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变相 - 第 2 页/共 3 页
第四回 蠢秀才浴所论文章 呆知县尸场看性理
却说唐金鉴谈魏书箱那样的好处,冷镜微在屏风后面听见了,一心想跟魏书箱上学,急忙走了出来。为什么唐金鉴一见了冷镜微,就这般的鞠躬致敬,当下冷竹江连声止住,说世伯不必这样的客气,唐金鉴道:“老夫并不是敬重令郎,因为令郎立志不凡,一定要做《理学宗传》上的人物,老夫怎敢怠慢!”
拉着冷镜微的手,叫他坐下道:“贤世侄,你晓得兴化有个魏伯尼先生么?”冷镜微道:“正是听见太世伯讲起,那魏先生现在哪里设帐?”唐金鉴道:“那个自然在兴化本籍。贤世侄你果然有心上进,除是拜了这人为师才好。”冷镜微点头称是,等到唐金鉴出了门,便和他父亲商议。他父亲因为所生一子,不愿放他远出,又怕拗了他的性子,那心病又要发作起来。再四踌躇,只得备了千把两的汇票,打发一个家丁名叫阿三的陪伴出门。搭上航船,一路上湖光山色,好生快乐。
到了苏州,因为苏州有几处名胜,便想趁此一游。那日游玩了虎丘回来,觉得身子有些不爽,便到青阳地,找到一个洗浴的地方,名叫雪园。进了雪园的门,听得里面有些读文章的声音,暗暗奇怪。到了炕上,泡了一碗雨前茶,吃了两口,瞧见斜面的炕上,两个人在那边发议论。一个年纪轻的,约莫二三十岁左有,赤着一双脚,一面擦着脚污,向鼻子上闻着,一面端着茶碗喝茶,嘴里不住的说伍子骨的好、楚平王怎样的该死。一个年纪大的约莫五十多岁的光景,撑着初花眼镜,脱下裤子在那里捉虱,捉了许多投在嘴里乱嚼,一面嚼,一面不住的说那伍子脊的不好,楚平王究竟是他的主子,他不该鞭他的尸。两下越辩越紧,忽听哗喇的一片声响,一只茶碗从窗洞里飞了出来,凑巧飞在冷镜微的头上,把额角上的皮打去了洋钱大的一块,鲜血淋漓的滴了满炕。冷镜微忍痛不住,登时晕倒。
阿三见得势头不好,放声大哭。这里堂催早喊了两个印度巡捕,大踏步走了进来,把两个议论伍子骨的捉祝临捉的时候,一个嘴里还说像你这般顽固党,恨不把你来革命流血,一个嘴里说的是像你这般乱臣贼子,恨不把你拖到明伦堂上,一刀两段。
满堂的人,见他两个刺刺不休的,为着古人的闲事,闹到自己一身的晦气,真正是书呆子,祖代流传的一种性质,忍不住的哄堂大笑。只有店里的同事,见得冷镜微受了重伤,吓得手忙脚乱,从药铺里买了些刀疮药,替冷镜微用布扎好。雇了一辆马车,送到船上。渐渐的苏醒过来,浑身发热,喊起阿三,倒了一杯温水,吃了些金鸡纳。接连睡了六七日,身子渐渐的复原。走到玄妙观里,遇见一个测字的先生,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杭州城里的一位大名士,姓王名柳号伯通。这王伯通的状貌魁梧,足有六尺高的躯干。自幼读书,便十行俱下。臂力过人,常常的对镜叹息,想起自己要算王阳明以后第一个人材,可惜国家不晓得用他,抱着一肚皮的经济,没处发泄。后来有个朋友,荐到温州的凤池书院做山长,倒也很有些名望,轰动了几百里内的秀才们,负发相从。凑巧浙江抚台严大中丞,怜才爱土,开了一个保举单子,保他一个候选知县,他却竭力的辞去。人家都说他清高拔俗,喊他王处士。不料靠着书院的东首,有个半开门的窑子,里面有个咸水妹,生得异常妖艳,和温州的一位孝廉相识。那孝廉原是诗赋名家,王处士未到温州以前,处的馆地极好,每年馆縠,不下两三千金的光景,都交给在咸水妹的身上。自从王处士做了凤池的主讲,那些少年们被一派的讲道之言,说得天花乱坠,一个个都辞了那孝廉,投到这王处士的门下。那孝廉弄得两袖清风,专靠科场里做个抢手,赚些银钱度日,又被王处士写了一封密信,严中丞把他功名革了。这已革的孝廉弄得无计可施,便和那咸水妹设成圈套,浓汝艳服,乘黑夜里带着迷药,偷进了王处士的卧室。王处士动弹不得,直到天色黎明,众学生齐到处土的牀前请安,但见牀前放着一双花鞋,甚为惊讶,一阵脂粉香的气味,直从帐子里透了出来。这里咸水妹才缓缓起身,对着众人说老师疲倦,明日再行开讲罢,众学生一闹而散。咸水妹掠齐了鬓发,用解药向王处士的鼻管上一扑,说一声告辞。王处士缓缓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到次日,在讲堂传鼓,哪知人影全无。仔细打探,才知道被人陷害,有口难分,只得佯狂避去,做这江湖上的勾当。这番见了冷镜微,不免问起家乡的情景,自然添了一番伤感。冷镜微不知就里,当他是个有名无实的假道学,说话中间,又不免露出一种冷落的气象来。王处士也微微的看出,付之一叹。冷镜微正要举步它走,被王处士一把拉住,说俺王伯通孤负了一世的盛名,没头没脑的被人家陷害,走遍天涯,竟没一个知道俺心事的豪杰,替俺昭雪一番,连家乡里的三尺童子,都轻我贱我,拿俺王伯通当做天下第一下流的种子。俺想这胡胡涂涂的世界,哪一处还有甚青天白日,便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趣味。只是生平有一件未了的心事,着着一部《性理真诠》,没有得人传授,但求镜兄带还家乡,挂在涌金门的城楼上面,等那往往来来的无名豪杰,替俺同声一哭,俺便死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吐得一口愤气了。说着从一只破箱里,拿了出来,揣在冷镜微手里。冷镜微听他出言慷慨,也只得受了。
走开数十步,只听后面大声叫道:“苍天啊苍天,你既然做了造物之主,我和你在九天之上,定要辩个明白呢。”说着拦胸一剑,把自己的心肝,捧在手里,两眼睁得火球一般,向天直指,身子便倚在那大柱之上,绝不倾倒。吓得满观里的上下人等,像那潮水的汹涌,向外逃走。冷镜微主仆两人,也被大队里挤了出去。刚要上船,被玄妙观的道士,迎面扑住,大声喊着捉贼。冷镜微正待申辩,早被几名捕快簇拥前去。不上一刻,元和县知县的轿子已到,设着公案,查点尸身,仍是直昂昂的站着。除却胸口的鲜血和他手里的心肝,看不出已经戮死的样子。冷镜微一见是王处士死了,不由得泪如雨注,跪了下去,把手里捧的《性理真诠》,放在地上,硬着头颅,向那《性理真诠》上面丁丁东东碰了几十个头。那知县坐在公案,眼睛努着尸身直望,快头上去打了一个千,禀明凶犯已经拿获。那知县才低头一看,问冷镜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处的人氏?”
冷镜微道:“学生姓冷名镜微,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氏。”那知县听他是个学生,沉吟了片刻,眼睛又朝那尸身望了去。望了半点钟,忽然把手向公案一拍,大笑道:“好了好了,我的文章成功了。”说着便吩咐打轿,一径抬到衙门。进了上房,指手画脚的向他太太讲道:“今天做得两股得意的文章,可惜不在乡会试场里。倘然遇着乡会试,有这两股惊心动魄的语句,还怕不飞腾而去么?”太太道:“看你这个模样,分明还是个酸秀才,哪里像个地方官。你今天又中着哪样风魔了?”那知县哪管太太的噜涝,早已磨起一盘好墨,满嘴里不住的吟哦,提起笔来,先写了题目,是十四个大字。太太向前一瞧,却是“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两句极晦气的《孟子》。
心上已有些不自在,等到两股文章写完,接过来细细的一读,说你真正是胡闹,乡会试场里的题目,都是富丽堂皇的,不管文章的好歹,就瞧这种题目,便要记大过一次,降三级调用呢。
那知县笑嘻嘻的说道:“这个何妨,我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太太听得这话希奇,问起根由,才晓得是人命重案,连忙逼着出去。看看天色向晚,又在轿里拟着一首试帖诗,题目是一舞剑器动四方。走到半路,吩咐踅回了衙门,瞒着太太,进了签押房,提起殊笔,随手拿着一本案卷,端端正正的把一首五言八韵,誊写完了,依旧上轿,进了玄妙观。只见冷镜微正那粉墙上用指头染着地下的鲜血,写了三四十行的大字。快班见知县来了,忙喝冷镜微跪下。知县摇着手,喝住快班道:“你们这些粗人,知道什么天东地西,平白地扰乱人的文思做甚的?”
斜眼望去,却是一篇咏王处士的四言韵文。触动了知县的嗜好,低吟缓诵,果然是声声哀感,字字凄怆。那时天已黑了,公案上虽然有几盏琉璃灯,究竟光头不足,吩咐道士备出一只保险灯来,亲自端在手里,照着冷镜微写去。写完了,便拉冷镜微在自己席上,吃了几杯远年花雕,用了晚饭,净了脸,谈了一好回的文派。亏着快头来禀,重坐公案,问冷镜微道:“你这学生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冷镜微听得间得诧异,便照前的禀复。那知县指着地上的书问道:“这是哪个的文籍?”
冷镜微好好的呈上,说是同乡王处士的著作。那知县打开看时,眉头便是一皱,对着灯光细细的阅去,觉得有些议论,很好彩入文章。记得某科某省的解元,他的文章就是这个意境,某科某人的会元,他的后两股也抄这上面的大半,不觉肃然起敬。
卷起马蹄袖,吩咐当差的准备着一席祭菜,供在这尸身面前,自己便趁一夜的工夫,把二十多卷的一部《性理真诠》,从头至尾领教了一遍。再看那左右时,一切伺候的差役,都倚着墙壁,昏沉睡去。地下跪的冷镜微主仆两个,也倒在公案前睡了。
那知县伯冷镜微着了凉,把自己身上着的公服,脱将下来,轻轻的替他盖好。再到公案,觉得精神疲倦,打了三四个呵欠,便伏在公案,膝膝睡着。不上一点多钟,本观的道士,起来拈香。闻得一阵火腥气味,赶忙四处查看。查到公案这边,只见公案已经烧去大半,满屋里烟雾腾腾,一片一片的纸灰,随风飞舞,像黑蝴蝶一般。不禁失声一叫,才把众人惊醒。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老书生换名应乡试 大管带戴镜打洋枪
却说元和知县伏在公案上睡着,被一个道士惊醒,抬头一看,才知道公案已经被烧,赶忙站起身来,早经两个当差的,扶到另一间房屋去了。这里众人把余火救熄,收拾停当,再请知县收案犯审讯。那知县问了两三句,依旧和昨天一样,先问尊姓大名,才请教籍贯的,引得满堂的人,同声大笑。那知县登时沉下脸色,把那些差役人等,骂得个狗血喷头,掷下签子,每人打了五十大板。然后渐渐的息怒,向冷镜微上下打量一番,跳下案来,仔细的一看,诧异道:“你这面貌很像本县的一位表兄。俺表兄叫做冷竹江,你知道不知道呢?”冷镜微道:“小侄年幼,从没见过表叔,那竹江便是小侄的父亲。但不知表叔是哪房的亲戚?”那知县听得是冷竹江的儿子,也不顾那死人的案件,作如何了结,忙叫另备一辆官轿,把冷镜微一直抬到衙门里面,进了上房,和太太相见。冷镜微看那太太时,认得是席家的表姑母,名叫畹兰,自幼工时善书,嫁在探花第濮府上的。这知县名叫濮心壶,和竹江是姨表弟兄,十七岁便点的三甲翰林,离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自然和冷镜微彼此不识。当下席碗兰问起冷镜微因何远出,在哪里和濮心壶业已相见。冷镜微便从头至尾,详细的告与席碗兰。席碗兰着急道:“既然还有重案在身,虽说王处士是自尽人命,也要好好的安排,才是道理。”说着便着人去请刑名师爷。那刑名师爷,原系席畹兰的堂弟,名叫席肖吟,在戏园里结识了一位像姑,已是五六日没到衙门,请了半天,才到了上房。席畹兰不免埋怨了几句,再把这事说出。席肖吟大惊失色,打算了一番,说这事只要胡胡涂涂,叫地保收尸便了。濮心壶点一点头,吩咐差人如法炮制。凑巧王处士又没有苦主,过了几天,倒也平安无事。濮心壶镇日里,只和冷镜微赋诗饮酒,异常得意。
那日正在荷花亭上,倚着栏杆,填一首《唐多令》的曲子。
还差两句,嘴里咬着指头,推敲那字面的稳不稳,气味的高不高,音韵的响不响,忽然当差的送来一张名片。溜心壶无心观看,拿在手里,一面想着词,一面便把那名片信手摩挲,撕得个七零八碎。词填好了,高高的读了好几遍,给冷镜微瞧,又把冷镜微的那首词,接在手里,摇着头,摩着手,大声赞道:“英雄出少年,我辈是不中用的了。”赞声未了,袖子一拂,把桌上的一块秋叶式的紫端砚,落在石上,打成个三五六片,跺着脚骂那当差的不小心。当差的不敢多言,忙把打碎的砚台,收拾过了。濮心壶斗然记起送名片的事,问是哪人的名片,当差的道:“上面像煞是个令,那字的笔画太多,小的却不认识呢。”濮心壶便在桌子上,寻那撕碎的字纸,拼了半晌,上面似乎有个两点水的边旁。下面似乎有个三点水的边旁,冷镜微在旁瞧见,不觉失惊道:“这个莫非就是家严,到此何干?”
膜心壶道:“令尊大人和我进学时同案,是个双名,叫做臯兰的,这个既是单名,又是水字旁,怎会是令尊呢?”冷镜微道:“家严的原名确是上臯下兰,后来表叔点了翰林,同乡里许多朋友,孝廉的孝廉了,鼎甲的鼎甲了,独有家严下了五六次的场,这回摩的方望溪也不中。那回摩的管-山也不中,家严倒也没有什么,单有家严的一位老夫子,徐炳焜先生反替家严发急,说他自己当初功名也是这般的蹭蹬,因为八字上的五行缺了火,改了这炳焜两个字,当年就中了经魁。家严的八字,据着阴阳家算起,五行上是缺的一个水。他便硬劝家严,改了一个大海回澜的澜字。”暇心壶道:“原来如此,令尊这字改着几年了?”冷镜微道:“改着三年了,一次遇着正科,弄了一个堂备,一次遇着恩科,本来已经中定了,被填榜的那天抽出去,弄成一个堂抽。”濮心壶听到这里,想着文字无灵的上面,不禁放声大哭,呜咽说道:“令尊和我是同窗至好,他的文章,确是个名家手笔,并且他幼年的时刻就老成得非常,连那前辈的一班理学先生,都说道不如他的,什么《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的《阴骘文》,时常放在案头。又把红黑豆记了三四年的功过格都是我亲眼瞧见的,怎么还这样的文章憎命呢?”哭罢便问那当差的道:“冷老爷现在哪里?快快的请他进来。”当差的道:“去的多时了,他公馆听说打在船上,靠在胥门脚下呢。”冷镜微听他父亲的船,泊在胥门,立刻便要去看他父亲,濮心壶自然也陪着同去。到了船头,只见冷竹江两眼肿得核桃似的,不及寒暄,便拉住镜微的手,牙齿颤得嚼豆一般的,说道:“你是人呢,是魂灵呢?”冷镜微摸不着头脑,跪下来答道:“爹爹为何这般说?儿子的身体是丝毫无恙的,怎样说是魂灵?”竹江道:“我的儿,你还活在世上,没有正法么?”
因向舱后大声喊道:“阿三,你说少爷为了人命重案,被知县大老爷抬进衙门,已经就地正法,这话是从何说起呢?”喊了半晌,不见答应。忽见家丁回复,说阿三一见少爷上了船,吓得魂飞魄散,登时晕了过去,还未苏醒。再问镜微时,原来镜微的年纪小,各事都不知道照应,一进衙门,终日的咬文嚼字,十分有趣,把自己的船和跟来的阿三兜在脑后,全然不觉了。
那边阿三因见镜微去了,不见回来,找了两天,在杀人场上,看见挂着几个人头,内中有个少年的面目,很有几分像他的镜微少爷,所以赶回杭州,报了信给他的老爷。幸亏太太回了母家,没有同着出来。大家惊定了,船夫和家丁一个个都上前道喜。濮心壶生平是不知道寒暄的,见了冷竹江的面,不问什么别样的长短,便放下脸来,责备道:“竹兄,你在家乡,难道家乡的名土,都不知道么?王伯通处士,是几百年来第一等人物,你在咫尺之地,怎不和他结交?他着的一部《性理真诠》,便是朱子复生,算来也没他的精细,你为何却全不拜读?”冷竹江受他这一番的责备,便道:“什么王伯通?莫非是做凤池书院的山长么?他那《性理真诠》,我虽然没有瞧见,但是据人谈起,不过是把《宋儒学案》《明儒学案》,东抄西袭的集成了一大本。心兄是从哪处瞧见的呢?”濮心壶听他一番的批驳,两眼一呆,生平只读着四书五经,看了几十篇八铭塾钞的文章,就中的举人进士,哪里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宋儒学案》、《明儒学案》。只当是冷竹江欺他,起身说道:“我前次在玄妙观里看了一夜,才看完的,肚皮里也不知添得了几千万股的文章,可惜没有工夫写出来,给竹兄瞧瞧。竹兄不信,但到玄妙观一看,便知明白了。”
冷竹江本想到玄妙观配一只古铜花瓶,便坐着轿子同濮心壶及儿子镜微齐到玄妙观,问那《性理真诠》的消息。晓得已被火烧,化作一阵阵的黑蝴蝶飞去了,濮心壶不胜太息。冷竹江看那粉壁上的红字,诧异道:“这是哪个做的讳文?王处士书院宿娼的事,难道是被人陷害的么?”冷镜微便把自己托名碧虚道人的缘故,告知他父亲。大家叹息了一回。转到古董摊上买了一只花瓶,只见古董摊的左角,挂了一个白竹布的招纸,上面写的是天下第一穷。三人近前一望,却是另一个折字摊,但是摊子上却堆着许多书籍,都是被火烧毁的。冷竹江信手翻得几部,一部是《泰西通史辑要》,一部是《西伯利亚沿革考》,一部是《意大利立国始末记》,总共十七八本的光景。竹江拿在手里,问店主人的价钱,那店主人身上着的是短衣,年纪五十左右,长得一把五缕长须,丰神不俗,气吁吁的指那摊上的书,长叹一声道:“可惜这些书,都付之咸阳一炷了。客人要这三部书么?每本五分洋钱,十八本只消九角洋钱。”竹江付了书价,问这书是哪里贩的。店主人把两眼向竹江盯了一下,捋着长须道:“客人你问这书的来历么?可惜这些书,都是坏在一班先生兵手里的呀。”竹江听得奇怪,便问什么叫做先生兵?店主人道:“在下原系金坛城里的旧家,家内有个书楼,叫做百万卷书楼。那年金坛一带,有些某匪和一班的安清道友,在沿城各镇,打劫了无数人家。知县官吓慌了,早已带印脱逃。
督标营里,拨来五多的洋枪队,进城把守。这些枭匪看是督标,不敢怠慢,整整的平静了两个月。忽然那日有个匪首,绰号李天王的,骑着一匹乌雏快马,向四城门外兜着一个圈子,袖子里拿出一个胡哨,哗喇喇的吹了三五声,聚齐了二三百号人马,又从袖里掏出一枝令旗来,左右的招扬一番,道:『弟兄们大着胆儿进城去,城上都是先生兵,一个个都是秀才模样,怕他什么?』那些人马,听了这个号令,便不管什么红夷大炮,和那营里的新式快枪,蜂拥前进。守城兵士,见得这个势头,才慢慢的擂起鼓来,早被轰进城的果匪杀得个尸山血海,把营里的管带,生擒活捉去了。提到县堂,李天王喝令跪下,问他的履历,他说原是黄冈县的秀才,跟着一位陆军门,到四川打什么土匪。土匪打平了,保举了一个记名的游击。现在陆军门高升了提督,才把俺派了这个缺的。李天王听他是秀才做的带兵官,拍案大怒,骂道:『士农工商各安本业,你既然是秀才,为何这样的不守本份,带起兵来,拿着人家的性命,供着自己的玩耍呢?难道你这臃肿不灵的骨头,还晓得兵械,识得兵势,有什么大的本领么?”那管带经着这一问,头早低了下去,不敢则声。李天王越发的怒气勃勃,逼着他供。那管带道:『在下虽然不晓兵械,不识兵势,倘然放枪打把,却倒还有一技之长。』李天王听他会打把子,吩咐两个唆哆,就把知县堂上的两块德政牌,搬到县直街的前面立好,拔着一枝洋枪,交给了那管带。那管带从靴筒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来,戴在脸上。果然绝好的准头,连放三枪,都中在核心。李天王拍掌笑道:『你这厮有这样本领,毫不长进,不到我们忠义堂上做伙计,却要投到那红顶子绿顶子的跟前,讨一个先生兵的差使,管带这些没手没脚的先生兵。论起俺忠义堂的法律,就派凌迟处死。
但是你是秀才,剐了秀才的肉,是异样的酸臊,下不得俺弟兄们的咽,充不得俺弟兄们的饥。倘如赦了你,你又要去苍蝇充狗,带三五百号的先生兵,在世上骚扰。于今却有个两全之计,留你一只眼睛,好去看文章,留你一只右手,好去写几个不尬不尴的字,批几篇不痛不痒的批语,到三家村上,日骗三餐,夜骗一宿,你道是愿不愿?』说着早被噗哮兵如法处治了。便向大家小户,到处搜括,可巧搜括到俺们家里,没有银钱,单有这一楼子的书。李天王忿气不过,便道:『留下这个种子,将来世界上还要添出无数的先生兵来,不如早些结果罢了。』可怜俺这摊上的几本残书,都是虎口余生,吃尽了先生兵的大苦了,怎不叫人发指呢?”三人正在听得出神,只见衙门里的差头跑得浑身是汗,伏在地下,磕着几个响头,说道:“老爷不好了。”濮壶吓得一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勒书价硬用芦柴戥 混烟痛苦骗膏火钱
却说濮心壶听那差头的话,赶到衙门,知道王处士的案件,被一个浙江候补的县丞,姓缪名宗传,声言和王处士是亲戚,禀到臬台,定要开棺相验,追寻凶手。臬台那边,并没得知县的详文,把这人命大案,胆敢隐匿起来,实属昏愦胡涂,不成事体,照律例上认真办起,便要官参吏斩,所以那差头吓慌下来。还亏席畹兰有些主见,和他兄弟削吟商量着一个办法,把缪宗传找到衙门里来,合他商议。磋磨了几天,送他一万二千两银子,由他自行了结。问起他和王处士是什么亲戚,原来王处士是个五月五日生的,缪宗传凑巧和他是同庚,又是个同月同日,两家母亲,为着端阳毒日,诸神下降,被这血光污秽着菩萨,怕的儿子长不大,同到城隍庙里,许了一个愿。缪家太太把儿子过继在城隍娘娘的名下。王家太太把儿子过继在杨四将军的名下,据那庙祝讲起,城隍娘娘的娘家,也姓杨,是杨四将军的妹妹,叫做杨玉莲。两家便商量起来,认了个姑表兄弟,时常的走动。王处士得意的时候,缪宗传件件的依附他,对着朋友谈起,都说是俺家伯通长,俺家伯通短。等到王处士落了魄,在玄妙观里摆着拆字摊,他便另换了一种口风,绝口不道这伯通两个字,连玄妙观也绝迹不到了。这番弄出人命来,落得借一个题目,敲诈些银子,捐官过班去,才重行认起这门亲来的。冷竹江因为濮心壶赔累,过意不去,打了一张二万两的钞票,着冷镜微亲自送去。濮心壶哪里肯收,随到冷竹江的船上,说是钱财细故,也值得这般客气。冷竹江也只得依了。
过了几天,冷竹江要回浙江,因为镜微的年岁小,阿三又没有干办,另外拨了一个家丁名叫高升的,跟着镜微向兴化进发。一路上平安无事。到了兴化,问明了魏伯尼住址。走到西门外转角的地方,沿城一带,都是芦席篷,不见什么房屋,只有一间酒店,在石桥的左湾。冷镜微到那酒店问时,知道魏伯尼的住宅,早经转卖了,现在穷得乞丐一般,在城脚下第二十号芦席篷居祝冷镜微暗暗叹息,沿着城根数到第二十号的芦席篷低头一望,那个门只有三尺多高的光景,挂着一张破蔑席,上半截的席子连一茎竹蔑都没有了。系着三五茎的钱串子,钱串子打了二三十个挑花结。冷镜微便着高升递了门生帖子,上面写的是受业冷镜微五个小字。高升接在手里,想要进去投帖,无奈生得身干太大,那个门却好齐着他的肚脐眼,弯着腰掀开了破席,把个头伸到里面一望。不提防里面冲出一条狗来,嘴里衔着一个破钵子,向外乱吠。高升心上一惊,头势一直,把个芦席篷的架子登时坍倒。左右邻舍听见这坍倒的声响,一个个都鸠形鹄面的撵了出来。见了这个光景,便围住了冷镜微主仆两人,说你们这两位有钱的财主,到这里撒什么野景,偏偏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魏老八的篷子弄倒了。那魏老八的事情,也还容易打发,你不知道他父亲是个贡生老爷,势力是很大的么?听说他家的这位贡生老爷,到江南讨饭,讨到一个什么地方,被一位红顶子的大人请了去,于今已是做了官呢。看你们两位,怎么样的了结?正话间,只见斜刺里来了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长得两寸多长,茎茎直竖,身上披的是玲珑八卦衣,脚上踏的是一双草鞋,脸上黑油油的,像个非洲人的模样。肩上挑着两只蒲包,拦着腰系了一条草绳,插着一枝竹根做的朝烟袋,喘吁吁的骂那众人道:“好好好,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俺八少爷不在家,你们就这样的不当心,把我的家当都冲掉了。
停会儿俺到县堂上要人,伯你们这些左邻右舍,向哪里逃走。”
说着早喘做一堆,没精打采的向地上坐了。大家见他发了急,齐声说道:“八少爷,你老人家须要高抬贵手,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得我们的。现在有两个财主在此,怕不替你老人家起一座高房大厦,像那城隍庙一样的阔大么?”魏老八气得直僵着,也不回言,眼里的眼泪,鼻子里的鼻涕,一古脑儿都流了个满面。冷镜微只当是发痧了,赶紧向怀里取出一瓶红灵丹来,吩咐高升送给魏老八的嘴边,魏老八闻着药气味,越发的汗如雨注。冷镜微心下着慌,倘然再弄出命案来,如何是了。正在心上盘旋,忽然来了一个有胡须的,手里提着一把紫沙茶壶,穿着一双没后跟的镶鞋,走到魏老八身边,两旁的人,都喊他地保老爷。这地保老爷,把两双三角眼睛,望了冷镜微一下,蹲下地去,向魏老八说道:“八哥你的财星照了命了,你那烟痛还没过么?”说着便向自己耳洞里面掏出两个蚕豆大的烟泡,安在魏老八嘴里,魏老八嚼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茶。登时间汗也收了,手脚也活动了,站起身来,捞着那玲珑八卦衣,向脸上一抹,把眼泪鼻涕抹去了,喊那地保道:“大哥,你说俺财星照命在哪里?今天早上起来吞了一个烟泡,便把俺家父做的书,挑了一担,到城里王太史的府上,讲了半天的生意。哪知道这位王太史,真正的是岂有此理,他把这些书搬到桌子上,细细的查那书的种数,查完了种数,又点卷数,点完了卷数;又慢慢地把那页数一五一十的数了几点钟,走到里边,拿出一枝称芦柴的戥来。大哥,你是知道的,那王太史是著名刻薄的人家,专打的是小算盘。他那枝称芦柴的戥,足足是个潮秤二十两,我这一担书,是有数的呀。我进了城,便在肉铺子里,借了一把准十六两的鸡心称,称的八十二斤零四两。一到王太史手里,只称得五十八斤,那称稍还是往下垂的,打平了只有五十六斤。王太史还满脸的仁义道德,说我们这些人家,是最公道的,从祖代流传下来,便没用过大称小斗。况且和你父亲,少年时曾经拜过把子。你父亲的书,虽然做了这许多,却没有一本合用的。倘若把这些精神,做些文章给人家做夹带,那就值得钱了。偏偏你家令尊的脾气古怪,着这些没用的经学书、史学书、性理书、地理书,夹七杂八的都是些滞货,卖到书坊里,至多不过百文钱一斤。看着把弟兄的分上,加添二十文一斤,你看好不好?”话到这里,地保插嘴道:“八哥,这就是你不好了,好歹这书是没用的呀,一百二十文一斤,就照他的芦柴称,称到五十八斤,也还值得七吊大钱。
除却还清烟账,剩下两吊多钱,就好过得十天的痛了。八哥,不是我怪你,这件极好的买卖不做,当真的还要做官不成?”
魏老八被他说得钝口无言,正想附耳商量请教这财星照命的道理,忽听哭声大作,仔细一瞧,就是这冲倒篷子的一个外路财星。地保努着嘴冷笑,说道:“八哥,你这间篷子连地基,算起大约不过二百千,放过这位客人去罢,免得他假痴假呆的啼哭。”魏老八究竟是书香子弟,带着三分慈悲的性质,倒也不则一声。高升看得不耐烦,向冷镜微讲道:“少爷,休要这般啼哭,好歹给他几吊大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当真讹诈,那柳鸿宾柳大人现任的扬州知府,不是少爷的世伯么?只消三指宽的一个纸条,伯不把这些狗腿,打的打,枷的枷么?”冷镜微听得高升的话,想起小人们都是一般见识,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为的魏伯尼先生,那样的辛辛苦苦读了一背子的书,呕了一背子的心血,着出偌大的一堆书籍来,经他儿子用蒲包包着,经那全无心肝的王太史,用称芦柴的称儿称着,怎不教人伤心落泪!怎不教人怒发冲冠!当下越想越气,袖子一拂,把眼泪揩了,大骂高升:“休得开口,什么杨大人、柳大人,要你胡说么?”高升经了这个申斥,壁立一旁,答应了几声是。地保瞧见这冷镜微,是有势力的认得扬州知府。兴化地方,本来很偏僻,提起兴化县大老爷来,已经是人人丧胆,个个寒心,经得起府大老爷,有些门路么?地保晓得不是个财星,一溜烟的跑了。众人见得地保老爷尚且怕他,也大家飞走似的,向那芦席篷钻进去,不敢出头。
魏老八看见众人都走,也就慢慢地提起脚步。冷镜微一把拉住,说世兄不必走开,这个书还没有交代呢。魏老八听他喊自己世兄,暗暗诧异,俺父亲人家都说是介贡生,十几年没有馆地了,怎样有十几岁的学生呢。冷镜微吩咐高升挑著书,拉魏老八到酒店坐下,打了两角酒,端上四个小盆:一盆是黄花菜,一盆是淹灼豆腐干,一盆是连壳的小红虾,一盆是细鱼,盆子虽小倒有十来条堆在中间,都是带着尘灰气色的。冷镜微看了半晌,实在没有下着的地方,魏老八却一面喝酒,一面把四只盆子吃得个空空如也。说起他父亲伯尼先生,原来到了江阴,在什么英蓉学舍里,考做肄业生去了。冷镜微道:“难道尊翁六七十岁的年纪,还这般的好学么?”魏老八道:“哪里是好学,俺父亲白发苍苍的,眼花镣乱了,便是殿板大字的书用着两副老光眼镜,也瞧不见它,还去学什么?不过为的家道贫寒,年纪大了,又吃了几口乌烟,只得骗几两银子的膏火,勉强混过日子罢了。”冷镜微十分叹息,问道:“尊翁的眼睛花了,誊起卷子来便怎样?”魏老八道:“听说都是八百大钱,雇一个誊录手誊的。自己起的草稿,写的都是拳头大的字,如何捺到格子里去呢?”冷镜微看看日色沉西,便着高升挑书进城,拉着魏老八同到自己寓里,拿出八百银子的钞票向钱庄兑了,替魏老八租了一座房子,余剩的给他戒烟,做些买卖度日子。临别的那天,魏老八把他父亲的书,一齐送到船头,冷镜微只得受了。打开那书一看,真个是言言金玉,字字经纶,觉得自己的胸襟,登时阔大,彷佛到昆仑山上看那世界上的山河人物一般。镇日间在那船上,只是手不停编,口不缀读,两岸上的人家,听得舱里读书的声音,没一个不扑掌大笑,笑他是天下第一的书痴。就是高升口虽不言,也伯他少爷着了疯魔,把前次在家的心病,重行发作起来,暗地里耽着心事。不料出了瓜州口,忽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打得个七零八落。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李少爷执帖见倌人 牛魔王敲门骂山长
却说冷镜微正在舱里读书,忽地眼花一暗,震得脚底下怎样的棉软异常,登时浪头蜂拥,直向身上扑来。吃了几口冷水,晓得大势不好,抱着一枝打断的船桅,朦朦胧胧的浮沉了好半天,被荷花塘的救生船救起。只是魏伯尼的书籍和自己的家丁高升,全然不见,十分悲悼。偏偏腰里只有一二十个小银角,没处请人打捞。从救生局里走了出来,已是夕阳西下,一阵阵的乌云,又向金山那边涌起。这时走投无路,孤掌难鸣,倚着一株杨树上,想起魏先生作的书来,倒觉自己过意不去。倘然被他儿子卖了,不管那王太史会读不会读,究竟留在世间,存着一线的生路。平白遇着俺这名教中的罪人,把魏先生一生的心血和世界上读书的种子,都付之东洋大海,俺这罪不是比那秦始皇的咸阳一住,还要加重了无量倍数么?想到这里,又提起玄妙观一重公案来,把那王处土的《性理真诠》,也是一场糟踏,算来自己在斯文一脉的上面,是没有缘份的了。活在世间,也同那豺狼虎豹自残同类的一般,有何趣味?不如跟那伍子胥、三闾大夫,在那水晶宫里见一遭儿,或者那书倒可痛读一番。想罢便朝那江边飞奔而去,被江边的一个老者搁祝那老者不是他人,却是他家里的一个老同事,到汉口宜昌一带,采办货物的。问起冷镜微的情节,便替冷镜微置备些行装,拨着三千银子,给他使用。他便搬到靠江的佛照楼住下,写了许多张的赏格:捞到魏伯尼先生书籍的,赏银二千六百两;捞到高升的,赏银二百两。一个风声出去,哄动了许多酸子,有的捧着家里的藏书,有的到书坊里买些文人的集子,有的拿着几本窗稿,有的邀集朋友,做些八股诗赋等类的东西,大家前来冒充,闹得这佛照楼异常的拥挤。内中有一位最好笑的,是捧的《阴阳大全》《卜筮正宗》《相法一掌金》等类等书。冷镜微把来人一望,觉得面目彷佛有些熟识,那人一见是冷镜微,也大为惊讶,挟著书便向外边飞走去了。仔细一想,这不是世伯彭道三么,为何到此?问道店伙,说是镇江城里新开了一个学堂,叫做兰汀学堂,彭道三就是这学堂的总教。冷镜微叹息一声,料得书籍是断然没有,高升也无处追寻,只得料理行装,搭着招商轮船,到江阴去了。到了江阴,喊着轿夫,抬到城里的一个竹香居栈房住下。这竹香居栈房专门接的是芙蓉学舍里的学生,里面明窗净几,图书字画,件件都全,并且还有几个粉头,虽不是国色天香,那眼角眉梢,却都含着一种娬媚可怜的姿态。冷镜微初次出门,是不识此中风味的,只听得隔壁房间里的说声、笑声、倚声、靠声、偎声、抱声、打声、闹声,凑着些弹声、唱声、打麻雀的骨牌声,热烘烘的闹到三更向后,方才歇局。冷镜微疲倦极了,檬下眼去。才睡了一觉,揉开眼来一瞧,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粉头,在自己房间前面,靠着玻璃窗,对着镜子在那里梳洗,倒把自己吃了一惊。那粉头从镜子里瞧见冷镜微已醒,便道:“少爷慢些升帐呀,这时刻才六点钟呢。”冷镜微道:“俺今天有事,要到芙蓉学舍里,瞧一瞧朋友,只得早起了。”那粉头道:“少爷也不必这般着急。我们这地方,不过蜗居些,难得少爷光顾,至少也要三天两天,再搬场不迟。少爷要瞧甚么朋友?那芙蓉学舍的一班少爷们,都在我们这里玩耍的,并且这几天芙蓉学舍里,正闹得不成样子呀!少爷也要避避风头才好呢。”冷镜微听得学舍闹事,便慢慢地着起衣裳来,问问情由。那粉头梳洗完了,拿着小镜照了几下,回头说道:“少爷起来么?天色还早。”忙喊妈妈打上面汤,泡上一碗绿茶,亲手递到冷镜微面前。原来冷镜微生得异常清秀,把那粉头的眼光也不知勾去了几干万转了,笑着讲道:“少爷要问这闹事的情由么?话是很长的。只是江阴县缪大老爷,也有些不好,难怪少爷们要起他的讹头。学舍里的老规矩,我们江阴地方,倘是到了个新姊妹,不管他是上海的、姑苏的、扬州的、天津的,都要先到学舍里,送一个名片。少爷们接着名片,自然也要回拜的,没甚么希奇。前月里是个六月半,天气很热的,来了一个上海的悟人,名叫冯素芳的,泊在码头上,名片是照例送过了。那些少爷们,说来也不该,一个是华蝶庵华少爷,一个是李伯兰李少爷,两个人的年纪,比起少爷来,是差不多的,只是不像少爷这般的端重,有些孩子气。李少爷穿的一件湖色杭绸的长衫,银灰色熟罗的套裤,脚着薄底快靴,头上戴的是没顶的纬帽,挟着护书的夹子,装做家丁的模样,跟着华少爷,一路的步行。那华少爷竟是纱袍纱套,头上的水晶球子,胸部前的朝珠,腰带下的忠孝袋,装束的齐齐整整。转过了夫子庙的西首,下了石桥,李少爷忙把护书里的名片,先到船头,投在一个娘姨手里,说俺家二少爷,要见你家的姑娘。娘姨接着片子,进了舱,告诉了冯素芬。冯素芬袅袅婷婷的把一个华少爷手挽手的接进舱去。这里娘姨因为船头上的日头大,也叫李少爷到舱里坐坐。李少爷进了舱,哪里敢坐,壁立直的站在一边。华少爷闹了两个钟头,冯素芬请他宽衣,他只是不肯。忽然舱门外刮起了一阵恶风,舱里挂的字画,吹得都哗喇哗喇的响。冯素芬忙叫娘姨关窗,哪知道这两位少爷,下身都没有着得裤子,衣裳掀了开来,早把两枝直昂昂的举人门前的旗杆,竖了起来。那时学舍里的几十位少爷们和那两岸的行人,齐在码头上看闲,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掌大笑。冯素芬毕竟是个老行货,脸色不变,喊声送客,这位华大少爷拉着李少爷的手,一路的说笑,两边的人,自然也拥着观看。合该有事,缪大老爷可巧拈香回来,瞧见这种情形,便告知学舍里的山长,那山长不免申斥了几句。冤家的路窄,缪大老爷前天打圣庙门前经过,没有下轿,被两三个少爷瞧见了,拖下轿来,把轿子上的玻璃,也敲得个粉碎。缪大老爷发了急,便把那些少爷带进衙门。哪知道请客容易退客难,通学舍里的少爷,都哄进了衙门,不管签押房上房一场的大闹。早被山长得了风声,那山长的生平,极讲求的是礼节,便打着轿子,到学台大人那边去辞馆。学台大人听了大怒,立刻就要摘去缪大老爷顶戴,从严参处。缪大老爷挽出许多绅士来,向少爷们解围,现在还没平安呢。”冷镜微听得这种情形,只得暂住两天,究竟那《理学宗传》,很有些力量,没有上那粉头的钩子。
到第三日用了茶点,便到芙蓉学舍的门房,投进帖子,到里面坐下等候。半晌魏伯尼还没出来,好生性急,站起来到讲堂后面逛逛,并不见甚么学生,问那当差的,知道九、十点钟,正是他们上茶馆、打梳妆茶围的时刻。远远听见一片喊骂之声,夹着些咳嗽吐痰的声音,听不清楚,但听得甚么白狗、黑狗、瞎眼狗几句的说话。抬头一望,看见一块匾额,写着图书翰墨之楼六个大金字。楼下一带,都是旧式的明瓦窗门,这声音就打那窗门里透出来的。正要踅出门房,只听窗门哗喇的一开,一个老先生咳咳哼哼的拄着拐杖,骂了出来。当差的赶忙把帖子送到他身边,他把眼睛上的眼眵揩了,戴上眼镜,望了好一回,看不明白,还是当差的指着说道:“这是受业冷镜微五个小字呀。”老先生抬着头,想了好一回,想不出这个门生来,慢慢走进了自己的斋舍。当差的随请冷镜微进去。冷镜微一进斋舍,闻得一种烟气味,心上便有些作恶,因为拜见老师,只得忍着鼻息,硬着颈脖,向地上磕了三个头。老先生扶起道:“贤契是哪年入学的?”冷镜微耐不住烟气,就碰碰磅磅打了十几个喷嚏,生伯老先生见怪,把路上感冒的话,掩饰过去,再将来意细细声明。侧着眼看那斋舍时,却并无一本书籍。案桌上只有一块黄泥砚台,已经缺了三个角,一枝秃笔,也像扫帚一般。牀榻上没有帐子,一条光滑滑的破席,摊着一个洋铁烟盘,烟盘上一只磁灯,一枝毛竹枪,也是个磁斗,满席上黏得黑芝麻似的,都是些烟灰灯煤之类。冷镜微看在眼里,不禁流泪。问起魏伯尼吃烟的原由,却是少年时候,要拿笔墨骗铜钱,后来精神不济,就把这烟吃上的。看看日已晌午,魏伯尼想留冷镜微午饭,囊中羞涩,只得把自己吃的面巴巴,从一只破网篮里,捧些出来,叫当差的冲了一壶清水,对面咬嚼。冷镜微嚼了一口,都是豆饼和面鼓做的,如何下咽。魏伯尼却拼着一副老牙齿,咬了大半片,把其余的仍旧安放网篮。魏伯尼点了烟灯,戴起两副老光镜,把那烟慢慢烧起,火光不准,嗤喇喇的,只见灯头上冒烟,抽了五六口,精神斗长,把这山长如何的情节,和盘托出。
原来这芙蓉学舍和学院里的声气很通。这芙蓉学舍的山长,姓白名志玄,表字墨庵,山东济南府的人氏。论起学问来,要算山东全省里的出色人才。并且相貌端严,板着一副道学先生的面孔,遇着学生谒见,略略问了两句,便沉下脸去,两眼望着自已的鼻子,调起鼻息来了。闷得那学生开口也不是,坐也不是,行也不是,直拼到无可奈何,才举起茶杯,送到帘子前,便停了脚步。有个学生被他拼得发急了,两脚踢开了帘子,重行跨进,问老师拈阄的阄字怎样的。这阄字明明说他是个不出门的乌龟,白山长却不知道,端端正正的,照着说文体,写了一个阄字。那学生便引着广韵来和他辩驳,说道:“凡从斗者,今与门户字同,这话是不是?”白山长还断断的争辩,那学生早微微一笑,辞了出去。大家拿来当做笑柄。为的面孔铁板,历任的学台,都很看重了他,是他得意的门生,优拔上面,都很有些道理。所以有些识风头的少年们,便投他所好,托他的家丁传进去。自从魏伯尼到了这里,从没拜过他,因为魏伯尼的学问,实在强他十倍。每逢魏伯尼的课卷上来,都皱着眉头,说是牛魔王来了,至少也要放个前两名。这次可巧请托的人多了,便将魏伯尼放了个第三。魏伯尼气急了,走到书楼后面,本想直奔上房,抢白他一顿,亏着当差的得了风声,白山长把门抵住,隔着门儿,听他敲着门,甚么白狗、黑狗、瞎眼狗一场的痛骂,不敢则声。魏伯尼叙述一气。便喘嗽一气,冷镜微正在侧耳静听,忽然一个门丁,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一见冷镜微,便伏地大恸。未知来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八回 巡斋舍魂消诸葛灯 哭书坟泪尽天妃庙
却说冷镜微见那伏地痛哭的,便是他家丁高升,心上扑通的一跳。见他身上的长衫也没了,着了一件破短衫,隐隐的露出许多血痕来,便吩咐高升不必痛哭,有甚么紧要的事,到栈房再讲便了。冷镜微因为淹没了魏伯尼的书,生怕家丁冲口说出,惹得老年人心上不安。才出了学舍的门,便问那家丁怎样的遇救出了险,是哪样情形。
原来高升下水之后,见了一只空炭篓,只当是他的少爷,拼命拉住,被那浪头一五一十的冲去。直冲到荷花池地方,落在滩上,被捐局上的签子手瞧见了,向他身上搜了好一回,把十几块零头的洋钱搜去了。再要剥去衣裳时,高升已渐渐的活动,两手抱住那签子手,喊了几声少爷,紧紧的不放。签子手吓得汗如雨下,高升把眼一开,见得不是少爷,便由他去了。
爬起来到饭铺里,吃了两碗粥,掏那洋钱时,已是不知去向,饭铺里的伙计,把他长衫剥了去,找出四十个小钱。搭了一只渔船,到了瓜州,寻找少爷,不见踪影。连日间便在沿街求乞,过了江,见那佛照楼的赏格,才知道少爷的踪迹,跳上轮船。
这轮船不是招商的,是一只野鸡轮船,不到数十里,便查舱验票。凑巧那房舱里,失了几件东西,见得高升的模样,便有儿分疑惑,揽住了一把头发,吊到毛厕间里,打得浑身是血。将到江阴对岸,便扑通的把他向江心一抛,可巧得着一块浮板,才飘到江阴码头的。冷镜微自然又添着一番伤感,到栈房里,医治了几天,替魏伯尼备了些行李衣裳,送些金银食物之类。
从此魏伯尼不像往常的狼狈了,烟盘、烟枪、烟斗都色色的精工了。这日冷镜微正在斋舍里听讲,一个邻号的学生,笑嘻嘻的捧着一部书,打魏伯尼门前经过。魏伯尼把他喊住,问他拿的甚么,那学生只是笑而不答。魏伯尼道:“你这小猴头,休得鬼鬼祟祟的,大约不过这番的题目,在这书上罢了。”那学生也笑着回道:“是便是的,不过白先生吩咐我们,不准给牛魔王瞧。”魏伯尼笑着骂道:“偏是你们这些小猴头作怪,专吃那白狗的酸屁。”一面笑,一面便把这书是哪处的板子,哪年哪月哪人刻的,这次的题目,在哪一卷,哪一页,从第几行到第几行,总共有四百八十三个字,内中错着几个字全数的谈给那学生听了。那学生大惊失色,岔开了话头道:“魏老师,你知道俺们这里,新添着一位帮教么?这位帮教,姓梅名塔庵,是白先生的门生,听说他的本领很大呢。”魏伯尼道:“管他的本领大小,贩来的几句狗屁,会臭到甚么地步呢?”过了几天,果然梅塔庵来了。这梅塔庵却不比白山长的古板,见了学生,眉头上、眼睛上、满脸上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里面,没一处不带着一团的和气。充了一个假近视,戴一副铜边眼镜,见着人便低着头,把镜子的边框一松,落到鼻头尖上,两只笑瞇瞇的眼珠子,从镜子上伸出来瞧人。批起课卷来,还有一种出色的地方,他的圈儿,彷佛是汉阳铁厂里贩来的几千百吨铁,到太平府李老君炉子里,定打的一种又肥又圆二分径的铁锁链子。偏偏那些学生,被他链子越套得紧越加的畅快,所以大家替这梅帮教,上了一个外号,叫做梅铁匠。冷镜微一向是住在栈房里的,到了明年,取了一本内课,搬进斋舍。两更向后,忽见窗子外,一盏电光灼灼的灯,在斋舍外面走动,后面一个黑油油的影子。吓得一身冷汗,在斋舍里害了一场大玻病势才退,隔壁斋舍里又闹出一件案情来了。
原来隔壁斋舍,住的是一位山阳优廪生,和一位铜山县的王太史多年至好。这位王太史,品貌极佳,长得同女孩儿一般,和这优廪生同学的时候,情意缠绵,连人家的伉俪,都没他的恩爱。这番王太史打从京里出来,自然不免要叙一番的旧。哪知道梅帮教提着一盏诸葛灯,从南面一路走来。看看各斋舍的灯火,已经灭熄,正待要转脚步,回到自己的卧房,忽见一间斋舍里灯光一亮。梅帮教赶忙闪在一旁,只听里面低声讲道:“好了,梅铁匠去了。”梅帮教索性把灯光遮没,侧着耳朵,细细的听去,总是一派儿女的腻谈。提轻脚步,走到窗子外,细着眼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穿了一身艳服,后面却拖着一条油花松辫,坐在这位优廪生的膝盘上,手里托着一只鞋杯,杯子里也不知是酒是茶,一口一口的,送在那优廪生嘴里。梅帮教吓得一身的冷汗,从头发上直透到脚尖。回到卧房,坐着呆想,这个优廪生,据着白山长讲起,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曾经在学院里,上了一封密保,保他品行端正学问渊博八个大字,这样看来,竟是有名无实了。
但不知那个粉头,是从哪里进来的,须要暗暗地查访。到了黎明,便端一张皮椅,坐在斋舍门前,靠着一株玉兰花的树下,拿着一部《朱子近思录》,翻来翻去的细看。大家见了,都知道这梅帮教的意思。直到十点钟后,那些学生吃茶的、打梳妆茶围的,都散去了,就是冷镜微,也扶着魏伯尼到外面逛逛。
停了半晌,忽然门闩一响,走出来一个少年,耳旁的脂粉,还没有揩得干净,见了梅帮教,脸上一红的站着。梅帮教问起姓名,知道他是一位太史公,不便发作。闯进斋舍里,只见一枝珠花,插在牀架上。梅帮教不便追问,喊了那优廪生一声,不见答应,气呼呼的转到白山长那边去了。这里王太史带上门,径自出门而去。梅帮教接连巡着几天,见得门钮搭上,只当是出外冶游,正想等他回来,禀明了白山长,把他开除。哪知这位优廪生,已经僵在牀上,气味渐渐的透出来。梅帮教不敢声张,买了一口棺木,停放在就近的一个庵里。白山长还送了一个祭帐,上面写的是吾道益孤。有个使捉狭的学生,把吾字旁边,添了四个小字,说是吾当作谷。又做着一副挽对,上联用的是《红楼梦》上柳湘莲的故事,下联用的是《聊斋志异》上何师参的故事,用两幅黄单纸写的。你道是写的什么?原来是:相思未了尤三姐,续命难逢黄九郎十四个字。
闲文少叙,单说这位魏伯尼先生,虽然穷了一辈子,却倒精神健旺。自从遇了冷镜微,也算是穷范丹遇着五路财神了,偏偏身子又不爽快起来,十天九病,并且为着那优廪生的事,受着许多秽气,越发支持不祝忽然那日接着他儿子的书信,才知道冷镜微那般的周济他,很为感激,难得冷镜微在他面前,从没提个只字,也算古今少有的知己了。看到一半,冷镜微打外面走来,瞧见魏伯尼的案上,一叶叶的正揩,都大得和手掌一般,只当是什么法帖。魏伯尼站起身来,便是深深一揖,冷镜微连忙回避。魏伯尼再看那下半时,看到书籍已托冷兄带来八个字,登时便倒。冷镜微捏着两把冷汗,请人医救,直到半夜才慢慢醒来,向冷镜微道:“我那书籍在贤契那边么?可算是托付得人了。老夫几十年来着的书,足足堆满了半间屋子,都被那畜生卖光了,剩下些儿,传到贤契手里,老夫一生的心血,也算不枉费了,所以老夫欢喜已极,不觉斗然晕倒。”冷镜微听他这番言语,禁不住泪珠迸落。魏伯尼追问情由,一声长叹,跌倒牀上,从此一病不起,茶饭少进,烟也不想得吃了。
冷镜微看那势头不好,亲自护送,一到瓜州口岸,魏伯尼便要将船停下,想就当日沉书的地方,筑起一座书墓来。冷镜微自然答应了。靠着口岸,有一座大庙,叫做天妃宫。冷镜微吩咐高升,把船上的行李,搬到天妃宫,借住了两间屋子。就在天妃宫的左首,买了一片两亩大的地基,足足费了三五百个工程,才把那墓筑停当了。又竖上一块石碑,题着呜呼兴化魏先生葬书之墓十一个篆字。魏伯尼朝夕哭临,把个身体越哭越坏,后来眼泪也哭干了。冷镜微赶忙打发高升,到兴化去请他的儿子老八。等了半月,不见他儿子到来。这日魏伯尼的病势吃紧,喘吁吁的喊冷镜微道:“贤契,我孤负着你了,我这几十年间,吃尽了千辛万苦,呕了那些心血,从没有遇着一个知己。这番遇着贤契,实指望把生平没了的心事,靠着贤契代老夫一了,哪料万事由天,徒然的带累贤契,耽受了许多风波,没受了半星儿的实在。于今已是日落西山,看来这副老骨头,也没中用的了。倘然我那畜生来时,但道我的遗命,不愿再回祖茔,便在这书墓旁边,筑起一抔之土便了。春秋四季,也不准到老夫的坟墓上面烧钱化纸,倘若烧钱化纸,我在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的摆布于他。贤契只求你在我那坟墓上,树一石碑,等老夫亲自题个碑衔,叫那大江南北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士,晓我老夫的这个名字便是了。”说着手颤颤的,要那桌上的纸笔。冷镜微抹着眼泪,磨了一盘浓墨,把一张八尺长的宣纸,摊在牀前。
魏伯尼把颈脖一硬,运了半天的气,从牀上一跃而起。嫌那笔头太小,拿着一把裁纸的洋刀,对着镜子,把自己嘴上的一挂长须,齐根割了下来。足足地有一尺多长的光景,揽在手里,好像一堆白雪,从砚盘浓浓的染了许多墨,写着孔子后二千五百年魏伯尼之墓。写到墓字的末一划,那手已经颤得不由自主。
写罢,眼花一暗,险些跌倒地下。冷镜微向前扶着,上了牀,两眼一翻,魏伯尼已经呜呼了。
冷镜微正在打点他的后事,忽见魏伯尼蹷然坐起,喊冷镜微走到牀前道:“贤契,我死之后,有个老友,在南京城里,倘你若读书有些疑难地方,尽好到那里问问他,他姓姓”接连说了五六个姓字,那舌头只是转不过来,眼睛里眼泪干了,半点儿也落不下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讲圣论牵涉阎罗王 赋情诗推托西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