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传奇二集 - 第 3 页/共 7 页
第三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领旗署守备事中军官柳俊;
第四员,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中军,滋阳县守备曹虎山;
第五员,山东济宁州北城营守备唐可法;
第六员,山东东平州汶上县左角营守备郭从超;
第七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储将官石琼;
第八员,投诚军前调用,加守备官仲大德;
第九员,投诚军前听用,带衔守备官王五伦。”
点将已毕,各将俱跨马伺候。军政官把红旗在将台上一招,台下鼓吹齐发,〔军容可想。〕摆营兵丁打三声呐喊,旗鼓手擂鼓三通。发擂罢,张达便当先出马,拈弓搭箭,加上一鞭,拽满雕弓,看清箭的,叫声:“中!”飕飕一箭,正中红心,两旁军士喝采。〔此叙平平喝采。〕张达回马,正待来案上取先锋印,只见马上一将喊道:“张将军的箭固不虚发,但是这般平射,谁人不会?且待卑职来射个回身背放,姑把这先锋印留下!”李绩视之,乃是领旗中军官柳俊。李绩便道:“武艺高者,得挂先锋,张达姑留此印,看他箭法何如。”张达见李绩分付,不敢违拗。但见柳俊把定弓,搭上箭,觑清箭垛,扯足弓弦,把马一拍,那马疾走如飞;他却扭翻臂膊,身藏鞍鞒,手过肩窝,背放一箭,喝一声:“着!”箭随声到,早已射在红心,〔此叙郑重。〕喜得两旁军士齐声喝采。〔齐声喝采,又一法。〕李绩看了,赞妙不绝。柳俊回转马来,下马正欲取印,只见队中一骑飞出,大叫道:“你且留下,先锋待我来做!你这背射一箭何足为奇?我能一发两矢,也是翻身背射!”只见他把两枝箭儿齐搭在弦,轻轻扯定,跑至场中;马疾弓圆,翻身一放,只见那两枝箭儿似双燕归巢,不前不后,齐中在红心之内,〔此叙轻捷。〕只哄得满场军士大叫:“好箭!”〔哄得满场喝采,又一法。〕齐视此人,乃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也,姓石名琼,字搢珩,现做巡抚麾下储将。有《二郎神》词一首,赞着搢珩箭法好处,其词曰:
穿杨神箭,算自古由基名布。看中虎落雕,夸上将、发弓矢,万无一误。应是天生灵手眼,尽羿术,深知审固。奇绝处,破丝贯虱,书籍传来有素。堪慕。须知此技,学焉难赴。羡应运英豪,名世士,肯让与前人独步?双燕归巢真善射,料谁敢争雄嫉妒!但堂上尊官,场中健卒,人人惊顾。
石搢珩点将时是第七员将官,还轮不到他射箭,为何争先出马?只因见柳俊是第三员的官,已经僭了许参将;且武官不比文官,宜于鼓勇向前,最忌萎靡落后;况当角技赴斗之时,不是平居习射之礼;再兼本事高强,何必埋头多逊。
当下李绩看了搢珩一发两矢,兼之背放,齐中红心,不胜大喜,立起来拍案叫绝。石搢珩便下马上堂,禀道:“老爷曾言,箭法高者得挂先锋,卑职合该取印。”〔看他下马上堂,何等舒徐。不就取印,盖已稳到手,料无人出其右者。〕时柳俊虽未取印在手,然已料定稳稳一个先锋;今见石搢珩又高过于他,心上未免不快,因也禀道:“石储将一发两矢,固是绝技,理合挂先锋将印;但卑职尚有些未服,待卑职再与石储将比较刀法,若果能再胜,便让他做去。”石搢珩听得柳俊说这般话,便欣然移步下堂,李绩急止住道:“不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刀剑利器,岂宜轻视?况今正在用人,岂可自相凌并!本部院前日一见石琼,便识他是一个将材,今日果出柳俊之右,先锋之任,非此而谁!”因向柳俊道:“本部院因才授任,赏不私亲。今日效力王朝,各宜相护,不得因此负气,致生嫌隙。你二人若各统一营,恐有临事推诿;不若就佥你做副先锋,使你二人朝夕共事,宜同心协力,不可坐视观望,妒功嫉能,有失军机,取戾非小。”二人连声应诺。
李绩便令左右取先锋将印上来,亲自捧了,递与石琼,搢珩跪下接受;李绩又将案上令旗一面付与柳俊,柳俊也跪接了,便各交与手下裨将。李绩又各亲递酒三爵,〔用将原该如此,便可感发人报国之心。〕道:“你二人今日同事讨贼,建功立名,他日同列朝廷,尊爵厚禄。在本部院,也自喜识拔得人;在你二人,也是个千里知己。”石搢珩与柳俊又跪下拜谢。
当下已有了先锋,其余众官亦各各考过弓马,中与不中,俱不必细述。考罢,复上堂,照原位坐下饮酒,半酣方散。各营将士俱整理行装去了。
柳俊归到公署,便令该值的备下酒筵,令该班人来请石储将。石搢珩也不疑忌,随即轻衣便服,带了两个从人,骑着一头骏马,到中军公署前来。该班人先入内报知,柳俊直走出大门迎接。搢珩下马,相携至厅中施礼,分宾主坐定。柳俊道:“吾兄武艺绝伦,小弟肉眼不识,敢于造次,出言唐突。今特具薄酌,一则奉贺,二则为同事会面之私,三则赎场中放肆之罪。”石搢珩欠身道:“蒙上台谬奖,得罪吾兄,弓箭偶尔侥幸,只怕其余武艺定自不及。理宜推让,恐道小弟邀誉,故竟直率受印。其罪正无可谢,反承相召,何以克当!”柳俊道:“吾兄又来取笑,小弟实是倾心输服,不敢面谀。”左右便摆上酒肴,时天已黑了,便点上灯烛,两人对面坐下,军士伴当们在旁斟酒服侍。
二人先讲些兵法,大是投机,两心喜悦;后说及世事,攀今吊古。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前后,酒意各有五分。柳俊忽然拍着腿道:“吾兄材技既精,又通书史,将来功名正未可量;如小弟黔驴之技,卑不足数。他日望兄麾盖所至,迎拜道侧,真是云泥之隔了。”〔要愁。得知这般愁法,才是有志气人。〕石搢珩道:“吾兄何出此言?我等正在少年,凡事努力,自可步步前进,又非日暮穷途,何必生此感慨。只怕他日兄高官贵爵,不肯提挈小弟为忧耳。”柳俊道:“吾兄尊庚几何,料也与弟相仿?”石搢珩道:“小弟今年二十有二,吾兄却是二十有几?”柳俊道:“小弟今年二十一岁。”乃道:“大凡人生相遇,必有夙缘,实非泛事。弟与吾兄萍水之遇,今日同事讨贼,又值年岁相等,大非偶然。意欲与兄结为兄弟,以藉余光,日后倘命各不齐,丰兹啬彼,庶使偃蹇者不至落寞,不识吾兄肯提挈否?”石飒珩道:“吾兄不弃,足见厚爱。”因思及凌驾山结义之事,〔过脉自然。〕他今飘零何所?我又羁绊在此,不得会面;魏义又不知作何下落?自家妻子又在浙省极边之地,不知近来两老人如何光景?见我不去,定有许多焦躁,只道我是没品行的。招惹下许多烦恼,都是与凌驾山结义中生。今日见柳俊说及结义,怎不触发着根苗?因而不觉的喟然长叹。〔光景可想。〕
柳俊道:“吾兄有何心事,何以忽然长叹?”搢珩道:“触事伤情,感怀思旧,难于默默,故形于口吻间耳。”柳俊见说,乃叱退左右,道:“大丈夫肝胆相照,有言则言。若兄有旧事在心,何不与弟略为一述?”搢珩道:“因兄言及结义,故追曩思囊昔。今既知己之遇,若不厌烦,不妨为兄从头一述。”此时服侍人役一总斥退,连斟酒小厮并不在侧,柳俊也停酒不饮,洗耳倾听。飒珩乃把自己家乡世业始末,及后借债被逼报仇逃命的一段事情,如此如彼,细细述了一遍。柳俊听到郝龙凶恶,不胜发指;听到石搢珩父母一时惨亡,切齿痛恨;后听到黑夜报仇,了结郝龙夫妻性命,乃拍案大喜道:“世间为富不仁者颇多,焉得尽吃吾兄之剑!吾兄真英雄大侠也!小弟不胜欣慕。”石搢珩乃把父亲梦中指点,逃到扬州遇凌驾山,一见即便待为上宾,结为兄弟的始末,细述一番,道:“因吾兄言及结义,故思及此。”
柳俊听得说及凌驾山,不胜惊愕道:〔聚合得果奇,无怪各相惊讶。〕“这凌某,莫不是扬州凌知府的公子么?”石搢珩道:“正是。”柳俊道:“若是这位凌公子,我在扬州时,也曾与他相识,那时为何不见尊驾?”石搢珩道:“弟在他家里住不上二十日,便往福建去了。”柳俊道:“往福建去却为何事?如今这凌公子近况如何?尊驾又为何事在此?”石搢珩道:“他有一个亲戚在福建,彼时有流贼作乱,未知亲戚家曾否遭难,因而托弟去的;比及回来,这凌驾山忒也晦气,却被人诬作窝盗,逃去他方,家中弄得瓦解冰消,人离财散。弟至此地,亦为跟寻而来;不意又逢土贼窃发,羁留在此,不得与凌驾山相会,又不知他下落。闻得说他却反与对头人家的小厮同行,不知是祸是福,教我一路来寻思,好生放心不下。是以衷心耿耿,不能释然。”
柳俊听得确真,不等说完,矍然起身,向搢珩扑翻身便拜,道:“小人愚昧,敢于放肆,望乞宽恕!”搢珩大惊,慌忙也拜下去,扶起道:“这是为何?”柳俊乃将自己出身,丁家收用,凌公子与丁公子如何相交,凌公子如何觑破强盗书札,丁公子如何暗算谋害,自己如何两番报信,如何商议出避难之策,自己如何去邪投正,又如何同行的话,述了备细。搢珩方骇然道:“原来你就叫做湘烟的么?〔写两人情状、心事可想。〕但今凌相公却在何处?你又在此军中做官,这事好叫我委决不下。”柳俊乃将兖州报恩寺中留寓,凌相公见了楼上女子,眷眷不舍,后往瑞光寺游玩,以图散心北上,不意遇土贼窃发,便至隔绝;自己如何为李巡抚收用,如何杀退贼兵,又如何托报恩寺住持,留书相公,及留盘费的始末,述了一遍。
搢珩不见凌驾山,便有疑心,今见柳俊说来,情节虽是近理,然也不便遽信为确。乃道:“我只道凌驾山已入京中,原来又有此阻,却在兖州居住。但你既杀退贼兵,何不就去见一见相公,却托和尚转寄,这是为何?”柳俊道:“那时退贼,李公便欲乘胜,克复济宁,军事倥偬,不能刻离;相公又在城外瑞光寺里,往返料理得快,也须一日盘桓,因此不曾出城;止叫得报恩寺中住持到来,将相公托他照顾。那住持名唤觉性,最是走势利的人,其实见我做了军官,在李公跟前听用,了不得趋承周到,故此将相公托他,料他决不敢怠慢。我书中曾说,待班师时,便同相公进京,自然在报恩寺中住下。”
搢珩见柳俊说来,果然不曾亲往瑞光,未经三面托付,心下老大起疑,乃道:“你在丁家既已有年,待你也自然情厚,既丁公子要算计这凌驾山,你何不将凌驾山出首在官,报与丁公子得知,你的功劳不小!那时你要家私,要好妻子,凭你要什么东西,那怕丁公子不与你;何苦潜踪匿迹,逃窜他乡,担受此无益惊恐?你今显荣身贵,有力有势,更可以做得。前日我从福建回来时,闻得丁家捉拿你甚是紧急,捉住时要碎尸万段;你今何不趁势缚了凌驾山,我同你一齐去,献与你主人,也可带挈我得些好处。你心下如何?”柳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睁了眼睛,籁籁地乱滚下眼泪来,向搢珩跪下道:“我只道你是凌公子的义兄弟,原来却有这般背盟不义的念头!但是如今凌公子,虽是我叫他在兖州住下,但料他决不停止,自然往京中年伯薛吏部家去了。你若要讨丁家的好,就将我捉去丁家。我是丈夫说话,决不皱眉!”〔只是正在为官灭贼之时,如何捉去?〕说罢,拜倒在地,哭不出声。
石搢珩见了这般光景,听了这般说话,定非做作得出的,不觉感动,亦吊下泪来,忙扶起柳俊道:“你原来果有这般忠义,果是磊落丈夫,千古罕遇,我一时暗昧,却错认了你!”乃将江都越牢,杀了节级,救出魏义,魏义寄托了妻子,然后同他一路行来,又在此地遇了乱军冲散的始末,细说了,道:“但不知魏义作何下落,不知他竟往京中寻凌相公去,又不知还在此处寻我?若往京中,凌相公却还在兖州,无从寻觅;若在此处,我又无从寻他,且他身边并无盘费,如何度日?叫我心上也记挂着,好生难过!”已前忆着驾山,如今得知驾山下落了,却又忆着魏义,真是人生世上,慰心处少,忧心处多。〔至言。〕
柳俊见石搢珩说出越牢救人,何等胆气,又何等义侠,方识石搢珩是个奇男子,所以有杀郝龙报仇的手段;晓得方才搢珩一篇说话,必是反来试我,因把一肚疑心都皆消释了。听得石搢珩说魏义在牢中受苦,受道官惨刑,并不说主人实在踪迹,深感他忠心为主。
是时二人都立着讲话,搢珩坐下道:“虽则跟随凌相公,如今你却有了前程,将来凌相公待你,也不好同前一般相看;何况我与你并无统属,且今日共事,效立王朝,或者将来同为国家臣子,不宜露此形迹,有失观瞻。”柳俊见说,不敢对坐,把椅子略扯在下边坐了,便重叫伴当们来服侍,重新暖酒,二人洗盏更酌。
石搢珩道:“你既与凌相公一路行来,难道并不曾提起我结义之事?”柳俊道:“起初一路趱行,心急行速,又唯恐丁家知风追赶,怀着鬼胎,并无暇说及闲话,理论别事,到后来在兖州报恩寺寓下,又有楼上女子之遇,因此也不曾说及。”石搢珩笑道:“究竟此女子是谁,相貌如何?”柳俊见有斟酒小厮在旁,不便显言,乃把箸蘸酒画字,写“即李公之女”,乃道:“天下才色两绝,也只怕无出其右了。”因将传词之事略叙梗概,道:“他所作词句一首,我还一总记得。”遂念与石搢珩听。飒珩便想到自己妻子,惊诧道:“原来这般女子却也不少!不信此老却有这般怜才之女。”柳俊道:“石爷说‘却也不少’,想是亦从那里见过这般人来?”飒珩不便说明,便把别话支吾过去。心下想:这柳俊其实聪明,出口不俗,必定晓得文理;怪不得凌驾山十分相信于他,看来果然可取。乃道:“你书中说直待班师时然后进京,但是凌驾山进京的念头,据魏义说,原为秋试功名起见,今去剿贼,未知迟速,倘过试期,便无及矣。”柳俊道:“到那时,想这些土贼也自然平灭了,李公回京覆命,待相公挽他,或者别有斡旋,亦可图取功名。”珮珩道:“他的念头,是必欲从正途出身,岂肯别走捷径?只好待下科的局面。”乃问道:“李公既然同在寺中作寓,自然识面的了?”柳俊道:“不曾识面。相公正去拜李公,因李公有恙,未经相会;后病愈欲见,相公却在瑞光,土贼围城,便致隔绝了。”搢珩道:“原来如此。”当下漏下三鼓,酒已够了。搢珩就在柳俊衙中宿歇,二人同榻而寝。
却说柳俊与搢珩虽未八拜定交,却已肝胆相照。明日五鼓,起身梳洗,各饱食拴束停当。天黎明时,柳俊传齐各营将官,统领本部标兵,总到元帅衙门伺候。少顷,巡抚升堂,石、柳及诸将都进见参谒。李绩令许景升领兵三百,驻守济宁;将兵马分作两路,以张达为主将,郭从超、王人杰为副,统领本部人马,前往克复峄县。张达当堂领了军令,先辞起行去讫。乃以石、柳为先锋,以唐可法、仲大德为左右翼,曹虎山为合后,自总中军,便望邳州进发。
按下一边,且叙前话。且说张玉飞往南京探亲,一月有余,方才回来。才晓得凌驾山被强盗扳做窝家,已经逃出;家人魏义被道官捉去夹打,问了主谋,监禁在狱;又听得说魏义供称家主往苏杭游学,官府又传檄苏杭缉拿。玉飞听了,不胜惊骇。念驾山平昔何等端方持重,此事从何说起?却是何人陷害?乃急到凌家看时,只见道官封条封了门户,去寻凌家家人问询,却一个都不见。寻了两日,遇见了一个姓赵的,问他始末根由,也只说得:“道官忽来提捉,相公避了出去,便把魏义捉住,解到道爷衙门,说是窝顿了强盗,又差中军官同江都县大爷,到家将人口尽行赶出,将东西什物一总起去,算做盗赃,封锁了门户,闻说还要缉访我家相公,并捉拿我等,故此一总避开,不敢出头惹事。”玉飞便问:“你相公避往何处?”姓赵的道:“相公出门,我们也不晓得去向。如今闻得道里老爷要传檄苏杭捉拿,不知是真是假。魏义的妻子住在小巷里,张相公去问他,或者晓得。”姓赵的说罢自去。
玉飞便到小巷里来问沈氏。沈氏乃将丁公子家有强盗的书信,相公适然去看见了,故此丁公子便行陷害的事情,悄悄略叙梗概。玉飞不胜大恼:“孟明怎么如此丧心凶暴!”然也还在半信半疑,便问道:“你相公今既避出,却往何处?”沈氏道:“连我也不晓得避往那里去。听得如今道爷着处缉访,不知将来怎么样哩。”玉飞便不再问,乃道:“你们放心,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决不使你家相公牵涉在盗案里。”沈氏道:“只是如今现有文书在外,四路捉拿,张相公怎么说不涉在内?”玉飞道:“不妨。”便别了沈氏。回来细想:“此事又不便向丁孟明理论,且四下里察探口声。”果然“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都有人议论着这桩事,俱丁孟明所使,始信为真,不胜切齿。欲要赶到丁家闹他一场,想未曾拿住他形迹,将何指证?且于驾山身上亦属无补,反要自惹祸殃。乃自恨往日为之介绍,引他相见,以致今日受其茶毒,暗里替凌驾山叹了若干闷气;算计必要替他伸冤,方不负相知友谊。
想了多日,想出一个计较:乃拉集了最相契几个同庠朋友到家,众朋友走来,只见堂中设了供桌,上供神明纸马。众人奇诧为何缘故?玉飞出来相见,乃开言道:“今日请诸位到来,不为别事,是为同庠之谊。〔见得驾山寡交也。〕虽诸位或有识与不识,然我辈好义之心,素皆抱负,自然同具不平,理宜大家出来解纷,不可使斯文扫地。驾山凌兄,知名庠序,闭户读书,忠信谨恪。凡我同袍,素推德器。不料近日忽被奸人所害,唆盗指扳,虽则远避他所,他的家人魏义现监禁在狱,业已自认主谋,与主人无涉。无奈当事吹毛求疵,不肯放开一面,必要一网打尽。我等谊属同袍,焉忍坐视?是以请诸位到来,对神立誓,弟愿做呈头,往司道府县处具呈,替驾山辨明冤枉,诸位谅有同心,故此相请。”众人见说,亦有欣然的,亦有迟回的,玉飞道:“见义不为,非勇也。总之弟作呈头,烦诸位相帮鼓舞;凡有衙门使费,出外盘缠,即我辈茶酒饭食,总在弟一力任之。”众人见玉飞如此恳切,便都从命。〔只怕未必为恳切上起见。如今世上真有为不公平事要动公呈,众人皆打退厅鼓,谁肯勇往?若得玉飞一般人,开心见诚,一身独在,则趋合者如市矣。〕玉飞已做就祝文,取出来与众人看过,各押了花字,拜过神像,将祝文一同烧化。当下饮酒而别。
明日,玉飞故意去拉丁孟明与名,丁孟明托病不来,玉飞便也由他。备写了情节呈词,请同众人往各衙门具控。大略申说:“生员凌某,平昔忠慎谨恪,折节下帷,宗族乡党皆知为端方之士,毫无间言;或家人愍不畏死,非分妄为,在凌生员或一时昧于体察,不能整饬。为民上者,也要推原本人平昔举动若何,不可慨为求备;何况凌生员先已游学出门,家人所为何由晓得?且今家人魏义自认主谋,情真罪重,则魏义自为盗首;盗首既不涉及主人,严讯之下亦无异词,于情于理可以释然。且凌生员系阀阅后裔,清白素传,身列黉门,埋头书史,纵家人情罪可诛,为民牧者尚存投鼠忌器之念,作养斯文;何况家人业已自认,岂可执意诛求?”玉飞将这等议论哭陈宪司,各官为之惊动。府县官可以到希宁面前说得话的,都来与希宁说,求他不必追求。张玉飞又声言出门往抚按告理。
自古道:“秀才如狗,”若有公事,一淘来一淘去,〔妙谑,情态逼真。〕在官府面前,指手画脚,摇头播脑,之乎者也,连片的通出文来。大凡读书人,极会翻驳议论,转转折折,百般的绵搭絮歪厮缠;一若说话一落破绽,这遭入了他们套中,便高兴极了,撩衣扯腿,把身子乱摆乱踱;这个才说得完,那个又接上来说,甚至大家都来说,七张八嘴,闹得你个“发昏章第十一”,官府都禁他不得了,所以说这班秀才们再惹他不得的。
这张玉飞日逐拉集了几个同心之人,在道里衙门上闹吵。希宁被这班人闹不过,又被各官来说,也有些良心难昧;又闻得合学朋友要往抚按那边告去,也有些怕事,便向过龙的吏书皂快们说,叫他安顿张玉飞等。张玉飞见希宁有些活动,心上寻思:“这些吏书们都是希宁第一等赚银钱的心腹,虽则他的本官如此说,这班人若在中阻挠,便至改变了;不若以利结之,等他们没得反悔。”张玉飞家事原富,便取出数百金,〔谁人肯?〕在道衙门上下使用,并各衙门可以用力之处,无不嘱托周到,要他们在官府面前帮衬,出脱驾山。
从来涉讼事的送银钱与衙门里人,都是为体面上过意不去,不好白白烦劳,故此馈送酬谢,原无实际工夫。假如官府立定了主意,吏书们敢赞一辞?但是吏书们服事官府,深知情性,冷中一句,或好或歹,投机合拍,竟要做了中病根苗———这些涉讼人家送银钱与衙门中人,全乎为此。今日张玉飞将银买嘱这些衙门里人,虽已前得了丁孟明的东西,似该全然为他;无奈道官已有放宽凌生员之意,落得两下见情,早晚在官府面前自然都走了松路,果将凌驾 山 姓 名 不 入 口 供,申 详 上 司,都 不 曾 干 碍 一 个“凌”字。张玉飞又去叮嘱,要他撤回传檄苏杭的文书,这吏书等道:“如今到部文书,没有涉及凌驾山,他一身便已干净了,那个檄文不足为害。我这边,一等部文批准,自然行文书去撤回。请诸位竟各安心,不必挂意。”
张玉飞见做成了这桩事,虽则凌家没入在官之物,如房屋什物等项,不能挽回,然于驾山身上一毫无碍,也不枉为朋友的一片心血,心上也觉欢喜。独恨丁孟明凶恶,忍做出这般事来。有时在朋友家遇着,丁孟明故意说道:“前日吾兄约小弟与名,替凌兄分辨,适值贱恙,不得扳附,至今中心歉然。吾兄具此义气,慨然自任,果把凌兄出脱,如此待朋友,真是千古一人,小弟辈汗颜无地。”张玉飞见他到是这般说鬼话,反气他不过,乃道:“小弟此举,实是义气激发。既为知己,若知己有难,不替他出一分力,这人便非人类,有忝面目,何以立天地间?凌兄此事,必有仇家陷害,〔此句太凶。〕小弟做了这事,纵使那仇家知之,料也无怨于我。况且凌家一家弄得星散,又害了他家人性命,也可出了那仇家之气了。”丁孟明听了,便顿口无言,脸色都变。张玉飞虽则一时恼头上说了,然心上寻思:“凌驾山前车不远,足为殷鉴,岂可暴其底里?倘亦受其暗算,大非明哲之人。”〔张玉飞有作用人。〕因而已后深自韬晦,或遇见时,绝不提起“凌”字的影儿,就在众朋友面前,亦俱不说。过了数日,闻得魏义在狱身故,结了案件。
是年正当大比,玉飞便辞了母亲,移往红桥庄上用功读书。一则避了尘嚣,可以静养用功,以待秋试;一则离了丁孟明,可以避其暗算。他这山庄,背山面水,树木繁多。时炎热渐至,读罢书,便将书楼北窗开了,移榻相近,松竹之风,拂拂吹入。闲时,或掬泉煮茗,或汲水浇花;〔真乐境。〕耳不闻市廛之声,眼不见粗俗之气。入林听好乌赓歌,临池看锦鳞戏跃;更有那雨过山光,月明水色,霞辉落照,烟散曙天,都足以开畅心神,聪明耳目。正是助学问的风云,资笔墨的烟雨。享了无限的清福,领了无限的静趣。〔真快活。〕有诗为证:
昼长人静爱山居,卧听沧浪午梦余。
门外不知些个事,案头唯对五车书。
做书的且住。张玉飞既如此出力,出脱了凌驾山,魏义自该晓得,何以魏义自出狱之后,与搢珩在路走了许多日子,又在褚愚家里遇见主人,竟总不曾说及玉飞用力之处,这是何故?〔一段补叙有力。〕原来张玉飞做事,不过吾尽吾心,岂欲邀誉?魏义在狱中,无人送信,何由得知?即沈氏曾见玉飞同了许多斯文人在道前,亦经疑心,不知可为着我家主人之事?然止腹里转念,没有当面问明。纵使华英或者得知,他又是一个谨慎的人,是非之中不便东说西说。所以魏义、沈氏,都但知有张相公曾有肯替主人出呈辨冤之语,其已后得以出脱的原委,却不晓得。
闲话休提。且说丁孟明见玉飞拉集了几个同学替凌驾山申辨,心中虽恼,却不敢出来作对;且见凌驾山已经逃避出去,魏义又问实在监,家私又已罄尽,看书的仇恨也尽可发泄了,故也听其自然。但可恨湘烟逃去,决是他送信凌家,心下十分恨怒,差人四下缉访,竭力搜寻,并无踪影,过了些时,也便丢开。
一日,只见巫仙来报道:“魏义于本月二十三日已经暴病身故,县官检验是实,拖出掩埋,相公可趁此料理,好发放慎明二人出狱。”孟明因取些银子,付巫仙将去。真个钱神有力,慎明二人俱得从宽发放,杖罪问徙。孟明又在配驿所在央人斡旋,雇人顶替,原在江中行劫。
孟明初先见强盗事破,虽则几番把凌驾山弄得他家人离财散,自己却也用了好些东西,镇日也怀着鬼胎,唯恐别有枝节,兢兢业业,一日巴一日的光景。今见官司结局太平无事,放开怀抱,照旧胡行。然而所交的朋友,总有些晓得凌驾山被害原故,皆丁孟明所为,有几个具公道心肠的,都恨其为人,渐渐疏远;止剩那一班无廉无耻、油唇花嘴的朋友,终日群聚一处,谈论闺门,赌博饮酒。
内中单表一个,姓王,名继先,其父乃是乡榜出身,曾为邑宰,肚里八股颇通,却有一桩僻性,胶固不拔,你道这僻性怎么一个样子?原来痴想成仙作祖,但凡见了一个游方道士,便去请他进来,不问他有德行没德行,有法术没法术,一例敬重,高台供祭,极其奉承,要学他内运气火及符搢烧炼之事。虽常被那般方上道士撞骗了,心上也不懊悔,但说道:“这都是神仙来试我。人若爱惜银钱,便不得入道;若为着银钱,生了退悔的念头,不肯精进向慕,便生千万年,终久不得入道。”所以他屡被游方道人千变万化的法子,骗了银钱去,还只道是该的。〔愚必迷,迷则不悟。〕因此方上之人,便都学些小法儿来耸动他,为入门之诀;甚有等医卜星相,在方上摇唇鼓舌的,也都假扮做道士,在他家门前踅来掠去,只要撞见了就是生意上门,便好骗他东西。朋友亲族见他迷而不悟,多方譬喻,劝他不须如此,争奈这王举人真是匹夫之志,牢不可夺,由你百般开导,只是不改,反道:“你们不知就里。当初杜子春有仙风道骨,不爱惜钱财,因而有云门道人来试他,三次助他家资,动逾万计,杜子春只把来费用荡尽;那道人见他有真性具存,不为物染,所以度他成仙,得以白日飞升而去。倘杜子春那时一得赀财,便去算计经营,累百求千,累千求万,如此则以外物染移,灭了真性,不能返本还元,那得成仙作祖?所以我今不吝钱物,不管他是骗是试,自然得一个真仙下降,到那时你们立在红尘中,看我白云上,岂不快哉!”〔想头也亏他有,话头也亏他说。〕众人见他这般愎谏,晓得他中病已深,心都偏了,不可救药,听其自然。
这王举人到五十五六岁上,却来了一个烧外丹的道士,叫说会烧金丹,名为“白雪黄芽之药”。白雪,却是元铅;黄芽,乃是硫黄。配了药料,火中锻出霜来,用法制服。那晓得这都是金石之物,一块火毒,猛烈易发,一吃下肚,发作起来,烧肠灼肺,肚中必剥之声,顿时血涌而死。〔韩文公大儒,也服硫黄,求生育子息,何况他人。〕他临死之时还道:“我成仙去了,要脱胎换骨了。”这般人,真所谓“下愚不移”,虽则可怜,实不足惜。正是:
养命只教循道理,何须妄意觅长生?
但看忠孝有功者,凛烈长留万古名。
王举人死后,家事渐也寥落,游方道士便也稀少。可煞作怪,这王继先的心性,却与父亲无异,真所谓父子天合一般也。他专尊信道教,每与朋友们宴会,他人或说别话,独有王继先,开心闭口,不离着存神养气、符水烧丹的话。一日独立门外,只见一个全真走上阶来,向王公子稽首道:“贫道问询了。”王继先也连忙一揖,细看那全真打扮,却也有些像样。怎见得?
头戴藤冠,身披鹤氅,脚穿云履,腰系麻绦。肩上葫芦,就是诓财晃子;手中麈尾,便为骗物行头。接成几缕清须,却道纯阳转世;串就一篇鬼话,即曰道搢常存。背着棕团称打坐,自言仙量带椰瓢;愚人辄诧形容异,竟认神仙会摆摇。
王公子见他状貌清奇,便请进厅上,重新作礼。宾主坐下,动问姓名。全真道:“某等留形住世,混迹尘寰,姓名久已不露,如有相问,但称我为‘回道人’即是。”王公子心下一想:“这道士叫做回道人,莫非是吕祖师么?”当下就十分欢喜,便问道:“仙师所善何术?”全真道:“某周流世间,专以存心济世、扶善锄凶为念。若讲那外道旁门,某等正欲驱除此辈。所善者,五雷正法,点石为金……”王公子听到“点石为金”,不等全真说完,便道:“弟子正在窘中,别的道法且搁过不论,只这‘点石为金’,不识仙师可真能如此?”全真道:“贫道并不打诳语,若疑虚谈,不妨如今面试。”王公子尚半信半疑。
茶罢,全真道:“公子可要看点石为金?若要面试,可取火炉出来。”王公子正要看这法儿,见他先自说起,不胜大喜,忙叫家童取出炉来。这些小厮童儿们听说道人要作法,不知怎么样一个好看,都争先踊跃,搬炉搬炭,拿扇拿箸,纷然取到,将炭扇起火来。全真解下麻绦,贴身取出一个锦囊,扯开囊口,拈出一个铜罐———比鹅蛋儿大小不多,上节却有一盖,摘去盖头,门口可容一指,便叫小厮儿去阶缝里拾得豆大的石块儿四五粒,纳入罐中,又向腰间取出一个小袋来,这袋更是花绣,开袋拈出一个细腰葫芦,去了塞头,把长指甲伸进,搢出药末,弹入罐中,〔活画道士做作形径。〕仍把葫芦装在袋里藏好,将铜罐儿盖上,放在炽炭之内。叫小厮们砌满了一炉的炭,着实扇旺,自己在火炉旁,转灯儿的走动,口中不住喃喃,不知念些什么,大家都道他念咒语了。〔入神之笔。〕念够多时,火炉扇得大旺,全真乃对王公子道:“此金已成,可取杯水来。”小厮连忙便去取了一杯净水,递与全真,全真接了,左手捏着三山诀,驾着水盏;右手捏着剑诀,指定钢罐,叩齿三下,口中朗念道:
大道浑然,搢化无边。阴阳默运,雌雄转丸。有则唯人,无为自天,精气内固,神光外全。金从木结,火用水燃。龙神护鼎,虎魄施权。扬离附巽,伏戍归乾。融气浮紫,成质流丹。千灵万应,出幽入元。已经变化,更莫还元。吾奉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敕。〔此咒大通。〕
全真念罢,含了一口水,向罐上一喷,喝声道:“疾!”右手剑诀向罐上划了几划,向上一挑,运了一口祖气,向罐上阿了一声,即放下杯子,便去取那铜铅。王公子急道:“那铜罐火热,可用铁箸来钳。”全真笑道:“贫道不妨,自有小技。”王公子愕然,以为失言。正是:
一般法术两般人,贪货为邪济世诚。
莫怪眼前无见识,做来奇特也堪惊。
此时家中大小僮仆,闻得主人留一个道人在那里作法,都聚来观看。只见这道人在旺火之中取起铜罐,又慢慢地,并不见他指头上的皮肉有一毫儿焦灼,且不论他炼得金炼不得金。只这般儿,必是有法术的人能够如此,个个心中奇诧,都叫一声“奇怪!”全真右手拈起铜罐,放在左手心里,右手两指摘去盖头,〔真个慢腾腾的。〕就向一方净地上侧着罐口子一倾,众人齐拍手道:“怪哉!”只因这道人弄术,有分教:百年富贵,忽逢方外凶徒;一旦贫穷,遂入草头贼党。未知全真倾出何物,作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人只患自己无其具。如搢珩箭法之妙,何患人不敬服,功名不成哉?然此是天分带来真本事。比如学问中有登峰造顶者,殆由天授,亦非咿唔帖括所学。而柳俊只是一个服小本色,便到处起人尊重。故骄吝二种,断乎不可。
全真行术,亦有奇处。忽之者,自负吾辈儒者,不为索隐行怪,藐视不理;惑之者,奉为神仙秘妙,受其愚弄,沉溺不悟。均无足取。
卷之三
第五回 贪分外一炬破家 逞血气千弓殒命
词曰:
世上人心原不小,堆金积玉还嫌少。贪得便招神鬼恼。何所祷?无情火发家缘了。多惧多谋称智巧,彼恶当我非佳兆。热血一腔膏野草。名虽表,何如明哲身原保。———右调《渔家傲》
话说全真将罐子一倾,只见金汁流出,凝注于地,宝光四灿,分明是一块赤紫真金,约有三二钱重,众人都叫“奇怪!”王公子看了,喜得眼都没缝,道:“仙师妙法,果然奇异,弟子何缘得遇!”全真道:“久闻公子盛名,亲信正教,故贫道特来相助。日用之费,可以挥之如土,用之不穷。”乃从地上拾起金子,递与王公子道:“愿以此奉赠。”王公子接得在手,道声“多谢”,心下暗思:“我父亲在日,所来的一班道士,不独供养他,还要将银钱馈送,甚有设法设骗,起发东西;今日这道人却来助我,岂非一向积下功德,致有今日之报!”遂欣然收下,忙令家人分付厨下备饭。道人乃谓王公子道:“贫道此来,是为公子祖世信心积诚所感,故此炼金奉赠;但外人或有贤愚不等,反说道人多事。公子可传语家中人等,总不可外面走漏风声,倘有他言,道人便不能暂居于此矣。”〔道人恐招物议,故作此恐吓语以秘之,诚有术者哉?〕王公子深以为然,便分付大小童仆,总不许露一毫消息;倘走了这位仙师,必定要尽法处治。家人们也喜道人在此,可以生财养赡,真个一毫不露。当下备饭款待,道人吃素,甚易供给。是夜便设席相留,虽则荤腥不尝,酒量甚好,直饮至夜半散了,留他书房宿下。
明日,梳洗过,吃了早膳,全真又去作法,炼了一块金子相送,王公子喜得暗暗打跌,便极其供奉。全真常做些小法术,或剪纸成蝶,喷饭为蛾,王公子见了,如何不喜?便要留他长住。全真道:“我四海为家,要住则住,原无着意。感公子诚心相待,不妨多住数天。”因而一住三日。
王公子乃谓全真道:“弟子闻点石为金,有能点大石,几千百斤,随手即化;今弟子家贫,欲求仙师点一块大的,好长久用去,也省得仙师神力,时常烦费。〔恐你要他指头,故全真不点大石。一笑。〕全真笑道:“点石一事,不久即复本质,遗害后人,所以纯阳老祖向钟离仙师学道,不愿此术,便抵了功行三千。贫道为公子种福,怎肯反为公子作孽?若公子要多用时,殊非‘银母炼’法方可。”王公子道:“何为‘银母炼’?”全真道:“这‘银母炼’,要密室一间,妇女鸡犬不许走到,结坛筑炉;将药物同银子或金子安放炉内,弥封炉口,子午进火,丑未退火,进火时要步罡仗剑,焚符喷水;炼至四十九日,炉内金银已成。如银母百两,便可生出千两,千两便可生出万两,这是最妙之法。后日又不还原,可以长行于世。如公子可以备得百金作母,炼过两次,即得万金矣。不然,或贵相知,或令亲戚,可以多备得银母的,不妨荐贫道去,若炼成之后,贫道于中十取其二,以送公子,不知尊意若何?”王公子道:“药物需用,其费该用几许?”全真道:“随银母分两,以定多寡。若百金作母,亦须数十金方可备办;若能备得万金,但需数百金足矣。”王公子低头一想:“我若自己结坛烧炼,不惟银母难求,即药物之资亦无从措办;真不如别人炼成了,等他于中取来送我,极是好算计。但只是我那里有个大富的亲戚相知?”因沉吟半晌,猛然思省道:“有了,有了。”乃谓全真道:“适才仙师所言,弟子感激不尽。有一敝相知丁孟明,他先尊曾掌内阁,家私约有百万,弟子荐仙师去若事成之后,望仙师言践其实。”全真道:“是贫道来助公子,不消公子多嘱。”当下王公子便整顿衣冠,到丁家来。
且说丁孟明见魏义死了,强盗又谋为出脱,依旧在江中等生意。一日,忽见巫仙来报道:“相公,可知一件怪事?”丁孟明道:“有何怪事?”巫仙道:“那凌家的魏义走了!”〔波澜不竭。〕丁孟明笑道,“你前日来说魏义死在狱中,今日却来说走了,那有死过的人又会走的?”巫仙道:“便是这般,所以晓得是件怪事。前日小人到吴家小巷内,不见那魏义的妻子,小人心下便想:他妻子因道爷赶出,便住在此巷内,如今魏义死在狱中,妻子却又搬往何处?小人便在左近访问,却总无人晓得。昨日无意间走到县里监门首,只见一个节级家的小人,独自在那里顽耍———小人向时屡次往监里去,原是认得的———小人便与他闲话,乃问他道:‘前日闻说监中死了一个狱囚,真的么?’那小节级道:‘那里死恁狱囚?反是死了一个我门家里当牢的。’才说得完,恰把舌伸了一伸,便不说了。小人见他说来诧怪,老大疑心,又不好十分惊异,反做个无意相问的形状,小人再问,他道:‘这里不便说,恐有人来听得,不当稳便。’乃同我出了县前,到关帝庙里来,他说道:‘这个话,我对你说了,再不好向别人说的,性命都是留不牢的。前月二十三日夜,走了一个狱囚,又杀死了钱家叔叔,大爷恐上司知风不便,随即掩灭了。’小人便问他道:‘你这话何出得知?’他说道:‘我家爹回来,向妈妈说,是我听见的。’又说道:‘向别人说不得的,若被大爷得知了,性命都是不保的。’小人便问他道:‘如今钱家可有妈儿的么?’他说道:‘怎没有?有一个儿子,也与我同年的。而今这钱家老妈儿还在家里哭,苦得了不得哩。’小人问得明白,一路回来,心里转念,所走的狱囚,必是魏义无疑。便想他在狱中曾受过许多刑罚,又兼镣搢了,也难动弹,就是要逃,也没有气力与钱节级相杀,必是有人救他越狱的;官府都将错就错,假言魏义身故,必是道爷处都周全了。难道不是一件绝大怪事?故此来报知相公。”
丁孟明听了,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问道:“这是真的么?”巫仙道:“怎不真!”丁孟明道:“官府都为此事隐瞒,我想也不好去发觉。”巫仙道:“这个怎么好去发觉?若有举动,便要弄出大事来的。况且日子也多了,自家的人又都发落结案了,怎么好去发觉?”丁孟明道:“只是慎明二人也在监中,怎么回来绝不提起?”〔补叙得一丝不漏。〕巫仙道:“相公又来,忘了慎明等自问了活罪,便提在轻监里,另自监禁了,何由得知?”丁孟明道:“你方才说话也不差。这魏义受了许多痛苦,脚镣手扭,怎么便能越狱?即如要性命,顾不得痛苦,却也没本事与人相杀。必定有个能事人来救他,以致如此。”〔这一段叙得极好,便接到学道人纵法,直接到山海关行刺。〕巫仙道:“他越牢不足为奇,小人却还有一个愁处。”丁孟明道:“有何愁处?”巫仙道:“这人来救魏义,于牢狱森严之地,又有巡逻守夜人夫,又敢杀人逃去,又并不惊天动地,决非略有本事人做得来的。定是古来所称侠客等辈,乃有这般手段。倘因救魏义之故,便思量来害相公,这却怎了?不是大大的一件愁处么!”丁孟明听了,不觉失声叫道:“不差,不差!这却怎了也?”巫仙道:“小人昨日晚上一夜肚里踌躇,已有一个计较。”丁孟明道:“你的计较自然妙的,快与我讲。”巫仙道:“今后相公须要少出门行走,就是出门,必须多带有力家人护从;夜里卧楼,四围小屋,多叫家人轮番上宿,再使家中前后火巷里令人巡更;小人再去访知高手拳师,请他来家,相公便学他的拳棒,像相公这般四公打发,万一事遇仓猝,也可洒脱身子。除非这般,可以保无他虑。”丁孟明听了,回愁作喜道:“有理,有理。”当夜真个叫家人进来值宿,自己原做房楼上,楼下四旁都是小屋,总定了规矩,叫家人分班宿歇。丫鬟辈轮值在床前守候。明日起来,便不出门会客,一连好几天都不出门。
一日坐在后堂,忽见家人来报:“王继先相公在外。”便整衣出厅,相见坐下,道:“继先为何连日不见?”继先道:“新得异人,与他盘桓数日,因此不曾相晤。”孟明道:“怎么一个异人?”王继先便将全真的形状及做的小戏法儿先略说了一遍。丁孟明笑道:“这也有趣。你去叫他来,等他做与我看,也好消遣消遣。”王继先道:“如此何足为异!”乃将炼金子的法儿,略略铺叙。〔先倨后恭,总为银子面上。〕丁孟明大喜道:“你莫说谎么?若是如此,竟是神仙了,快请他来,等我也好叫他炼些金子。”王继先道:“不特此也,又善‘银母炼’法。”便将全真的话,又加添上两句,狠妆点铺叙一回。说得丁孟明哈哈大笑,快活非常,乃道:“世上那有这般异人,真是罕闻罕见!便同兄去宅上相请。”随即唤了五六个家人跟了,同到王继先家中来。正是:
世上唯财人最爱,饶他大富尚贪求;
心中晓夜千般算,那个回头肯罢休?
却说丁孟明来请道人,走到王家,进了一重厅,到书房中,只见那道人闭目叉手,端坐于棕团之上。王继先便上前叫道:“仙师,有敝友拜谒。”那全真开目一看,便起身向丁孟明拱手,丁孟明忙趋前下揖,礼毕就坐,道过姓名。丁孟明看那道人,果然相貌清奇,言谈温雅,先已倾服,乃道:“仙师辱降下方,弟子凡庸,不得仰邀鹤驾。因敝友道及仙师神术,特欲屈过寒舍,求仙师大法炼金,万祈勿却,平生幸甚。”全真呵呵笑道:“都缘公子有缘,以致得遇贫道。若欲作猗顿陶朱之业,舍贫道其谁能乎!”便起身请行。丁孟明见他欣然便往,欢喜无限,便拉了王继先也来,令家人替道人拿了棕团等物。
到家中进大厅,重新作揖,叙坐茶罢,便留入小厅里设斋款待。道人乃将银母之事又讲说了一遍,说得天花乱坠,丁孟明听到津津有味,不觉手舞足蹈。斋毕,便求道人做那铜罐炼金之法。全真随即就炼,倾出黄金。丁孟明乱跳的叫:“奇妙,奇妙!”全真即将金子送与丁孟明,孟明便吩咐家人等不许在外声言。以小厅里犹未深邃,恐有人来瞧看,乃邀入最静的密室中来,就要道人建坛演法。全真道:“银母之法,药物颇多,亦须采买药物齐备,方能烹炼。建坛筑炉日,宜用辛酉,辛酉纯金,使感其气,此烧炼家天官时日也,公子不可造次。”丁孟明道:“备办药物,此是易事。”便令查逐日干支,却见后日正是辛酉,乃大喜道:“准于后日建筑,凡所用药物,乞仙师开出,以便采买。”全真道:“公子银母之数,还是几何?药物分两也好定夺。”丁孟明道:“弟子先以万金作母何如?”全真道:“若是万金作母,便须数百金的药料。要分筑十炉,炉中贮银母一千两则止,待功成有子,便是万金矣。”丁孟明道:“弟子意欲再备数万金,再多筑十数个炉,也总是一番劳费,仙师可该如此?”〔贪得者无厌。〕全真笑道:“进火退火,各有时候,进火之时,要步罡演法,焚符念咒,每炉都要检点,只怕十炉尚有些急促,若再多了,贫道如何料理?”丁孟明点头道:“是。”全真乃开下应用物料,乃是铁锅、柴炭、朱砂、水银、铅汞、药石之物,俱有等算。丁孟明取帐目看过,若家中有的便点出,其余随取了银子,令巫仙同家人等去置办———时巫仙等也曾见全真铜罐炼金之术,信为神仙,也欢喜不过———接了银子,兴匆匆去采买。丁孟明要同全真盘桓,恐有朋友们来接待缠扰,乃吩咐家人并管门的:“倘有客来相会,只说相公因今秋大比,坐关读书,一 概谢绝,切不可露出烧炼之事。”家人都各答应去了。
当日便设素席,款待全真。全真上坐,丁、王二人在侧相陪。时值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丁、王二人流汗如注,独有全真冠簪鹤氅,凛凛然凉气自生。丁孟明道:“弟子手不停扇,犹苦烦热,仙师意气自如,并无暑意,岂非仙凡有异?”全真笑道:“岂可令公子们畏暑?当大家潇洒。”便将拂子向空中连兜数下,口中念念有辞,只觉习习风生,自有凉意。丁、王二人愈确信为神仙,心悦诚服的恭敬,饮至二鼓才罢。丁孟明就留王继先住下。密室中设了床帐,与全真宿歇。全真只是打坐,叉手闭目,元神入定,始有鼻息。丁孟明也把床帐铺设在密室前边厢房中,同王继先睡。巫仙及家人等俱环宿在内,一夜无话。
明日起来,梳洗过,吃过早饭,巫仙已将药物采买齐备,便唤了家人会做瓦匠的,在家伺候。到明日绝早,便于密室中靠北结坛设幕,上供祖师仙像,旁边设矮桌一张,四面系了帐幔;内设一个棕团,是道人打坐之处;靠南边,一字摆开筑起十个炉灶,放上铁锅,都下了药物;每锅内放银母一千两。丁孟明贪心太重,将家中金子凑出五千两,共是五千金子,五千银子,上面合对着铁锅,四面口子都用铁汁淋了缝,〔使人无疑。〕却于是日午时,全真便作起法来。披发仗剑,步罡蹈斗,自午时进火,未时才退;到夜来,子时进火,丑时方退。
时光迅速,早已过了五六日,时丁孟明见全真认真作法,心下了不得欢喜,逐日抡指打算,到四十九日功圆行满之时,便有五万两金子,五万两银子。这五万两金子,就值了银子五十万两,岂不快活煞人!若得留全真常住在此,炼他十年五年,岂但陶朱猗顿,便是敌国之富,也绰绰有余了。心下的喜欢也形容不尽,连王继先也留在家中,不放他出门。有朋友来时,家人都回说闭关读书,这些朋友们也不来了。
这全真过数日,也偶然出门行走,丁孟明道:“仙师若出门,恐有人认识,说是在弟子家中住下的,实为不妙。”全真道:“贫道出去,也是暂时;况且贫道有出隐入无之术,不至他人看见。公子请放心,不必多虑。”丁孟明便也信服。这全真出门归来,便觉酒容满面,丁、王二人迎着,便问:“仙师何处遇饮?”全真便道:“与某真人、某上仙,会饮某处。”丁孟明亦信之不疑。那王公子也指望炼成之日,那全真许我十分之二,料不说谎,自能使神通运来送我,心下十分欢喜,专心致志,同全真守着炼金炉,朝夜巴望。
初先到子时分,丁、王二人也起身,相伴着全真作法;到过了十余日,未免偷懒。原是个公子心性,那有常心?全真见二人勉强起身,乃道:“今后二位公子不必有劳,待贫道一人清净作法,到也两便。”二人巴不得这句说话,一闻此言,自后便安心的睡觉,竟不起身了。
一日午饭后,全真走入庭心里,忽然仰天微笑,若有所问答之状,复身向丁、王二人道:“公子大是有缘。”丁、王二人不知其意,齐问有何原故?全真道:“适才有信香过去,却是贫道的师弟,近从东海来此。若得师弟到来,一同炼法,又省却贫道一人费力,岂非公子大有缘分?”丁孟明喜道:“仙师师弟几时便来?名何法号?”全真道:“师弟亦无名号,只叫做空道人。适才已到蓬莱仙宫,有众仙留饭,明日午时便得来矣。”丁孟明暗喜:“我果有福,能致神仙。”
到明日日中时候,只见门外家人来报:“有一个道人,要进见仙师,兼看相公。”全真道:“吾师弟来矣。”丁孟明忙令请进,趋出前厅迎接。只见那道人虬髯虎目,靛发漆肤,也戴的冠簪,穿个粗布鹤氅,腰系一个豹皮囊,脚穿一双多耳麻鞋,形状甚是恶厉,走步甚是轻捷。向丁孟明稽首道:“师兄在尊府,特来看他。”丁孟明趋前施礼,便引进密室中来,与全真相见过。送过茶,说些话言,丁、王二人都不知他所说何事。但见两个说罢,便拊掌大笑。空道人指着炼金炉道:“师兄又费神力,弟闻知此事,特来相助。”全真道:“昨日闻你信香过去,我已对丁公子讲了,大有缘分,能遇我们两人。况且此间原是天上富星,家计自常敌国,我们宜竭力护持,不可有负上帝之意。”〔丁孟明听了,能不喜煞。〕空道人也点头数下。丁孟明问了饮馔宜忌,乃忙备素筵款待,至夜,又另设一个床帐,与空道人宿歇。
明日起身,空道人谓丁孟明道:“夜来子时,贫道起来添火,只听得公子睡所鼻息大盛,伴宿甚多,这是何故?”丁孟明道:“在空仙师面前,弟子不敢讲谎:近日曾结下一个仇家,恐其夜间有人暗算,故此令众家人伴宿,以备不虞。不意惊动仙师,实为有罪。”空道人笑道:“贫道听得鼻息大盛,便到公子睡所一看,只见众人倒横乱睡,都沉沉不醒,那时倘有人来暗算,将何以御之?”〔道人也说得是。〕丁孟明道:“弟子愚蒙,不知自卫,唯仙师指点开导,弟子感恩不浅!”空道人道:“公子若欲保身之术,贫道却有妙法,不识公子要传与否?”丁孟明下拜道:“既蒙仙师不弃,辱临凡浊,弟子愿洗心涤虑,专心致志,传受妙术,岂有不要之理?”空道人扶起道:“既公子要传,”乃向豹皮囊中取出一丸药,如弹子大,对丁孟明道:“这丸药,乃是上清真人所制,他于海外仙国中,取得一种九芝灵云草,并炼九转金丹,又加上许多药石,方制成此丸,名为‘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若人服得一丸,便能长生不老,轻身固体;倘有人来暗算,便能动心预备,即睡梦中亦能惊觉;兼之身轻善走,可以飞越高山峻岭,如履平地,即铁骑来追,亦不能及。这上清真人发愿,炼成一千丸,欲济世上有缘的。承他送贫道十丸。如今公子且磨服一丸吃了,直待三日之后,便有效验。贫道亦曾服过一丸,果至三日之后,身轻善走。公子若服此药,可以永备不虞。”丁孟明听说得津津有味,不胜大喜,乃道:“若如此说,空仙师定能飞越的了。”空道人道:“这何消说!公子请看。”乃把身一纵,一个旋风,竟跳上了屋,三五步,便走过了五间一带廊房。丁孟明看了,不胜惊异,向王继先、大家赞叹。全真笑道:“此小技耳。公子若欲学炼此法,须服那丹药一丸,再令师弟教习飞越之术,便能如是矣。”空道人覆身纵下,丁孟明拜受那“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空道人又说了磨服之法。
到三日后,果然身轻易举,便送空道人药金百两。空道人便教丁孟明跳走,自近至远,自卑至高,四五日间,因丁孟明用心既专,不惜余力,奋身跳纵,虽不能及空道人神捷,却便也比往常不同,当下二十四分的快活。见炼金已有一半功程,又得此术,足可防卫,便与王公子日逐纵酒畅饮,炼金之事,悉付全真二人料理。
那知乐极悲来,福完祸至。一日黄昏左侧,忽然起一阵轻风从西北而来,刮得凉风爽气,寒意逼人。全真道:“当此暑天,乃有大西北风,亦是阴阳之变。”空道人道:“暑气太盛,亢阳发泄已极,故忽有此寒气,此所谓阴乘阳也。”丁孟明道:“天有不测风云,原不可期料的。”王继先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谶语。〕阴阳消长,理所固然。当此暑天,得这风吹一吹,亦觉爽快。”全真二人便鼓掌大笑。〔笑王继先“旦夕”之说。〕当下因天气凉爽,大家便都早睡。
至二鼓前后,丁孟明朦陇之中,忽听得一片声喧哄,惊醒转来,便叫喊众人,却好王继先等都醒了。正在惊诧,只见家人来报:“后屋一带火起,相公快些起来!”丁孟明听得,吓得魂不附体,急急穿得一条裤子,同众人一齐赶到后边看火。奔到卧楼前,早见火势冲天,趁着西北风势,便望东南上直卷。救火的也不敢上前,反有家人趁着闹里抢搬东西,四散吆呵开去;有几个站住的,都是乱嚷乱叫,一味打诨;况且这般火势,那一个不要性命的,谁敢向前?丁孟明也没了主意,见火围着楼子,烈焰如流星掣电,浓烟若大雾迷漫,声息像瀚海波涛,〔三句是火。〕出汗似挥浆淋雨。〔一句是火逼得人汗出不止,孟明一人有汗也。〕急得失声大叫,向火乱拜。
原来丁孟明妻子儿女与三个爱妾并许多丫鬟,都做房楼上,一时火发,女人家在睡梦中起身,已吓个够死,再见这般火势穿墙透壁,心忙意乱,那里摸得个门路?不要说烧死,就是互相磕撞也要撞杀,登时十数个女人,俱成灰烬。〔可怜。〕丁孟明见楼子团团烧着,不见半个人影走出,料是一总完局,跌足号啕,放声痛哭。霎时一声响亮,震动天地,却是楼子坍了,火块直打出来,只得退走;王继先也吓呆了,走都走不动。巫仙道:“火势大盛,无法可治,快往密室中求仙师作法救解。”众人道:“有理。”便一哄到密室中来。满四角寻遍,那里见这两个道人的影子?大家都吓了一跳,但见十个铁锅,只只都有一个窟窿,里边的金银不知下落。丁孟明先是火着,已吓个半死;再见妻妾子女烧死无存,已急得浑身都死了;今又见道人窃去金银,直头急煞到廿四分地位,把一个如狼似虎的公子,竟像死猪死狗一般,搢在一处,动弹不得。王公子方懂这道人不是好人,巫仙等道:“定是道人乘忙偷去。在此急无用,快些去救火为上。”便叫两个家人搀了丁孟明,一齐走出密室中来。
只见火势风威大作,一路乒乒乓乓,毕毕剥剥,已烧过了后堂,一展眼间,那火头飞开有数丈阔,就如蛇游青草地,毫不费力,呼呼响,只管烧出来了。〔如所目击。〕烧过正厅、前厅,连到抬椅等物,不知拿了那一件好,也尽行烧毁。众人眼看他烧一步,退一步,直到大门前,便走出大门,立到街上。只见一带延烧东去,对街人家亦将不保,丁孟明此时变了一个死人,家人们扛他在上风对街人家檐下蹲着,巫仙等一齐向火乱拜,东西两邻及对街邻舍号呼惨哭之声,震动天地,巡逻守夜人夫登时塞满,人声鼎沸,再加了火声汹涌,纵就千军万马,也没有这般光景。但见:
火走金蛇,烟腾黑雾;男女仓皇,手足无措。掀腾轰烈,但闻崩墙碎瓦之声;急遽奔趋,不见闺样官腔之步。〔遇火必走,故先写走状。〕止性命之可忧,弃家缘而不顾。挨挨挤挤,驮包背袋,忽为奸恶辈抢去而何追;哭哭啼啼,挈女拖儿,乃被有力者冲开而难护。〔确有之事。〕梦中吓醒,提起裤腰衣领,偏生颠倒衣裳;〔逼真。〕门外光明,可辨后巷前街,竟像走投无路。一家失火,百家忙乱,虽他方别所,见火光忽焰而神伤;一人叫声,千人附会,纵同立群行,闻声气一扬而魂怖。张呼水桶,李叫火钩,原无着力之人;赵去筛锣,钱来击柝,空有惊人之具。风威激射,号神念鬼,声发颤而悲哀;火势狂飞,栗股寒心,齿相磨而搢牾。〔此一篇赋摹写入神。〕
这场火烧得利害!看的人多,倒弄得拥挤不开,也难下手去救。少时营县官兵都到了,;都带了火钩火棍赶来,众人才散开,让这班兵丁上前救火。真个“一物一制”,亏他们几十把火钩,百来个兵丁衙役,拚命向前,冒烟突火,把下风一家屋拖倒,对门近火的屋也拖去了一进,方才火势萎了;然后去两旁搭倒烧着的梁柱,然后阻了火势,其中是由他着了。闹至天明,然后挑水泼灭。丁孟明一家已半间无剩,〔丁孟明是朝南房子,正是西北风。〕左边邻舍烧去七八家,右边邻舍搭倒一家,对门邻舍搭去屋十五六间。
丁孟明此时神回气转,一见这般光景,大哭号啕。尚是赤着上身,灰尘和了汗水,形状如同鬼魅。家人们要藏抗他,在那里却有俗忌:火烧之人没人收留。只得且替他揩抹了,将一件暑衣穿着。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烧场上寻觅妻子尸骨,再去搜寻烧毁金银。约摸指认堆贮银钱的所在,拨开碎砖焦木,却总被烧烊不见,不知流淌在那块地底下去了。就有寻得些儿,也被扒火之人窃去,寻不上几百两的银饼。
这时,丁孟明的亲戚朋友都来问信,丁孟明也没有话说,一味大哭。丈人等见女儿烧死,怎不发急?虽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来的过端,然而也要说些闲话;丈母们见女儿烧死,这班女眷们最肉疼的是女儿,怎不教他伤痛?况且都是大乡绅官府家,那怕你是个死少师的公子,便都到丁家火烧场上来,哭的哭,叫的叫,丫鬟养娘仆妇们齐来,把丁孟明拖的拖,扯的扯,要打的打,骂的骂,弄得丁孟明没个钻地洞处。巫仙等只得拣一宅出赁浮店的房子里,把丁孟明藏过了,这些妇女们还闹个不休。
少不得有当中人出来讲话。这些当中人不过是些两边亲戚,当下来讲,原没有别说,人既烧死,料难将粉团儿捏得出的;不过要殡葬极其尽礼,丧仪要极其富盛,好风光这几块烧毁的骨头。庵观寺院里边要广建斋醮,说道:“好超荐死者的阴魂。”丁孟明一时也仓皇无主,悉凭当中人主意。便叫了百十个人夫,把火场上打扫出一块洁净地面,又叫了许多工匠人等,用芦席磐篷搭盖起三四进房子,先备了百来桌酒席,酬谢救火的人。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迈弄膂力本事的少年,都曾出过力的,总来高坐吃酒。〔如画。〕尽有救火之时被屋木砖块打伤、火焰烧坏的人,负痛而至,以见得救火之功,真是焦头烂额为上客。〔确有此等人。〕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都是些市井无赖,也来坐着要吃。巫仙、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谢。
谢过了救火之人,便叫道士打一坛火醮,报答火神。〔已下一路写去,都是写孟明火烧所余皆不得留存也。〕一面买棺,盛殓妻妾等骨殖。把妻子棺木放在当中,小妈儿并儿女的棺木放在两旁边。这些骨头都是烧残的了,和在一处,那有什么记认分辨?总则存一个名儿,说道:“此棺是妻子某氏,那棺是妾某氏,这棺是儿子,那棺是女儿。”骷髅与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也还有些辨别,将小的便道是儿女的了;至于大丫鬟的骨殖,与妻妾何异?也总难理论了。〔丁孟明妻妾婢女岂是丑的?今皆成灰烬,黄河枯髑髅,本是桃花面;而今不忍观,当时恨不见。总是写得丁孟明以先忒势耀,忒凶恶,便遭此惨毒现报。〕其余零星骨头,一总收拾得来,并置一棺之内,说是十来个丫鬟之柩,另放在后边蓬屋里。停了几朝,择日开丧出殡。扬州风俗,有体面的人家出丧,最是奢华,这些妻妾母家,更要分外齐整,幡幢纸扎,鼓乐笙萧,戏子扮演故事,僧道打钹吹螺,还有本家母家的执事人夫,摆了满街满巷。正是:
毋奢宁俭语丁宁,举世昏迷再不醒。
鄙吝忘亲同陌路,繁华奉鬼侈刍灵。
百般点染夸愚俗,一派猖狂背《礼》经。
巨富眼前无片瓦,尚营厚葬诵幽冥。
丁孟明举殡葬埋已毕,又要建坛设醮。便凡扬州府内有大庵观寺院,不论僧道尼姑,都去斋醮超荐,却何曾有丝毫用处?总则僧道尼姑的造化,就有这班无识愚人去作成他。
丁孟明这些费用,都是与人在外经营的银本,一总收抵办,却也用去四五千金。这班妻党亲戚犹以为未尽心意;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都来提唤;邻舍们烧去家私房屋,岂肯默然?若丁孟明是个穷人,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好各人怨着自己的晦气;就是官府与这些衙门人役,也止有得捉事主去,打了两个不小心的板子,便豁脱了。无如富名素著,不晓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烧去八九,还只道他决有存余藏匿,闹个不休。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亲戚都利其有事,有那一个肯实心为他周全出力?都是来打散他的东西,也乐得于中取利。可见得丁孟明平日矜骄傲慢,把亲戚邻里那一个看得上眼?就是偶然接得,何曾有一点实心实意,照顾一分?只道:“我是受享无穷,生铜铸牢的财主。这些穷亲败戚,不过仰我鼻息,不怕他不奉承我。”那晓得天道无常,晴明也要阴晦;人世无常,福尽也便灾生。平日做大惯的,那肯卑辞逊语,求告面情?又不会赖死赖活出头露面的嚷闹,只好央当中人去料理。都赠得言赠不得钱,被这些官府签票如雷,又挨不过各衙门中人的脸面,又见其实带累邻舍们烧得惨毒,便都花分赔偿出去,把这三五千田地不够洒派,还加上几十处房屋,一总赔偿尽了,才得邻舍们无言,官府中安静。登时将一个扬州城里首富的人家,倏而完局。
这时众家人也留不牢了,也卖与人去,有一半竟逃往他方,不知下落。丁孟明见妻妾死完,屋宇塌完,钱物烧完,银本用完,田地赔完,家人走完,止有巫仙原系破落户,无处去,还有一个老家人,也是孤丁独姓,三个人做一堆儿依栖。城里存身的房子,也都赔与人了,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里,也是赁与人住的,讨回存身。
众朋友见丁孟明遭此大变,都来吊问,方晓得丁孟明前边坐关读书乃是假说,却请着道士在家中烧炼银母,原被道士乘着火烧,偷去金银,今日同归于尽。王公子方追想:“父母尊信邪说,斋僧斋道,都属虚诞。〔懊悔迟了。〕前日见此道人肯炼金送我,只道他是好的了,又谁知是个入门之诀,不过藉我做个引进之人。可见僧道里边总没有一个好人的。世上人都为一个‘贪’字,便痴迷不悟,乃至堕其术中。”那朋友亲族,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落得背地里说笑;间有一两个人得丁孟明看顾的,却又是贫窘之家,那能够来赌助?只好替孟明嗟叹一声。
张玉飞在城外读书,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周到。〕虽恨其为人不端,然无奈已前有一番相与,那好置之不理?便急入城来看,以后丁家开丧、出殡,玉飞俱来吊送。见他事体完结,家业荡然,又觉得可怜,光景实是难过,乃拉集几个相知,各剧会分,不拘多寡,送与孟明。〔足见张玉飞是个君子。〕争奈孟明是富贵透顶的人,把这些东西补救得那一件来?玉飞又集了相知,公备酒,在王继先家替孟明解闷。孟明提着,便纷然下泪,众人都弄得不欢而散。孟明吃了几杯闷酒,平昔酒量甚大,今却容易醉了,还认不曾烧去房屋,一迳信步走到火烧场上,〔情景逼真。〕猛见许多瓦屑堆儿,方才回省,洒泪出城归家,〔何以为情〕镇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赖录在江中得知,回来看家主,〔周到。〕不胜嗟叹道:“相公是大受用过来的人,如何守得此苦?还思量一个长策方可。”孟明指着老家人及赖录说道:“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自先老爷去世后,怎么样一个人家,扬州一城那一个不晓得我的?我百万家私,如何享用!不料皇天不搢,以致火灾,家计霎时完结,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过?前日众相公备酒请我解闷,因没心肠,才吃得几杯便醉了,归来还走入火烧场,直待见了瓦屑堆儿方才回省,一路痛哭回家。如今心神不守,只怕要成失心痴病,如何是好!”说罢痛哭,巫仙也哭将起来。
赖录道:“如今事已如此,哭他无益。相公若要富贵,我却有一个去处,只怕相公不肯去做这勾当。”孟明拭泪道:“有何去处?你试说来。”赖录道:“我在江中闻说,邳州山贼打破城池,夺了许多州县,官兵都被他杀败,后来打听说围了宿迁,不知曾否攻破。相公若肯去做这勾当,莫若投入他们夥中,我们大家再招集了些盐船上弟兄,都去入党。一般的为官做府,相公做了军师,我们做个将军,岂不是富贵再得?”丁孟明道:“是呀,我前日亦曾闻有此信。如今我遇了这般灾祸,那里顾得他是盗是贼,只要有得享用便罢了。若得分据一方,出入自由,不强如目今受苦;倘不济事,那时相机度势,掳了东西,避出是非,更名改姓,亦可做个财主,娶妻置产,照旧受用,有何不可!”〔只怕未必恁稳。〕巫仙亦竭力撺掇。当下计议已定,总不与老家人说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