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非烟 - 第 1 页/共 2 页

《柳非烟》 [清] 天虚我生 著   第一章 突来之客   姑苏城外,有一处极大的花园。其地面积可五亩,园内有池一泓,碧划玻璃,蓝拖绮彀,每值六月初旬,荷花盛开,仿佛变成了个香海。两岸垂杨绿的可爱,掩映着飞楼高阁,看去不知有多少处数。   往来游人,都是些华贵眷属,云裳水佩,各斗鲜妍。凡是到此地的人,心中除了留连景物,爱玩风光以外,别无遐想。   内中单有一个绅士,独自一人,在湖亭上靠着回廊,对着一池的莲花莲叶,在那里出神。那些红裳绿鬓的游女,望他身边擦着走过,他也一些不觉。正因荷花深处,有一对鸂鶒泳出来。他那眼光,就移在那鸂鶒身上,跟着他渐移渐近。只顾低着头看,猛不防背后有人伸过两只手来,将他拦腰抱起,飞也似的,向前面假山洞里奔去。一时措手不及,自己的脑后又被那人下颈压住,毛刺刺的怪痛,转不过去,只得嘴里说着: “莫恶作剧!莫恶作剧!”那个背后抱着的人,只是吃吃的笑着不理他。一直奔到一所幽僻的院子里,才把他放下地来,道: “施逖生,你今儿也被我撞见了么?”施逖生看时,这人并不认识,一嘴的落腮胡子,状貌着实可怪。因正色道: “我与你索昧生平,怎的在这稠人广众之间,和我开这顽笑?可不是无礼太甚!”那人却也并不辩白,仍笑着说道: “谁教你抛下了心爱人,一个儿赌气跑到这个所在,惹的我好寻?如今没有别的话讲,你拿什么谢我?我有句很密切的话告诉你。”   施逖生道: “你这些话讲的很诡异,谁教你寻我来?你有话什么地方不好讲,又怎么不正正经经的和我讲,要用这玩皮手段,抱挟我到这里来?你到底是什么样人?须知我也是个有体面的绅士,回来不要翻了脸儿,使你下不去呢。”那人正色道: “施逖生,你难道真的不认得我吗?你站着莫动,我终究教你认得我。”说着回身转去,把那院子门砰的关上,转身用背将门顶住,一手扯过施逖生,一手向腰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直对施逖生脸上道: “你可信得我认不得?”说时迟,那时快,施逖生瞥眼见那件东西,不是别样,正是个要人性命的手抢,不禁阿吓一声,面无人色。   第二章   没情理之举动   那人却嗤的笑了起来,道: “施逖生,你不是这手枪的原主人么?你把他送给谁的,你难道便忘了吗?”施逖生猛省道: “阿吓,你敢是我那恩人陆位明么?但陆君是个少年,半年不见,断不会变成这个模样,连影子脾气儿都分毫不像了。你莫是害了我那恩人,前来冒充我的。则你实是个恶人,我喊警察捉你官里去。”那人道: “禁声,我实告诉你,我是从侦探家学了个易容术,所以连说话态度,以及脾气儿都照例应得改变,那亭子里人多,我和你讲不得话,我又怕你认得我,叫出我名字来,我如今是个罪人了,倘或被人认破,可不要真的捉将官里去,所以我才使用着顽皮手段,弄你到这幽僻的所在。这里好在人迹不到,你我本来可以谈得几句,只是被你耽误了许多时刻,你看天色已经晚将下来,这园门便要关了。匆遽之间,也不能细谈,你少停一刻再走,我如今先去了。你出来,便到闸门水口,第四号船上来看我。但千万不可失信,失信则不利于足下。”说罢,那人早将手抢藏入袋里,开了门先自去了。   施逖生先时如被梦魇,见他去后,方始觉悟。听那垂杨里的晚鸦,哇哇的叫个不住,胸中直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打个不住。一头走出院子,一头盘算,不知不觉出了园门,随着石路走去。忽然站定,自念道: “我如今往那里去?回寓呢,路途太远,进了城去,断不得再出城来;若便到那第四号船上去呢,我看那人决计不是陆位明,他虽说用了易容术,所以如此,但又说自己是个罪人,陆位明犯什么罪?这不是个破绽么?我去定是凶多吉少,不中不去,不去。”他讲到第二个“不去”二字,不禁便毅然的放出声来,不防背后早有个人应声道:   “我也知道你是不去的。”施逖生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不是别个,正是那个满脸落腮胡子、形状诡异得很的那一个冒称陆位明的恶人。他又用出那种强硬手段,一把捉住了施逖生臂膊,道: “去,随我去!”   此时施逖生也无别法,只得踉踉跄跄的,随着他去。到了水口,已是天黑。那人向水口叫了一声: “穆西儿!”早有人应声,提个灯钻出船来。那人硬让施逖生先下了船,才扑地跳入舱来。那只船本来不大,船身又轻,因他这一跳,便淌淌荡荡的动个不住。船里又无灯火,施逖生头眩极了,万万忍耐不住,只得摸索个好靠的地方靠了。   一会儿那船仍是摇晃不定,心中骇异得报,隐隐听得船底下水声汩汩,才想到这船是已经开行了的。因大恨道: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恶人,断断不是陆位明。陆位明那里有这种没情没理的举动!你挟的我什么仇,也得讲个明白。你如今持要弄我到那死去?”说着双足蹬个不住,正怪没有人理他,以为那人已不同在一处,伸手摸去,却准摸在那人毛刺剌的落腮胡子上。忙缩手,那人已哈哈的大笑起来。   第三章 青年妇人   划刺一声,船里面忽然放了一片光明出来。施逖生坐在黑地久了,不禁眼光为之撩乱,瞳人里刺的怪疼。揉了一眼,举眼看时,那落腮胡已不知那里去了,对坐的一人却是一个青年妇人,满腔笑容的,放出娇声道:“施逖生,你不认得落腮胡,认得我吗?”施逖生益发迷惘,道: “这,什么意思?落腮胡诱我到此,其意何居?”那妇人嫣然的笑道: “落腮胡么,你当他冒充陆位明吗?你不信,你问问这落腮胡。”言已,那妇人忽然伸起那纤纤的玉手,手里握着一个罗帕裹成小包料,兜的向施逖生脸上打来。施逖生不妨有此举动,以为又是落腮胡的炸弹,不禁直跳起来。   那一个小包料,恰恰落在施逖生的手儿里。施逖生觉着这小包轻如无物,打量是个空包子,欲持抛去不看,只听那妇人抿着嘴笑道:“你试打开来瞧了,你不打开,你始终也就如睡在梦里一般。不但你不耐烦,便那些看官们也不耐烦极了呢。”   施逖生自在园中时,得此梦魇,神魂颠倒,恍惚迷离,以至于此刻,凡所遇之事,所历之境,悉属不可思议。及至此刻,已真是老大的不耐烦了。但这小包料既在手里,想来这里面,不定是包的绿气,就此熏死我的。若果然是绿气,一下子熏死了我,倒省了许多的懊闷。主意既定,便拼着死命,斗胆的把那手帕打开。不看犹可,这一看时,竟把个魄落胆碎的施逖生,忽地变了个福至心灵的乖巧种子,扑的向那妇人跪下道: “恩人,你莫怪我,我实在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我真该死!”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便是那个落腮胡子。那落腮胡又不是别人,便是那施逖生的恩人陆位明。方才不是施逖生说陆位明是个少年,不是落腮胡,又不是个妇人吗?便是陆位明,用了易容术,既变了落腮胡,何以又变个妇人?岂不是陆位明有意作弄施逖生呢?这个问题,不但看官要问,著书的要问,便是那当局的施逖生,也忍不住要问了。那妇人不慌不忙,叠起两个指头,讲出一番话来。有分教一一依着水浒的体裁,此处应该诌上两句诗句,下底便接着道“且听下回分解”,这些体裁都是作小说的恶作剧,如今那妇人却能体贴看官们的意思,便毫不作难,对着施逖生,讲给看官们听了。   第四章  怪客之来   此时那船已停泊不动,仿佛已在一荒港之中,四边寂无人声,惟两岸草虫吆吆不已。那妇人正与施逖生并对着一条洋烛,慢慢地讲道: “施逖生,你须知不是我有意作弄你,我因为做了罪人,缉捕我很急,不能再把真面目教人看见,才变了落腮胡的样儿,因你不信,所以趁只黑暗里,又变了这个模样,本当早经打个火,教你见了我好明白。因这船还在热闹湖里,怕你大惊小怪的,坏了我事。我刚把那落腮胡包在帕子里去,却被你一手摸着,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幸而已在荒僻地方,还不妨事。如今你见了这小包里假胡子,对着我这烛光下的真容貌,你该明白了么?”施逖生此时已深知那妇人实是陆位明的变相,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罪人,却倒底不明白他犯的是什么罪。因忍不住道: “陆君,你用这易容术遮人眼目,又口口说自己是罪人,却是什么缘故?此来却为什么事情?此去又到什么地方?”   陆位明道: “这事难怪你不明白,我如今到了这荒僻地方,可以告诉你了。”因喊道: “穆西儿。”当见一个小厮,钻入舱来。陆位明道: “你到船头上留心看着,倘有人来,咳嗽为号。”穆西儿应着去了。陆位明才低声向施逖生说: “那日你在深林中,遇着那凶人卫默生时,他把那个明晃晃的刀子,逼着你。你拿着这手抢,不敢施放,倒反丢的一丈多远,眼见那刀子已是到你的头皮上了。我路见不平,才拾了你手枪,击中了他的手腕。他狂窜而去,你把这手枪便赠了我。嗣后我也不曾见你,你又不曾见我。那以后的事,自然不明白了。谁知卫默生被我一枪之后,他恨你到了极处。这日他集了许多无赖,在百胜桥下等着,希图结果了你的性命。却又鬼使神差的,把我不知不觉引到这个区处。我见那厮引着五六个人,伏在桥下,心里知道有些奇怪,便把手枪摸在手里,开了机关,也伺在桥侧看他待怎么样个举动。猛不妨背后有人,把个索子在我头上一套。我待回身时,早回不得。他那一干人,便蜂拥而来,把个巡捕灯向我脸上一照。我疾忙避过灯光,用力看去,那提灯的正是卫默生。他们既要置我死地,我也便不能再让他们。一枪一个,应手而倒。再回身一枪,我那头上的索子,忽地往后一坠,我也早倒在地下。急忙套出索子,远远地早见许多灯笼火把飞拥而来。我便扑身跳入水里,隐隐听得岸上人声嘈杂,中有卫默生的口音说: ”杀死五命的重犯,便是素来认识的陆位明。“我初意黑暗之中,卫默生必不致认得出我。及致听他指出我的名字,我这一急,几乎呼吸不灵,险把个河水一齐灌在肚里,直至岸上人声寂静,才游泳过一里多路,爬起岸来。逖生你想,那时节幸而不是个你,若是你,只怕早已化为异物的了。”   施逖生因叹口气道: “好危险呢,我也因卫默生与我夺那美人之故,险些身遇不测,幸而当日遇着你这个恩人,方才得免于难。但是我由此见机,才知道天下的尤物,简直是个祸水。所以我从那一日起看破了,便避到这姑苏地方来的。但心里终有点恝置不下我那美人。如今落在这凶人手里,不知道他的性命,也可保不保呢。”陆位明道: “我也是为着这个,放心不下,早想去望望你那个心上人,却恐卫默生在那里不方便,也就没个方法。又怕官府捉我,我便投入教会里去,却好这教士,乃是个老侦探,他很爱我的侠肠,便授了我这个易容术,教我帮助他做侦探。我自得了易容术之后,便扮做个卖花婆子,往你那心上人的家里,好客易得个机会,才把你我前后的事故,告诉了他。可怜你那心上人,自你绝迹之后,他竟被卫默生玷污,以至今日,他说本待早死,但因为不知道你的消息,死了又不瞑目,所以托我必得找寻着你见他一面,他把心地对你表明白了,说便死也瞑目。我因可怜着他,才来找寻你的。此去便是回到故乡,请你与那美人一面,便算尽了我的义务罢了。”   施逖生听了这番言语,如痴如醉,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月听远远的荒鸡乱号,其时已将黎明。忽闻船头上咳嗽声,两人便截然不语。静候半晌,不见别的响动,陆位明心里疑惑,钻出舱去一看,原来穆西儿已经睡熟在船头之上,晓风拂拂,吹动他头上的短发,鼾声呼呼。背上着了一天的露水,肩衣上露出一片黑痕。心里不忍,便推他醒来,道: “穆西儿,这风地下睡不得。你醒来,天明了,咱们开船罢。”那穆西儿才猛醒过来,口中答应,犹咳嗽不已。解维拔篙,但见旭日之光,已如一片红霞,照在远远之阳面臭。   第五章 施逖生之敌   距江苏省城,约四五百里有一个绝大的都会,这都会里面,有一个绅士。这绅士不是别个,便是陆位明口中所述,当日在森林中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要杀害施逖生的卫默生便是。这卫默生何以与施逖生有这种嫌隙?说来话长,倘不厌我絮烦,当追述其梗概。   卫默生的有贝才,施逖生的无贝才。在这都会之中,都是占着独一无二之地步。财与才本来是个死敌,却偏偏的在这二人中间,又夹着一个爱才不爱财的绝世美人。又偏偏在这美人之上,又压这一个爱财不爱才的积世老虔婆。趣向既不同,而性情又各异。那美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有才的施逖生;那虔婆眼中,却只有一个有财的卫默生。若使卫默生竟爱上了那虔婆,倒也是芥珀相投的了,却偏偏又爱上那爱才不爱财的绝世美人。这美人的名字,叫柳非烟。那柳非烟的一心一意,却只在施逖生身上。任你卫默生是个招财童子转世,他也不把他瞧在眼里。有时老虔婆问他的主意,他早也说愿嫁施逖生,晚也说愿嫁施逖生。若提起卫默生三字,他便连个老虔婆也不认他做妈了。你说这个柳非烟的心性儿,可是老虔婆耐得的吗?幸而那老虔婆是靠他做摇钱树的,不敢把指尖儿去弹他一弹。只有指唆着卫默生驱逐了施逖生,好教柳非烟死心踏地,搬运卫默生的资财。但是卫默生也乖巧的了不得,当初很利用着施逖生,总说是因为有着施逖生,所以他不犯着多化费钱。其实卫默生虽是个财主,却是个悭鬼出身。那老虔婆本来不妨下个逐客令,把施逖生屏绝了,但是柳非烟的脾气古怪,施逖生在这里,他还肯帮着老虞婆弄卫默生几个钱;若是施逖生居然屏绝了出去,柳非烟必然与老虔婆拼死命,莫说不肯替他弄钱,只怕那一株摇钱树,也就此扑地倒死了。所以这卫默生也要博柳非烟的欢心,对于施逖生,也就不敢有拈酸吃醋的状态。那一日深林之中,以白刃相向的缘故,卫默生也出于不得已。因为老虔婆说施逖生要毒死自己,所以便成了个死敌。那里知道施逖生不死,那柳非烟的生路却从此得了一线之因。   陆位明与施逖生本不是个旧相识,他替施逖生出死力,其实是替柳非烟出死力。柳非烟在幼稚时,曾与陆位明共读,非烟与之颇莫逆。不过非烟的文才高出位明之上,位明舍击剑游泳而外,别无他能,尝以武士道自居,早日也有娶非烟的意思,但非烟不属意于他,位明也就罢想。但是心里总爱他到了极处,只愿一生一世,能够非烟感他的情,朝夕聚在一处,谈谈讲讲,也就和夫妻一样。所以要替非烟找个情人,又和自己做个朋友,那就心满意足。后来看出施逖生是非烟的爱物,位明也就很自欢喜,极愿作成他两个,自己在中间做个两造的恩人,岂不很好。所以此来早与非烟计议定当,现在当施逖生之前,也就不禁倾吐。   第六章 美满之希望   施逖生方据篷早膳未毕,陆位明忽对着施逖生嗤嗤的笑个不止。逖生固骇异道: “你这人委实的有些奇异,对着我有什么好笑?敢是想起我前日被你欺弄的形状好笑吗?我问你,这船已经摇了五六天,摇到这里又停泊着不动,却是什么意思?”位明道: “逖生,我何尝是嘲笑你,我如今实是替你喜呢。你那心上人柳非烟,再迟六句钟,便欢天喜地的,到了我这船里,和你作对儿谈心,趁着顺风开到太湖凹里,人迹不到之处,和你向世外桃源,白头偕隐去了,你说美满不美满?”逖生笑道: “果如你说的话,自然是美满极了。但我决不妄想及此。”陆位明道: “你不信,你停会儿瞧罢。看我可是哄你也否?老实告诉你,非烟姊自遭那卫默生的挫辱,他已久有此心,要高飞远举的了。那日我扮了卖花婆去时,他便和我讲出剖心指腹的真话。说除了你,实在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嘱托我来找你。我并且已经替他在那太湖里面,买下一所楼屋,留个退身之处。你前儿不见那宝带桥里面一丛修竹,几株垂杨,绿葱葱的所在么?那便是我替他营下的别业。如今日到了此地,只等天晚,我便前去引他到来船上,人不知鬼不觉,那么着风帆一扯,把个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提出了火坑,也就了我心愿,并且还了你两个的心愿,你道好也不好?”说着,那陆位明早已手舞足蹈起来,施逖生也是乐不可支。   夕阳西匿,薯烟四起,一叶之小舟,泊在幽僻的荒港里面。陆位明与施逖生晚餐毕,位明便站起来,一手摸摸手枪,却在腰袋存着无误,又转身把皮袋打开,检点了几包物件,一古脑儿揣在怀里,把皮包提在手里,又把头上的假发摸一摸,走上船头,向水中照一照影子,居然是个青年妇人,毫无破绽。便向施逖生道:   “你与穆西儿等在此地,少顷我同一个人下来,你们莫问是谁,速率把船并力摇开去便了。”逖生与穆西儿唯唯承命。位明便扭扭捏捏的,装着妇人行走去了。施逖生不禁哑然失笑。   第七章  侥幸入城   是夜,正是望后三日,天气很觉凉爽,微风吹岸柳,凉露湿疏花。入城的大路中间,穿花拂柳的走着一个青年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包,跚跚的往前走去。忽然城头上吹起角号,哄哄的放起两个大炮,震着他的耳鼓,不禁吃了一惊。那脚步便和钉住在地上一般,再移不动。心里懊恨道: “我不该走的这等慢,如今已是二炮,这城门定早关了,进去不得。我若回到船里去时,岂不是被施逖生见笑?我说六点钟后保管教那柳非烟出来的话,谅他定是记着。如今怎好空手回去?”想到这里,便觉进退两难。忽又道: “且莫管他,我既到此地,无论如何,且到城门口再说。或是打水门里游进去,或是从旱城门上,花几个钱,挂进城去。只要到得柳非烟家里,那就可以想法子了。例在明早出城,也算不得迟。”因不禁回头一笑道: “施逖生,劳你呆等一夜,委实对你不起罢了。”想定,便仍往前走来。   看看已近城门,自己究竟是个犯人,不禁有些胆怯。才转个湾儿,忽见有一群人马,点着许多高照灯笼,蜂拥而来,疾忙避入深林。看时,却是一位大吏,方从城里出来的,想必有甚大事,所以才开城出来。 “趁这机会,或可混进城去,倒也省得冒险,我不免迳到城口去等他转来时,跟着进去。”方待举步,迎面又接接连连来了府县等官。心中大喜,想必城门兀自未闭。奔到城口,果然豁朗朗的大开着,还有许多的香车宝马,也从城里出来。灯火照耀,宛如白昼。见了这景象,不禁心中骇异。进得城来,也没有人向他盘查。此时陆位明就如盼榜的举子,居然幸中,欢喜的心花儿怒开,身上倒反急出一身冷汗,一路向柳非烟家里寻去。   第八章  柳非烟之历史   柳非烟并不是个娼妓,他父亲因犯了罪,充边出去,他母亲方氏尚在青年,顾念家计艰难,便设法引些良家子弟拢来,抽头聚赌,养活小女。其时柳非烟才十二岁,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梳起两个丫髻,便和画上的美人儿一般。知识未开,竟也不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阔公子,为着什么缘故,都肯把尽多的银钱,搬运来孝敬他母亲,自己倒落得好吃好穿,享些痴福。过了几岁,才有些觉得他母亲的事,不很体面,心里一个老大不愿意,便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给人家看。   他那两湾蛾眉,便变了似颦似蹙的绿得可爱,一双媚眼,也变了个含愁含怨的俊得可怜。那些阔公子,不是恶区他笑,便是硬弄他哭。内中只有一个施爱生公子,稍解怜情。因为他们住的屋子窄小,便独出巨资,替他们起了一所园亭,叫做柳烟别墅,给他母女居住。落成以后,带他兄弟逖生到来游玩。   这逖生早有神童之号,柳非烟闻名已久。他两个一见便觉倾心,他母亲和爱生是个旧交,所以也不防范他们两小。后来施爱生做了江苏的官去,那方氏已是徐娘,爱生也就把他当作鸡肋,竟此舍了。逖生因随着他哥子上任去,这个空当儿,便钻了个卫默生。那卫默生的宗旨,又是与爱生不同,面子是恋着方氏,心里却爱的非烟,老菱芋奶几乎一祸煮熟。亏得施逖生一灵不爽,不上一个月,便又单身跑到此地来,与非烟厮恋。这所园子,本来是施家私产,并没有卖结方氏,亦未尝租与柳家。园主到来,谁敢讲个不字?卫默生本想给他母女搬出去另住,只是方氏又恐怕女儿落在他手,日后不能另生方法,因此不愿。他先前实想逖生既恋他女儿,便在逖生身上发注大财。那知逖生手头竟不名一文,全挂子都在他哥子手里,只算笔尖上挣得几个零钱,是他自己的私蓄,这却能得多少?因此便深恶痛嫉了这逖生。幸而卫默生拔刀相向,以后逖生竟尔绝迹。方氏差觉满意,以为从今而后,他女儿便无牵绊,却不道他那极世聪明的非烟,就在这当儿,做出一当好运动,那满身侠骨的陆位明,也就在这当儿,成了一椿大功劳。   陆位明因犯了罪,扮做卖花婆,到柳家去。遇卫默生在时,总要弄他好许多银钱。凡是陆位明拿进去的珠翠和些钻石,柳非烟见了总要买他许多,这笔钱就要卫默生会钞。卫默生要结非烟欢心,怎敢讲个不字?但陆位明到底不是个卖花婆,这些殊翠钻石,难道真个该资本,去贩了来不成?说也奇怪,那陆位明竟是不费一个本钱,得了银钱,也不把货价去归原主,竟原封不动的全挂子去存在银行里生息。不上半年,已积起万把银子。运到江苏,把一半钱买了一座精致楼屋,一半钱仍存放在银行里,自己不用,却替非烟去营别业。陆位明敢不是呆子吗?这个理由,著书的当时也解索不得,只好暂屈看官们存个疑案。   第九章 夤夜扣门   是夜陆位明趁着月色,走到柳非烟家里来,已是三更。见门已关了,里面静悄悄的。心想叩门,又想这半夜三更到此,如何措辞对那老二?低头一想,主意定了,因便放胆叩门。好半晌,才听得有人接应,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呀的一声,开了门一看,不是别个,正是老虔婆方氏。方氏因笑道: “怎的难得,好多天不来,今儿半夜三更,却从那里来呢?”陆位明道: “我今儿失了一件珠宝,往各处找到这时候,也不得见。我回去,我丈夫定要和我拼命,我因此不敢家去。想到妈妈这里,借住一宵,明儿再往典铺里查去,定得查着了才好。不呵,那便不知怎么好?”说着那泪珠儿便扑的吊将下来。方氏因也替他担忧道: “这个可不是你的晦气,你如今也不用着急,明儿再查查瞧,或者运气好,仍就回来,也未可知。你便在我这里住一夜。心里已是苦了,省得再受你丈夫的气。”陆位明道谢,方氏便阖了门,引他入内,到自己房里坐下。陆位明留心看那西楼上一些灯光也没有,粉墙上照着一片月色,静悄悄没些声息。因道: “姐儿敢睡了吗?”方氏道: “你忘了,今儿是十八夜,他们都出城去了。”陆位明一想,不禁恍然道: “我真正糊滁了,怪不得城门不关,那些官员也都出城去呢。”著书的至此,才悟到这都会不是别处,便是杭州。杭州的风俗,每年六月十八夜,倾城仕女,都雇了灯船去逛夜湖。又因十九是个大士诞日,大吏要破晓前赴天竺拈香,这些僚属,便自二三更起,络绎出城,先到天竺伺候站班,所以这钱塘涌金两门,便似金吾不禁。由此推来,那陆位明泊船的所在,定是松木场,转湾的地处,定是石塔儿,进的城,定是钱塘门了。   陆位明来意,是想趁个夜深人静,把个柳非烟易了容,一同逃出樊笼去的。如今听说柳非烟出城去了,一肚子打算,竟如大石投水,一毫也没处用力。心想: “我如住在此地,等到明夜,安知不露了破绽?既是非烟在西湖里,则我不如竟到西湖里去找他。”主意既定,便向方氏道: “今儿我真忘了,这样一个令节,我想闷睡在这里,不如到天竺去求支灵签,指引信失物的所在,倒是很好。姐儿是到那里去的?或者顺便去望望姐儿。”方氏道: “倒也不错,非烟是和卫爷同去的,他们坐了轿子,说先到昭庆随喜去,去了不多时,想来还在昭庆呢。”位明听了大喜,便别过方氏,迳出钱塘门来。   第十章  非烟被劫   到了次日,柳非烟的轿夫,叫做四喜,跑得油头汗出,赶进城来,兜头撞见方氏,正在门首盼望女儿。四喜一见,忙道: “妈妈,不好了,非烟姐昨晚出得城去,进了昭庆,便不出来。直到今早,连卫大爷也不见个影儿,那些香客,都已散尽。小的进寺去寻,那里有什么影子?问那些和尚,也说没有看见。起初还当在左近走了去顽,及至大家寻到此刻,也没寻见。听得乡下人说,昨儿三更后,曾见一个人背着一个女子,往松木场去的。小的赶到松木场去查问,那些渔船上说,昨晚四更时候,果然有一只小船开出去的,但不知可是不是?如今小的已托了人追上去。小的想来,这事定是卫大爷做的,应该怎样一个料理,请你老人家主张。”那方氏听了这些说话,早已魂不附体,回头一想,便自己伸出两手,左右开弓似的,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哭嚷道: “我老昏了!我不知什么鬼附在身上,便放我女儿一个儿,同那畜生出去,我如今没见了女儿,我这老命还要他什么,不如死了的干净!”说着,双足乱顿,一头向口石柱上撞去。幸被四喜一把扯住道: “你老人家只要去告了官司,便总有一个着落,不会白白的失了便宜。”正说着,却好一乘飞舆赶到面前,歇将下来,里面钻出一人,不是别个,正是卫默生。那方氏就不管死活,一头向他怀里撞去,却好一个朝天,一个合仆,倒在地下。那方氏没头没脑的,只捡那有肉的地方乱咬,卫默生喊痛还来不及,那里有功夫分剖?幸而轿夫将他两个拆开,方氏便一片声喊叫地方,早有几个警察赶了拢来。方氏便一把扯住了卫默生的辫发,拼死的向前拖去。还有一个四喜推着,几个警察拥着,竟向县衙门里去了。   冤哉卫默生!那柳非烟明明是被假装卖婆的陆位明中途劫去,却把这件湿布衫套在卫默生身上。这是看官们大家都可以做得见证,那里想到事出意外。陆位明当晚赶到,果然见卫默生和柳非烟两个,作对儿夹在人丛里拈香。陆位明尾在后面,悄悄的把柳非烟衣角一扯,非烟回头,见是位明,心中只一喜,便喜到极处,无奈一手被卫默生捋着,脱身不得。此时殿上的人愈多了,直和湖水一般,拥将上来,非烟站脚不住,卫默生便携他到一黑暗的地方道: “你站一站,我解个小便去。”非烟刚自站定,忽地后面伸过一个手,向他脸上一摸,登时昏了过去,喊不出声,那身子便和腾了云的一般,忽高忽低,忽起忽落,不知多少功夫,忽又摇摇摆摆的起来,摇个不住,心里却明白定是陆位明怕他声张,用法子来迷了,只是眼里看不见亮,嘴里说不出话,闷得个实在要节。要想动弹,那手足也是软了无力,不由自主。足有两三个时辰,不得苏醒,心里知道从此便已脱了樊笼,和施逖生过好日子去了,也就安神定魄,索性寻个好好的梦境,竟入睡乡。   第十一章  侠情变换   一觉醒来,已知天明,才知道身子是在船里,旁边坐着一人,獐头鼠目,瘦干身材,和戏上扮出来的开口跳一般。打量定是陆位明又改了容了。因笑道: “你怎么一个法子,便把我弄到这里?我真正感激你到极处。”那陆位明听了这话,委实的骇异,因道: “原来你也感激我。”非烟笑道: “我又不是个呆子,你救我出来,我如何不感激你?”陆位明便得意起来,道: “阿吓,正看不出姐儿,倒这样的知趣。那我不用再哄你了。”非烟道: “随你改了什么样一个容,你只好哄哄别人罢了,那里哄得过我?”陆位明骇异道: “怎么改容?怎么改了容哄你?”柳非烟不禁嫣然的笑将起来,道: “好呢,好呢,你又装这种模样来。陆君,你的伎俩,我都晓得了,佩服的很,何苦又对我施这种伎俩?”陆位明道: “阿吓,你真把我糊滁死了,你说陆君,陆君是那一个?”非烟听了他这种话,看了他那种神气,早已笑的和花枝似的乱颤,因道: “好了好了,不要这种样儿,横竖船里也没得旁人,你做作这些形景来什么事?我问你,施郎已经找到了他没有?”陆位明道: “施逖生么,他是在苏州他哥子任上,我如今便是施生叫我来,引你到他那里去的。”非烟便点首儿不再多说,那陆位明却装做了许多鬼脸,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忽道: “柳姐儿,你正经只管叫我陆君,那陆君到底什么人?难道除了施逖生,你还有一个姓陆的情人么?”柳非烟不觉愠的变了颜色,道: “陆君,你便要糊涂我,你也不该讲出这样抹煞了良心的话来。”陆位明道: “奇了,怎么倒说我糊滁你,倒是你,才把我真个糊涂住了。好在你如今已是我笼中之物,我便老实对你讲,也不怕你飞上天去。”柳非烟不禁猛吃一惊,忙道: “好,好,你变了方针,你如今存着一个什么歹意,我听死,你速率讲明白了也罢。”陆位明道: “你若这样的激烈,我也讲不得了。”   此时非烟胸中直有一万股的怨气,因为始终不明白陆位明的用意,不得已,耐着气,把好言去聒他道: “陆君,我蒙你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便我此刻死了,我心里也感激你,到底你救我,还是为逖生,还是为自己?你终须和我讲个明白,好教我定了心呢。”陆位明笑道: “你这个人,真是个趣人,难怪那施家和卫家的两个小子恋爱你。我老实对你说,我起先却是替人家出死力来的,如今见你有趣,我也不由得不恋爱你。”非烟听了大恨,因又道: “那施郎到底可在苏州也不?”陆位明道: “老实说,那是哄哄你的,我本来是个江湖上好汉,因为受了人的雇。”非烟忙道: “阿吓,你受了谁的雇来,敢是逖生?”陆位明道: “不是,是默生。”非烟听到“默生”两字,头上起了一个焦雷,汪的一声,那魂灵儿早从两太阳穴飞出,不知那里去了。那陆位明还滔滔不绝的道: “默生教我哄你,只说到逖生那里去,其实是教我把你藏到他的亲戚家去,待和你结婚。我如今打算,得他三百两雇银,也就可以养一分家小。我便将你做了妻子,走向他方,他也和我讲不得什么,又况你那个心上人施逖生,我不说谎话,老实讲,已经被我结果了性命了,你还希望什么?”看官,你们听见陆位明这番说话么,阿吓,人心难测,鸡肫难剥,有这等可恶的事!害我前半部书写了半天,总说陆位明是个侠义男儿,如今看来,那陆位明的前案,竟是一下子翻尽的了。看官,若使真个如此,我那后半部书也没有了。   第十二章 非烟死乎恶人死矣   柳非烟听了那番言语,自知此身日落歹人之手,万无生全之理,趁他一个措手不及,泊冬一声,竟自跳入河里去了。可怜可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美人,竟尔死在这淼淼无情的湖水之中,岂不可惜?那陆位明也不禁失声叫道: “阿吓,可惜他竟投水死了,我若不救他起来,我那三百两雇银,便不稳当。”忙喊舟子停橹,却正遇着斗风,一停橹,那这般便倒淌转去,比使着风篷还要快些。只见那水里的一个大晕儿,也一晕一晕的倒退转去,比船还要快些,再也捞救不着。心中实在不舍,因念这人定是死了,但他身上的珠宝,却正不少,不如入水去摸着他的尸首,剥了他来,也可发一注大财,难道怕什么罪过不成?忽又转念道: “这舟子是卫默生的,若是日后被他道破,可便了不得呢。不如趁此也结果了他的性命。”主意既定,便向舟子道: “我和你两个同下水去,救那女子,可好不好?若救得起,我把雇银分给一百两与你。”那舟子利心更重,早有主意,便说:“很好。”就和他一同跳下水去。不妨这陆位明猛地把他抱住,向水里一沈,舟子欲待挣扎,他已一手扯起舟子的一只朵,那舟子早便张开大嘴,咕嘟咕嘟早把湖水咽个不了,再也讲不得别的,两手两脚,虽是挣扎,早已吃了满肚子水,看看就要死了。   陆位明正是得意,想把他尸首沉入河底,猛觉得胸口截然一痛,早被那舟子把个小刀子穿入腹里。便一手去卡住了舟子的咽喉,一手去拔那月子。不道那舟子用力过猛,连一只也穿入腹内,拔出来时,那舟子手中,早已把他的一颗坏良心掏了出来。 “阿吓”一声,也就痛死过去。两个尸首,都没了气力,便一齐浮出水面,随着顺水汆了回去。   第十三章 劫非烟者孰知非位明   施逖生泊船的所在,并不是松木场,是在松木场前面一个很幽僻的地方。一夜不睡,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见陆位明独自个儿,冒冒失失的奔下船来。既下了船,便一叠声叫: “快走快走,不料祸事便到!”施逖生和穆西儿见这形状,也就不敢多问,急忙解缆开舟,遁入深港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