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笔记 - 第 2 页/共 4 页

余与宝玉每言及金玉之事,心中辄为不愉,及回室中,伏枕而睡。忽紫鹃入,谓二舅母房中丫鬟金钏忽投井自尽。余闻语一惊,询其始末,始知宝玉戏之,被二舅母所觉,逐出府外,因而自裁。二舅母骤闻此意外,自不免怨戚,余与宝钗咸往慰之。惟宝玉被二舅母所责,垂首丧气,状若痴迷,余侪咸笑其妄。余既出,乃往外祖母室中,坐未久,忽见丫鬟嬷嬷东奔西走,状甚惶乱。余大愕,外祖母亦骇然不知何故,诘之丫鬟,均支吾不说。固诘之,始知二舅父方在书房杖责宝玉,并谓受伤甚重。外祖母闻此大怒,又不知宝玉伤至如何,乃扶婢前往。余亦思天热如此,宝玉安能承受得住,然又碍于人众,不能前往看视,遂怅然回园。少刻,紫鹃归,余询宝玉消息,紫鹃谓下体已无完肤,血湔中衣尽透,适以籐床舁归怡红院矣。余闻语,心如刀割,觉宝玉身上苦痛,不啻一一移置余心,心痛既极,乃郁为热泪,涔涔自枕边流出。既又思,余室女也,宝玉受责,何用余为之涕泣,他人闻之,宁不耻笑。(高谊深情而能范之以礼,固以千金小姐待颦卿矣!是作者存心厚道处,亦即文心曲细处。)于是哽咽不敢出声,一杯苦茗,只合咽之喉中耳。随命紫鹃往侦宝玉,果因何受责,及返,始知为金钏投井及藏匿歌伶两事。夫宝玉纵情任欲,吾侪固尝劝之,无如彼痴憨成性,不任人言。且与其亲近之人,又多纵容不问,济其为恶,余若过于规箴,反落彼等之笑。盖余与宝玉,舍中表外,更无其他情感。若畴昔凤姐……思及此,神魂飞越,面不期而赪.盖凤姐所云,姻事苟可成为事实,余亦可迳与宝玉谆谆言之,即他人亦无所用其耻笑。然而,此等事旋言旋辍,又至何日始有实现之日乎!纵河清可俟,而余命其息矣。思及此,愈觉悲惨,而哭亦急。欲往慰问宝玉,又知此时院中人必甚多,见余怅惘之状,必将暗笑,乃俟至薄暮时,扶婢往怡红院。至则人已散尽,即袭人及其他丫鬟亦均不见。余悄然入宝玉卧室,见罗帐半垂,宝玉横躺榻上,面色憔悴,乃泛灰白。思其身上疼痛,此时不知至如何,矧彼自幼至今,未尝一度受此重创,万一因此致疾,则奈之何。于是又泣,宝玉于梦中忽闻呜喑之声,睁目审视,微现错愕之色,乃欠身起,向余面细认,忽惨呼,曰:“噫!”仍倒身而卧,徐徐言曰:“汝胡为来此?此时斜阳虽下,而余热未散,得不惧因而中暑。(受伤至此,而能体贴入细,情根独深。)余虽遭打,并不疼痛,此刻呼痛呻吟,均为作伪以哄他人,汝勿信为真也。”余闻言,心愈戚,觉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俯首注视其面,良久,始哽咽曰:“汝从此当可以少悛矣。”宝玉急曰:“汝放心!我即为此等人粉身碎骨,亦所甘心。”言未已,忽闻人呼凤姐至,余即起身欲行,曰:“彼等来,我从后院去矣。”宝玉亟握余手,曰:“异哉!汝胡畏彼?”余急曰:“余双目哭泣已肿,彼等见之,得勿好笑乎!”宝玉乃释手,余即遁归。   窗衣渐黑,凉月东升,树影杈桠,渐渐穿窗而进,映照地上,幽洁绝伦。时余方倚身凉榻之旁,忽闻门上弹指声,询为谁,应曰:“晴雯。”余即命之进,曰:“来何事也?”晴雯曰:“二爷命送手帕与姑娘。”余闻语一愕,念彼胡以手帕相赠,得勿误乎?因曰:“汝为我转致二爷,请其留以自用,或赠他人。”晴雯笑曰:“此乃家常所用者,并非新制。”余闻语,愈愕。澄心一思,始恍然而悟,知必宝玉恐余悲伤,故遣晴雯探问,所谓赠巾贻帕,不过藉作引线耳。(彼此会意,不言而喻。)即应曰:“如是,即为我置之。二爷好否?”晴雯曰:“尚好,姑娘想佳?”余曰:“然。”余知宝玉所欲得者,仅此两语,故迳与言之。晴雯既去,余仍卧榻上,目注地上如霜之月光,悠然作遐想。思宝玉苦心,竟能体贴余之苦意,殊属难得。然而此等苦意,将来果作何收束,则又不可知。回溯历代名媛闺秀,其初也,惺惺相怜,其继也,未有不成缺陷。然则余于将来,又安有满足之望。思及此,忧伤丛集,五内沸然,因起至案前,研墨蘸笔,就手帕上题诗数首。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教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书已,兴犹未尽,思欲再题,而通身火热,面上作烧。起至镜台前,掀幕一照,觉两颊飞红,如泛桃花。心不期一惊,倒身榻上,倚枕而睡,一缕芳魂,似犹萦绕于怡红院中。嗟夫!余病自此愈深矣。   昨宵未寐,侵晨即起,膏沐既毕,信步往园中。花枝招展,树影杈桠,余立浓阴之下,听蝉鸣鸟语,胸襟廓然。然一思及昨宵事,则又反于愁苦之途。未几,忽见宝钗姗姗而来,询其何往,曰:“往视母亲去。”言毕即行。余见其眼中似带泪痕,且神情快快,如膺重忧,思得勿因宝玉受责而至是乎?遥顾笑曰:“即令泪尽两缸,亦未必能医棒创,何苦来哉!”宝钗置若不闻,飘然迳去。余引目再望,见珠大嫂、迎春、探春、惜春等均往怡红院去,探视宝玉。既而一一散尽,惟未见凤姐至。余颇诧,思彼胡为不来,即令有事羁绊,亦当来此胡哨一回,以取老太太、太太之欢心,奚事杳踪人影,竟不一至。正想念间,忽闻笑语之声,由晓风吹送入耳,昂首视之,见外祖母扶凤姐,花花簇簇,向怡红院而来,继又见大舅母、二舅母并薛家母女等至。余思宝玉不过棒伤耳,乃须如许人为之提心挂念,可见有父母之人终为幸运,若余侪孤雏,纵令感疫而死,吾知亦无人为之探视。可怜者,孤人也。思及此,心乃一酸。忽紫鹃自后呼曰:“姑娘盍吃药去!开水冷矣。”余愠曰:“汝果欲何为,如此相催?”紫鹃笑曰:“咳嗽才好,又不服药。如今已届夏令,犹不自己保重,奈何?”余闻语,始忆余乃侵晨至此,足力疲乏,实亦当归,因扶紫鹃步回潇湘馆。一进院门,只见苍苔满径,竹影参差,不觉忆起《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二句,私自叹曰:“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若我,并孀母弱弟而亦无之,则余之薄命,实较双文尤甚焉。”思时,又只有一哭。忽廊上鹦哥,嘎然一声,直扑余肩,余一惊,嘘声骂之,因复飞上架去,呼曰:“雪雁掀帘,姑娘至矣。”余爱其灵慧,近架前摩弄曰:“汝饥乎?”鹦哥忽长叹一声,其声娇婉,竟似出自余喉中,且诵余《葬花词》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紫鹃闻语笑曰:“此皆姑娘平昔所念者,不意尽为彼学去。”余随将架取下,另挂于月洞窗外。入室服药毕,即坐窗前。但见竹影横斜,映于碧纱窗外,满室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鹦哥则于窗外跳跃不止,余教以诗词,颇能诵之。   宝玉棒创,近日渐渐平复,自外祖母以下,无不欢慰。而调护之功,多归于袭人,二舅母感之尤甚。今日闻湘云云,二舅母念其为人温和,足以辅助宝玉,拟赐予宝玉作侧室。余闻是,颇不以为然。然二舅母既有此意,他人乌能阻之,只有悬此双目,以观其后耳。午间,湘云约余往贺袭人,及至怡红院,鸦雀无闻,即袭人亦不见。乃至宝玉窗前,隔纱一望,但见宝玉衣银红纱衫,躺于榻上,宝钗则坐其旁刺绣,并时以蝇刷为之驱虫,殷勤之状,至为猥亵。(状至猥亵,事甚暖昧,其实可笑,其实并不止于可笑。)余乍见,几失声笑,然又力自遏止,则以一手掩口,一手招湘云。湘云亦蹑踪而至,探首窥之,亦欲失笑,急又忍住,且携余手,曰:“去休!”余知湘云素与宝钗亲密,恐余拾此以为笑柄,故将余携出,因冷笑两声,相率而去。嗟夫!吾诚不料宝钗为人,乃至如此。然所以成之者,实为袭人。于此可见,彼两人狼狈为奸,殆无事不为。若我孤立无援,不待交绥,即须弃甲曳兵而走,宁不伤哉!   梧桐落叶,丹桂飘香,忽忽又是仲秋时候。二舅父因人品端方,风声清肃,朝廷特授以学使之职,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圜舆而送者数十人。二舅父既远行,宝玉愈益放纵,外祖母不言,遂亦无第二人出而约束,大观园中殆其属土也。迩来园中姊妹,因长日笑谈,殊无意趣,乃由探春笺召姊妹行,议结诗社,一以遣兴,一以陶情。余得笺喜甚,亟扶婢往秋爽斋,至则宝钗、迎春等俱在,少刻,宝玉、李纨等亦相继至。(雅人深致。)探春笑曰:“我原不善诗,因一时兴动,发笺召集,不意一招俱到,斯诚大幸。尚希诸君合力筹商。”李纨曰:“此事至佳,我虽不善诗,亦当为妹子襄助。”余曰:“既有诗社,吾侪便为诗翁,须先将姐妹叔嫂等名字削去,另起别号,庶几不俗。”李纨曰:“极佳。”于是各自编号:李纨名稻香老农,探春名蕉下客,宝钗名蘅芜君,迎春名菱洲,惜春名藕榭。惟余思索久之,殊不能得一佳者。探春笑曰:“汝勿忧,吾已为汝思得之。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日久成斑,故今斑竹亦名湘妃竹,今汝所住者造为潇湘馆,而汝又善哭,将来潇湘馆千竿绿竹,当亦成斑,以我思之,汝宜名潇湘妃子。”众均称善。宝玉笑曰:“汝等俱有,然则我易何名?”宝钗笑曰:“当名无事忙。”李纨曰:“汝曩名绛洞花主,今仍其旧可也。”宝玉摇首曰:“否,此儿时所起,不能再用。”探春曰:“汝别号甚多,何庸更起。兹暂定为怡红公子,可乎?”众曰:“佳。”李纨曰:“别号既定,我犹有一语相商:我与菱洲、藕榭均不善诗,须让出我侪三人,或使我三人各任一事,从旁助兴,如遇有容易题目,或凑一二首,否则不敢附骥尾,以辱诸君。诸君以为何如?”众亦知彼三人懒于诗词,许之。且推李纨为社长,菱洲、藕榭副之:一司出题限韵,一司誊录监场。李纨曰:“既承推为社长,社址即宜设于稻香村。但我于诸君中年齿略长,嗣后须任社长指挥,不能违拗。”众曰:“善。”于是又议会期,各执一见,纷纷莫定,最后决为一月两次。宝玉曰:“然则何日起社?”探春曰:“即为今日。”宝玉曰:“如是,吾侪宜同往稻香村。”探春曰:“否,此事既为吾始议,我须先作一东道主人,今日即在此开社,何如?”众曰:“如此尤佳。”探春曰:“然则请稻香老农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李纨曰:“吾适见一人抬进两盆白海棠,鲜艳夺目,盍就海棠咏起。”众称善。旋命迎春限韵,为“门盆魂痕昏”五字,须七律一首。(此回专重菊社十二律,因不好突然便起,故先有白海棠之咏以引之。又不好寂然便住,更有食蟹、赏桂之作以演漾之,极雪前集霰、雨后霡霂之妙。)于是伸纸濡墨,各自构思。惟余独步苍阶之下,或抚梧桐,或看秋色。久之,宝玉顾余曰:“香仅一寸矣。彼等均已作起,汝犹徜徉于此,胡为耶?”余不理。宝玉即往誊写,余亦任意书一律,均交李纨。既毕,李纨即开卷朗读,以评其优劣。首为探春诗,曰:   咏白海棠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众均称赞。又读宝钗曰: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曰:“毕竟蘅芜君笔力足。”言次,又读宝玉曰: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阅毕,宝玉谓探春佳,李纨则推宝钗。於是又阅余所作者: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刚读两句,宝玉鼓掌赞曰:“佳哉!从何处想得来?”又读曰: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均赞赏曰:“果然别具心肠”。因又读曰: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此时均推余作为最。李纨曰:“若论风流别致,自是潇湘妃子。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曰:“汝言良是,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李纨谓宝玉曰:“怡红公子只合压尾,汝服不服?”宝玉曰:“我自知不佳,焉得不服。但蘅潇二首,还宜斟酌。”李纨曰:“原依我评论,汝可勿问。”宝玉遂默。从此莲社雄才,不仅让须眉男子矣。   越日,湘云来,闻吾侪已起诗社,欢跃异常。李纨谓之曰:“云儿,汝欲入社,须先将和诗作起。若好,便请入社,否则,罚作东道主人。”湘云笑曰:“汝侪起社,竟弃我如遗,当先罚汝。”李纨曰:“姑勿辩,请速以和诗交我。”湘云闻语,即趋案前一挥而就,曰:“已依韵和就两首,佳否,我殊不自知,不过应命而已。”众曰:“吾侪四首,可谓想绝,安能再作两首。”因读曰:   咏白海棠和原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耐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黄昏?   其二   蘅芷阶通薜荔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乾风里泪,晶帘界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   读毕,众均赞美,曰:“得此佳句,吾侪海棠社可以告成矣。”湘云曰:“明日请罚我作东道,让我先邀一社何如?”众曰:“佳。”於是又将昨诗与之评论,湘云亦推宝钗居首。夫宝钗诗本佳,然余亦未遑多让,特湘云与宝钗情感较好,故竭力推崇,於此益徵余势之孤。命也如此,夫复何言!   绿窗静掩,鸟语时间。早起闲步院中,忽见宝钗丫头持一笺至,乃史湘云请食蟹赏桂,并请有外祖母、二舅母等人。余知食蟹赏桂,不过藉以集会,其实乃湘云欲起诗社耳。余本不喜宴会,且恶与彼等周旋,辞不欲往。既闻外祖母等均去,未便再辞,遂与众同往藕香榭,缘筵席设在是处也。藕香榭居水中,推窗四望,见桂花盛开,香气扑鼻,俯瞰河水清澄,游鱼唼喋,景致极为佳妙。亭外绕以回廊,亭后有竹桥,曲折通岸上。时亭中酒肴已陈,外祖母、薛姨母暨余与宝钗、宝玉等一席,二舅母与湘云、迎春姊妹等一席,凤姐与李纨则往来酬应,衣香鬓影,济济一堂。酒数巡,婢奉巨螯进,人各一器,和以姜醋,剥而咽之,味颇甘美。残酒既尽,肴核狼藉,手亦饱沾浊腻,不可更耐,亟摘菊叶浸水涤之,馀腥始去。时外祖母、二舅母等因精神困倦,闲散一回,即同归去。湘云命将残席撤去,另备一席,则专宴同社者。余曰:“今日究拟何题”?湘云曰:“题不一,今当揭示”。因取诗题一纸,用针绾之墙上。余近前观之,为忆菊、种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等题。余曰:“此新奇,但恐作不出。”湘云曰:“并不限韵,任作何首,均听其便。”言际,宝钗即蘸笔将忆菊、画菊勾去,宝玉亦将访菊、种菊勾去,湘云勾对菊、供菊、菊影三题,探春勾簪菊、残菊两题,馀咏菊、问菊、菊梦等,则属余。题既得,各自濡毫构思约半句钟,均已作就,交与迎春。另用雪浪笺一并誊出,某题为某人所作,下即署其别字,仍粘於墙上。众超前读之。   忆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圆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韫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询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诗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歌,宴罢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阅毕,李纨笑曰:“通篇看来,各有警句。依我评论,当以咏菊为最佳。次问菊,再次菊梦,清词丽句,立意清新,潇湘妃子宜居魁首矣。而簪菊、对菊、画菊、忆菊、供菊又次之。”宝玉闻语,鼓掌赞曰:“极是,极是。”余笑曰:“殊不尽然,且觉伤於纤巧。”李纨笑曰:“惟巧乃佳。”余曰:“以我观之,当以枕霞‘抛书人对一枝秋,圃冷斜阳忆旧游,等句为佳。”李纨笑曰:“然则汝之‘口角噙香’一语亦殊不弱。”探春曰:“论沉著,尤宜推蘅芜君,彼‘秋无迹,梦有知’等句,竟将‘忆’字烘染出来,岂非妙绝”?宝钗笑曰:“然则汝之‘短鬓冷沾’,‘葛巾香染’等句,亦可谓形容尽致”。湘云笑曰:“莫若潇湘妃子之‘偕谁隐,为底迟’,竟使菊花无言可对。”语出,众皆失笑。宝玉笑曰:“然则我又落第矣。”李纨曰:“汝亦佳,惟不及彼等新巧耳。”於是重整筵席,另出佳酿饮之。余因胃弱不能再食,宝玉力劝余饮,且谓可以解螃蟹之毒,余不得已,勉尽一觥,则已红晕上颊矣。宝玉大乐,曰:“今日持螯赏桂,岂可无诗。我已吟成一首,有谁敢作者,请随其后”。言已,即濡毫写出。诗曰: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余笑曰:“此等诗,一时一百首亦不难作。”宝玉笑曰:“汝才力已尽,不谓不能再作,犹褒贬人耶”?余嗤之以鼻,立挥一首,曰: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香菊带霜。   宝玉阅毕,笑曰:“毕竟妹妹清新。”余夺而焚之,曰:“此何足道,聊以效颦耳。”宝钗笑曰:“我亦有一首,兹当写呈诸君一粲。”因援笔书之,曰: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阅至此,众皆称绝。宝玉曰:“有此,吾诗亦宜焚去矣。又阅其下,曰: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读已,均谓为食蟹绝唱。李纨曰:“小题原宜寓大意,若徒讽刺世人,殊失之刻毒矣。”余曰:“然”。席终,秋月娟娟,已自东山度出,馀霞成绮,如展红绡,因微吟“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而返。   自吾侪诗社成立后,大观园宴会乃无虚日。今日外祖母又设宴於缀锦阁,吾侪又须赴席。早间外祖母即进园,且至余室小坐。与外祖母同来尚有一人,即刘姥姥是也。(刘姥姥出场。)刘姥姥与贾府略有瓜葛,故常相过从,其居现在乡间,虽年已七旬馀,而强健如四十许人,且喜谈好谑,以故外祖母雅怜之。惟姊妹行见其土俗,多与诨谈以为笑乐。在余室坐移时,群往缀锦阁,沿途落叶满径,桂蕊飘香,景致极为清幽。刘姥姥曰:“如此园林,若得画师绘画一张,使我携归家与彼等一见,即死亦甘心矣。”外祖母笑指惜春曰:“画师即在此,姥姥若要,此后嘱之绘画可矣。”刘姥姥遂与惜春又叼唠一回。既至,酒肴已陈,每人一椅一几,或如海棠、梅花,或如荷叶、葵花,或方或圆,其式不一。外祖母与薛姨母并坐,刘姥姥与二舅母并坐,其次,则为余侪姊妹。时刘姥姥满头簪以红花,东摇西摆,众均视之而笑。酒数巡,外祖母笑曰:“今日之会,殊不可多得。但须行一酒令,方有兴趣。”薛姨母笑曰:“老太太自有好酒令,但我不敢附骥尾。”外祖母笑曰:“此何须谦让。”薛姨母笑曰:“非谦,特恐应对不佳,反成笑话也。”二舅母曰:“即不佳,亦不过饮酒而已,更有何笑话哉?”薛姨母乃允。於是外祖母饮令酒一杯,鸳鸯代为行令,方开口,刘姥姥忽下席摇手曰:“勿捉弄我,我不敢奉命。”众笑曰:“毋违众意。”鸳鸯即命小丫头扶之入席。刘姥姥笑曰:“如此则请饶我一人。”鸳鸯曰:“酒令如军令,再言将罚矣。”刘姥姥始无语。鸯鸯曰:“今既为老太太所倡,自当自老太太起,至刘姥姥止。我今所说者,乃为骨牌,譬我取牌一副,将三张拆开,先说首一张,次说二张,再次说三张,说毕,合成一副名字。(酒令亦新。)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说皆可,但必须与上句合韵。万一有误,即罚一杯。”众曰:“善”。鸳鸯遂取牌,呼曰:“左边一张天。”外祖母曰:“头上有青天。”又曰:“当中五合六。”外祖母曰:“六桥梅花香彻骨”。又曰:“剩了一张六合么。”外祖母曰:“一轮红日出云霄。”又曰:“凑成一个蓬头鬼。”外祖母曰:“这鬼抱住钟馗腿。”众称赞不已。外祖母遂自饮一杯。鸳鸯又取一牌,呼曰:“左边一张大长五。”薛姨母曰:“梅花朵朵风前舞。”又曰:“右边一张大五长。”薛姨母曰:“十月梅花岭上香。”又曰:“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母曰:“织女牛郎会七夕”。又曰:“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母曰:“世人不及神仙乐。”说毕,众均称赏。薛姨母亦饮一杯。鸳鸯又呼曰:“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曰:“双悬日月照乾坤。”又曰:“右边长么两点明。”湘云曰:“闲花落地听无声。”又曰:“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曰:“日边红杏倚云栽。”又曰:“凑成一个樱桃九熟。”湘云曰:“御园却被鸟衔出。”既毕,亦饮一杯。鸳鸯又宣曰:“左边是长三。”宝钗曰:“双双燕子语梁间。”又曰:“右边是三长。”宝钗曰:“水荇牵风翠带长。”又曰:“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曰:“三山半落青天外。”又曰:“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曰:“处处风波处处愁。”说毕,临至余前。鸳鸯又宣曰:“左边一个天。”余曰:“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闻语,忽向余一视。鸳鸯又曰:“中间锦屏颜色俏。”余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又曰:“剩下二六八点齐。”余曰:“双瞻御座引朝仪。”又曰:“凑成篮子好采花。”余曰:“仙杖香挑芍药花。”说毕,亦勉尽一杯。鸳鸯又宣曰:“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曰:“桃花带雨浓。”众哗曰:“该罚!韵既错,而又不恰。”迎春笑饮一口。缘凤姐、鸳鸯咸欲听刘姥姥笑话,故使说错也。及至二舅母前,鸳鸯代说一回。下即为刘姥姥,姥姥曰:“酒令我在乡间亦常闻之,但无此圆妙。我今试说,幸勿见笑。”鸳鸯曰:“汝但说可矣。”因念曰:“左边大四是个人。”刘姥姥闻语,思索半晌,笑曰:“其为庄家人乎?”众均鼓掌大笑。外祖母笑曰:“此亦佳”。鸳鸯又曰:“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曰:“大火烧了毛毛虫。”众笑曰:“是或有之”。鸳鸯又曰:“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曰:“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笑曰:“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曰:“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闻语,因复大笑。於是饮过门杯,各自谈笑,饮毕,藕香榭戏已开演,箫管悠扬,笛笙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乐声穿林度水而来,使人神怡心旷。刘姥姥初未闻此美乐,一旦酒乐并行,乃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宝玉顾余曰:“汝试观刘姥姥状况。”余笑曰:“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得一牛耳”。宴终,外祖母率众往园中闲散。刘姥姥昂首四顾,见花问花,见木问木。及至栊翠庵,女尼妙玉笑出迎之。(妙玉出场。)妙玉年方妙龄,即弃其锦绣前程,皈依古佛,为状亦甚可怜。然彼必亦饱经忧患,故安然而就此冷淡生涯,于此益知世间正有许多苦命人也。(黛玉之娇,妙玉之僻,二人正复相似,故均无良好结果。)余不幸孑然一身,寄食於此,前路茫茫,正不知作何收束,安得如妙玉寻一片乾净土,向蒲团夜月,消受此可怜生涯乎?嗟夫!   刘姥姥去矣,自外祖母以下,各有赠予,穷人得此,其乐何极!余侪既送其归,群至外祖母处省安毕。余方拟回园,忽宝钗招余曰:“颦儿来,吾有一语相询。”余即随之至蘅芜院,宝钗忽自高坐,笑曰:“颦儿趣跪!吾将审汝。”余不解何故,笑曰:“宝丫头将毋疯耶!审问何事?”宝钗冷笑曰:“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阁女儿!满口胡言,犹不实说。”余不解,然心实忐忑,问之。宝钗曰:“汝昨所行酒令,出自何书?”余闻语,始一愕,自知一时失检点,竟将《牡丹亭》、《西厢记》凑成,不觉双颊泛红,因央宝钗勿令人知。宝钗方让坐,命人献茶,且曰:“凡女孩儿家,以不读书为佳,男子读书不明理,尚不如不读,况吾等乎?只宜勤纺绩,习针黹,惟酒食是议耳,何用读书为?既读书矣,应从事圣贤经传,至於绮言艳曲,最能移性,性情一移,即难药救矣。”(诚如尊论,但卿何由知此语之为绮言艳曲耶?则宝钗平时服膺於此可知。惜黛玉不能反诘之也。)余闻言,中心拜服,一若下官对上司,惟有点首称是而已。俄顷,素云入,云珠大嫂相请。余遂偕宝钗至稻香村,见三春及湘云、宝玉均在。珠大嫂笑迎曰:“社将成立,即有脱滑之人,四丫头欲告一年假,汝等以为何如?”余笑曰:“乃老太太命绘园子图,渠即趁风收帆耳。”探春曰:“否,非老太太,乃刘姥姥一言之过。”余曰:“诺。渠为那一门姥姥,直呼曰母蝗虫已耳。”众人大笑。宝钗曰:“世间常语,一经凤丫头口,偏觉好听。(注解极妙,所谓莫为之后,虽善弗扬。)然彼不识字,不过市俗取笑,惟颦儿法《春秋》意,将世俗村言鄙语,撮要删繁,更加润色,一句一珠,‘母蝗虫’三字,竟将昨日情景刻画出来,真乃天成妙譬。”言次,众笑曰:“如此注解,亦不在二人之下矣。”既,珠大嫂曰:“方才我给四丫头一月假,渠嫌其少,汝辈商议可否稍宽?”余曰:“以余论之,一年亦不见多。盖此园林构造,须工一年,画亦当一年。既须研墨,又须蘸笔,又须铺纸,又须著颜色,又须……”言至此,笑不能耐,迟顷乃曰:“又须照式徐徐画去,岂不需一年工程乎?”众大笑。宝钗极口赞曰:“有趣,有趣。”余徐握惜春手笑曰:“我问妹妹是单画园子,抑将吾辈安之画里乎?”惜春曰:“初命专画园景,嗣老太太又欲添增人物,吾既不会精细楼台,又不工人物,尚在踌躇间也。”余曰:“人物尚易,恐草虫更非所长耳。”珠大嫂笑曰:“又非通论。位置楼台,烘染人物,何须草虫乎?”余笑曰:“(黛玉慧黠可爱。此篇词锋四溢,如听流莺百啭,清妙绝伦。)别样草虫尽可省漏,昨日母蝗虫,如不点缀,岂非缺陷?”众大笑。余且笑且言,曰:“汝从速绘画,余题跋已成,即名‘携蝗大嚼图’。”众闻语,笑益急,湘云竟仆於地。余亦支持不住,既起,宝玉以目示余,余知鬓发已纷,即往镜台前抿之。复聚议绘图事,宝钗为开颜料及应用之物,累累然一纸,余笑曰:“仅绘一图耳,并水缸、箱子而亦列入,得勿姐姐一时糊涂,竟将己之嫁妆单写上乎?”探春笑曰:“宝姐姐,汝若不拧其嘴,真为无用。”宝钗笑曰:“何须拧,狗嘴焉有象牙!”言际,忽移身近余,以手握余臂,按之床上。余笑曰:“好姐姐,趣恕余,余年较幼,非礼之言,姐姐宜有以教导之。”(前此之不疼,可知后此之疼,亦未可必。)宝钗知余言乃隐射看杂书事,立释余。余笑曰:“毕究姐姐量宽,若我则未易饶人也。”宝钗笑曰:“巧言利口,无怪众人爱汝,我今亦疼汝矣。”嗟夫!余闻宝钗亲切之言,此为二次矣。余往者恒疑彼待我均为伪意,由今观之,竟为大观园中第一知己,自此以后,不敢再以不肖之心待人矣。   秋深矣,大观园风物亦随秋风而改,枫林落叶,乃如离人堕其胭脂之泪。(最是不堪肠断处,斜阳影里泣秋风。)山畔池边,但见秃枝杈桠,存於斜阳夕照中间,有三五残菊,犹兀然自立,吐其芳艳,然不转瞬,当亦憔悴不堪矣。余每届秋深,旧疾必发,今年因园中宴会较往日略多,酬酢周旋,精疲力竭,以故咳嗽大发,愈不能支,日惟虬居室中,奄奄如冬蛰之虫。外祖母亦常延医切脉,为署滋补之方,实则此等汤药迄无少效。今日宝钗来,见余形容消瘦,亦戚然寡欢,谓太医所用之药既无效验,不如另觅高手,或者天佑吉人,大功立奏,若徒因循延展,恐非长策也。余摇首曰:“已而,我自知我之病,虽尽集天下名医,亦无可愈之日。姑勿论病时,即观余好时情景,亦可知矣。”宝钗曰:“此言良是。古人谓食谷者生,汝素日饮食过少,不能添养精神,故有此现象。今后尤当勉力加餐,俾血气充满,自可无病矣。”余叹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强求。汝不见今年较去年又略沉重耶?”言次,又咳嗽两三次。宝钗曰:“我昨见药方,人参、肉桂似觉太多,虽云益气补神,亦不宜太热。以我思之,先以平肝养气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上,脾胃乃无病。脾胃无病,饮食即可养人。每日早起,宜以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罐熬粥食之,滋阴补气,较药为佳。”(和盘托出,心直口快。)余闻言大为感动,曰:“汝平昔待人诚属热心,然我最是多心之人,只疑汝有心藏奸,自前日汝谓杂书不好,并以良言相劝,始知我平日疑汝,皆为错误,自思慈母见背,姊妹俱无,而今年龄已长,竟无一人如汝,肯以金玉之言来相教诲,无怪云丫头倾心佩服。吾往日见彼赞汝,心中犹不受用,今而后始知之矣。尤有一语告汝,汝适所云燕窝粥一事,以我思之,至为不便。自我入府以来,每年旧疾复发时,请大夫,索参桂,已经天翻地覆,若再花样翻新,外祖母、二舅母、凤姐姐等纵不见恼,而底下老婆丫头,则未免尤怨。(写黛玉悲苦之状,人理入情,令人不忍卒读。)汝试观府中诸人,因见老太太爱宝玉与凤姐,尚且虎视眈眈,言三语四,何况于我。矧我又非正经主人,无依无靠,投奔来此,彼等早已厌恶,如再不知进退,岂非使彼等愈加埋怨耶?”宝钗曰:“如是,我与汝境况殆出一辙。”余曰:“汝安能比我!汝又有母亲,又有哥哥,此间又有买卖地土,家中又仍旧有房有地,在此不过亲戚情分,无论大小事,又不沾其一文,欲走便走,欲去便去。我则一无所有,衣食住三者,均与其家姑娘一样,一般小人,岂有不加嫌怨之理。”宝钗忽笑曰:“将来亦不过增出一副嫁妆耳,此时尚无须计议及此。”余闻语,脸一赪,笑曰:“人将以厚道视汝,故掬诚以心中事相告,奈何又以我取笑耶?”宝钗笑曰:“是虽笑话,然亦真情。汝毋忧,我在此一日,当与汝消遣一日,汝倘有委屈烦难,尽可告我。我虽有哥哥,汝亦知之,不过老母在堂,较汝差胜一筹耳。汝适所云,亦可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家燕窝尚有,明日当取以奉赠。”余笑曰:“燕窝虽小,难得汝多情如是。”宝钗曰:“此何足道,我去矣。”言已自去。   余於宝钗去后,仍偃卧榻上,秋风撼树,瑟瑟作声。(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风过而雨继之,沥沥淅淅,争扑帘笼。少刻,窗衣渐黑,已近黄昏,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万倍。默思宝钗待余,诚可谓推心置腹,不独疑忌之心,化为乌有,抑且加以敬爱。但彼在此,亦不过作客,相处之时,又有几何!万一伯劳飞燕,忽自分飞,此后凄凉岁月,恐又只有独自享受耳。思及此,愈觉愀然寡欢,而窗外秋霖,仍滴沥不已。乃挑灯起坐,随取一书阅之,乃《乐府杂稿》,内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阅毕,心绪纷纭,若有所感,因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窗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秋窗湿。   吟毕,方欲安寝,忽丫鬟云:“宝玉至矣。”语未已,已见宝玉跨步而入,披蓑戴笠,状若渔夫。因笑曰:“余室胡来渔翁乎?”宝玉笑曰:“汝今日何如?服药否?”言已,卸去蓑衣,脱其箬笠,举灯以向余面,端视久之,笑曰:“今日气色略佳。”余於灯光之下,见其足下尚蹬蝴蝶落花鞋,不觉笑曰:“头上畏雨,乃遮以笠,足下岂独不畏雨乎?”宝玉曰:“此衣原有一套,尚有棠木屐一双,已脱诸门外矣。”余细视蓑衣斗笠,细致轻巧,竟不知何草所编。宝玉曰:“此均北静王所赠,汝如爱,当再往索一套,何如?”余笑曰:“谢汝,吾不须此。且一经戴上,竟似戏中所扮渔婆。”(业盟誓矣,又何讳焉。)语出,忽思及适所说渔翁一语,不觉颜色顿赪,伏案大嗽。俄宝玉忽见余《秋窗风雨夕》词,因取而诵之,大为称赏。余立夺付之火,曰:“此何值一读!”宝玉笑曰:“汝虽焚去,然我默思已熟。”余曰:“余惫甚欲眠矣,汝当去,明日再来。”宝玉探怀出金表视之,曰:“已至亥初,兹亦当寝矣。”因携灯而出,忽又回首曰:“汝若需何物,可告我,当为汝取之。”余曰:“然。”   秋光去矣,天气渐寒。日来兀坐斗室,百无聊赖,幸自服宝钗燕窝后,病象渐有起色,余於此时,诚感宝钗不置也。今日宝钗偕香菱来。香菱,薛蟠爱妾也,年可十馀龄,容华绝代,聪慧动人,与余侪过从颇密,兹因薛蟠出游金陵,宝钗乃邀入园中,挑灯伴读,助作女红,今日之来,特作外表周旋也。见余即笑曰:“此后相聚之时多矣,苟得暇,务乞教我学诗。”余笑曰:“汝欲学诗,须拜我为师,我虽不通,或可以相授矣。”香菱笑曰:“如是,即拜汝为师,但勿嫌烦恼。”余曰:“是何难,不过起承转合,当中承转,乃成对偶,平对仄,虚对实,实对虚。若果遇有奇句,并平仄虚实亦可不对。”香菱笑曰:“无怪我尝读旧诗,有时对之极工,有时竟有不对,今闻汝言,始知之矣。”余曰:“词句犹第二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一真,并词句亦不用修饰,所谓不以辞害意也。”香菱曰:“我极爱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句,觉真切有趣。”(今之油腔滑调,全无格律者听之。)余曰:“断不宜读此种诗,汝侪因不知诗,所以一见浅近即爱,若一入此等格局,即不能作诗。汝若真心欲学,我此处有《王摩诘全集》,汝先将其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摩揣,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再将李青莲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腹中既先有此三人作底,后再将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诗集一阅,不越一稔,自不愁不成诗翁矣。”香菱笑曰:“既如是,盍以书授我,带归一读。”余遂将王右丞五言律交与香菱,曰:“内中凡经朱笔圈过者,俱为余所选,有一首即读一首,不能领会处,问汝家姑娘即知之。”香菱遂欣然携诗去。   越数日,香菱含笑携书至,欲向余换杜律。余笑曰:“能记若干首?”香菱曰:“凡红圈余均读之。”余曰:“能否领悟?”香菱笑曰:“颇知一二,但是否,尚无把握也。”余笑曰:“汝试言之。”香菱曰:“以我思之,诗之佳处,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诗中三昧,不料於此得之。)有时似乎无理,然一经揣摩,竟是有理有情。”余笑曰:“此语似也。但从何处见之?”香菱曰:“吾观其塞上一首,内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澄心一思,烟如何直,日自是圆,直字似无理,圆字又太俗。然合上书一想,又似曾见此景,若欲再易两字,竟百索不得。又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青两字似亦无理。然必须此二字,方形容尽致。又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两句,吾真不审其‘馀’字合‘上’字如何想得来。忆我曩岁入京时,一日停舟芦岸,四顾苍茫,但有古树数株,存於晚炊烟中,青碧连云,馀霞成绮,一种萧条之状,使人黯然魂销。不谓昨读此诗,恍若又在荒江芦荻中,诗之动人乃至如是也”。言际,宝玉、探春均至,及聆香菱之言,均笑曰:“既如是,会心处不远矣。”余笑顾香菱曰:“汝谓‘上孤烟’妙,尚不知此句乃自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脱胎出来。”言已,即以渊明原诗与香菱观之,香菱点头叹赏,曰:“然则上字乃自依依二字化出。”宝玉笑曰:“汝已经得其梗概,母庸再讲,再讲反离矣。若就此做去,必成佳调。”探春笑曰:“我明日补一柬,请汝入社何如?”香菱笑曰:“姑娘何苦嘲笑,我不过心中羡慕,才学此以为消遣。”探春笑曰:“谁非消遣,岂我辈认真作诗耶!”香菱因又向余假杜律,且央余拟题学作。余曰:“昨夜月光至佳,即以此为题,往作一首,限十四寒韵。”香菱即持去,无何,持稿示余。展而诵之,曰: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余笑曰:“立意尚佳,但措词不雅,皆因读诗太少,被其束缚。兹请放胆再作一首。”香菱乃默然返,顾不入室,但徘徊於池边树下,或坐或立,状如癫狂。宝钗等则立山上观之,引为笑乐。少刻,香菱复来,曰:“吾顷又改作一首,务祈教正。”余见其惘惘之状,亦殊怜之,因取而读曰: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雪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读毕,宝钗探春等俱至,索诗阅之。宝钗曰:“造句却佳,但非吟月之作,若於月字下再增一色字,则得矣。”香菱自以为此首已臻绝妙,及闻此,兴况骤低,然又不肯弃置。乃背手步出栏干,立於绿竹之下,挖心搜胆,且行且思,既忽以手捧腮,现为浅笑,未几忽又愀然作悲状。(摹写苦吟之状,令我失笑。)探春隔窗笑曰:“菱姑娘亦当闲闲。”香菱怔曰:“闲字乃十五删韵,得勿误耶?”众大笑。宝钗曰:“斯真成诗魔矣!颦儿造孽不浅。”余笑曰:“圣人谓诲人不倦,彼来问,焉能不说?”李纨笑曰:“吾侪盍携其往藕香榭观画去。”余曰:“善”。遂相率而出,见惜春方偃卧榻上,所绘大观园图,立於壁间,十停已得其三,并有美人倩影点缀其间。因指香菱曰:“凡能诗者,均已上画,汝今亦可列入矣。”顾香菱殊无心欢笑,仍呆然回去。逾日,余方起,忽见香菱欣然出稿示余,曰:“此余梦中所得者,然仍不敢自信其佳也。”(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余亟取读之,曰: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   余笑曰:“词意清新,已获成功矣。”时宝钗等亦至,均赞赏不置。余於此,益爱香菱之聪颖,余不学,雅好好学之人,故於香菱学诗,乐授之。抑余不惟爱其好学,且怜其遇而悯其孤。虽然天下至可怜者,乃为孤苦之人;孤苦之人而独聪颖,又能摇笔吟诗,殊属不祥之事。余今教之,诚不啻造一重孽债也。噫!   ●林黛玉笔记卷下   连日气象阴霾,浓云四合,北风猎猎,摧树作声。余知天且雪矣,乃命鹃儿炙炭於盆,与香菱共坐谈诗。少刻宝钗、李纨等亦至,笑曰:“颦丫头诚可谓诲人不倦。”余笑曰:“最好围炉共话诗,今日天气略寒,围炉相对,故不觉其絮聒也。”李纨曰:“香菱诗近日大有进境,吾侪诗社又增一健将矣。”言次,忽见老嬷数人匆匆入,笑曰:“太太处有客至,姑娘、奶奶趣认亲去!”李纨笑曰:“是何语!究为谁亲戚乎?”老嬷笑曰:“我原不识,但闻奶奶两妹俱至,犹有一人,闻为薛大姑娘之妹,又有一位爷,则薛大爷阿弟也。”宝钗曰:“得勿吾家薛蝌携其妹来此乎?”因相率而出。及至二舅母室中,则见钗光鬓影,群聚一室。询之,一为大舅母母家嫂嫂暨其女岫烟;一为李纨寡婶暨其女李纹、李绮;一为薛蟠从弟薛蝌暨其妹宝琴,缘宝琴幼字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媳,此来则为发嫁也。三家原不相识,因中途泊舟一处,彼此叙谈,始知为亲戚,故三家搭帮同行。此外尚有一人,即凤姐之兄王仁也。众见礼毕,欢忭异常,外祖母笑容本未尝一去其颊,至是乐益不支。(凄凉人偏逢热闹事,真不觉顿有此感。)李纨、宝钗与彼等,本久别重逢,各叙离衷,自有许多叙述。余见状,不禁又动身世之感,思彼等俱有亲眷,俱有姊妹,亲亲密密,何等欣欢。己则一身无倚,形影相依,双眼眈眈,徒看人家锦烂。嗟夫!不幸哉!余诚天下第一不幸之人也。思及此,心乃一酸,亟搴衣回潇湘馆,对景凄凉,不觉大哭。宝玉似知余情,亦追踪至,温存宽慰,无微不至,余见其殷殷之情,心良感之。   薛宝琴华年十五,丰容盛鬋,国色也。李纹、李绮,年与宝琴适相上下,丰姿绰约,亦才容俱绝。惟邢岫烟幽闲贞静,不若彼等高华耳。外祖母於此数人中,爱宝琴尤甚,且使二舅母认为义女,日与外祖母起居一处,一切待遇,无殊己之孙女。李纹、李绮则住稻香村。邢岫烟与迎春一处。於时史湘云叔父适迁委外省,须挈眷出京,外祖母不忍俊湘云远离,又迎之来府,与宝钗同住蘅芜院。从此大观园中愈增热闹,帘前斗草,栏外调鹦,或相携於晚风骀荡之中,或高歌於凉月初升之候,熙熙然固一极乐世界也。重帘不卷,宝鼎香浓,独坐兰闺,煞无聊赖。适宝玉至,相与往蘅芜院,至则湘云、宝琴等俱在。宝琴身披鸭顶绿毛斗篷,金翠辉煌,令人目眩。湘云笑曰:“此衣初不易得,老太太竟举以赠汝,足知爱汝至矣。”言次,琥珀忽入,笑顾宝钗曰:“老太太适云,姑娘於琴姑娘,请勿过於拘管,彼欲如何便如何,苟有所需,告老太太可也。”宝钗笑应之,旋推宝琴曰:“吾诚不知汝几生修到,竟投入老太太之心坎,趣去,免在此委曲。吾殊不自信,吾何事不如汝。”湘云笑曰:“宝姐姐,汝虽戏言,却有人真有此心。”(宝钗虽是戏言,然其视宝玉之恋黛玉,却真有是心,特借宝琴发之耳。)琥珀大笑曰:“吾知之,即彼是也。言已,以手指宝玉,宝钗、湘云笑曰:“否。(宝玉偷视黛玉,具见深情,第错认黛玉,故终至负心也。)彼非此种人也。”琥珀又指余曰:“然则,即为彼也。”湘云无语,宝钗笑曰:“否否,我之妹妹,彼之怜爱较我尤甚,何至相恼乎?勿信云儿混说。”宝玉闻语,频向余偷视,若恐余闻此又生愤慨之心。实则此戏言耳,何至猜忌。且余与宝钗芥蒂之心已释,宝琴叉聪明伶俐,自幼读书,其视余也,较他人尤其亲切,即老太太十分疼爱,又何预於我。然则宝玉误矣。(黛玉乃直心人,安得不为人所算。)   俄宝钗等往薛姨妈房中去。余亦归室。宝玉随之至,笑顾余曰:“余虽曾读《西厢记》,然有一语我实不解,兹为妹言之可乎?”余闻言,知必有故,因笑曰:“汝试言之。”宝玉笑曰:“曾忆《闹简》内有云:‘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此句本现成典故,但‘是几时’三字殊饶深趣。我今欲问汝,究是几时接了案乎?试为我解之。”余闻言,知彼乃指宝钗,不期失笑,曰:“此三字一问,实臻妙境,今日汝举以问我,则尤妙也。”宝玉笑曰:“汝先只疑我,今汝亦无言可答矣。”余笑曰:“谁知彼竟是好人,我素日以为彼好藏奸,窃尝恶之。(彼此问答,均各不言而喻,可算心心相印。)由今以观,过乃在我,而不在彼。”因自错说酒令,宝钗如何劝我,以至馈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一一述告宝玉。(黛玉错认宝王,且错认宝钗,一往情痴,殊堪痛惜。)宝玉始知原故,因笑曰:“我终日疑惑,正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今闻汝言,始知自‘小儿家口没遮拦’上接了案也。”於时宝玉又言及宝琴,余自顾孑然一身,不免又动悲感,心中酸楚,乃迸为热泪,似欲偷沁眼角而出。宝玉劝曰:“汝又自寻烦恼,汝试自观,今年更比去年瘦矣。”余叹曰:“人生到此,瘦又奚碍!”言已又哭。宝玉曰:“我思汝亦当自为保养,何苦每日必寻事哭泣,一若不哭泣即不能了此一日事者,果何故哉?”余拭泪曰:“汝尚不知,我近来但只觉心酸,眼泪却比去年减少,盖至泪枯时节矣。《西厢》云:“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恰似之。”宝玉闻言,俯首一喟。(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伤哉!颦卿其泪少,其病益深矣!)   於时忽见李纨丫鬟至,谓天已雨雪,奶奶请商议明日作诗。宝玉大喜,亟催余同去。余见地已着雪,即取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易之,又加套大红羽绉白狐皮鹤氅,系以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宫绦,头上冠以雪帽。妆毕命宝玉为余端视,宝玉笑曰:“美哉!美哉!”因与踏雪至稻香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宝、黛斯时景况,仿佛似之。)时姊妹行均至,均衣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惟李纨独穿一件多罗呢对襟褂,宝钗则衣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鹤氅,最后史湘云至,乃穿外祖母所与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里子大褂,冠以挖云鸦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以大貂鼠风领。余见而笑曰:“孙行者来矣。”湘云笑脱其褂曰:“汝侪见我内衣,当更觉可笑。”众观其内穿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襟短袄,内里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中束以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足下蹬鹿皮小靴,益显其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余笑曰:“吾从未见女儿家好作小子装束。”众笑曰:“彼作小子装束,原较女儿更为俏丽也。”湘云曰:“趣商议作诗,何苦预他人事。”又曰:“谁为东道主乎?”李纨曰:“主意本我所出,因昨诗社正日已过,再等正日又太远,适天已下雪,不如请众凑一社,既可为远客接风,又可以完我侪社课。汝侪以为何如?”宝玉曰:“如此甚好,但今日太晚,若到明日,雪霁又无趣。”众曰:“现愈落愈大,明日未必晴,即晴,有此一夜,亦足赏矣。”李纨曰:“我此处虽好,又不如芦香亭,我已命人去笼地炕。老太太未必高兴来,但送一信至凤姐处可矣。”众应诺。(带金挂玉最碍黛玉之心,李婶娘偏又语此,吾知黛玉心中必顿生无限感想。)   次日晨起,推窗视之,雪已尺余深矣。乃命紫鹃舀水,盥漱毕,迳往外祖母处早膳。湘云因见席间新鲜鹿肉,乃与宝玉向凤姐索取一块,送往园中,以备自己烹食。余见而笑之。俄餐毕,同来园中,与珠大嫂等酌议,出题限韵。独宝玉、湘云不至,余笑曰:“彼二人实难相聚一处,若在一处,必生出多少枝叶。此时定同去算计一块鹿肉矣。”言次,李婶娘至,笑问珠大嫂曰:“何以一位带玉哥儿与一位带金麒麟姐儿,如此干净清秀,偏能啖食生肉?噫!生肉可得而食耶?”众均失笑。余曰:“此乃云丫头闹来,果不出我所算。”珠大嫂等亟出,找住宝玉、湘云笑曰:“尔等果欲食生肉者,可随我到老太太处,即为一只生鹿撑病,与我无涉。”宝玉笑曰:“岂有此事!烧好食耳。”言次,老婆子等已将铁炉、铁叉、铁丝蒙等物携来。珠大嫂等随即入室,无何,平儿至,谓凤姐有事缠身,未得附会。湘云笑曰:“然则汝可留此食肉矣。平儿因为褪下手镯,同坐烹食。顷之,珠大嫂与探春已将题韵拟定,来催宝玉、湘云。湘云时正狂饮大嚼,笑曰:“若非食此,断不能作诗。”时宝琴亦至,身披凫靥裘,悄立笑视,湘云起让同尝,宝琴笑辞。宝钗曰:“汝试尝之,其味极美。汝林姐姐祗因身体孱弱,食难消化,不然,彼亦嗜此。”宝琴遂为染指,亟称鲜美。一时湘云、宝琴、宝玉、平儿等,围炉赌饮,欢悦逾常。忽凤姐房中小丫鬟来召平儿,平儿竟以湘云之命,回复不去。有顷,凤姐亦身披斗篷,踏雪而至,笑曰:“汝侪食此佳味,竟吝而不告我耶?”言毕,亦同坐下。於是绿蚁新醅,红泥小火,钗光鬓影,群绕争鲜。(褪下手镯,为下文失镯张本。)余笑曰:“何处来此一群乞儿,今日芦雪亭遭劫,竟是云丫头罪首矣。(湘云豪爽清高,令人向往不置。)我当为此亭放声一哭!”湘云冷笑应曰:“井蛙语海,少见多怪。是真名士自风流。如汝辈妆点山林大架子,假号清高,真令人见之当作三日恶。吾侪此时虽腥膻大嚼,转瞬还是锦心绣口。”宝钗笑曰:“回来如无好句,非将鹿肉重为掏出不可。”众均一笑。(假名士装腔做势,观此能无汗颜。)   霎时间,杯盘狼藉,群起盥手。忽平儿手镯遗失一支,遍寻不获,众均异之。凤姐笑曰:“此物去向,我已知之。汝侪趣作诗去,不三日当出现矣。但我有一言,老太太谓又离年近,正月间当作几首灯谜,大家取乐,不审芳意如何?”众曰:“善”。於是同来内间,仰视壁上,已将诗题韵脚格式贴出,乃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但后面尚未列定次序,众均推让。宝钗曰:“到底分出次序才是。”便令众拈阄为序,起首恰是珠大嫂,然后按序开出。凤姐笑曰:“既如此,我亦胡诌一句在上如何?”众笑曰:“更妙。”宝钗因於稻香老农之上,添一凤字。凤姐思索半日,笑曰:“汝侪勿哂,我有一句极粗语。”宝钗笑曰:“试言之。”凤姐笑曰:“我想天欲雨雪,必起北风,昨夜北风猎猎,一夜未止。我有一句,即是:“一夜北风紧’,不知可否?”众闻言,相视笑曰:“此句虽粗,却是善作诗者起法,且留下多少地步与后人,就以此句为首可矣。”言次,凤姐与李婶娘、平儿均辞出。珠大嫂将凤姐一句写完,援笔续曰:“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续曰:“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曰:“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李绮曰:“年稔府粮饶。葭动灰飞管,”李纹曰:“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曰:“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湘云曰:“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曰:“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余应曰:“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吟曰:“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曰:“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吟毕,亟命宝琴续,湘云忽接曰:“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掉,”宝琴曰:“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湘云扬眉挺身曰:“加絮念征徭。坳垤翻夷险,”宝钗连声叫妙,因联曰:“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余应声续曰:“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吟次,恐为湘云所续,因推宝玉,宝玉含笑吟曰:“孤松订久要。鸿泥从印迹,”宝琴随即续曰:“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枪声吟曰:“盘蛇一迳遥。花缘经冷结,”余与众等均赞美,探春因吟曰:“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时湘云举茗正饮,乃被岫烟续曰:“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亟吟曰:“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余联曰:“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含笑吟曰:“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亦笑吟曰:“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应曰:“海市失鲛绡。”余不容其道出,即曰:“寂寞封台榭,”湘云笑应曰:“清贫怀箪瓢。”宝琴亦不容情,即曰:“烹茶水渐沸,”湘云连笑吟曰:“煮酒叶难烧。”宝玉亦笑曰:“没帚山僧扫,”宝琴亦笑曰:“埋琴稚子挑。”湘云狂笑不禁,随吟一句,不辨为何。余等笑曰:“究为何语乎?”湘云曰:“石楼闲睡鹤,”余高声嚷曰:“锦罽暧亲猫。”宝琴曰:“月窟翻银浪,”湘云即对曰:“城霞隐赤标。”余曰:“沁梅香可嚼,”宝钗笑谓妙极,因吟曰:“淋竹醉堪调。”宝琴曰:“或湿鸳鸯带,”湘云连续曰:“时凝翡翠翘。”余曰:“无风仍脉脉,”宝琴对曰:“不雨亦潇潇。”余推湘云速联,湘云伏倒宝钗怀中,痴笑不语。余曰:“法亦有才尽力穷时矣。”宝钗亦捉其腕,推曰:“今亦只如闷口葫芦耶!汝欲炫才,盍将二萧韵用完。”湘云起身,笑曰:“此并非作诗,竟是抢命耳。”众均一粲。探春即将各人联句,一一缮好,因谓尚未结住,李绮姊妹因即续曰:“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余等评论一回,惟湘云最多,因笑曰:“此是一块鹿肉功劳矣。”珠大嫂曰:“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作刘蕡矣。”因命宝玉往栊翠庵妙玉处,折红梅一枝以罚,宝玉欣诺。余与湘云同斟暖酒一樽,与其压寒,宝玉饮毕,冒雪而去。珠大嫂欲命人与其同往,余曰:“不必,有则反令其不安矣。”珠大嫂随命丫鬟将美女耸肩瓶取出贮水,预备插梅,笑曰:“良会不常,好花难得,汝等当吟红梅矣。”湘云即请先咏,宝钗不可,因谓:“今日惟汝最多,宝玉既自言不善联句,不如将此罚彼。”余曰:“善。但我尚有一议,今日联句不够,莫若拣少数诸人,各咏一首。”宝钗笑曰:“适间邢、李三位屈才,况属来宾,琴儿与颦儿、云儿皆占多数。於今吾侪一概搁笔,让彼三人各咏一首。”珠大嫂曰:“绮儿不大善此,还让琴妹妹可矣。”宝钗曰:“诺”。因言即用红梅花为韵,每人七律一首,邢大妹妹得红字,李大妹妹得梅字,琴儿得花字。珠大嫂曰:“独使宝玉漏网,终非余愿。”湘云笑曰:“我有一极善办法,何不命彼作‘访妙玉乞红梅’诗一首,不更有趣耶!”余曰:“善”。(宝玉乞红梅,珠大嫂欲遣人同去,是直心人,黛玉不欲令人同去,是慧心人,各样心肠,各自好看。)言次,宝玉手擎红梅一枝,翩跹而入,丫鬟连代接过,探春又斟暖酒一樽,递与饮毕。适袭人送来狐腋皮褂一件,宝玉服竟,湘云即将前议告知宝玉,宝玉极为同意,但求勿再拘韵。众曰:“可”。余等因同赏梅,只见老干槎杈,约有二尺馀高,傍有一枝,足长二尺。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绛萼著霜,琼英缀雪,真不知几生修得到也。有顷,岫烟、李纹、宝琴诗均脱稿,递与余等共视。其诗曰: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台脱旧胎。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纹(妙玉尘心未净,且甚爱宝玉,前者品茶栊翠庵时,妙玉曾云,宝玉独自来此,则不给茶吃,何以红梅花,宝玉一人去偏能折来,且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是知前云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次分送红梅,亦是假掩饰。黛玉记此,而乃道谢宝玉,已观其微矣。)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薛宝琴   余等阅毕,各为赞美,并以宝琴一首为尤妙。宝钗笑曰:“汝侪镇日戏余不足,又思笑彼耶!”因催宝玉速作,宝玉笑曰:“造成数语,忽聆佳作,阳春白雪,令人醉倒,真如小巫见大巫,神气都尽矣,奈何?”湘云笑执铜火箸戏击手炉,催曰:“若鼓绝不成,当更罚!”宝玉勉成七律一首,余代写出,曰: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写毕,笑曰:“起句平平,接联亦只小巧,以此求试,无怪孙山外长宜汝题名处也。”语次,忽小丫鬟入报曰:“老太太至矣。”余等同出相迎,则见外祖母身披斗篷,头带灰鼠暖兜,乘小竹轿,上撑青油绸伞,鸯鸯等五六人环绕而来。余等迎入,珠大嫂亟为捧过手炉,探春另换一副杯箸,斟上暖酒。外祖母亦略进食,因问余等作何勾当,群以作诗对。外祖母曰:“不如作几首灯谜有趣。”众颔之。有顷,外祖母谓此间潮湿过甚,不宜久坐,招余往惜春处观画。余等遵命随往,过藕香榭,出一夹道,至西过街门,楼外嵌有“穿云”二字,楼内嵌有“度月”二字,字迹道劲,形类蝌蚪。门尽登堂,堂南向,外祖母下舆,惜春亟出迎,进后廊卧房之暖香坞。猩红帘卷,温气宜人,煦煦然大非芦雪亭萧瑟气象。入室分坐。外祖母与惜春絮聒半晌,忽见凤姐身披紫羯绒褂,含笑而入,又与外祖母唠叼一回。知晚膳已备,因随外祖母同出,穿夹道,之东门,粉墙高耸,雪光如银,炫人眉睫。忽见宝琴披凫靥裘,遥立山脊,旁一丫鬟斜抱红梅一枝,风致翩翩,望之疑为神仙中人。外祖母遥指,笑曰:“汝看此等人物,此等衣裳,又有此等冶艳梅花,两相映合,其为藐姑仙子耶!”余等对曰:“殆如老太太房中仇十洲所画《艳雪图》。”外祖母摇首笑曰:“那能及此。”言次,又见宝琴身后转出一人,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与此绝白之雪光相争耀,愈增彩焕。外祖母亟问为谁,余等应曰:“宝玉。”俄宝玉、宝琴同至,并谓适间往栊翠庵,妙玉竟将红梅各馈一枝,已命人送去。余等略一道谢,遂同往外祖母处就餐。   越日天霁,余梳洗毕,又来外祖母室中。时姊妹行均在座,外祖母因嘱惜春年底勿论如何,必将大观园图画好,并将昨日琴儿与丫头亦须照式写出。惜春闻言,似觉费手,凝神呆立,若有所思。余等相视,笑曰:“兹又增一难题矣。”珠大嫂曰:“何苦预他人事。昨日老太太命作灯谜,何不预为之,我已编成《四书》两首,绮儿、纹儿亦已各成一首,但不知佳否?”余等因请念出,珠大嫂念曰:“‘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连应曰:“在止於至善。”宝钗笑曰:“急性儿,汝亦试思,‘世家传’三字是何实意,又来抢命耶!”余笑曰:“想是‘虽善无徵’。”众曰:“然”。珠大嫂又曰:“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应曰:“一定是‘蒲芦也’。”众笑曰:“然。”珠大嫂又代李纹曰:“‘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曰:“想是山涛。”众均点首。珠大嫂又曰:“绮儿是一萤字,打一字。”余等思索一遍,莫得其解。半晌,宝琴笑曰:“此字立意深妙,不知是花字否?”珠大嫂曰:“然。”众问曰:“萤与花何干?”余笑曰:“妙极,妙极,萤非草所化耶?”众均会意。宝钗笑曰:“此等虽好,只恐深刻太过,难适老太太意,不如改作几首浅近俗物,雅俗共赏为妙。”众曰:“善”。湘云搔首沉思曰:“我已编成一支‘点绛唇’,却是俗物,汝等试猜。”众听其词曰:(作灯谜小事耳,宝钗必求合乎贾母之意,可见其平日处心积虑,思结贾母之欢心,而争宝玉於无形也。)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觅。(猴儿如是,吾侪人类,何莫不然。世之挣扎过甚者,盍一视此。)   众均不解,有猜和尚者,有猜道士者,有猜偶人戏者。宝玉笑曰:“均不妥,以我思之,必为耍猴儿。”湘云曰:“然”。余等笑曰:“前半颇似,末句不知作如何解?”湘云笑曰:“世间耍猴,谁非剁下修尾耶?”众为哄堂。宝钗亦编成一首,随念曰:   缕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宝钗灯谜似是树上松球。)   念毕,宝玉亦念其一首曰:“天上人间两杳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苍。”(宝玉灯谜似是风筝琴,俗名鹞鞭。)余适亦编成一首曰:“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探春亦成一首,方待念出,忽宝琴曰:“我有十首怀古诗,均系少日经过古迹,诗虽粗鄙,却暗隐俗物十件。诸姊妹请赏一猜。”(黛玉灯谜似是走马灯。)余等即请写出,宝琴一挥而就,递与余等传视,曰:   赤壁怀古(赤壁怀古,似是五月间各地所烧纸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