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楼迷史霞笺记 - 第 3 页/共 4 页
丽容写罢,说:“ 冯才,此书烦你递与李郎,道我书不尽言,有死而已。”冯才得书去报李玉郎,这且不讲。
却说参将铁木儿见丽容已到船中,那里容得他这些情节,即令水手速速开船,送至京中,早完其事。这水手听说,不敢怠慢,即便扬帆撑篙,开船去了。正是:
彩云梦断悲苏小,高挂云帆出豫章。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丽容无奈寄血诗 玉郎情极追翠娘
话说张丽容将血书付于冯才,要送给李玉郎,叫他以为永诀之计。谁知事不凑巧,那李玉郎只因昼夜想着丽容,不得再会,真是无计可施。忽一日,听得他父亲出门赴席,他就大着胆越墙而出,急上去寻那丽容。穿街过巷不多时,来到丽容门首,将门敲得数下。冯才出来开门,看是李相公,说道:“我正为着相公去见你,不意到得府上,说相公不在书房,不知往那里去了。如今来的正好,请里边坐。” 玉郎进门,说:“快请姐姐来见我。”冯才说:“姐姐?姐姐因想得你,系吊死了。妈妈如今已走了。” 玉郎一听,说:“ 天那!丽容 既 死,我 何 以 生 为?” 说 罢 就 要 撞 死。冯 才 说:“相公不要如此,姐姐虽死,到在我这袖里。”玉郎说:“一个人怎么反在你袖里?”冯才说:“有我姐姐的书在我袖里,如同他在一般。”玉郎急说道:“快拿来我看!”冯才将书递过去,玉郎打开一看,是一幅霞笺,后有诗一首: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莫相弃,拟结来生未了缘。
玉郎看完,细详此诗,说道:“你姐姐尚是未死,如今却往那里去了?快对我实言,决不肯相忘。” 冯才说:“ 实不相瞒,妈妈只因他恋着相公,不肯接客趁钱,这里阿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色的女子,进与伯颜丞相,妈妈已将千金彩缎收下,将他卖去了。”玉郎说:“ 果然卖去了?” 冯才说:“ 难道哄相公不成。”玉郎说:“可恨!可恨!你快去将妈妈找回来,我与他讲话。” 冯才说:“ 妈妈自从打发姐姐去后,只恐相公前来胡缠,他已搬到他方,叫我在此暂守几日,那里去寻他?”玉郎说:“你不还我大姐,我要送到官去。” 冯才道:“ 相公,这是阿鲁大老爷,极有官势的,如何终用,劝你不要想罢。我还有话告诉你,那日开船之时,姐姐只因放你不下,就要投水自尽,亏我救得他。因此修书一封,着我报与你知道。如今两只大官船,一只是铁木儿参将伴送的,一只是姐姐在里面坐着的。如今开船不过一两日,相公快快赶上前去,倘然会他一面,也未可知。” 玉郎听说,就叫冯才跟他同去赶。冯才说:“我是不去的,你自己去罢。”玉郎无奈,说道:“且喜我带得些银子在此,如今也顾不得爹娘了,连夜赶上会他一面,再作理会。”有词为证:
恨杀我侯门天样,羞杀我陌路萧郎。偷想怎到天台上,娇丽质在何方?渭水折柳愁萧玉,珠掌何能遇凤翔?忙追上,顾不得风餐露宿,水远山长。———右(上)调《解三省》
话说李玉郎闻听丽容已去,恨不能插翅飞到船边会他一面,方才是好。此时心忙意乱,疾走如飞,那里怕前途遥远,道路高低,没命的往前去赶。走至一个官码头,不见动静,前边有一担柴的人来了,这玉郎就问子一声:“ 老官,可见张丽容么?”那老人说:“山里红?没有。”玉郎见他年老耳聋,随大声问道:“我问的是翠眉娘。”老人说:“大尾羊?在山里。” 玉郎便指说道:“你从那里来的?” 老人说:“我是沿河来的。”玉郎说:“你可见有两只大船么?” 老人说:“过去多时了。” 玉郎又问:“过去了有多少路途?” 老人道:“过去有两站多路了。”玉郎心忙说:“老官,起动你指引,陪我走一走何如?”老人说:“相公,我一日不趁钱,一日便忍 饥,我 是 不 去 的,还 要 到 山 上 打 柴,没 有 闲 工夫。”玉郎说:“老人家,我有银子送你。” 老人说:“ 银子倒是小事,但是过去一两站路,只恐赶不上,空劳脚步。银子我也不要,你自去罢。” 玉郎无奈,只得又往前赶。走了数日,到得徐州地方,玉郎说:“且喜此处埠头多有牲口”,随叫了赶脚的牵驴儿过来。这脚夫答应一声,说:“相公要往那里去?” 玉郎说:“我要赶铁木儿的座船,你可见过去么?”脚夫说: “ 那铁木儿可是两只大座船么?” 玉郎道:“正是。”脚夫又说:“ 如此过去有两三日了,如何还赶得上?”玉郎说:“你既看见,那船中可见有甚么人么?” 赶脚的说:“不见什么,只见船舱里面坐有一个妇人,声音不知是唱曲,不知是哭泣,又听的只顾叫道:‘ 停长,停长。’且是声音凄凉。在那里寻死觅活哩。” 玉郎一听,心胆俱裂,说:“你的驴儿快些雇于我,俺要速速赶上救他性命。若是赶得上,重重有谢。” 掌鞭的说:“ 不敢言谢,只给我一两银子罢。” 玉郎说: “ 就是一两,只要驴儿快些就是了。”脚夫牵过驴来,这玉郎即便骑上,急急去赶那丽容。有词为证:
趁清晨跨上宝雕鞍,急煎煎扬辔去加鞭。你道是蹇驴行须漫,怎知热心肠不放宽。加鞭赶上了翠眉娘,重相见传也么言,愿赠你扬州十万钱。———右(上)调《雁儿落》
且说这玉郎心急如箭,将驴骑上,不住的加鞭去赶那丽容。这驴夫说:“相公,你下来罢,打坏了我的驴儿,将什么趁钱?” 玉郎说:“你的驴儿不快,只得要打。” 驴夫说:“这叫做心急马行迟。”又走了数十里,玉郎说:“前面是什么山?”驴夫说:“ 是望夫山。” 这玉郎触目惊心,不觉说道:“ 我那翠眉妻呀,不知你可望我否?” 正在感伤之际,那脚夫说:“相公,快将银子与我,买草料与驴儿吃。” 玉郎即将一两银子递与驴夫。这驴夫心生一计,竟将银子收下,骑上驴儿跑开了。此时丢下玉郎,走又走不动,赶又赶不上,不觉眼泪汪汪,说道:“我那可意的眉娘已竟抛我几程,如今又无脚力,如何赶得上?□□只得挨上前去,到得前途,再作区处。驴夫,驴夫,你哄的我好不苦也!” 谁知天意注定有这场分离,偏偏的浓云四布,大雨倾盆。荒野之间那里躲避,只得冒雨而行。此时神疲力倦,又值地上泥泞,黄昏黑暗,说不尽跋涉的艰辛,路途的苦楚。只是电光一照,看见了前面有座庄村,少不得一步步挨到庄上。此时大雨淋漓,那里有人可问,只得敲门,说道:“ 有人么?”里边有一位老者听见,说:“此时大雨,什么人叫门?” 出来开看,见是一位相公,说道:“ 如今风在雨紧,有何急事?相公这等自苦。” 玉郎说:“ 老丈,学生行路天晚,不意遭此大雨,乞老丈方便,铭佩难忘。” 老者说:“ 相公不必着慌,请到里边去避一避。” 玉郎随着老者到一草堂,谢了又谢,随即脱下温透衣服,求老者与他烘干。五更就要起程,这老者见他少年孤身,心忙似箭,便有可疑,随说道:“我看相公这等狼狈,老拙备有夜膳,聊可充饥,幸勿见哂。还有言相问:如此天气竟冒雨而来,所为何事?这等要紧,望相公说明,致免疑惑。” 玉郎说:“ 事到有一件,只是说起来话长,难以言传。” 老者道:“ 相公,莫怪我说你是来历不明之人,若不说与老拙知道,不便容留,反觉得罪。”这玉郎一听此言,无可奈何,只得以实言相告,说:“老丈,晚生实有一段心事,难以出口,求老丈海涵。” 老者说:“相公自管讲来,老夫愿闻。”玉郎道:“说来倒惹老丈一场好笑。”老者说:“ 岂敢!岂敢!” 玉郎说:“ 实不瞒老丈,学生与一青楼女张丽容情投意合,结为姻缘,誓同生死。忽被谗人离间,用计将俺夫妻拆散,今又唆拨他妈妈图恨,卖于阿鲁台老爷,戒送京师进于当朝伯颜丞相。如今坐船由水路去了,学生故此急急赶来,只求见他一面,以决死生。乞老丈留宿见怜。”老者一听,说:“相公莫怪我直言,此乃无益之事,你那人总然依依难舍,可惜一入樊笼,如何能见,况又是进于伯颜丞相之人,他如今有利有势,我看相公乃一介书生,难以与他计较,劝相公不如回家去罢。” 玉郎说:“老丈之言自是金石,奈学生与那人恩情难断,况是前途非遥,任他飞上焰魔天,也要腾云赶上去。” 老者见劝他不住,只得留他一宿。明日玉郎谢了老者,又赶去了。正是:
乍得相逢结好盟,相逢又早别离情。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梦魂惊。
话说李玉郎去赶丽容,那知铁木儿将他罗到手中,恨不能一步送到京师,早早献于伯颜丞相,以完其事。他便日夜催趱船户行走,不得少停。这玉郎那里还赶得上,这话暂且不讲。
再说丽容与玉郎有生死之约,岂肯远去京师。但见他整日哭天哭地,几番要去投水自尽。这铁木儿干系不小,因命几个侍女轮班小心防守。张丽容总然要死,也就无计可施。惟有悲伤落泪而已。及到京中,铁木儿打点要进美人。先将礼单开写珍奇宝物,料理停当,到得相府门首,见一长官,说道:“俺是守苏松都统阿鲁台麾下参将铁木儿,求见丞相的,要烦 通 报,见 有 黄 金 四 十 两,望 气 笑 留。” 长 官 说:“你可见得丞相么?”木儿说:“见得的。”长官又道:“你且暂在此处等侯,待俺与你去禀。”
且说左丞相伯颜乃天子之股肱,朝中之耳目,生杀予夺无不由他,升官加爵尽出其手,真乃是品居一人下,权尊百僚上。他的那赫赫威名震宇内,岩岩气象遍乾坤。正值理事,这长官上前禀道:“今有苏松都统阿鲁台差参将铁木儿要见。”伯颜说:“他如今镇守苏松一带地方,甚是一个美缺。从没见他有什么物件贡献于我,今来求见,有何话说,即命他进来。”长官传出钧旨,说道:“ 丞相爷命你进去。”那铁木儿就往里走,长官说:“此乃相府,不比别处,须要小心。”木儿拿着礼单到得堂下,说:“ 参将铁木儿叩头。”伯颜丞相说:“你是阿鲁台差来的么?” 参将说:“ 是。” 丞相道:“你那本官屡报虚功,外邦尚未臣服,差你来何干?”铁木儿禀道:“本官久失敬仪,罪不容辞。聊具珍奇数件,美人一名,少伸犬马,现有礼单奉上。” 这伯颜丞相乃是洒色之徒,见有美人一名,便就中其所好,不觉满心欢喜。随吩咐道:“铁木儿,你说有美人一名,可曾进来否?” 铁木儿说:“美人现在外厢,只因未蒙钧旨,不敢造次。” 伯颜说:“既在外厢,快备彩舆接进府来,休得迟延。” 木儿即命侍女服侍丽容进府。这丽容总想着那霞笺之事,只可付之流水。况且山高路远,做梦也不知玉郎前来赶他,遂跟着侍女到得丞相台下,说:“ 张丽容磕头。” 伯颜丞相说:“ 美人,抬起头来。”丽容将头一抬,丞相将丽容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妙哇!天姿国色,绝世无双。铁木儿,你本官真是一个妙人,他既是用心如此,封侯进爵指日可望。你还有甚么话讲?”木儿说:“俺本官仰伏天恩,坐镇苏松,四国尽皆纳降,故特遣小官献纳美人来供歌唱,以觇升平之乐。”丞相说:“ 我堂堂广宝,画栋雕梁,只少金钗十二,今喜得娉婷到此,满堂生香,岂是寻常佳贶。我将美人贮之金屋,早晚服侍于我,可以曲尽人生之乐矣。” 这丞相正与木儿说到快活处,忽有圣旨来到,丞相摆了香案接旨。叩拜已毕,内史开读,说曰:“‘丞相伯颜所进番僧,教演宫女已熟,朕在便殿诏丞相同观。’谢恩!”伯颜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恩已毕。伯颜丞相吩咐说:“ 方才进的张丽容,甚可吾意。我与他正好快乐,谁知忽有圣旨命俺入朝,似此好事多磨,令人伤感,也罢,先令侍女将丽容送与后堂,令夫人暂且收管,侯俺回朝再作理会。”正是:
君命来召不俟驾,玉踵连步急速行。
要知丽容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伯颜丞相纳丽容 奇妒夫人献宫中
却说伯颜丞相的夫人,天生奇妒,不能容物。听的有人传禀说:“丞相新得一美人,乃苏松统制阿鲁台送来的。因圣上有旨来宣,丞相上朝去了。如今奉令送入内宅,望夫人暂为收留,待丞相回来再为发落。” 夫人一听,不觉怒气冲天,说道:“叫他进来,看是何如?” 丽容刚到内宅,见了夫人,说:“贱婢磕头。”夫人看了一眼,便说道:“好个美人,生的果然标致。你看春山淡扫,秋水横波。腰肢摆动,香浮遍体。两脚行来,莲生满地。真乃好一个佳人。” 有词为证:
看他温柔体态,旖旎轻扬,一似太真容貌,西施模样,谁不欲相亲相傍。美妆天姿国色果无双,令人频咽酸浆。———右(上)调《琐窗郎》
却说夫人夸奖丽容的美处,原来别有深意。这丽容认是真心待他,谁知那夫人变下脸来,说道:“贱人,贱人,这所在也不是你伫立的去处,叫侍儿快赶他到厨房去。” 众婢子知道夫人的严恶,答应一声,即刻将丽容赶到厨下去了。众婢子回复夫人说:“美人在那里哭泣哩。”夫人说:“叫他不要哭,我还有个好地方安置他。我想这样美色,我见他犹自动情,何况那老儿。若是将他留在身边,势必夺我之宠。我有一计,如今皇帝家花花公主招赘了元都驸马,正要选人服侍公主出嫁。不如我将计就计,快写一道表章,将他献与太后,服侍公主,以绝老贼之念,岂不是好。” 思想已罢,趁着丞相进朝未回,即将丽容偷偷送进宫去了。太后一见,看他十分美貌,亦自心喜,以为公主得人,甚觉可意,将丽容留在宫中。这且不提。
却说李玉郎来赶丽容,赶来赶去,盘费已尽,尚不能赶上丽容会得一面。及挨到京中,举目无亲,苦不可言。只得打听相府在那里,好去探听一个消息。但是侯门如海,向谁询问。坐在相府门首,又苦又恼。把那进谗的洒银公子恨了一回,随又哭了一场。自分饿死京中,也不得见面了,不如回到店中,寻一自尽罢。方才转步,忽听有喝道之声。已经走到近前,这玉郎一时躲避不及,竟是闯了丞相的道了。那伯颜丞相大怒,说:“什么人敢来闯我的道,左右快与我拿过来审问。”众奴一听,答应了一声,就如鹰拿燕雀将李玉郎拿到相府审问。只见伯颜丞相坐了中堂,众人将李玉郎拥到堂上,丞相问道:“你看我头踏在前,节钺在后,是何等的威严。你怎么大胆闯俺的道?” 李玉郎跪禀道:“ 念小生云间世族,寄迹京华。丞相天上台星,望乞垂怜草芥。” 丞相听他之言,倬有儒风。因问道:“ 那里人氏?叫甚名字?快些讲来!” 玉郎回禀道:“ 俺乃住居云间,姓李名彦直,小字玉郎。幼习儒业,长列黉序。” 丞相说:“ 听汝之言,自然是松江人了,可有父母么?”玉郎说:“家父身在缙绅,于今退居林下。”丞相问:“是何官职?” 玉郎道:“ 当年曾为御史。”丞相不觉起敬,说道:“原来是一位公子。” 起来作揖。玉郎说:“不敢。”伯颜便道:“只管起来,我还有话问,你既是贵家子弟,为何狼狈至此?” 玉郎跪说道:“有个缘故,只因游学京师,以图侥幸。谁知功名难望,盘费净尽,因此落寞。近闻乡人说,阿鲁台老爷所进有一张丽容,与学生系中表之亲。故此特到府前探言,谁知误犯台颜,望乞恕罪,施恩开放。” 丞相一听,说道:“ 原来与新人有瓜葛之亲,几乎错认飘蓬。我看你英姿美貌,潇洒风流,多应是未遇蛟龙,将来禹门必跃。你方才说,阿鲁台所进丽容美女,有中表之亲,我想令妹到此,并无亲人,既为中表,相见何妨?”玉郎禀道:“ 学生到此,正图一面,丞相不疑,足见大度,不胜感激。”丞相说:“何疑之有。” 命侍儿快请新娘出来相见。院子传进,夫人怒犹不已,吩咐侍儿:“你去对那老狗讲,只说太后打发公主出嫁,驸马闻听我府得一出色美人,即时宣进宫去了。” 侍儿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到得中堂,见了丞相,丞相说:“侍儿,请那新娘来见他表兄。”侍儿说:“老爷在上,小奴叩禀,昨朝进的美人,夫人见他十分标致,绝世无双,恐其夺了他的宠幸,连夜写下表章,将他献于太后,服侍公主招赘兀都驸马去了。老爷与那美人表兄说,教他不要思量罢。” 丞相一听,大怒,说道:“气死我也!那张丽容原是阿鲁台献于我的,怎么献于太后,这是那里说起,岂不令人可恨!侍儿,你且回避,我自有处置。李生过来,你如今远来到此,令妹又不能相见,如何是好。也罢,科场已近,你可在此攻书,倘得高掇巍科,老夫自当代为欢庆。” 玉郎说: “ 多谢丞相大恩!”又吩咐院子道:“ 你可将李相公送到相国寺中读书,吩咐僧人好好看待于他。那薪水之资,我这里一应送去。”院子答应一声,即将玉郎领去。正是:
可惜美娇姿,堪嗔嫉妒妻。
情知不是伴,相随因事急。
不知李玉郎将来得见丽容否,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玉郎相府探信音 丞相施恩送寺中
且说李玉郎自华亭由省起身,千辛万苦来到京师,原图见丽容一面,及到丞相府内,将及相会,又遭夫人之妒,将丽容送入宫中去了。此时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院子到寺中安身。一到寺内,长老接见,院子说:“此位相公姓李,丞相叫你好生服侍。他在此读书侯场,薪水之 资 老 爷 按 月 送来。”说罢便自去了。这李玉郎从新又与长老作揖,说道:“小生乃出外之人,总蒙丞相送到此处,早晚还烦长老照顾,于心不安。”长老说:“这有何妨,小僧但愿服侍相公得步青云,名登金榜,便就光耀山门。” 李玉郎说:“ 小生才疏学浅,只恐有负长老。” 李玉郎自此住在寺中读书,这话暂且不提。
却说丞相夫人假以太后打发公主出嫁,借端将丽容送进宫去,以绝祸根。只是那丽容一心想着玉郎,不得相见,巴不得个清净之扎苟且安身,省的被那老儿点污,且可脱得夫人嗔怪,他到心安意肯住在宫中。这太后见他德性温柔,举止端方,甚是慊意,就发一道懿旨,令内侍递去,内侍捧旨到得相府,夫人迎接,就此开读:“皇太后旨下:‘ 伯颜夫人苗氏所进美人张丽容,甚是可意,足觇用心。但恐出身草茅,未瞻礼仪,着盈绣内,教演精熟,待公主娘娘大婚之日选用。’谢恩。”内侍已去。
且说这伯颜丞相见是懿旨已下,将丽容美人留在宫中侍奉公主,把那思念张美人的心肠方才绝了。但恨夫人醋意太重,失去了一桩珍宝,终日悒悒不乐。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珍奇宝物归何处,富贵无如帝王家。那一日到得公主大婚之日,约定在金亭馆驿合卺,只见那长街短巷,家家尽垂丝帐,户户张灯结彩,哄动了远近人等,谁不来看妆奁。但见是宝珍堆积,光芒射日,彩被摆列,金珠惊人。这一番的热乱,人人争先观看,自不必言。
且说这李玉郎在寺中居住,一心想着丽容,那里念得下书去。终日长吁短气,日夜梦魂颠倒。长老见他如此光景,甚觉可疑。一日,问道:“相公在此,甚是有慢,得罪,得罪。”玉郎见问,说道:“ 小生无故受你供养,心实有愧,何以克当?”长老说:“薪水鄙事,何足介意,只是相公在此,实属客边,或是小僧侍奉不到,相公自管明言。” 玉郎说:“ 各人自有心腹事,可与人言无二三。” 长老便说道:“为人结交须知己,不是知己莫与谈,我也不必问相公的心事,只是你终日愁闷,如何是好?如今圣上有一花花公主,招赘兀都驸马为婿,迎送嫁妆于金亭馆驿。街上士庶纷纷都往那里 看 景,相 公 何 不 借 此 一 观,以 消 闷 怀?” 玉 郎 说:“有这等事!小生要出去一看。”长老道:“待贫僧奉陪,何如?”玉郎说:“这等雪天,不劳禅步罢。” 长老说:“ 既如此,贫僧煮茗奉侯。” 二人辞别,玉郎思想道:“ 适才长老说,圣上招兀都驸马,迎送嫁妆于金亭馆驿。想张丽容既入宫中,未必不随妆侍奉,或者天可怜见也在数内,若是邂逅相逢,亦未可知,不免前去打听一番,多少是好。” 出得寺门,好大雪也,有词为证:
风一穹,云四合,迷失青山绿树多。惟有寒鸦栖古木,漫铺棘驼。瑶堆凤羽,琉璃殿上银妆裹。欲见宫娥,去金亭馆驿,天意肯从么?———右(上)调《忆莺儿》
话说李玉郎听了长老之言,去看花花公主出嫁金亭馆驿,出的门来,偏是大雪满地,只因想着丽容,只得挨上前去。这且休提。
再说李玉郎有个服侍他的书童,奉家主之命,到得京中来寻玉郎,再寻不着。一日,说道:“ 因大相公追赶丽容,不知去向,老爷奶奶放心不下,终日哭天哭地。着我追寻,我直赶到京中,无处寻问,俺已在此日久,盘费已尽,欠下店主人饭钱,毫无〔 清〕 办,幸店主人是个操军,今日花花公主出嫁,他在店中忙迫,为此我替他应名摆围。你看士庶人等纷纷俱来,看送嫁妆,或者我大相公出来观看,也未可知。苍天,苍天,可怜叫我遇着他,使俺主仆相见,真属万幸。”说罢,两眼留神便在那人层内不住观看。谁知事有凑巧,一眼觑着了李玉郎,说道:“那壁厢来的好像我家大相公。”上前一认,果然是他,一手扭住,哭道:“ 小人千找万寻,再也撞不着大相公,今日天假其便,得以见面,小人十分侥幸。”说罢,大哭起来。玉郎一阵心酸,痛倒在地,苏醒半日,说道:“书童,我那爹娘在家安否” 书童说:“ 老爷奶奶只为大相公追赶丽容,不回家中,哭泣不安。特着小人前来寻,我已经来此日久,费用俱尽,也是无可奈何了。”玉郎又问:“你为何身穿戎衣,这等打扮?” 书童说:“只因公主出嫁,那店主人是个操军,我欠他饭钱,故此替他来应名,所以这般打扮。只是大相公到此,不知问着翠娘的消息么?”玉郎道:“说也可怜,那日我赶到京中,已将翠娘送入相府了。那时我往相府窥探,因为闯了道,那相爷将我拿住,自分必获重罪。那时我说与翠娘有中表之亲,这丞相信以为实,就欢欢喜喜命院子请翠娘与我相见。谁知事有中变,遭了一个奇妒夫人,恐其收下翠娘夺他之宠,乘丞相上朝,意 秘 密 的 送 入 宫 中 去 了,教 人 岂 不 可叹!”书童说:“翠娘一入宫中,这就是石沉大海一般,相公与翠娘相见之日,只可期之来世罢。小人劝相公不必再涉妄想,快与小人回家省亲,致免老爷奶奶悬挂。” 玉郎说:“书童言之有理,但是我亦闻得公主出嫁,太后亲点四十名宫人从嫁,我想张丽容或在数内,亦未可知。况是明晚定宿在馆驿金亭中,我和你妆做军卒,浑入其内,倘然天可怜见会他一面,俺就死也甘心。” 书童说:“ 这也不难,相公就穿上我的衣服,充一名军卒,待小人再去顶替一名。” 玉郎听书童之言,满心欢喜。二人随各脱衣相换,好不兴头,有词为证:
脱下儒冠,把青毡带着。穿上戎衣,把蓝袍换却。乔打扮,他怎知变影移形。又况他行见错官家势,思令人顷岱岳。纵是觌面相逢,觌面相逢,只应偷眼看他。———右(上)调《间黑麻》
李玉郎此时换了衣服,要去寻那丽容,不知寻着否,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主仆相遇换戎衣 隔墙续情得奇逢
话说李玉郎改换衣服,扮作一个军人,一心去找丽容,走向前去,见了一伙军卒,尽是一样打扮,便就混入其内,摆成队伍,执戟扬戈,浑然无二,心内想道:“我是一介书生,若非这个机缘,如何到此处。” 正说之间,只见香奁嫁妆一对对摆设出来,真个光彩耀目,奇巧惊人。那些众宫女内使,尽是五花团蟒,花攒锦簇,不计其数,前后跟随。那些香舆车仗,甚是众多。此时喧闹之际,玉郎便留心观看。只有一个颜色出众,秀雅且人的,仔细一认,恰恰就是那丽容。但是众人属目之地,怎敢与他厮认。这玉郎以饿眼观看着丽容,心内把持不住,未免有些且前且却之意,不似那众人摆围的,寂然不动。李玉郎这番光景,也早被那丽容看出行藏,但是其人总似,衣服甚是不对,况且玉郎一读书之人,如何穿着这样衣服。不免触动情怀,心内想道:“我当初上船进京之时,玉郎正然抱病在床,不能挪移,况我有血诗寄去,未必不病上加病,身为情死。且是一个软弱书生,如何走的这千山万水,况是天下面目相同的尽有,如何便就认定是他,这也不过付之想像而已。况他是一个军人,我又系一个女流,正当皇家严肃这地,便敢问他一声不成也罢?等到金亭馆驿住下,或者天可见怜,赐一机缘,问出一个明白,奴家死亦无恨。”说罢,不住的回首观看而去。正是:
乔妆军士混军卒,不许旁人识妙机。
再说李玉郎有心观看张丽容,自然见了他,就认真是他了。只是张丽容看见这个军卒,十分像那李玉郎,如何便认起真来,心中恍恍惚惚,难以定准。待要唤他一声,耳目众多,那里敢叫。只得含忍在心,暗暗垂泪而已。及到金亭馆驿,随着那些内使宫女,安置妥当,单候公主驸马合卺,好去服侍。这且不提。
却说这李玉郎身穿戎衣,替那军卒摆围,明明看见了丽容,只是森严之地,人稠目多,怎敢与他交头接耳上前厮认。因自想道:“ 咳!那妖滴滴的翠娘,怎经的这样辛苦!到而今我只恨那洒银公子,无故进谗拆散我的姻缘,到使我二人跋涉万里,眼睁睁对面不得相见,岂不令人叹煞!我如今千回百折,无几奈何,不免充一名更夫,借一面巡锣,沿墙探一个消息,以满吾愿。或者天遣相逢,那人也有心将我访察,俺二人得见一面,诉一诉衷肠,各人的心事,便著在那断肠簿上,也就罢了。至若婚配之事,只可付之流水足矣。”思罢,便呜呜咽咽哭了一回。随与众军人说:“ 列位年兄,看那天气严寒,雪降风冽,好不怕人。我是新充军卒,理宜任劳愿,众位长兄,少为歇息,我不免敲着梆锣,巡视一回。以表微意。” 众军卒说:“ 此乃大家公事,岂可累及一人。”李玉郎有心去探那丽容,那里顾得甚么寒冷。这玉郎即说道:“三人同行,少者吃苦,这也是理所当然。”众军卒见他说得甚好,随接口道:“既然如此,只得难为你了,我们暂且安息,再去换你罢。” 玉郎得了这个美差,手提梆锣,即便打更去了。只是心内想了一想,说道:“你看金亭馆驿,门高墙紧,周围宽大。那翠娘总住在里面,难道我会插翅飞进与他相见不成,我如今只好寻墙探听,做一个望梅止渴罢了。”
按下玉郎去寻丽容,再说那翠眉随着众宫入安顿在金亭馆驿,只因他路上看见个摆围的军士,像貌与玉郎无二,心中甚觉狐疑,说道:“我自到京以来,与玉郎相别已久,那有音信可通,就为他身死异地,他可那里知道。不意昨间有一摆围的军士,面庞与玉郎浑一无二,令人难以想像。若说是他,他可如何来到这个所在?况是充应军卒,叫俺难以凭信。若说不是他,天下那有这等相似之人?且是他见了奴家一眼,觑定在我身上,只觉有一段不认不能、欲认不敢之意,实实令俺难以猜夺。我于今如何放得他下,正是:心头有事难稳睡,趁此良夜觅情郎。我如今心神燎乱,如何睡得下,我不免 私 出 外 堂,试 探 动 静 一 番,且 看 众 人 睡 了 不曾。”及遍侍御之人各自睡熟,丽容喜道:“ 何幸得紧!如今他们都已睡着了,我且走到堂下探听一番。” 及至,四下一望,杳无人影,不觉叹了一声,说道:“ 你看更深夜静,万籁俱寂,我一女流,纵有心事,请谁与我传示,我想这段苦衷,惟有上天可表。玉郎,玉郎,不知你可在墙外否?”不觉触动情怀,掩面哭泣起来。正在伤心之际,忽听墙外有咳嗽之声,丽容止住了泪痕,细细一听,说道:“方才这个咳嗽音声,俨然是我那玉郎一般,我欲唤他一声,又恐错误,不得稳便。也罢,我将当年霞笺诗念上一两句,若是我那玉郎,他便闻声即悟,若不是他,也就茫然莫觉,庶不至弄出事来。”思罢,就将霞笺内得意之句,连连高声诵出墙外,这也是天缘凑巧,可可的李玉郎在墙外巡更,只听的风送清音,听的明白,不觉失了一惊,说道:“方才听见的是我霞笺诗,我想此诗惟有丽容注念在心,若非我那可意的人儿,谁能吟咏。况是深夜之间,这等有心,定是我那翠娘无疑了。”随大着胆,也顾不的有人知觉,便就叫了一声“ 墙里边可是翠娘爱卿吗?” 丽容一听是玉郎声音,不觉喜从天降,急急的答应一声:“ 墙外莫非玉郎乎?” 玉郎说:“ 正是。”丽容又问:“你说你是玉郎,我赠你的霞笺血诗可曾带来?”玉郎道:“小娘子的是小生珍若灵符,时时佩带不忘。”丽容说:“你既然霞笺诗在你身边,你可隔墙与我丢过来。”李玉郎一听此言,即将霞笺从身边解下,丢将过去。丽容上前拾在手中,拆开了外函,映雪一照,只见霞笺血诗外又有两行和韵,写道:
人生离合系于天,切莫将身赴九泉。
似此两情金与石,今生应拟续前缘。
丽容看罢,心中好不欢喜,说道:“此是李郎前日和我舟中之韵,如此看来,真真是我那玉郎了,岂不令人痛死!只是这一段墙,真如同万仞高山,我如今心腹事纵有万般,那里能说的明白,不免将要紧话嘱咐他几句”,随扬声道:“玉郎,玉郎,此地耳目众多,非谈心之所,幸而夜深人静,有两句要紧话儿,你可牢牢记着。你既为我来到京中,今当大比之年,君当努力功名,愿登虎榜。试毕之后,你可早上封章,咱两个的姻缘或有可望。” 说罢,玉郎正与丽容絮话,只听得里面有人喧嚷,唬的个玉郎急急提了梆锣,离墙边去了。不知玉郎与丽容何以见面,下回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