐,未知娶于谁氏?并望指点。」道人道:「你的婚配,乃是王母座前司香仙女谪降尘凡。但生于小家,汝必弃而弗顾。然婚已定,不可强回。吾当摄他神来,与汝相见。」便叫孙雯合眼,未几摄至,令孙雯相会。孙雯启眼一看,见是个极麻极蠢的小丫头,赤条条两只脚,穿着双草鞋儿,一件破衲袄,足有寸许厚的油腻,小厮们也走来一看,都认得是间壁何豆腐的女儿,叫做秀娘。道人笑对孙雯说道:「此女年才十岁,便是你的诰命夫人。只是你夫妇尚有十年之厄,方始完姻。」说罢,叫他仍合着眼,依旧送回去了。孙雯听见这话,气得身子冷了半截,话都应不出来。想道:「我何等荣贵,不信那做豆腐的下人,攀得我做女婿。」心里欲待发怒,转是那道人笑道:「姻缘乃五百年缘分而成,妍媸美恶,生死不易,郎君何必多愧。十年之后,方信吾言不谬也!」说罢,悠然不见。孙雯知是仙翁,连忙下拜,上马取路而归,闷闷不乐。到得家中,惟低头丧气。
有个家人,名叫符良,为人最是尖巧,极会凑趣。但要奉得家主快活,有些淘摸,随你丧心灭理的事,也效劳一臂了。因见孙雯气闷,知有心事,便悄然挨到跟前,笑问道:「大爷有甚事不快?怎不与小人说知,或者可以替大爷出力。」
孙雯见是心腹上人,便不瞒他,一五一十,尽情与他说知。符良笑道:「大爷如此福人,那做豆腐的女儿,便想要做大爷的奴婢,再世也不能的了。轻易说个婚姻二字,如今只消用个小小计儿,出脱了他性命,怕他再生出一个女儿来不成。纵然再养出来,便不是大爷的婚姻了。大爷竟安心另娶,管他甚么定数,这就可以挽回也。」孙雯听说,喜得耳都搔破,忙笑说道:「你可替我做得此事,赏你大大一个元宝。」符良道:「小人应该出力,敢受大爷的赏。」连忙走下堂来,想了一想,只不便下手。挨到次日黑早,何老儿夫妇先起来磨豆,符良知他女儿尚自睡着,便叫妻子到何老儿家哄说道:「我家欠你些豆腐钱,一时银子不便,今有五斗米,你老夫妇先拿去用吧!」何老夫妇不胜之喜,忙拿了一个米袋,一条匾担,两日儿到孙家抬米。符良乘这空隙闪入房中。掀开被窝,秀娘果然睡着。看的仔细,劈头一刀。只听吃的一声响,慌忙缩身出来,真是人不知雇不觉。何老夫妇扛了米而来,好不欢喜,便去叫女儿起来。走进房中,只见满床鲜血,女儿已是杀死。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惊动邻里都走拢来看了。只不知是何故。符良也假意走来看道:「小小女儿家,与人有何仇恨,死得如此可怜。念你们穷苦,待我做些好事。」便在荷包里挖出五六钱一块银子,与他买了棺木,忙忙入殓。又叫两个烧火人,替他扛到城外空地上放着。老夫妇只道他一片好意,再三感谢。那知是恶机。有诗云:
刚道良缘五百年,豺狼人面反成冤。
到头万事天为主,可笑机谋不值钱。
次年,孙雯父亲已殁,果然袭了文职,入都朝观。是时边乱未平,朝廷以孙雯袭职之官,令其立功受禄。准知时运不济,在边上失了机,革职勘问,下在刑部狱中,准准坐了八九年。一日恩赦出狱,孙雯诣阙上书,历言父亲功绩,哀请开复。是时张阁老执政,见孙雯一表非凡,且怜其情词剀切,力为申请。圣上谕允复职。孙雯次日到张阁老家叩谢,张阁老留他小饮。偶然问及,知未有娶,便欣然说道:「老夫有女,意得君为婿,未知尊意若何?」孙雯道:「小子蒙老太师大恩,惭无可报,敢望相府乘龙,何福消受!」张阁老道:「郎君何消过逊。」便择吉日,两家行了六礼,过门成亲,交拜之后,引入洞房。
侍女揭去蒙头,孙雯不见犹可,看了徒吃一惊。那小姐并非别人,恰恰正是何豆腐的女儿秀娘,不觉魂飞天半,冷汗流个不止。秀娘见新郎慌张,不知是那里帐。孙雯因畏惧张阁老,不敢说起,只得强为和好。看官,你道何豆腐的女儿,已被符良杀死,如何得做张阁老的小姐?原来符良不曾十分用力,秀娘不过砍伤脑盖,因年纪幼小,不耐痛楚,血晕而死,又连忙入殓,抬放荒郊。谁知过了半日,重复醒转。终是日后福大,到第二日,渐渐有些声息了,因在旷野之中,无人听得。不意是夜有起大盗,行劫到了个富户,三更时分在这空地里走过,忽听见微微有些哭声。仔细听去,恰在棺材里。终是贼人大胆,便敲开棺盖,见是个幼年女儿,头已砍破。睁眼一看,哭叫救人。众强盗因是刀箭上生活的,都带有绝妙敷药,便扶起来,与他捺上一把,须臾止痛,解块手巾,替他束好,抱至船中,把劫去的东西,反藏在棺里,仍旧盖好,将他做为螟蛉之女。过了六七年,秀娘已养得长大。
只因张阁老起伏进京,路遇暴雨,忙借人家一躲。其人见是一位过往官宦,慌忙留住,到里面吩咐治饭,自己匆匆出门而去。张阁老正欲歇息,忽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呼道:「此地不是老爷歇足之所,若再迟延,恐性命不保。」张阁老猛吃一惊。你道这里何人,原来就是秀娘。方才那人,就是救秀娘的强盗。因方才知是张阁老,必有厚帑,因人夫众多,难以下手,叫女儿留住,连忙出去吆呼众弟兄辈,齐来照顾他。秀娘心里不忍,忙与张阁老说破道:「我家干爷,是伙大盗,今去约众弟兄们,欲要伤害老爷。老爷若不快走,便无生路。」张阁老听见这话,吓得四肢都软了。忙道:「但须指点,救我一救。」秀娘道:「敢不依命,只是我身陷此地,没个出头日子,情愿与老爷同去。」张阁老道:「若得如此,愿以父女相待。但恐路间遇着,有累于你。」秀娘道:「他去这几家,我已晓得路径,如今只从僻地赶入城中,到府县里讨些兵马护送,便没事了。」张阁老依他指点,果然脱了这大难,带往京中,爱如嫡女。
孙雯只道秀娘已死,谁知十年之后仍是姻缘,逃不过定数。次日符良,进去磕头,一见秀娘之面,额上伤痕宛然。吓成一病,呕血而死。秀娘果然受了封诰,何老夫妇因女儿死后十分痛念,到得三朝,买些鱼肉,含着两腔眼泪,到城多烧块纸儿。忽见棺木破裂,慌忙开看,并不见女儿。只见许多黄白之物,老夫妇忧中得喜,尽情取归,做了十年财主。秀娘受封之后,便迎父母同住。过了数年,孙雯只因坏了阴骘,忽发肿毒,遍身溃烂,痛楚数月。临死时,自言其负心之事,秀娘与何老夫妇方才晓得前番生死分离,为此缘故。可见凡是有数,报应分毫不爽。秀娘所生一子,亦袭祖父之职。诗云:
平平天理任人为,曲曲人心只自迷。
自算算人人不觉,此中方寸有天知。
话说先朝弘治年间,河南开封府,有个乡村富户,姓冯名桢,字国士,父亲在日,也曾请过名师,教他做文章,应考试。笔下虽然平通,但那些缙绅子弟,都教他是乡蛮,又是小家出身,每到院考吋节,在府里预先弄些手脚,不容送考。他父亲没法,只得用了准千银子,上下使动,方才弄进了学。那冯国士进了学不打紧,倒惹了个累带,这些同学朋友,都耻笑他是村牛,盗窃衣冠,辱没孔夫子门墙,编成俚语,黏贴满街,儿女争先传唱。可怜把个簇新进学,重价买来的前程,一发弄得脸皮也没处安放了。及至父亲死后,更加没了靠托,常常有几个不安静的里中恶少,勾合着城内一班吃馄饨的撇脚秀才,寻些少头脑儿出口他几两银子。稍稍违拗,便是惊官动府,东一状,西一状,告得他没了主意,只得央亲托眷,设酒求和,陪礼请罪,完衙门,索相谢,不但银子送掉无数,还险些儿这副儒巾蓝衫都穿不稳哩。他终日担着鬼胎,常防有事,一条心惊惊恐恐,如坐针毡上过日子,还亏有个妻舅叫做尤寡悔从小在他家里走动,吃他的,袖他的,也小小做了一分人家,极会掇臀放屁,凑趣奉承,冯国士倒得他解解闷儿。一日,尤寡悔对冯国士说道:「姐夫历年来如此跌扑,那钱财又不是有根的,如何当得起这般狼藉。依小弟愚见,除非是大衙门里相识几个朋友,拚得费几两银子,结交密了,方有些靠托。」冯国士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并无熟识,怎好突然去亲近人。」尤寡悔道:「我倒有个好相知,叫做袁七襄,现做抚院吏书,一切事权,都在他掌握。莫说绅缙百姓都要奉他,随你府县员,无不待如上宾,借他照拂。但凡人家有事,都去求他,他也肯替人出力,各衙门无不响应,若得他与姐夫相与,包管那些吃白食的光棍,一个个屁都吓出来了。」冯国士大喜道:「全仗老舅之力,果能与他交往得成,只要我家财与前程可以保全,后来老舅子女婚嫁的事,都在小弟身上便了。」尤寡悔听说有利于己,一发喜出望外。忙道:「至亲莫若郎舅,事同一体,敢不竭力图之。今日待小弟去先说一声,明日竟同姐夫入城拜他便了。」冯国士道:「如此最妙!只今早早回来,我好打点些礼物。」尤寡悔应了一声,忙忙进城去了。正是:
今日趋人势,他年恣我威。
俗情真恶薄,廉耻竟何为。
却说抚院吏书袁七襄,名云锦,原是世家,只因读书不成,买了衙门顶首。妻子谢氏,尚未有子,仅怀两月之孕。袁七襄人颇忠厚,虽在衙门并不敢舞文弄法,凡下属解来文卷,内有情词可怜及牵连冤枉的事,替他力为辩雪。有因而开释者,竟茫然不知是何人替他超豁。他也不求人知,不冀酬报,惟存一点本心,积些阴德。这日偶然在家,尤寡悔恰好会见,说起姐夫仰慕他盛名,要来纳交的话,袁七襄并不留难,笑说道:「令姊丈文章上宿,小弟还该先往才是。」尤寡悔道:「家姊丈己拟明早登堂,欲叨荣荫,岂敢反辱先施。」茶罢,别了出城,与冯国士道达其意,冯国士不胜之喜。连夜收拾些杯币重物,约有百金之礼,用盒子盛好,写下一副礼帖,一副请启。次日清早起身,叫家人备下两头牲口,欣然进城,到得袁家,不期袁七襄已进衙门去了,只得到厅上坐着。管家说道:「相公今日原打帐冯相公来拜,不想都老爷有公务,传了进去,恐怕一时不得出来,怎好劳相公等侯,但把名柬留在这里,相公们请回,明日我家相公到宅上相会吧。」冯国士迟疑道:「不想如此缘悭,竟不相值。我若回去,这须些礼物,定然不受,如何是好?」尤寡悔道:「在此久坐,又觉不妙,除非姐夫先回,待小弟在此促他面收。若有说活,总是明日在席间细谈便了。」冯国士只得勉强起身,带家人一同回去。
尤寡悔直等到傍晚,袁七襄才得回来,与他说知此事,好生不安,尤寡悔送上帖子,袁七襄看了道:「令姊丈如此多情,明日自然相扰。伹此厚礼断不敢受。」尤寡悔道:「家姊丈一片诚心,特特奉敬。必求笑纳。」袁七襄道:「朋友交接,受之何名?声气初通,便以此厚礼相赠,是把小弟做利徒看了。」尤寡悔再三劝收,袁七襄苦辞愈力。尤寡悔只得告别起身,竟将礼物袖了回去,套写个领谢名帖,只说全收。次早来见姐夫,叫他快备酒席,不多时,袁七襄果然来了。冯国士躬身迎着,同入中堂,袁七襄极言失迎有罪,并致谢其招饮之情。冯国士只认做谢他昨日所送的礼,只唯唯谦逊了几句。谁知尤寡悔一场脱冒,初还担着鬼胎,及至几句唐突,竟混过去了,心里好不快活。茶罢,便请入席。三人谈今论古,极其欢畅。袁七襄道:「冯兄尊庚几何了?」冯国士道:「今年已是三十。」袁七襄道:「小弟倒长一岁,今吾兄才名藉藉,明年秋战,定然首捷南宫。至于小弟,一事无成,折身下吏,较之吾兄,万万不及。」
冯国士道:「兄长名高宪署,赞宣德化,官民仰赖,正男儿得行其志之时。小弟村鄙浅儒,上不见用于朝廷,下复取憎于时辈,言之可耻,实不能及兄长之万一,何反以此相戏耶!」袁七襄道:「祖父书香未远,子孙身充贱吏,是为不肖,故心有末惬耳。」冯国士道:「兄长得过几位公郎了?」袁七襄道:「尚无所生。今贱内尚怀妊两月。」冯国士道:「原来兄长亦未举子。小弟敝房,亦有两月之孕,可见子嗣艰难若此。」尤寡悔鼓掌笑道:「世间有如此奇巧的事,今彼此意气相洽,情谊正长,何不联一指腹之盟,日后两家至戚往来,岂不愈加亲厚。」袁七襄尚未开口,倒是冯国士踊跃喜叫道:「老舅所言实为美事,从来指腹割襟,于礼最重。倘两家生男,则为弟兄,两家生女,则为姊妹,若一男一女,则为夫妇,但愧寒家福薄,高门不屑俯从,如何是好?」袁七襄道:「只是小弟不敢仰攀,吾兄既不嫌弃,自当如命,即烦尤兄作一主盟可也。」尤寡悔道:「小弟当身任其责,不敢逊辞。今日一言,生死不可移易。倘日后或因势利更心,贫富易辙,小弟叨为证盟,自有公论。」冯国士大喜道:「足见金石之言,便当以此为定。」
忙叫家人,供起香案,三人拜了天地,设下盟誓,又复席畅饮。觥筹交情,直饮到疏星隐约,夜色眬葱,方才酩酊而散。有诗为证:
割襟指腹古曾闻,今日高怀又见君。
谁道女牛偏乞巧,蓝桥咫尺锁深云。
从此,两家时常往来,果然愈加亲密。那些游手恶少,撇脚混沌,都潜踪敛迹,再也不敢来动惮他了。冯国士安心乐意,始得用心读书。及至尤氏分娩,生来却是个女儿。冯国士好生没兴。然心里只望袁七襄得个儿子,与他联了姻,始终藉其荫庇。谁知偏不偶奏,直到明年七八月里,袁家只是不产,两家都惊惊惶惶,不知是祸是福。其年冯国士已考了栏场科举,入场乡试,也是神天护佑,竟高高的中了一名掮榜举人,两家好不贺喜。忙乱了一两月,便打点上京会试。袁七襄设席饯送,饮酒中间,惟以妻妊未产为忧,嗟叹不置。冯国士道:「凡事听之于天,且不必忧虑。今已二十个月,若得男胎,必然大贵,小弟虽得一第,前程尚尔茫然。年来沾庇良多,岂不知感,倘小弟逗留帝都,家中百凡事体,还仗吾翁护持。指腹之盟,决不敢负,专候弄璋之日,即行下聘,以成百年婚好,两家方无浮泛之虑。」袁七襄道:「弟恐贵贱情分,云泥路隔,今吾兄不以显荣易志,足证厚德君子,弟复何忧。但贱内怀胎日久,男女未知,吉凶莫保,倘小弟福浅,所生非子,便不必说,若幸而得男,在吾兄高谊,可以无虑。诚恐小人之言,以下贱为耻,或有变更,则从前盟誓置之无地,又不得不深虑耳!」冯国士道:「吾闻智者不惑,纵有阻挠,小弟断无更变。若吾翁鳃鳃过虑,则竟以小弟为言而无信之人了。」袁七襄便不好再说,只得欢欢笑笑,尽酣而散。次日,冯国士发装起程,亲友争相趋送,因是有钱之家,老早上京,到京才是十月尽间,寻了下处,预先看些风色,图谋了月余,方有个机会,已暗暗做下进士的关节不题。
却说袁七襄妻子谢氏,直至是年腊月十五,忽梦红日坠于中庭,化为彩凤,飞入怀中,陡然惊醒,便觉腹痛。袁七襄连忙起身,约莫三更多天气,唤醒婢仆。不多时,已生下一子,合家欢喜,叩谢天地,袁七襄因感所梦,即取名曰袁化凤。三朝满月,冯家备下极盛的礼盒,到门贺喜。彼此俨然亲家往还,一发欢好愈胜。到来年,冯国士果然财帛有灵,竟中了进士,报到家中,亲友填门庆贺,只作成那公舅尤寡悔,几乎风光杀了。到得廷试,又殿了二甲,除授工部主事,忙差两个长班两个管家,到开封府迎接家眷。
此时袁七襄虽得了儿子,却见冯国士登时高步青云,竟成显宦,忙忙的迎接家小进京,自己一段指腹为婚的事,茫无着落,只得去寻尤寡悔,央他到姐姐面前,道达此意,讨个信息。尤寡悔道:「此事出自家姊丈主张,家姊不过女流,怎好专主。少不得此番小弟也要同往,待小弟面致家姊丈,自然有个分晓,老兄且莫性急,一月之后,是与不是,便可了决。」袁七襄惊异道:「此事前日吾兄何等担当,还恐日后贵贱移心,必持公议,今吾兄先持两见,则令姊丈保无炎凉之异耶!」尤寡悔道:「小弟当日果虽有言,然亦不过从中撮合。至于儿女大事,毕竟吾翁与家婶丈自出妙裁,旁人似难作主。所以不敢担当得稳。况家姊丈未必有图赖的念头,何消如此着急。」袁七襄道:「非是小弟多虑,当年此事,实实吾兄玉成,况令姊丈读书君子,名教所关,岂有更变。吾兄盟言在耳,亦岂相忘。只求于令姊丈面前,以当日之言相告,便见始终不渝之德了。」尤寡悔道:「这个何消说得,此事小弟亦有责任,难道反使家姊丈做个没信行的坏人吗?」袁七襄喜道:「吾兄成人美事,足见高怀。」两下一笑而别。到临起身时,袁七襄仍备许多礼盒,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回。未知冯国士后来可与袁七襄家联姻?更不知可有变局否?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 耻贫贱而悔约 亲禽诡计逐亲 母乘患难以快心
诗曰:
儿女情方始,云泥路遂分。
直须言势利,空自说殷懃。
计必从贤舅,机尤昧小君。
可怜袁氏子,少小历纷纭。
话说尤氏家眷到京,一番叙会,自不必说。冯国士即忙备酒,与尤寡悔洗尘。当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处,说些家常话儿。尤寡悔因谈及临行之时,袁七襄叮咛求婚的许多说话。冯国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约,今老袁既得了个儿子,这段姻亲也是天缘,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还是目下就来纳聘,还是过一年半载,可曾与老舅怎生商议?」尤寡悔道:「他便到家里受茶,也不曾说及这话。但是小弟尚有几句话儿,正要与姐夫斟酌,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为姐夫体统所系。只不知姐夫与姐姐意中,可道我说的是也不是?」冯国士与尤氏齐说道:「自家至亲,难道有个不是的说话。」
尤寡悔道:「前年姐夫与老袁指腹结盟,不过偶然说及,不曾议个妥当。我想衙门中人,自古迄今,兴废不常。万一日后有些破败,教甥女终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虑。况姐夫连登甲第,位到星曹,外台指日可冀。今若与衙役做个亲家往来,甚觉不成体面。古云『丝萝附乔木』,养女毕竟攀高,岂有公卿之女,倒嫁与磨滕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妇,可不笑杀了天下人。我劝姐夫还该拒绝了他,另攀个门当户对,方不玷辱冯门高雅。」冯国士道:「我岂不愿攀高,况衙役终屑下人,非出吾之本愿。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谊,亏他保护了许多,怎好便翻转脸皮,把前盟悔赖,做个不仁不义的勾当。」尤氏听罢,便从旁撺掇道:「当初虽然藉他荫庇,不过隐然消弭了衅端,原未尝实实用他的力,也不曾劳动了他。今你既中进士,身为郎司,自家威风使用不尽,那做衙役的人,还图他甚么护持?快快摈断这葛藤,不要被旁人耻笑。」冯国士道:「你们既有志气,难道我反不顾体面不成。今后只存下这条念头,渐渐疏远他便了。」三人计较已定,绝不提起指腹为婚的话,只闹烘烘一团势利的局面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七襄自从送过尤寡悔上京,叮嘱求亲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谁知过了几月,竟无片纸只字寄将回来,心里好生焦燥。欲待自到京中会他,只因宪务羁身,再也丢手不得。又过了些时,恰好是年吏缺考满,同事数人,一同咨部。衰七襄因一事两便,好不喜欢,就忙忙的收拾进京,还打帐有几年耽搁,家中事体,交与谢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儿子。外边田产帐目,托个老成管家执掌,自己带了千金,同两个家人,雇了一乘驴轿,两头牲口,不上半月,赶到京中,寻个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冯国士。谁知冯国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务,不便去见他,都里又无考选日期,准准在京里坐了两个月。打听冯国士工务尚未得完,好生纳闷。偶然一日,在前门上游了一遍回来,天已薄暮,十来个朋友正在下处吃酒玩耍,忽见外面二三十位骁骑走入门来,把这些吏员一个个都用大链子锁着。袁七襄道:「我们是河南抚院咨部考职的吏员,并无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错认了人?」骁骑道:「奉三法司坐名来拿,怎的错认!」一头说,一头便在身边取出单来与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众人方才慌了,忙问道:「只不知为什么事体?」骁骑道:「不过旧案牵连,辩得明白,自然无事。」众人只得随着走去。到了法司衙门,逐名点过,便叫钉了扭,下在牢中,等各犯解齐会审。一声吆喝,带出衙来,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狱中去了。正是:
前程如漆尚迷津,谁道先为缧绁人?
自是公门水火地,不关荣辱是清贫。
看官,你道袁七襄等十余人,遭此黑陷,却是何故?原来是年正直京察,河南抚院有几件旧案事情,竟被京堂察怀。袁七襄等都是旧案内承行经手之役,故株连在案。同事四五十人,都已到河南去提了,独袁七襄等咨送在部,故另获监候,以待质审。袁七襄带来两个家人,见家主拿去监在狱里,慌了手脚,星夜奔回家中,报知谢氏,谢氏惊得冷汗淋身,哭倒在地。家中几房奴仆,见家主犯了钦案大事,眼见得无可靠托,又恐怕日后定有株连,不上两日都搬走了,谢氏也没法留他,只得听其自然。但想要管为丈夫的事体,思量又没头路,连忙将田地托人尽行贱卖,止得半价利手。因去央求亲族,托他上京打点,谁知人情浅薄,见是钦案,恐防连累,随你骨肉至亲,或推身子不健或说事务匆忙,尽皆坚辞不去。谢氏心里一发着急,想到:「袁氏宗祧,虽有这点骨血。尚未过岁,未知可能成立,今丈夫乃终身仰望之人,岂忍坐而不救。今冯家在京,现任做官,有此一脉姻亲,莫若我自到京中当面求他,定然肯有一臂之力,但是吾妇人家,路上不便。只有一个嫡亲侄儿,叫做衰吉,也曾做过经纪,路上倒也撇脱。除非央他同去,才是稳当。今吾家中奴仆,已是星散。只有一个奶子,一个丫头,也尽可伏侍。」算计停当,就叫奶子:「去请了袁大官人来,我有说话要与他商量。」奶子领命,竟到袁吉家来不题。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且表袁吉,近来正为做一桩生意折了本钱,正在家中纳闷,甚觉无聊。忽见婶氏差奶子到来呼唤,实时应诺,来见婶娘。谢氏就将前后真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袁吉听了,一诺无辞。谢氏满心欢喜,连夜收拾些细软,带了田价银子,雇了驴轿牲口,与奶子丫头男女四人,并抱着小儿一同上路,不分昼夜,赶到京师,寻间房子住下,连夜叫袁吉,将十来两银子送与监门使用,通了一个信息。袁七襄已知妻子来京,定求冯家救援,心中略宽了几分,不在话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
且说是夜,谢氏在灯下写了一封极委曲极恳切的情由,将丈夫何事牵连,如何拿禁,并自己亲赴都门,现在何处住下,写得详详细细,吩咐袁吉传到工部衙门,报知冯国士。是时,冯国士正在那里趱修皇城,忽见后门传进一个报帖,连忙接来看了,转吃一惊。原来冯国士督工事忙,昼夜不闲,绝不晓得袁七襄已在京中两月。突然见了报帖,方知袁七襄竟为钦案事情,监禁在狱。又知他妻子谢氏与幼子俱已到京,「如今通报了我,必然要来求我援救。我救了他不打紧,这段亲情,他一发认为实然,岂不是自己去揽他做个亲眷。」便连忙与尤寡悔并妻子商议,把这些缘故备细说了遍。妻子笑道:「他今为了此案,已是捕退之役,还去睬他则甚。况且钦案,不是个儿戏的。万一救他不得,一发牵连在里头,你这个前程,他家赔得起吗!亏你把个千金女儿扳得好人家。如今一个亲家乡公坐在牢里做罪囚,一个亲家母浪游钻刺,出乖露丑,还有个好女婿也挈带在此。你去认认亲吗?」把个冯国士说得顿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原不打帐救他,故特进来与你商量,怎生回他说话?」尤寡悔就在旁边接口道:「回他则甚,就是他重新充了抚院吏书,也须奈何不得我们。况且并这吏书,已是忒腔的了。如今只消到三法司去动个禀揭,说有钦犯妻孥,在此背谋出脱,卑司不敢容隐,特具禀明,那时姐夫又脱了干系,三法司据着禀由,自然拿来拷问,极不济也要驱逐出境了,岂不杜绝了这个葛藤,可不妙哉!」冯国士听了这段说话,不觉拍掌称快道:「此计妙极!竟在背地里使个暗箭,我又省得与他成仇作恶,岂不斩截,岂不千净。」尤氏听着,直笑得眼睛都没了缝。
冯国士即忙走到书房,写下一通禀揭,差个的当衙役,投到法司衙里。果然响应,不隔一时,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钩票,立逐谢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迟延,立提犯妇并寓家重处。吓得谢氏魂不附体,只抱定了孩儿痛哭。丫头与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从外厢走来,问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鲜血直流,只抖抖的不知为着些甚么。公差骂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这是什么所在,敢到此打点事情。若走迟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断你的腿筋。」谢氏含着一腔眼泪不忍就去,还要打帐磨延,早有几个地方并房主人都奔前来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只得连声应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时几乎连铺阵也打迭不完,直被这班人生生的搀了出门。房主随手儿关的铁桶也似,众人那里许你担阁,推的推,打的打,撵出了城。雇了十数头马驴,直要押送到隔县交界。
可怜谢氏是个未出门的内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驴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许多。直押到该管处所,讨了收领,众公差方才回去。临去时把谢氏这几两卖田银子都逼勒了出来。亏得袁吉与谢氏两个,抵死哀求,却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这许多牲口脚价,也一总向谢氏要还,谢氏没奈何,谅不能免,又秤出七八两银子,赏掌鞭的去了。真个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话说谢氏四五人,此时弄得进退两难,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狱中,那知道这番光景,如此狼狈,如此挫辱,气苦难言,只放声大哭,奶子与丫头们也觉悲切,都流了好些眼泪,袁吉劝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用,且寻了个下处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须早早商量。」谢氏依了他,只得揩干眼泪,袁吉先去寻了个(原书下缺)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曲云:
灾频更切肤,屋漏连遭雨。祸不单行,船覆江心波,夭高无路,呼痛妻孥,教援羁人挈幼雏。
谁知更中萧墙祸,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难诉,而今谁个恤穷途。这时节欲倩人扶,谊远情疏,耻笑个离家妇。
右调《金络索》
话说谢氏,生长香闺,从未出门。万不得已,只得离乡背景。自从登程以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气恼艰辛。觉得身子疲倦异常,不吃晚饭,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梦见一尊古佛,谢氏慌忙下拜,求他丈夫之事,那佛与他一幅素纸,谢氏收了,仍复拜求。只见儿子袁化凤,忽被个不识面人抱着就走,谢氏连忙夺时,人已不见,那佛向谢氏把手三翻,谢氏忽然惊醒,见袁吉与奶子丫头俱未睡着,便将此梦说破,各各称异。谢氏道:「但这幅素纸,恐怕有些不祥。」丫头道:「或者叫我到上官处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纸是个无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脱水。」谢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夺时,如来把手三翻,不知什么缘故?」袁吉道:「三翻手是十五,除非到十五岁上有些灾悔。」奶子道:「总是梦中的事,那里有许多凭准,回去到寺院里烧烧香,祈保便了。」谢氏便不在话下,翻来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蹄哭哭道:「我这一身狼狈不打紧,但是丈夫的事,再没有一人替他挽回。况且前日通了个信息,已晓得我在京师,不知怎的牵挂。若不见我些动静,教他愈加愁闷,我心里如何得安,如今京里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没体面,不如且作归计,到家里别寻门路。」袁吉心里受了些惊慌,也睡不着,与婶子两个直说到天亮。忙忙催丫头与奶子起身,大家洗过脸,原雇了轿驴,径回河南,谢氏心里气苦,那里吃得下早饭,只得忍着肚子上了轿,匆匆赶行。走了五十多里,谢氏又饥又渴,却并无卖饭的所在,掌鞭人还不见上来,谢氏饿得腰都软了,袁吉一时没法,往四下里一看,只见旁边二里多地,隐隐有一村人家,忙说道:「那边人家虽有,却不是经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饿坏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着饭吃,赏他钱把银子,怕掌鞭的不来守候吗。」袁吉也说有理,便打转驴子,往小路上走。此时谢氏肚里也饿得慌了,只得凭他主张,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却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与谢氏说知,谢氏道:「我昨夜梦见了佛,且进去拜了。」袁吉带住驴子,扶了轿杠下来。丫头伏侍谢氏出了轿。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话说谢氏一众,才进庵门,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桌,把四个人仔细一瞧,问道:「奶奶们那里来的?」袁吉道:「我们京里下来,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剎来烧炷香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居士们信心从善,请到大殿上去。」便在前边引路,四个人随了入去。原来门径虽小,里头却甚是宽敞。见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辉煌,十分庄严。谢氏步进殿中,和尚替他点起香烛。谢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古将一两银子送他做香钱。袁吉便向和尚说道:「不该打搅师父,今日我们不曾用饭起身的,奶奶有些饥了。师父若有便斋,相扰一餐,总一奉谢。」和尚道:「小僧这里素斋甚便,相公怎说起酬谢,请到客堂里坐。」谢氏对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饭,还到前头去的是。」袁吉听说,也待要走,却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难道茶也不奉一杯,况且要打中伙,还有三十多里,不要饿坏了人。小庵虽然贫陋,腐饭也尽可充饥,何必如此拘执。」便一面叫和尚把驴儿牵进来喂些草料。只见四五个和尚不管好歹,把轿子驴子一总弄了进来。袁吉见和尚如此殷懃,只得反劝谢氏道:「承师父们一点好心,难以却他,只得扰了素斋,也好赶路。」谢氏不得已,见侄儿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强移身,同到大殿后头一所客堂里坐定。
一个小和尚掇出茶来,又摆上许多果品。谢氏对袁吉道:「我们来到这里,掌鞭的那里晓得,倘然他一直赶过了,找寻我们不着,岂不急坏了吗。你还到路口去看看,等他们来同走。」和尚在旁听见,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请坐了吃斋,我叫小和尚去侍候便是。」当时吩咐一个行者,叫他到路口候着,问他是赶袁相公牲口的,叫他进来,也吃些饭。那行者听着吩咐,飞也似的去了。袁吉问道:「上剎有几位师父?」和尚道:「只有十来个儿。」袁吉道:「这个僻静去处,饭食从那里来?」和尚道:「路口有客商过往,抄化些度日。」正说话时,见一个小行者搬出极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请用饭。」说罢,走出去了。谢氏道:「我们快些吃碗饭儿,早早去赶路。」袁吉连忙吃完了饭,又催奶子与丫头都吃了。小行者端进热水来,大家洗过手脸。和尚也走来道:「奶奶用完饭了吗?」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搅。」便取出一包银子递与和尚道:「须些香金,聊尝一饭之费。」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盘缠。」袁吉又道:「师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来买些香油,在佛前作个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说,只得受下,决不敢负相公的善念。」袁吉与谢氏便欲起身,和尚道:「里边还有随喜的所在,请奶奶们也进去走走。」袁吉道:「赶路的人,那有心情闲耍。」
和尚道:「后边阁上有一尊白衣的观音,宝签甚是灵验。若处心礼拜了,随你奇灾大难,俱逢凶化吉,不可不进去拜。」谢氏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动,便说道:「且进去求一求签儿也好。」和尚欣然引导,弯弯曲曲,走过许多寮房,到一个阁上,果有一尊白衣观音。四个人连忙下拜,口里喃喃祷告,要讨个逢凶化吉的灵验,那和尚掩着口暗笑,下楼去了。谢氏拜罢起身,看看佛像,转过厢楼。后边又是一进楼子,并无佛像,却有两三副床帐,绣帷锦被,铺排得十分华丽。袁吉道:「和尚倒有这等受用。」谢氏道:「我们不是闲耍的时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
一同走出前楼。可煞作怪,那前楼的中门已是关断,四人着了忙,只得乱敲乱叫,喉咙都叫破了,那里有人听得。谢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们落他坑阱?这番四条性命,逃到那里去!」丫头与奶子听见,尿头都意出来,便扯住了谢氏,号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济不得事,如今没奈何,待我拼着性命。在窗子里爬下去,寻个门路救你。』说罢,脱掉外衣,解拴腰带子系在窗楹,两手紧紧挽定,挂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楼下,走过外厢去了。正是:
方叹罹灾甫脱灾,谁知灾更迭乘来。
僧佛面目真罗剎,虽有慈门不放开。
话说谢氏,只道袁吉去寻了出路,就来救他,谁知眼都望穿,连他的影儿也没有了,三人急得慌乱哭做一团。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一伙大盗儿,人人有几分勇力,且学了十八般拳法,随你二三十大汉,也不够他一个人发脱,故假意戴着顶僧帽,穿这领袈裟,借佛门做了个容身之地。夜里都改扮异装,惯到各路行劫商客锱囊,窝入寺中,穷奢极乐。这日也是谢氏合当有晦,恰恰到这寺里拜佛。这几个久不见色的饿鬼,做了几年孤独长老,精华直满到头顶上来,亏得借手统出脱了些。那时这班强徒看见谢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纪还不甚多,又见有个丫环,人物也俏丽,年纪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岁,兀自丰韵。一时着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里,怎肯还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许多殷懃。先把轿子牲口弄了进来,使外面没了形迹,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羁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骗到观音阁上,料那袁吉毕竟弄下楼来,要寻出处,预先伏下一个和尚在前边楼下,见袁吉果然下了楼走出来,就一手儿扯住,直押到另一个静僻去处关着。
谢氏三人,见势头不好,明知贼秃必来强奸,待要寻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计得个出身之路,再做区处。我们死了不打紧,何人与我申冤。况且相公在狱中,只有小官人这点骨血,承继宗祧,何忍死而绝后。」说到伤心之处,谢氏便如肝肠寸断,哭得死而复苏。乃含泪说道:「奶子你怎轻易说个出头日子。如此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我三个女人做出什么事来。倘然秃驴到此强横,终不然污蔑这身子,做些含羞忍耻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还留这点名节。」奶子道:「大娘节操我岂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难久存,关系实为不浅。」谢氏道:「虽如此说,只恐秃驴来强逼时,就要做个洁身之鬼怎么能够。」正说不完,只听见楼门一响,四五个狠和尚闯将入来,谢氏惊得魂不附体。待想往楼窗里做个绿珠堕楼的故事,亏得丫头一把拖定,只是乱哭乱跌,声声求死。丫头放下主母,跪下去连连磕头,和尚那里睬他,一个先把丫头抱在怀中,做了几个吕字。一个去扶谢氏,替他拭泪。谢氏尽力死挣,犹如婴儿戏金刚,那里挣得脱。又一个搂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极计生,倒立定主意大声说道:「你们众师父若要干好事,须依我一句说话,只在我身上,包管做个长久夫妻。若一味莽獗,目下虽着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见师父们的面了。」众和尚连忙问道:「依你怎么说才可以长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节妇,就做了节妇,何处图名。人生在世,那个不要寻些乐趣。我与这丫头两个,是不消说了,只大娘意中还执定闺门娇养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太急骤了,未免要寻短见。则师父们费过多少心机,岂不白白里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计,今日师父们且退,只宽限十日之内,待我千方百计劝他转来,包你和和顺顺做个百年偕老。这是我一片真诚,为师父们图个万全之策。听与不听,也不敢勉强,只恐日后懊悔,想我的说话就迟了。」这几个和尚听他一篇议论果然有理,想道总是瓮中之鳖,就迟几日不怕他飞上天去,连忙放了谢氏,都来搂着奶子道:「便依你说,权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与小姐姐两个轮流陪伴我们吧。」奶子道:「我两个巴不得先尝个甜头,但是主母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欢。我若不顾名分,便是自家为私,怎么劝得他转。只争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误了大事。」众和尚见他一发说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罢,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凭你怎么摆布我便是。」众和尚又拿住了他,两个做了几个吕宇,方才一哄的下楼去了。谢氏见和尚已去,方流泪问道:「你这番说话是什么缘故?」奶子道:「岂不闻人极计生,方才不哄他这番说话,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宽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个机会出来,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几日,预先做个结果,也强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谢氏与丫头听说,俱道好计。有诗为证:
谩道能挥西日戈,阴桑寸舌乃腾那,
问谁偕得提撕力,自在游行出纲罗。
话说谢氏暗想道:「虽宽这十日之期,终逃不出虎口。只是侄儿好好同来,及害他遭此奇难,生死不得在一处,今不知他埋灭在什么所在,教我怎生过意得去。」丫头道:「大娘且不要悲伤,悲伤也是无益。和尚说这白衣大士有灵,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萨慈悲,有些显应也不可知。」谢氏只得依他,与奶子三人日日在观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祷告一回,和尚终日送上来的好蔬菜儿,好茶饭儿,也无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昼夜尽着哭拜。一连五六日,眼也哭肿了,泪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却无有丝毫灵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个泥塑木雕的,何尝有什么报应。谢氏痛苦道:「罢了,总是我这几个人该有这番劫数,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过,我并无别事在心,只有这小官人不忍与他同死。」说到呜咽之处,哭倒在地,奶子与丫头急忙扶住,叫唤醒了。谢氏含泪说道:「我只有一条计策,除非将这小官人的里衣上,写了年庚月日,并父母的姓名居址,哄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抚度了去,倘日后成人,原可归宗,或者父子还有见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抚养的父母匿起踪迹,不得归宗,然终久不灭袁氏这点血脉。」丫头道:「这计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么肯依你送到人烟繁盛的去处。万一将来埋灭死了,可不一发心惨。」奶子道:「此说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间,也是个死,还是与他领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线生路,须是做这着的好。」谢氏含着眼泪,把儿子的小衣脱了下来。但苦设有笔砚,寻来寻去,无物可写,只得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一些血,往净瓶里折一枝柳梢权做了笔,悲悲切切写下两行血书道:
袁化凤年二岁,上年腊月十五日丑时生。父袁之锦,年三十四岁,河南开封府人,系抚院吏书。母谢氏,年三十二岁,同郡人。
写毕,仍与儿穿好,恰有个小行者送上茶来,奶子道:「小师父,你去请一位老师父来,有要紧话讲哩。」那小行者应了一声,连忙下去。去不多时,果见前日这个半老的和尚,笑嘻嘻走上楼来,向奶子作个揖道:「连日费你的心,今请我来,想必有些意思了?」奶子道:「我为你费过多少唇舌,用了多少心机,如今意思是有些了。总耐这一晚,到明日自然上手。但有一件,他旧年生个小官人,虽是两岁,其实末满一周。今既要顺从师父,有这小官人碍手绊脚,啼啼哭哭甚是不便。我撺掇他领了出去,省得今日也是儿子,明日也是骨血,心里牵牵挂挂,何不断绝了他这条念头。」和尚听了这番说话,喜得心花都开,楼住奶子,口口做了个吕字,便说道:「阿弥陀佛,难得你为我们如此用心,将什么来报答你。」奶子道:「报是不消报得,只要念他一点苦情,依我说来,将这小官人去坐在人烟稠集之处,待人领去抚养,也是一条生命,切不可将他埋灭,辜负我这一点为人为彻的念头。」那和尚听了,合着手说道:「韦驮天尊,我若有坏心,天雷打死。」奶子便向谢氏手中抱过孩子,递与和尚。可怜那谢氏,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哭得大痛无声,昏晕在地。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只见他笑嘻喀抱着孩子下楼去了。奶子心上说不出的苦楚,只抱住了谢氏呜呜咽咽的流泪,又不知那和尚的念头是真是假,心里好生割舍不下。
却说这和尚,虽然狠恶,只因色迷了心,痴痴的感激奶子为他周全,竟不敢负他,悄悄叫香火人,抱到官路上往来人多的去处放着。也是这袁化凤命里造化,恰恰遇着个极尊荣不过的官儿领去做干儿子了。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太监刘瑾,这刘瑾奉朝廷差着,采买皇木,修造内殿,回来却从这路上经过,隔夜宿在邮亭。先梦见一个小儿搴衣求救,恰好到这所在,远远一道红光,直遗数丈,连忙叫人赶去,果见一个小儿。因想起昨夜之梦,定是吉兆,即叫左右从人,抱过来看了,俨然与梦中所见无二,心里好生欢喜。又想这一道红光,定然有些福分。便珍珍重重,好生收拾了回去做过继儿子不题。
且说谢氏,是夜悲悲惨惨,思念儿子不置。又想,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并无一点灵应,佛天也不肯救人,因与奶子丫头商议,明日跟见没有生路,只得用条汗巾,做个终身结果,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三人说得痛心,哭在一处,谢氏只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挣扎也没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艨朦胧胧的睡去,见一白衣妇人,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你的灾星已过,明日切须忍耐,自有机会可图。」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谢氏大喊一声,惊跳醒了,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谢氏说与梦中之事。奶子喜道:「原来菩萨有灵,快去拜谢。」丫头道:「你也不要拿稳了,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倒撞出这样灾难,如今菩萨又来哄人,明日定然不济。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便该手脚轻健,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奶子被这几句,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谢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天那有诳言之理,若不肯信,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谢氏忍着疼,拜谢了一回。仍与丫头奶子三人悲悲凄凄,一夜坐到天亮。正是:
祸福原先告,休言梦未真。
纤毫可胥验,数定岂由人。
哪知到得天明,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奶子着实与他抚摩,只是叫疼叫苦,又过了一会,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的一般,大喊:「疼死我了!」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饭来,见谢氏这般光景,问知缘故,慌忙报与和尚。不多时,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你这起贱人,怎生抬举你,就宽了你十日,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怎敢哄骗师父,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不知为什么昨夜忽然头痛。起初还不打紧,到得今早,一发痛得不省人事,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连气息也接不来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见谢氏头已发肿,两只眼就像红枣一般,身上寒颤得鸡皮相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铁还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诈病,便道:「等他调理几日也罢,不然去买帖药来煎与他吃,自然就好。」一头说,一头将那奶子拿住在怀里,先做了个吕字,忍不住火性,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与他强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过,被他秽污了身子,好生气恨,苦无奈何,不在话下。再说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轮流作乐,快心适意。有双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
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温温、玉软软,贴着心窝。祇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
甜头儿尝着了,下次儿要便夫,只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许蜜陀僧结个果。
再说那几个狠秃驴,真正色中饿鬼,将这奶子丫头两个弄得心满意足,欢喜无限,忽见一个赤膊和尚,满头是汗跑上楼来大呼大叫道:「你们众人不要单顾了女色,有一宗大财香到了,快些同去取了来受用哩。」四五个和尚听说,连忙都穿衣不迭,喝噪一声,随着那个和尚下楼去了。可煞作怪,那谢氏的头痛忽然痊可,两只眼登时便不肿痛,手足也和暖了,慌忙起身,见了丫头与奶子弄得这般狼藉,着实悲伤。又自幸亏这头疼,不曾遭他污辱,越显得观音大士的灵感所致。只得反替他两个收拾净了身子,教他穿起衣服。正在那里论谈些说话,只见那小和尚送上茶来说道:「奶奶们今日被我师父轮流取乐过了,好快活哩。如今幸得这几个师父都出去了,单单是我一个在家,暂时乘这空隙,也求奶奶们方便,与我受用受用。」奶子听了这几句话,连忙上前问道:「你师父们都到那里去了?」小和尚道:「实不瞒你,方才打听得有起陕西客人,在京里卖了绒货面回来,带着准万银子,打从这里过去,料他今晚宿在前边集上,所以众师父们各人带了些军器,到这远近守候,劫他东西去了。只因我没有气力,留来看守家里,故此放心大胆,也来求赐一乐。」奶子笑道:「且消停,自然有你的分。只不知众师父几时回来?」小和尚道:「大约等众商人五更头起了身去,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明日早上,方可到家。」奶子道:「可怜我那位大官人,不知师父将他怎么样了?」小和尚道:「你放心,好好的关在一个所在。」奶子道:「总是师父不在家,你可领我们三个去见一面儿,今晚在凭你一个像意。」小和尚道:「使不得,方才师父吩咐的,教我不许开这楼门,怎好反领你去胡走。」奶子道:「既然师父吩咐不许开这楼门,你为甚擅开进来淫我。若大家通情,不但这一次,原可常常与你相通。倘毕竟不肯,你须不合来强奸师父的所爱,大家吵个不清静吧!」谁知那小鬼头欲心已动,恐怕不得到手,忙陪笑道:「去便同你去,只是师父面前说不得的呢。」三人齐说道:「承你好心,难道倒敢泄漏,累你惹气不成。」奶子故意搀定他手儿,扭扭捏捏的把个小和尚魂都勾了他来,一同着转弯抹角走到个极僻的所在。小和尚道:「这里是了。」便在身边取出钥匙进去,有诗为证:
欲窃春心骨便轻,不通情处略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