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祥刺马案 - 第 3 页/共 7 页

话说杨幻听了无垢的话,笑道:"师傅知道我父子此刻虽不曾出家,却已没有家了么?十年前,我父子在河南原籍不但有家,并是轰轰烈烈热闹闹的大家。自己家里的眷属奴仆不在内,就只每日在我家盘桓的亲戚朋友,至少也有四五十人,这还不是热热闹闹的大家吗?谁知敝内去世后,家政经理无人,家业便一年不如一年的凋零下来。渐渐供给不起亲友,亲友似渐渐的疏远不大上门了,更渐渐蓄不起奴仆,奴仆也就一个一个的换上主人了。所有相依不去的,只有这个小子。为人到了这一步,还有看不透的世情吗?这小子若没有安顿的所在,我也不舍得就此不顾他。于今既遇着师傅了,正是他的福报。他果能即时皈依三宝,求师傅剃度,我心不但没有舍不得的念头,并且深庆他能得所。"无垢合十,口念阿弥陀佛道:"这就更难得了。"无垢和尚这夜就在船上歇宿。   杨幻陪着谈论了多少时事,评骘了多少人物,忽然想起无垢所说的徒弟来,忍不住问道:"师傅在十年前收的那位高足,毕竟姓甚名谁?既到寒舍见过小子,一定也见过我的,我只是想不起何时来过会武艺的出家人来。"无垢略沉吟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徒原不曾出家,居士如何想得起来呢。居士不是外人,贫僧不妨直说。小徒到尊府去的时候,贫僧虽不知讲他假托甚么姓名,然可料定他决不肯将真姓名说出。因为他身上的案件很多,在河南地方说出真姓名来,多有不便,并且怕拖累居士。居士广结纳天下豪杰之士,张文祥这个人,居士曾听人谈起过吗?"杨幻道:"不是四川的枭匪头目张文祥么?"无垢和尚笑道:"除了那个张文祥,那里还有第二个张文祥,够得上称天下豪杰之士呢?"杨幻也点头笑道:"那是时常听得有人谈起他,说他武艺高强,性情豪侠,实在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好汉。不过谈论他的人,没一个不叹息他,说他可惜走错了道路。以那们好的天资能耐,不走向正路上去,建功立业,将来封妻荫子,却专一结交川中无赖,成群结队的贩私盐。听说几次与官兵对垒,都是张文祥打胜了,官厅几番想招安他,他不但不理,并杀戮了好几名官员,弄得官府没有法子,只好悬重赏捉拿他。我听了张文祥这种行为,也委实有些替他可惜。大师傅的高足,就是张文祥么?"无垢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凡事不是身历其境的,不容易明白。以张文祥的聪明智识,何尝分辨不出邪正。譬如骑在老虎背上的人,岂不自知危险,急想跳下虎背来。但是不跳下,不得近虎口;跳下来反不能免了。如果有方法能跳下此背,又可免遭虎口,张文祥早已改邪归正了。"   杨从化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向无垢问道:"张师兄是不是三十来岁年纪,长条身体,紫色脸膛,两道长眉入鬓,说话略带些口吃的呢?"无垢笑道:"你何以见得这般模样的是他呢?"杨从化望着杨幻说道:"爹爹不记得那个性赵的吗?他说姓赵,行一,就叫赵一,没有名字。他去后,爹爹不是很觉得奇怪吗?说他这般本领高强的人,应该早有很大的声名了,怎么就叫做赵一。而赵一这两个字,却从来没听人谈过呢?我当时听得爹爹这般说,也疑心必是有名的人,或者因恐怕敌不过爹爹,坏了自己的声名,所以不说真姓名。依师傅的话推想起来,那赵一不是张师兄,还有谁呢?"杨幻沉吟看没开口。   无垢笑道:"倒是你推想的不差,你且说那赵一是何时到你家去的?在你家是怎样的情形?"杨从化道:"那赵一在三年前到我家,只歇宿一夜,就推说事忙走了。初时谈论拳脚武艺,不肯和我爹爹较量,言动很是恭敬,很是客气。问我练了些甚么工夫。似乎十分仔细。后未定要和我交手,我推辞不掉,只得和他走了两趟。他却只是招架,绝不回手。我见他身体矫捷得非常,只顾向后闪退,打算将他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方,看他怎样。只见他背贴墙壁,墙壁就洞穿了一个和他身体一般大的窟窿,用斧头钢凿成,也没有这般迅速这般齐整。我记得他次日临走的时候,笑嘻嘻的向我连说了几句后会有期。"杨幻说道:"怪不得那人有如此高强的本领,原来是老师傅的高足。我真粗心,当时也不知道根究他一个来由。"无垢道:"居士当时不根究他的来由也好,小徒生性甚是多疑,他去府上原是好意,没得因无意的根究他来由,倒使他好意变成了恶意。"杨幻父子这夜又和无垢谈论了一会,就彼此安歇了。   次日,带着杨从化要走。杨幻心里总不免有些依恋,对杨从化说道:"你的缘法好,能得着这样的高明师傅,更有那们了得的师兄。只要你能不辜负你师傅的栽培,将来的造就,实不可限量。我现在己年将花甲,此后得一日清闲,便是享受一日的福报。没有重创家业的心,自然没有再行住家的事,游到那里是那里,在何处死了,便在何处掩埋。你此去但一心伺候师傅,不可想念我。我若有缘游到湖南,必来红莲寺瞧你。你会着你师兄张文祥的时候,说我问候他,他的境遇,我因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不得而知。不过我十分佩服他是好汉,也十分爱惜他这个好汉。师傅说他骑虎不能下背,自是实在情形。但是我有一句话奉送他,就是劝他得好休时便好休,绿林只是好汉暂时存身之地,不是终生立足之区。他既是得高师,出家岂非跳下虎背的第一妙法?"杨从化流泪说道:"爹爹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遇见师兄便说。"杨幻又拜托了无垢一番,无垢才带着杨从化作辞去了。杨幻从此单独一个人,游踪无定。不知游了多少年,何时死于何地,正应了那句不知所终的老话了。   于今且说杨从化跟着无垢和尚,一路并不耽搁的回到红莲寺。这时红莲寺里,已有十来个和尚,都是无垢和尚的徒弟。寺里虽一般的供奉了佛像,只是并不开放给俗人烧香礼拜。无垢和尚在寺里的时候,每日由无垢率领着众和尚做几次照例的功课。一到夜间关闭了山门,无垢便督率着众和尚练习武艺。杨从化聪明出众,武艺本来在众和尚之上,无垢更特别的喜爱他,尽自己的能耐传给他。杨从化一因没有六亲眷属,心无挂碍;二因年轻没有损友引诱他入邪途,除学做佛堂功课以外,能专心一志的练习武艺。无垢在众徒弟中,独喜爱杨从化,也只最信用杨从化。寺中有许多内容,众和尚所不知道的,杨从化无不知道。   原来这红莲寺,表面虽是无垢募化十方得来的银钱,盖造这一所寺院做净修之所的。实在就是张文祥拿出钱来,由无垢经手盖造这寺院,为他自己将来下台地步的,所以泥木匠都从四川雇来,暗室机关造得异常巧妙,非深知内幕情形,不但在房里房外部寻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破绽来。尽管动手将这一座寺院拆毁,夷为平地,也不会显出可疑的地方。是这般建造红莲寺的主意,果然不是无垢和尚想出来的,也不是他徒弟张文祥想出来的,这其中还有一个才高八斗。足智多谋的人物在内。这人是张文祥的把兄,姓郑,单名一个时字。讲到张文祥的事,因为有刺杀马心仪那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前人笔记上很有不少的记载,并有编为小说的,更有编为戏剧的。不过那案在当时,因有许多忌讳,不但做笔记。编小说戏剧的得不着实情,就得着了实情,也不敢照实做出来。编出来。便是当时奉旨同审理张文祥的人,除了刑部尚书郑敦谨而外,所知道的供词情节,也都是曾国藩一手遮天捏造出来的,与事实完全不对。在下因调查红莲寺的来由出处,找着郑敦谨的女婿,为当日在屏风后窃听张文祥供词的人,才探得了一个究竟,这种情节不照实记出来,一则湮没了可惜,二则在下这部义侠传,非有这一段情凶加进去,荒唐诡怪的红莲寺,未免太没来由。因此尽管是妇孺皆知的张文祥刺马故事,也得不惮词费,依据在下所探得的,从头至尾写出来,替屈死专制淫咸下的英雄出一出气。   闲话少说,且说扬从化到红莲寺有了半年,与闻了无垢和尚与张文祥的一切秘密。这夜已在二更过后了,杨从化在梦中被人推醒。张眼看时,还仿佛认得出是几年前在河南原籍和自己交手的赵一。心里早已明白就是大师兄张文祥,并非真个姓赵行一。连忙翻身起来,正待称呼他一声大师兄,张文祥已笑着开口说道:"杨公子久违了,还认识我赵一么?"杨从化已下地对张文祥叩头行礼,口称大师兄道:"自从来此半年,无一日不想念大师兄?"慌得张文祥连忙陪礼,笑道:"杨公子为何称我赵一为大师兄?"杨从化正色道:"还在这里杨公子杨公子,我真不敢和大师兄说话了。那年自大师兄走后,我和家父都疑心赵一不是真姓名,不过凭空想不到是大师兄罢了。所以我和家父在陕西初遇师傅的时候,师傅一提到大师兄曾去我家的话,我便知道大师兄必就是那个假赵了。"   张文祥道:"我那时连对你说几句后会有期,你不觉着我是有意么?"杨从化道:"那时虽不知道是甚么用意,但已觉得说那话的语气和神情,都不象平常临别时照例说出来的套话。"张文祥笑道:"可见得凡事皆由前定,我若在那时向你和老伯直说,要引你到红莲寺来,拜我师傅做徒弟,十有九是办不到的。因为那时的机缘还不曾成熟,雪门祖师在三年前,早算就下杨老伯必有在家乡不能居住的一日,所以直待你随杨老伯游到了陕西,师傅才来相见。"杨从化想起自己父亲吩咐转述的话,即将那夜在船上杨幻与无垢和尚谈论张文祥的话,及次日临行所吩咐的话,都很委婉的说了。   张文祥听罢;就窗眼里向天空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道:"杨老伯爱我的厚意,我应铭心刻骨的感激,我只要略有机缘,誓不辜负他老人家这番厚意。你是我自己亲兄弟一般的人,我的事不妨直告你知道,我此刻的境遇,若是出家可以了事,也不自寻苦恼了。我在四川,连我自己有三个把兄弟。大哥姓郑,名时,虽只进了一个学,然学问渊博,四川的老生宿儒,没一个不钦佩郑时的才情文采。并且他不仅文学高人一等,就是行军布阵,划谋定计,虽古时的名将,也不见得能超过他。数年来我辈在川中的事业声名,全仗他一人运筹帷幄。我和三弟施星标,只是供他的指挥驱使而已。不过每次与官兵对垒,总是我奋勇争先,所向披靡,因此我在四川的声名,倒在郑大哥之上。其实我辈若没有郑大哥运筹帷幄,早已不能在四川立脚了。郑大哥也知道绿林只可以暂时托足,不能作为终身的事业。无如手下数千同甘共苦好多年的兄弟,一个个都是积案如山的人,一旦散夥,他们都找不着安全立足之地。望着他们挨次断送在那些狗官手里,我们当好汉的人,于心何忍。"   杨从化截住问道:"不是大家都说官府曾几次派人来招安,大师兄不但不肯,反把官府派来人杀戮的吗?这又是甚么道理呢?"张文祥笑道:"招安两个字,谈何容易。在四川那些狗官,那一个配有招我们的气魄,配有驾御我们的才能。既没有气魄,又没有才能的狗官,就不应提起招安两个字。招安这两字从他们口里说出来,不过想邀功得赏,打算用招安两字骗我们落他的圈套罢了,是这般居心,就应该杀戮,何况真敢派人来尝试。他既存心来要我们的命,我们自然不能饶恕他。如果真有一位有才干有气魄的好官,休说招抚我们之后还给官我们做,那怕招抚我去替他当差,终日伺候他,我也心甘情愿的。我和郑大哥都抱定一个主意:宁肯跟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当奴仆,不愿在一个庸碌无能的上司手下当属员。"   杨从化点头道:"这种主意,实在不错。不过英雄可以造时势。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以师兄与郑大哥这样的文武全材,只要有了这个改邪归正的念头,将来一有机缘,飞黄腾达自是意中事,本来也不能急在一时。不知那位施星标三哥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张文祥道:"施三弟么’,论这人的本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挥拳。只是为人诚实,外不欺人,内不欺心,现成的事教他去办,他是能谨守法度,不能将事情办好,也不至将事情弄糟。若教他去开始办理一桩事,那是不成功的。我和郑大哥就爱他为人诚实,不知道世间有狡猾害人的人,并不相信世间有狡猾害人的事。他跟着我兄弟两个,总不至有上人家的当的时候,若离开我兄弟两个,他就不行了。"   杨从化问道:"听说师兄在四川,也时常攻城夺地,将府县官拿住斩首,是不是确实有这种行为呢?"张文祥道:"这不算希奇。攻城夺地,杀戮官府,也不但我们这一起人。凡是干我们这种行业的,总免不了有与官兵动手的时候。既动手就有胜负,负则逃散,胜则夺取城池。不过只我们这一起的力量大些,从来不曾打败过,所以外面的声名闹大了。"杨从化道:"那么,师兄在四川占领的城池应该不少了?"张文祥笑道:"谁去认真占领,和官兵打一个不歇休呢?我们若和官兵认真打起来,是无论如何讨不了便宜的。我们的人,一阵少似一阵,一时没有增加添补,官兵是可以有加无已的。惟有飘忽不定的一法,可以对付官兵。做官的人,谁也不愿意打仗,只要目前安靖了,就得粉饰太平,邀功讨赏。便明知我们藏匿在甚么地方,他也不愿问,不是面子上太过不去了,决不至兴师动众的和我们相打,我们也只求生意上可以获利,又何苦无端去找官府为难,因此才能两下相安的过下去。"   杨从化道:"此刻师兄到这里来了,于那边的事业没有妨碍吗?"张文祥道:"久离是不妥的,有郑大哥在那里,大致还可以放心,这地方就是郑大哥出主意经营的。郑大哥也多久就料定做私盐不是长远的局面,不能不趁这时候,积聚几文血汗钱在这里,作将来退步的打算。但是我们三兄弟的声名闹的太大,万不能由我三人出面购产业,而这种银钱上的事,又不容易托付得人。郑大哥想来想去惟有托我师傅,因他老人家是个出家人,银钱可以由募化得来,不必定有出处。若在俗人,凭空拿出许多银两出来买田购地,旁人看了,没有不生疑的。旁人一生了疑心,就难免不查根问蒂,万一露了一点儿风声出去,我三人便枉费心机了。我三人将来的下场,十九得依遵杨老伯的话,以出家为上。"杨从化道:"我非母亲早已去世,父亲虽健在,然风烛残年,且萍踪无定,今生能否再见,尚不可知,是则有父也和无父一样。兄弟妻子更是无有,难得有这出家的门路。我一晌打算求师傅替我剃度,师兄的意思以为怎样?"不知张文祥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三回 求放心杨从化削发 失守地马心仪遭擒   话说张文祥听杨从化打算出家的话,很高兴的答道:"贤弟能出家,是再好没有的了。不过出家容易,既出家之后,又想返俗,就太不成话了。贤弟此刻年轻,有几件出家人最难守持的戒律,还不曾经历过,不知道艰难。所虑的就怕将来守不住出家的戒,以出家人造在家人所不敢造的孽,那就不是当耍的事。贤弟若自问将来能保住决不至有犯戒的事做出来,那么出家真是再好没有了。"杨从化问道:"将来怎么样,我不曾经历,固是不知道。不过我得问师兄一句话:只看出家人最难守持的戒律,是由旁人逼着我使我不能守呢?还是由我自己忽然不能守?"张文祥笑道:"哪有由旁人逼迫犯戒的事。出家人犯戒,全是由于自己没有操持的力量,与旁人无涉。"杨从化道:"如果是由旁人逼迫的,我倒有些害怕。因为我的能力有限,强似我的人多,若遇着一个能力强似我的人,要他逼迫我做犯戒的事,我拗他不过,又不肯拼命保守,那就难免不被他逼凶犯戒。至于没有能力强似我的人来逼迫,我自己不肯做犯戒的事,却如何会犯戒呢?"张文祥微笑点头道:"但愿老弟能口心如一,能始终如一,将来成佛成仙,也都从这不犯戒中得来。老弟能从此立定脚跟,我即刻便去向师傅说,求他老人家替你剃度。"   "我也知道出家修行,是最好的事,无如我自知生成的尘心太重,和野马一般的性格,丝毫受不了羁勒。甚么菩萨戒。罗汉戒。比邱戒,种种繁难的戒律,我果然是守不了。就是极简便的杀,盗。淫。妄。酒五居士戒,我除了妄语而外,这四戒都难保不犯。这是由于我生性到了那时分,自己也制自己不了。我也知道不可杀生,不过遇了有一种恶毒的人,正在干恶毒的事,一落到我眼里,心里就不由得冒起火,两手就也不由自主的非杀了他不可。刀光过去,心里便顿时舒畅了。老弟生长名门,人心险恶,世路崎岖,都没有阅历,又得早遇名师。譬如一株树,出土就有人栽培扶植,不经风雨摧残,冰霜侵蚀,所以能枝干条达,没有轮困盘曲的奇形怪状。老弟此时的心地,光明活泼,渣滓全无,出家修道最相宜的,快把身上衣服整理,就一同到师傅那里去,我好将老弟要求剃度的心愿,当面禀明师傅。"杨从化欣然答应,立时端整了衣冠,随同张文祥到无垢方丈里。   这时无垢还不曾安歇,正盘膝坐在禅床上做禅定的工夫。张文祥轻轻的立在一旁,不敢惊动。好半晌,无垢才出定,张眼望着杨从化问道:"你和他别了几年,见面还能认识么?"杨从化上前一步应道:"象大师兄这般英伟的气概,便再过十年八载,见面也能认识。"无垢笑了一笑,又问道:"你父亲吩咐你对他说的话,你已说过了么?"杨从化道:"已向大师兄说过了。"无垢即转脸望着张文祥,问道:"你听了他父亲的话,心下如何打算?"张文祥道:"弟子明知杨老伯的话,句句都是金石良言。师傅是深知弟子的,暂时惟有尽人事以听天命,若撇下数百个几年来同甘共苦的兄弟,只因自己能安然脱身,他们的死活都不顾,这是弟子万万做不到的。不过弟子出家的事,虽遥遥无期,杨师弟却已动了出家之念。特地同来,要求师傅给他剃度。"   无垢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问杨从化道:"你知道出家有甚么难处么?"杨从化道:"弟子不曾出家,不知道出家有甚么难处。但是,弟子曾读孔孟之书,孟子曾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弟子思量出家修行,也只在求放心上做工夫。这求放心的勾当,说难便难,说易也易,不知道是与不是?"无垢原不是读书人出家,只因那次败在朱镇岳手里,朱镇岳逼着要见他,气量偏仄的人,一时羞愤得跳窗户出来。后虽自悔鲁莽,然打听得朱镇岳在山中守制,自觉不好意思转脸回山去,就此出家做了和尚。   剃度他的师傅,虽也是四川峨嵋山伏虎寺方丈,开谛和尚的徒弟圆觉大师,也是个大有道行的好和尚。无如田义周不是个十分聪悟的人,又非由他本人看破了红尘出家的,逼得无家可归,才出家借寺院为栖身之所。因此在圆觉大师跟前,并没领会多少修行真谛。不过他从小在侠义之门,平日的薰陶濡染。已使他不敢有背义害理的举动。受戒后自能恪守清规。凡是普通出家人所应行的功课,他都遵照实行罢了。至于神机妙理,是没有多大心得的。在红莲寺的和尚,大半出身盐枭,通文理的更少。当下听了杨从化求放心的话,便欢喜称赞,以为是寺里许多和尚所不及的。次日,就替杨从化剃度了,赐名"知圆"。知圆的天分果是极高,遇事能得无垢和尚的欢心。寺里众和尚也因知圆的年纪虽轻,文才武艺都高人一等,又是方丈和尚得意的徒弟,大家都争着已结。知圆这时在红莲寺做和尚的事,暂且搁下。   再说那张文祥自听了杨从化转述杨幻劝他的那番言语,初时还觉得自己的处境,一时要改变途径,有些为难。在归途上一路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现在的处境危险,因此改邪归正的念头,不知不觉就决定了。回到四川,将杨幻的话,又对郑时。施星标二人说了一遍道:"同走我们这条道路的人,除了有几个因洗手得早,打起捆包远走高飞,不知去向的而外,简直没有听说一个能善能终的。未必他们的力量都不如你我,可见得这条路是不能多走的。依我的意思:果是趁早设法抽身为好。"   施星标素来是毫无主意的人,听了不开口,望着郑时。郑时笑向张。施二人道:"这些兄弟怎么样,我都不管,我只问两位老弟,现在能出家做和尚么?"张文祥道:"我说要设法抽身,就是为现在不能去做和尚,所以说要设法。若愿意就做和尚,有现成的红莲寺在那里,去落发便了,"郑时道:"好吗,既不能出家,你们可知道抽身就很不容易么?和我们同道的人,虽有打起捆包远走高飞不知去向的,只是我们不能照他们的样。他们多是偷偷摸摸的不敢撞祸,没闹出甚么声名来,只要离了四川,尽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没人知道他的履历。你我此刻是何等声势,就是出家尚且恐怕有人挑眼,何况不出家呢?"张文祥道:"照大哥这样说来,不是简直不能下台吗?"郑时道:"且看机会如何,暂时是没有妥当的法子。我们既存了这个得好休时便好休的心,料不久必有机会。不过我们万不可因动了这个念头,便自馁其气,遇事退缩不前,那就事不小,更不可露一点儿消息给众兄弟知道,如果大家在未下台之前,先自馁了锐气,便永远没有给我们好下台的机会了。"张文祥点头道:"这是至当不移的道理,我和三弟两人,横竖听从大哥的主张便了。"三个商议之后,并没有改变行动,仍是各人督率手下兄弟,做私盐交易。   又过了一些时,一次与官兵对打起来,官兵败退,盐枭照例攻夺城池。这次攻破了一座府城,将知府全家拿住了。这位城陷被擒的知府,便是马心仪,马心仪的品貌才情,当时四川全省的官场中,没有能及得他的,在四川早有能员的声望。这回因兵力不足,又疏于防范了一点儿,被张文祥等攻进城来,一时逃走不及,全家破捉。马心仪早知张文祥等这班盐枭特别凶悍,官府落到这班盐袅手里,从来没有好好释放过。自己这番被捉,也只好安排一死,不存幸免的心思。平时盐枭捉了官府,也和官府捉了匪徒一样,由匪首高坐堂皇,将官府提出审讯,并不捉着便杀,张文祥等这部分盐枭,在四川所杀戮的民府,尽是平日官声恶劣的。若是爱民勤政的好官,为地方人民所称道的,他们不但不拿来杀戮,并不去攻打好官所守的城池。马心仪虽有能员之名,对于地方百姓,却没有恩德可感,没有使张文祥等钦敬之处。所以城陷的时候,例将他全家拿住了。他们从来拿了官府,照例是由郑时坐堂审讯的。   这日,郑时审讯过马心仪之后,退堂传集张文祥。施星标二人秘密会议。郑时先开口说道:"前次二弟从红莲寺回来,因听了杨幻劝勉的话,动了改邪归正的念头,我一晌留心寻觅大家好下台的机会,即苦于见不着。刚才我审讯这个知府马心仪,看他的谈吐相貌,很不寻常。我料他将来发达,不可限量,我等要下台,这机会倒不可错过,只不知两位老弟的意思怎样?"张文祥道:"这知府的谈吐相貌好,如何是我们下台的机会,我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郑时道:"我也知道老弟不识,也只问老弟愿意不愿意趁此下台。愿意,我再说其中的道理。"张文祥道:"既是下台的好机会,安有不愿意的。"郑时点头道:"我看马心仪的仪表非凡,逆料他将来必成大器。我打算好生款待他,和他结纳,求他以后设法招安我们,于我们有好处,于他自己也有好处,我料他为人精干,将来必能如我等的心愿。"张文祥道:"他若自以为是朝廷大员,瞧我们这些私盐贩不起,不愿意和我们结纳,大哥这番心机不是白用了吗?"郑时摇头道:"这一层倒可不虑,因为我们平日捉拿了官府,都是置之死地,于今我们不杀他,反殷勤款待他,与他结交,人谁不怕死,岂有不愿意的道理?"张文祥道:"世人能心口如一的绝少。我们殷勤待他,他这时为要保全他自己的性命,口里说得很好,尽可对天发誓,与我等结交,将来尽力设法招安我等。一离开了我们,就立时变卦,甚至还记我们擒捉他的仇恨,反力图报复。这片心机不仍是枉费了吗?"   郑时笑道:"我也想到了这层。不过我料他决不至有这种举动,我知道马心仪做官,十分热中。我有方法能帮助他,使他升迁得快,不愁他不落我的圈套。我既有力量帮助他,使他升迁,就有力量陷害他,使他不安于位。他心里尽管不高兴与我们结交,一落了我们的圈套,便不能由他作主了。好处就在我们是贩私盐的,他为自己的地位,官声起见,断不敢开罪我们。"张文祥道:"大哥是心计素工的人,只要大哥觉得是这们办妥当,就这们办下去。俗话说,求宫不着秀才在。我们结交了他,他能如我们的心愿,自是再好没有。就是他转脸不认人,我们也没有吃甚么亏。"郑时见张。施二人没有异议,便独自到拘押马心仪的所在,亲手替马心仪解开绳索,引着与张。施二人相见。   马心仪不知郑时是何用意,盛气相向的说道:"你们这班逆贼,打算将本府怎生摆布,要杀只管就杀,休得罗唣。"张文祥听了这几句话,又见了那种骄慢的神气,已忍不住待伸手抽刀。郑时连忙望着张文祥使眼色,纳马心仪上坐了,才从容说道:"我等若有相害之心,也用不着这些罗唣了。你在四川做官的能名,我等早已听得。我等在四川的威望,你大约也有所闻。我三人虽是异姓兄弟,然情逾骨肉。三人一般的性格,生平痛恶贪官污吏。恶霸土豪,所以贪官污吏落到我们手中,简直和有深仇积恨的一样,顷刻不容缓的将他处死。你在四川没有贪污之名,我们兄弟不存心和你作对。无奈你放我们不过,几次派兵向我们穷追痛剿,逼得我们没法,只好努力攻迸城来,和你当面说个明白。我等其所以甘触刑章,拚死要做这私盐买卖,全是迫于生计,不能坐待着饿死,就只得铤而走险了。如果有贤明官府,怜悯我等是出于无奈,设法安置我等,我等是情愿效死的。"   马心仪见郑时没有杀害他的心思,他也知道郑时是个豪杰之士,便改换了很和易的脸色,说道:"你既说如有贤明官府设法安置你们,你们便情愿效死,何以官府几次派人到山里招安,你们反把派去的人杀戮呢?"郑时道:"那几次招安,何尝有一次是真意,无非想用招安的名儿,骗我等人入牢笼罢了。我的耳目很多,官府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逃我的耳目。并且那几个想骗我们入牢笼的官府,就是我们兄弟所深恶痛绝的贪官污吏,正恨不能吃他的肉,寝他的皮,岂肯受他的招安?我粗知相人之术,看你的相,将来必位极人臣。因此不打算害你,并愿尽我的能力帮助你,使你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不过你得应允我一句话。"马心仪问道:"应允你甚么话?且说出来,看能不能应允?"郑时道:"你不能应允的,我也不至向你说。就是我先帮助你升迁,你升迁之后,再尽力援引我们。我们非不知自爱的人,到时决不会有使你为难或拖累你的举动。"马心仪道:"你有甚么能力,能使我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呢?"郑时笑道:"这倒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你应允了我的话,我自然要做给你看。若以后我的话不验,你也不妨将应允我的话勾销。"   马心仪暗想:这话倒爽快,他既能先帮助我升迁,我升迁之后再援引他,于我有益无损的事,如何应允不得呢。当下便答道:"我真能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将来一定尽力援引你们出头,决不食言。"郑时道:"就是这们应允,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与你地位悬殊,似乎非经过一种仪式,不足以昭慎重。常言:贵人多忘事。你将来大贵的时候,因与我们有云泥之隔,若存心嫌我们微贱,我们也无可奈何。你是真心打算将来援引我们出头,此刻就应该不存贵贱高下的念头,与我们三兄弟结拜。我们绿林中人最重结拜,一经结拜,便可共生死,永远没有改悔的。你肯和我们结拜,方可显出你的真心。"   马心仪是个做知府的人,那有真心和盐枭结拜为兄弟呢?不过在初被擒的时候,以为万无生理,已拼着一死,说话才能气壮。此时见有一条生路,便只求能脱身,不肯再向拼死的这条路上走了。明知若不应允郑时的话,使他兄弟恼羞成怒,翻过脸来,就不好说话了,遂不踌躇的答道:"我也知道你们都是些豪杰之士,将来必能为国家建立功业,不是久困风尘的。结拜为兄弟,我很愿意,不过你我此时囚地位不同的缘故,结拜的事,除了我们自己而外,无论谁人都不能给他知道。这风声传出去,于我果然不利,你们也讨不了好处。既讨不了好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郑时道:"敬遵台命,我所以亲自来解缚,不许有一个跟随的人在这里,也就是因这事不宜使外人知道。"当下双方说妥了,就点烛焚香,四人对天结拜为兄弟。并照着寻常结盟的例,都对天发了"有福同亨。有祸同当"的誓。论年龄,马心仪最大,郑时。张文祥次之,施星标最小。郑时原是做大哥的,此后的大哥,就得让马心仪做了。各人都降了一级称呼。   四人结拜过后,郑时早已安排了丰盛筵席,算是庆祝成功。马心仪在筵席上虽强作欢笑,然时时露出愁眉不展的样子。郑时看了不乐道:"难道大哥心里有不甘愿的地方,碍难说出吗?这事虽由我等强迫做的,然我能断定于大哥有益无损。大哥是有胸襟有气魄的人,料不至因我等出身微贱,便存不屑之心。何以大家正开怀畅饮之际,却时时露出愁苦的样子来呢?"马心仪道:"二弟说尽力量帮助我,必能使我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这话我也相信。因为素来闻二弟的名,知道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所着虑的,就在目前的这个局面,教我不好摆布。我是有守城之责的官儿,于今城被攻破了,我全家被擒,如果我能以身殉城,身后还可以得些荣典。除了身殉以外,败兵失地的处分,总不能免,教我如何能不愁苦呢?"郑时大笑道:"这算得甚么,我若没有对付的方法,也不敢说帮助大哥的话了。大哥目前有为难的事,我就不能帮助,以后帮助的话还靠得住吗?大哥只管开怀畅饮。我们今日虽结拜了成为异姓兄弟,然因地位不同的缘故,此后料不定要到何时,方能与大哥再是这们共桌饮食。大约第二次能与大哥共饮,便是我们三个老弟出头的时候了。"   马心仪立时现出了笑容,问道:"二弟有何方法,就说出来让我参详一番。能得周全,我总知道感激。"郑时道:"感激的话,太显得生分了,请大哥以后不但不可再是这们说,并不可想这们存心,只求此后不忘记我们,我们三个兄弟久困泥涂,就受赐已多了。这回的事,极容易对付,大哥不是在几个月以前,曾出了教四乡招募团练的告示了吗?"马心仪笑道:"就是为了你们闹的太凶了,只好是那们办。"郑时道:"有了那道告示就好办,大哥此刻赶紧办一道告急求援的公文,倒填今日黎明未破城的时刻,火速报到省城里去。"   马心仪道:"那倒用不着临时办了,黎明时原有告急求援的公文去了。"郑时道:"那就更简便了。大哥只须带了印信,单身混出城去,将四乡招募的团练,不问老幼强弱,数目能多越好,就由大哥率领了,趁明日绝早赶到城下来,虚张声势的将城围了,只留南门不围。我也率领众兄弟,到城上抵抗一阵,两边不妨打得热闹些,我们做出抵抗不住不敢恋战的神气,率领众兄弟掳了大哥的官眷,从南门败逃下去。大哥一面进城安民,一面仍统率团练追赶,在路上又得虚打一阵,才把官眷夺回来。如此一番做作,照情形夸张一点儿呈报上去,大哥还得受处分吗?"   马心仪喜得立起来笑道:"二弟真不愧足智多谋四字,能照这样做,必不至再受处分,不过委屈了三位老弟。"郑时道:"大家都有妙用在内,也说不到委屈的话。"马心仪随向三人拱了拱手道:"事不宜迟,我就不再耽搁了。"郑时点头对施星标道:"守城的不知端的,不见得肯容大哥混出城去。大哥快改了装束,四弟亲送到城外再回来罢。"马心仪连忙改装一个粗人,随身带了知府的印信,由施星标护送出城去了。   四乡的团练,原是招募现成的。有一个知府亲身去召集,还怕不容易凑成军吗?绝不费事的就聚集了一千多名高低不一。老幼参差的团兵。马心仪誓师出发,离府城原不过几十里路,半夜动身,不到天明就抵城下,将一座城三方面包围起来,抬枪鸟铳,一齐向城上开放,城上也劈劈拍拍的对打。只吓得这一城的百姓,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儿啼女哭,夫叫妻号。郑时等依照原定的计划,掳了马心仪眷属,率众弃城从南门逃走。马心仪进城分了一半团练兵,留在城里假做搜捕余匪,其实那里还有余罪匪留在城里,给团练兵来搜捕呢,不得不是这们做作掩人耳目罢了。亲自带了一半团练兵,追赶出城。追不到几里,就将眷属安全夺回来了。真是齐打得胜鼓,高唱凯歌还。一府城的人民,无不称赞马知府的神勇,并没一人知道其中内幕。官场中照例最会铺陈战绩,已经被盐枭占领了的城池,居然能在一个对时之中,恢复转来,表面上并杀得盐枭大败亏输,狼狈逃遁。在不知道内幕情形的人,自不能不恭维马心仪有胆有略。马心仪有了这番的事功,更得上官信任,官运果然益发亨通了。   屡次升擢,不到一年工夫,就升到了山东藩台,竭力提拔他的人,就是清室中兴的名人曾国藩。曾国藩素知四川盐枭厉害,而他自己也是个得力于团练兵的人,见马心仪能统率团练兵恢复失地,杀败四川最以凶悍善战著称的盐枭,因此十分器重马心仪是个有用之才,存心要提拔他出来,好做自己一个帮手。那时曾国藩的权势,倾动朝野。凡是经他赏识的人,无不功名成就,要算是有清一代中第一个热心培植人材奖掖后进的。马心仪的才干本来不弱,又有这样转祸为福的好机会送给他利用,再加一个有大力的存心提拔,竭力保举,有时遇了关于盐枭为难的事,更有郑时在暗中为之划策,宜乎无往不利,一月三迁了。   只是马心仪自规复失地后,不到一年就升到山东藩台。而郑时等一班盐枭,自从假败之后,却交上否运了。就在那日假败出城,等马心仪追来,将眷属交还后,率着七零八落的队伍,打算回山里休息。不提防走了二十多里,忽然迎面冲出来一支兵马,见面就杀将起来。郑时以为反中了马心仪的诡计,气得跺脚,叹道:"人心真难测,我这们帮助他成功,他倒存心算计我,预先在这里伏下一支兵马等候我们。"张文祥也气得磨牙裂龇,奋勇当先与官兵对杀。往日张文祥手下的兄弟,与官兵对垒,无不一以当十,所向无前,这回虽是假败,并没损耗军实,兄弟们也非疲乏不堪应战,无如队伍散乱,毫无应战的准备,临时由少数人振作不起来。张文祥独自带了些亲近的兄弟,当先杀了一阵,回头看四面都是官兵旗帜,自己不过一二百人,被困在中央。郑时。施星标都不知被冲到那里去了,心里着慌二人被官兵擒捉了去,料知久战必难幸免,只得率了这一。二百名兄弟,又奋勇杀出重围。看前面也有一大堆兵马,好象是围困了自家兄弟在内。张文祥高声对手下一二百名兄弟说道:"我大哥。三弟,量必被困围在那一团兵马之内,你们情愿帮我去救的,请随我来,我今日不要命了。"众兄弟听了,轰雷也似的应一声道:"我也不要命了。"亏了这一鼓勇气,如冲发了一二百只猛虎,齐发一声吼,大地震动,张文祥左手挽藤牌,右手握单刀,只见就地一滚,赛过一团黑烟,马撞着马倒,人撞着人翻。众兄弟紧跟在后,转眼就杀进了重围。郑时正被困得无可奈何,张文祥若再迟一刻儿赶到,他和施星标二人不落到官兵手里,便是自刎而死了。官兵见张文祥这部分如此骁勇,不由得胆都寒了。张文祥所到之处,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给众人逃去,也不敢追赶。张文祥等事后调查,才知道这一支人马,并不是马心仪预先埋伏的。原来是因省里接了马心仪告急求援的公文,星夜派乒来救援的。盐枭的旗帜装束,都与官兵不同,远远的一见便能认识。郑时等不提防有官兵来,官兵是来救援的,却料知近城处必有盐枭,所以见面便动手杀起来,好象是预先埋伏了的一样。   这次郑时三兄弟虽不曾受伤,然手下的兄弟死伤不少。他们自当盐枭以来,从没有是这们大败过。行军打仗,全赖一股锐气。这锐气一挫,就有善战的好主将,也不能带着没锐气的兵应战。郑时因在暗中帮助马心仪的缘故,对于别部分盐枭,平时可以援助的地方,总是量力援助,既和马心仪有了关系,就不便再助盐枭了。因此,部分盐枭,对郑时等多怀怨望,也都不肯出力来相助了。从来官兵剿匪,失败则悄悄无声,略得胜利,就雷厉风行的想斩尽杀绝。省城派来救援的官兵,无意中打了个大胜仗,官兵与郑时这部分盐枭相打,要算是第一次得胜,那里舍得就这们轻放过去。接着又加派了一标人马,跟踪追剿。任凭郑时足智多谋,张文祥骁勇善战,盐枭都是乌合之众,从来胜则奋勇争先,败则如鸟兽散,纪律两个字是说不上的,三兄弟每人手下所存留的,只二三十个人了,尚且被官兵追赶得无处立足。郑时只得率着败残的兄弟,逃进一座深山,向张。施二人提议道:"我想不到假败弄成了真败,以致热烘烘的基业,没一年就亏败到这步田地,这虽是因我的计谋不得当,然也有天意。我们此刻想再恢复以前的基业,等马大哥招安,是办不到的事了。我想马大哥于今在山东,名位已是不小了,若有心照顾我们,并非难事。我打算教施四弟先去山东找马大哥,我再详细写一封信给他。看他对待施四弟的情形如何,我两人再作计较,不知两位老弟的意思怎样?"不知二人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四回 谋出路施四走山东 离老巢郑时来湖北   话说张文祥听了郑时的话,踌躇了一会,说道:"现在也只好如此。我与二哥的声名,闹的太大了。我总觉得马大哥是做官的人,不见得可靠。四弟为人诚实,没有多大的才能,不招人忌刻。他先去试探一番最好,四弟,山东见了马大哥之后,看对待的情形如何,写一封详细的信来。他肯拿四弟当自己人看待,我和二哥便不妨前去。若他搭起官架子来,竟不认四弟为把兄弟,或十分冷淡,我们就只好别寻门路了。"郑时道:"他如果竟不认四弟为把兄弟,我们自然用不着再去,就是四弟也赶快离开山东为好。不过我们去投奔他,也得替他原谅。原谅,他是个热中做官的人,万一将和我们拜把的事,走漏了消息在外面,说不定立时就有杀身之祸。我们求他帮助,总以不至连累他为主。四弟到了那边,须先买通门房,将我的信递上去,看他如何吩咐下来。在官场不比在山里,任情率性的举动,一点也来不得,凡事总以忍耐谨慎为好。他就有十二分的心思想提拔我们,帮助我们,但限于地位,格于形势,有许多不能在表面上露出来。不能因他外面十分冷淡,就赌气不在那边了。"   施星标道:"我只要他肯认我是他的把兄弟,随便他如何对我不好,我朝着他是大哥的名分上看,决不至和他赌气。不过我们三兄弟,一晌在一块儿干这营生,我的声名,虽不及二。三哥那么大,然也多久就已悬了赏格捉拿的。我从这里动身到山东去,在路上就难保没有人点眼药。不过我动身时不给人知道,在路上不停留耽搁,并将姓名改变了,或者不至闹出意外的事情。惟有到了山东之后,将二哥的信投上去,倘马大哥竟抹杀天良,硬抓了我就地正法,我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了性命吗?"张文祥道:"这一层倒也是可虑的,二哥以为怎么样?"郑时偏着头想了一想道:"我料他断不敢这们做,也不值得这样做。想得赏得功的,是差役和候补小老爷。他已做到了藩台,何至有这些举动。并且他在四川做了多年的府县官,早闻了我两人的声名。也应该知道不是好惹的。杀了四弟,于他自己丝毫没有益处,而留得我两人在世,他从此就休想高枕而卧,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何至做这种于自己有害无益的事,四弟尽管放心前去,若他真个被糊涂油蒙了心,杀了四弟,我两人不出头替四弟报仇,剜了他的心祭四弟,我两人便不是人了。"施星标是极信仰郑时的,郑时教他去做甚么事,那怕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三人当时商议妥当,施星标拾夺了随身包裹,带了郑时写给马心仪的信,即日动身向山东前进。   在路上免不了旧小说书上所说"晓行夜宿"。"饥餐渴饮"的两句套说。一路不停留的,安然到了山东。也不落客栈,驮着包袱,径跑迸藩台衙门,打着门房里人说道:"我是马大人家乡来的,这里有一封信,请你就替我送上去,我在这里等回信。"施星标那般粗莽的人,加以身上是行装打扮。藩台衙门里的门房,眼眶何等高大,那里把施星标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讨了一封有点儿来头的信,到这里求差事的,连睬也懒得睬一眼。反抬起头。跷起腿,向旁边的人说话。施星标在四川当盐枭的时候,手下也是一呼百诺,那里受过这们冷落,依得在山里时的性格,已要动手打人了,只是心里一想郑时吩咐凡事忍耐谨慎的话,火性就按纳下去了,勉强陪着笑脸,对门房说道:"这封信请你替我送进去,我有要紧的事须等回信呢?"门房听了仍是不睬,只鼻孔里冷笑了一声,继续向旁边的人说道:"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野瘟身,没名没姓的,究竟是向谁说话啊。"旁边的人瞟了施星标一眼,登时满脸现出鄙视的神气,也是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脸又掉了过去。   施星标看了这情形,忽然想起郑时吩咐买通门房的话来了。暗自思量道:"原来官场的门房,都是要有钱给他,他才肯替人传报。我忘记了郑二哥吩咐的话,没拿钱给他,怪不得他使出这般嘴脸来给我看,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他。"施星标心里这们想着,即从包袱里取出准备送给门房的一包散碎银子,约莫有二十来两,双手连那封给马心仪的书信,捧到这神气活现的人面前,陪笑说道:"我是个乡下人,初次到衙门里来,不知道礼节,这一点儿小意思,都忘记拿出来,对不住,对不住,请你自己去喝一杯酒。"门房听了这几句话,倒觉得中听,随即掉过脸来,先向施星标手中望了一望,似乎还有点儿嫌弃轻微的神气,不肯就放出笑脸来。及伸手接过去,在掌心中略掂了一掂,知道分量不轻,竟不象是乡下人的出手,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立起身对施星标笑道:"何必如此破费,请在这里坐一会儿,这信我立刻亲自送上去,有不有回信,等我下来就知道了。"施星标暗喜亏得郑二哥有见识,若没有这点子准备,我这一趟简直是白辛苦了。施星标在门房里坐等了一刻工夫,这送信进去的门房已满面笑容的走了出来,对施星标招手道:"大人传你上去,随我来罢。"施星标抖去了身上灰尘,一手提了包袱,跟着门房穿厅过厦,直走到上房内客厅里。门房招呼施星标坐了,自去通报。   不一会,马心仪就走了出来。施星标见面几乎不认识了,因为初次见马心仪的时候,马心仪正在缧绁之中,满脸憔悴忧煎之气。别后马心仪官运亨通,宫途得意,居移气,养移体,此时的马心仪已养成一个大胖子了,气度也与从前迥然不同。施星标那敢怠慢,忙起身趋前请安。马心仪伸手拉起来,笑道:"老弟辛苦了,自家人不用多礼,坐下来好谈话。"施星标诺诺连声的斜签着半边屁股坐了。马心仪挨身坐下来,说道:"老二的信,我已见过了。那种局面,本来不是可以长久的。你于今打算在这里弄点儿差事干干呢?还是由我荐到别处去呢?"施星标道:"情愿在这里伺候大哥,承大哥栽培,就教我去死,我也不含糊。"马心仪紧蹙着两道浓眉,说道:"依我的意思,还是由我写一封信,荐到别处去的好,包你得着一个好捞钱的差缺。"施星标道:"我从四川动身,就存心是来伺候大哥的,郑二哥也吩咐我须小心伺候大哥。只要大哥肯拿眼角照顾我一下,我便终身感激不尽,并不曾动捞钱的念头。"马心仪道:"我知道你是个实心人,也未尝不想留你在眼前,做个贴身的人。不过其中有些不便之处,不说大家不好,说了又对不起你。"施星标道:"大哥何必这们客气。我将要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郑二哥已说过了,我到这里来,大哥必有许多为难的地方,教我忍耐谨慎。大哥有甚么说,尽管吩咐,我决不敢违拗。"马心仪笑道:"倒是老二有些见识,他既经对你说过,知道我有为难的地方,我为顾全你们,便不和你客气。你我虽是当天结拜的兄弟,但这一切事故,在当日已有约在先,只有我四人各自心里知道,无论对何人不能透漏,因此称呼上须大家留意。你的姓不能改,名字却不能再用'星标’两个字。你排行第四,我此后只能叫你'施四’。你须记着,万不可失口呼我大哥。暂时还没有相安的事给你干,且在衙门里住着,等到有机会就安插你。我的事情忙,恐怕没有工夫和你谈话。你得原谅我,"   施星标连声应是,从此就住在藩台衙里。没住到几个月,山东巡抚出缺,马心仪便迁了巡抚。教施星标当了一名巡捕。施星标也不懂得巡捕的官阶大小,以为巡抚是一品封疆大臣,巡捕的官衔,照字面上看,相差并不甚远,必不十分卑小,兴高采烈的当着巡捕。同事的人因施四不肯说出自己的出身履历并和马心仪的关系,都疑心他是马心仪的亲戚,说出来恐怕辱没了马心仪,所以不肯直说,却没人疑心有那种不能告人的事实在内。施星标几番想寄信给郑时和张文祥两人,无如从山东到四川的道路太远,托人带信本不容易,而施星标自己不能写字,他们的秘密关系,又不能给外人知道,不敢请人代写。因有这两种缘因,施星标来山东一年多了,还不曾有一个信给郑。张二人。   郑。张二人在四川的势力,一口薄弱似一日,盼望施星标在山东的消息,简直望眼欲穿。等了七八个月,还杳无音信。郑时只得主张将手下亲信的兄弟,每人给了些生活银两遣散。张文祥并无家人妻室,郑时的发妻早已死了,因年来不得一时安居,便懒得续娶,二人都孑然一身。手下的人既经遣散,就不能在四川逗留了。二人假装做生意的人,带了盘缠行李,打算在东南各省闲游几处名胜,顺便探听施星标在山东的情形。若还得意,就到山东去走一遭。在重庆包雇了一条船,一路顺流而下,遇着可以流连游览的所在,便将船停泊,游览些时又走。他两人在四川的声名,虽闹的很大,然一则因认识二人面孔的人还少,二则因他们当盐枭时的举动,从没有结怨于人民的,地方人民不存心与他们为难。官场缉捕的力量是有限的,并且二人既改了姓名,又不在一处地方停留多日,所以能平安无事的到了湖北。   他们到湖北的这日,正是七月初七。这夜天高月朗,微风不动,汉水波平,映着半轮缺月,光明如镜。船泊黄鹤楼下,楼影也倒印在镜光之中。郑时欣然对张文祥说道:"我等半生劳碌,未尝得一日清闲。象这般清幽的景致,那里是劳碌人所能领略得到的。我们于今可算得天牗其衷,回头是岸,才有这种景物,给我们在安闲中享受。若糊涂错过了,实太可惜,我们何不趁这月色正好的时候,到黄鹤楼上去游览一番?"张文祥道:"既是二哥有这般清兴,我陪二哥去便了。"郑时一团的高兴,与张文祥携手上岸,抖擞精神,走到黄鹤楼上。凭栏俯首,只见江流如带,夹岸武汉三镇万家灯火,隐约如烟雾迷离中,几条秋叶一般的渔船,往来荡破一平如镜的水光,下网的声音,都仿佛送到耳边来了。二人不觉心旷神怡,相视而笑。   正在这尘襟涤尽。荣辱皆忘的时候,忽闻长笛之声,悠扬清远。张文祥听了,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读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难道这黄鹤楼中,真是时常有人吹笛子吗?"郑时笑道:"那有这回事,你听这笛子是在黄鹤楼中吹吗?远得很呢,说不定离这里还有几里路。"张文祥侧耳听着,说道:"好象是两支笛子同吹。二哥也是会乐器的,听这笛子吹得好么?"郑时一面用手在栏杆上拍板,一面答道:"吹得很好,只是听这音调凄凉抑郁,估量必是两个有心事的女子,在那里吹弄。"张文祥问道:"听吹出来的音调,就分得出男女吗?"郑时道:"这如何听不出,不但分得出男女,其人的老少美恶,以及性情行动,都能于所奏的音乐中求之。不仅这笛子可以听得出,在一切乐器的音调中皆能听出。"张文祥笑道:"然则二哥听这两个吹笛子的女子,其年龄容貌,以及性情行动如何呢?"郑时道:"我既说是两个有心事的女子,可知年纪不大,至多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决不丑陋。并可知道她两人的乐器,是由高明的师傅传授的。"张文祥问道:"不是娼妓在那里陪客侑酒么?"郑时摇头道:"不是,不是,世间恐怕没有这们文雅的娼妓,就有也是由宦家小姐沦落入烟花的。"张文祥道:"细听这声音,好象是从江边发出来的。我们何不顺便去探寻一番,看二哥所料的究竟是也不是?"郑时点头道:"也使得,我本来要回船去了。"二人仍携手走下黄鹤楼。听笛声觉得一步近似一步,直走到泊船的所在,用不着探寻,原来苗声就是邻船上发出来的。   二人回到自己船上。看邻船的窗门都已敞开,看见舱里堆积了许多箱篋,箱上都贴着封条,却看不出封条上写了些甚么字。舱上首安放了一张床,床上枕席皆异常精洁。床前一张小几,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郎,盘膝坐在几旁的一张湘妃竹榻上,一支笛子握在手中,已停口不吹了,侧转脸向坐在床缘上一个年龄稍大些儿的女郎说话。几上也有一支同样的笛子,是坐在床缘上女郎放下来的。两女郎脸上都没脂粉的痕迹,而修眉美目,皓齿朱唇,天然绝丽。因两船紧靠着船舷停泊,郑。张二人所立之处,相离那床不过一丈远近,女郎说话的声音虽低,没有关闭窗门的缘故,也能听得分明。只听得坐在床缘上的女郎悠然叹着气,说道:"去依靠人家的事,总是为难的。此去也只好听天由命罢,就是林家不能相容,也不见得便是不了之事,到那时再作计较。"即听得坐在湘妇榻上的女郎说道:"我想姨母姨父决不至存心歧视我们。我们此去,虽说是不得已,去依靠他两老人家,但是银钱上并不沾他家的光。父亲在绵州的时候,我的年纪虽小,还记得姨父姨母带着海哥到那衙门里住了一年半,临行还向父亲借了三千两银子。那三千两银子借去以后,听说姨父很得了几个阔差事,却不曾听说归还那银子的话。无论那银子还了没有,姨父曾向我家借银子的事,总是确实有的。我们于今并不图沾他家的光,只图他两个年老的至亲,照应照应,若还不能相容,就未免太不念我父母的旧情了。"床缘上的女郎正色说道:"妹妹快不要将这些事搁在心里,到林家之后,万一不留神说到这些事上面去了,传到姨父姨母耳里,定要背地责备我们不懂事。我们不应该管。"女郎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好像已觉得邻船上有人偷看的神气。当即立起身来,顺手将这边的窗门推关了。窗门一经关上,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明晰了。郑。张二人只得缩身进舱。不知郑。张二人和这二个女郎要不要发生什么关系?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五回 识芳踪水滨闻絮语 传盗警烛下睹新姿   话说郑。张二人缩身进舱以后,张文祥说道:"二哥的本领真不差,估量得和目睹的一样。他说他姨父姨母在衙门里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两银子,可知他两人确是官家小姐。"郑时仿佛思索甚么,似乎不曾听得张文祥说话,坐下来半晌没有回答。张文祥笑道:"二哥便着了魔吗?"郑时摇头道:"那里的话,你可知道他两人是谁么?"张文祥道:"我又不曾去打听,刚偷看了一面,如何得知道他们是谁?"郑时笑道:"你自粗心不理会,她已说出来了,怎的还用得着去打听。老实对你讲罢,若认真说起来,我们还是他们的大仇人呢。你这下子可想得起来么?"张文祥望看郑时出神道:"从来没有见过面,仇从那里来,我简直想不起来。"   郑时道:"他说他父亲在绵州时候的话,你没留神听么?"张文祥忙接口说道:"我没听仔细,只道他说的是在绵州的时候。然则二哥料他姊妹就是那个做绵州知州的柳剥皮的女儿么?"郑时道:"不就是他的女儿,是谁的女儿呢?"张文祥道:"何以见得便是的?"郑时道:"我料的决无差错。因为我知道柳剥皮是南京人,和福建人林郁是同年,又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两联襟都仗曹福保的奥援,林郁在江苏也做了好几任的县官。他刚才所说的海哥,就是林郁在海门厅任上生的。林郁做官与柳剥皮一般的贪婪残酷,因官声太恶劣了,被上司参革,耗了多少昧心钱才得脱身。丢官后就带了妻子到绵州,在柳剥皮衙门里住了一年多的事,我早已知道。借三千两银子的话,外边人自不得而知。"   "柳剥皮是一个极贪酷的小人,其所以一般百姓送他这个剥皮的绰号,就因他有三件剥皮的事。第一件是,有一次拿着一个著名女赌痞,他坐堂问了几句,就向左右的衙役喝道:'把她的裤子剥下来打屁股。’从来没有抓着女人打屁股的事,衙役迟疑不敢动手。他更发怒喝道:'裤子不能剥吗?本县还要剥她的皮呢。’第二件是,因他打人的小板,两面都有许多半寸长的小尖丁子,打在人身上血肉横飞,不到几十板,就得剥去一层皮肉。第三件,就为他专会剥地皮,他做金堂县官的时候,有人就他的名字做成一副骂他的对联,乘黑夜贴在他县衙的大门上。他看了几乎气死,他名字叫儒卿。那对联道:'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形,却少三分面目。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上联切儒字,下联切卿字。他自从看了那副对联之后,自知官声太坏,贪赃枉法的事,稍为敛迹了些,只是益发鄙吝了。看得一钱如命,不知他怎的肯拿出三千两银子来借给林郁的。柳儒卿为人虽含鄙不堪,书却读的很好,并会种种乐器。文庙里习乐所的各种古乐,他都能教人练习。所以他这两个女儿的笛子吹得这们好。"   张文祥笑道:"既是柳儒卿的女儿,论起冤仇来。与二哥真是不共戴天的了。我记得那次打进绵州的时候,柳儒卿单身逃出衙门,劈面遇着二哥,因二哥认识他的面貌,才喝一声拿住。柳儒卿登时吓得跪下来,二哥骂他胆小无耻,就将他杀了。那时若遇我或四弟,当面不认识他,必放他走了。"郑时也笑道:"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遇着我。我没杀他全家,就是十分宽厚了。林郁此刻在甚么地方,不得而知。因此他姊妹现在将去何处,也不得知道。我们的船,总以不和他们的船在一块儿走为好。他姊妹虽不认识你我,然他们乘坐的也是川帮里的船只,驾船的多是四川人,万一弄出意外的枝节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张文祥道:"二哥所虑不错,我们总以小心谨慎为好。明早不待天明,无论风色怎样,吩咐船户开船便了。"这夜二人安歇了。次日东方才白,船就开离了黄鹤楼。   好色的这个关头,任是英雄,也难打破。郑时为人对于一切的事,都极精明能干,惟一遇美色的妇女,心里就爱慕得有些糊里糊涂了。他明知邻船那两个女郎,是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但是开船以后,总觉得两女郎太娇美可爱,心里念念的放不下来,仿佛害相思的样子。张文祥知道郑时从来是这般性格,故意打趣他道:"想不到柳儒卿那般贪鄙无耻的人,倒有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二哥当时料不到有这回的遇合,若当时饶了柳儒卿的性命,今日岂不好设法将他的女儿配给二哥做继室吗?"郑时听了,并不觉得张文祥这话是有意打趣他的。一面沉吟着答道:"我仔细思索了,似觉与绵州的事不相干。"张文祥吃惊问道:"怎么与绵州的事不相干?难道不是柳儒卿的女儿吗?"郑时道:"不是这般说,我所谓与绵州事不相干,是因事已相隔七八年了,他姊妹那时年纪小,未必知道他自己父亲是死在何人手里。即算能知道,也不认识你我的面孔。我们只要把名字改了,女子们有多大的见识,怕不容易对付吗?"张文祥笑道:"然则我们用不着回避么?那么,仍旧把船开回黄鹤楼下去好不好?"郑时看了张文祥说话的神气,才知道是有意打趣的,便不高兴回答。   船行到第三日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同行的船,已有一般重载的被风打沉了。各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起来,只得急抢到背风的汊港里停泊。汉港小了,停泊不了许多船只。后来的船,就只得靠近浅水滩,使船底搁住不能转动,以免被风刮到江心里去。郑。张二人所坐的这船,也是打不着汊港,就沙滩上抛了锚。所靠的这处沙滩上,一望无涯的,尽是七八尺深的芦茅,被狂风吹得一起一伏。七月初间天气的芦茅,尚不曾完全桔槁白头,青绿黄白相间,起伏不定的时候,就和大海中的波涛一样。   郑时与张文祥同立在船头上看了,笑道:"这般景物,也是我们在四川所领略不到的。"张文祥道:"四川若有这种所在,我们的船敢停泊吗?只怕连船底板都要被人抢去呢。"郑时道:"这也是现在乱世才如此。在太平盛世,没有失业的人,尽管有这般好藏匿的所在,有谁愿意去干那些犯法的勾当。于今的四川,固是遍地荆棘,就是这长江一带,也未必真安靖,不过没有大帮口,略敛迹些儿罢了。论起地形来,四川就因山岭多,好藏匿,能容留大伙的人,才弄出到处荆棘的局面。象这种所在,不过好藏匿一时,使追捕的找不着途径罢了,那里赶得上四川的层峦叠峰。"张文祥道:"怪道只我们这一只船,靠在这芦茅边上,大概那些装运了货物的船,也是防这类地方不妥当,所以都挤到那边汊港里去了。"郑时笑道:"那却不见得是这般用意,只要能挤迸那边汊港里停泊,风浪确是小些。此时天色还早,上流头的船,就要找一处象我们这样的地方抛锚,也找不着,再过一会儿你瞧罢,一定还有船在我们这一带停泊的。"二人在船头上谈论了一会,回到舱里没一刻工夫,忽听得江边有船篙落水的声音。郑时笑向张文祥道:"何如呢,不是有船来我们这一带停泊吗?"张文祥随手推开窗门向外面看时,果见有两条一大一小的船,撑过滩边来停泊,即回头对郑时说道:"这两条船吸水都很浅,可见得也是和我们的一样,没载多少货物,所以也敢停泊在这里。"郑时随口应了一句,也懒得起身探看。行船的人,照例不待起更就安睡了。   郑时这夜在睡梦中,猛被邻船上"哎哟"一声惊醒了。醒来便觉得船身有些儿荡动,接着又听得有人扑通落水的声音。郑时惊得翻身坐起来叫三弟,连叫了几声,不见张文祥答应。忙伸手向张文祥睡的地方一摸,已不知在何时起去了。再听邻船上似乎有人在那里格斗。心想:难道真个有强盗前来打劫吗?郑时虽是一个文人,然在四川当盐枭时,常有亲率党徒与官兵对抗的事,寻常两三个蛮汉,也不是他的对手,胆力更是极大。这时听到外面的声息,料知必是张文祥已与来打劫的强盗动手,当下并不害怕。因身边不曾准备兵器,立起身顺手摸了一条压舱板的木杠。看朝船头的舱门已经开了,即窜身出外。此时约大风已息,天上星月之光,照见邻船上约有七八个汉子,各人都操着雪亮的单刀,围住一个人厮杀。这人正是张文祥,赤手空拳的腾拿躲闪。一霎眼就见一个汉子被张文祥踢下河去了。郑时逆料这些蛮汉,便再增加七八十个,也不是张文祥的对手。只是眼见着七八个手操兵刃的,围攻自己赤手空拳的兄弟,不由得忿怒起来,手起杠落,劈在一个汉子后脑上。那汉子不提防背后有人暗算,也被打落下水。   正待赶过去打第二个,只听得张文祥喊道:"这里用不着二哥帮助,二哥快进舱里去救人罢。"郑时也是老在行的人,知道弯腰窜进不知虚实的船舱,容易受人暗算。听了张文祥的话,先提脚将窗门踢破了两扇,就月光向舱里窥探时,只见两个赤条条的女子,仰面躺在一张床上,好象是被绳索捆缚了的。舱中箱箧器具,横七竖八的乱堆着。郑时一看舱中情形,心里就忍不住一跳,暗想:这不就是柳儒卿的小姐吗?登时勇气更鼓动起来了,将手中木杠一掼,就从窗门窜身进去,口向床上的女子喊道:"不要害怕,我是邻船上救你们的。"旋说旋上前动手解缚。见两女子都不开口,知道是口里塞了东西,先将两人口中的东西掏了出来,然后解开了身上的绳索。郑时眼快,已看见床头有一堆衣服,即抓了撂在两人身边,只羞得两人恨无地缝可入。郑时也觉得在旁看了难为情,反身跳出来,打算帮着张文祥将强盗打走,但是众强盗已一半打落了水,一半驾着靠在旁边的一只小船逃了。张文祥道:"饶了这伙毛贼罢。只要人没吃亏,东西没被抢去,便是万幸了。"郑时还没回答,两女郎都已穿好了衣服出舱来,低头向张。郑二人叩拜道:"今夜若不蒙两位义士搭救,我姊妹身死不足,还得受这班狗强盗的污辱。两位义士实是我姐妹的救命恩人,不敢避嫌,请两位进舱里就坐。"郑。张二人不便伸手去扶掖,只得在船头答拜道:"同是出门人,急难相救,只要力量做得到,是应该做的,快不要说甚么救命恩人,承当不起。"郑时首先进舱。听得后舱里有人的哼声,刚待问那个,年大些儿的女郎已跟进舱,说道:"哦,我的丫环春喜和老妈子在后舱里睡着,只怕也被捆绑了。"郑时道:"船户一个也不见出来,大概都被绑在后面。"这时郑。张所乘船的船户,因这边打闹得厉害,也惊醒起来,到这边船上帮着松了船户。水手的缚。   大家混乱了一阵,两女郎才请郑。张二人在舱中坐定,请问姓名去处。郑时将自己和张文祥的名字都改了。因郑。张二姓极平常,用不着更改。也故意回问两女,才知道大些儿的叫柳无非,小些儿的叫柳无仪。因林郁住在南京,特地到南京去,想依附他姨父母居住。柳无非又说:"这条强盗船在湖北就跟着开行,一路时前时后,开也同开,泊也同泊,并不断的有人向这边舱里窥探,我已疑心不是正当人。特地叫船户进来吩咐,夜间须择妥当地方停泊。想不到今日忽然刮起大风来,我姊妹害怕得甚么似的,叫船户趁早停泊。无奈一路下来,简直找不着可以停泊的所在,直走到这里,船户见两位坐的船在这里,就进船来向我说:'这边已有一条四川的船,靠芦茅滩停泊了,我们的船只好停泊在一块,比单独抛锚的好多了。’我那时见天色已近黄昏了,若再不停泊,恐往下更找不着好地方,即是有同乡的船在这里,仿佛多有一个伴侣似的,遂叫船户开了过来,及至锚已抛了,才看见那小船也跟了过来,紧靠我们的船泊来。我姊妹虽是害怕极了,但也无法逃避。入夜便紧紧的关闭舱门安睡,连高声说话也不敢。及至从梦中惊觉时,身体已被强盗按住,一张口要喊,那堵口的东西已塞进来了,只得拼命挣扎,船身摇荡得几乎倾覆了,强盗刚将我姊妹捆绑了,待施无礼陡听得舱口有人喝了一声:'狗强盗,快出来送死。’接着就好象有一个站在舱口边的强盗,被人抓了出去,扑通掼到一丈远近的江心里去了。舱里的强盗才一拥出外,在船头上厮杀起来。。。。。。"   郑时听到这里,截住话头向张文祥问道:"三弟,同睡得好好的,怎么知道那船上闹劫案,也不招呼我一声,就悄悄的出来动手呢?"张文祥笑道:"那小船跟着抛锚的时候,我在窗门里看见,有四个彪形大汉在船面上撑篙,篙尖落水的声音,分外沉重。我在江河里混的时候多,知道老当篙师的人,篙尖落水没有声响,偶然有之,也只在水面上飘一下,不至有深沉的响声。即此可知那四个撑篙的人,都是外行。再看船舱里,还有两个汉子伸头向外边张望,并时时回头对舱里说话,可见得舱里还不止两个人。那船既吸水很浅,可知没装货物。若说是专装客的罢,搭船的客,不应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健汉子。并且也没有搭客大家帮着撑篙的道理,这船就很可疑了。再看这条大船,是我们川河里的,虽是舱门紧闭着,看不见船里的情形,逆料必是有阔人在内。既是我川河里的船,又靠着我的船停泊,如果夜间有甚么动静,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我虽存心如此,不过我料的究竟对与不对,不敢决定。若拿出来和二哥商议,料得是便好,万一看走了眼色,二哥不要责备我遇事张皇吗?我外面和二哥同时安睡,实在因有这事搁在心中,那里睡得着。当强盗跳过这船上来的时候,踏得这船身一歪,荡得我们的船身都动了,我就知道所料的验了。我船上的舱门,早准备了是虚掩着的,从容起来,结束好了,才轻轻的走过这船上来。强盗人多手快,已有几个扛着皮箱在肩上,待搬过他们自己船上去,不提防我堵住舱门一喝,大约也猜不透外面有多少来拿他们的人,只惊得各人都将皮箱放下,想冲门而出。第一个冲出来,被我顺手揪住胳膊只一拖,拖得他'哎哟’一声。我恐怕,上人多了,缠脚碍手的不好施展,就提起那强盗向江心抛去。"郑时道:"我就亏了那一声'哎哟’把我惊醒了。若不然,只怕直到此刻还在酣睡呢。"   郑。张二人在舱里坐谈了一会。张文祥起身作辞道:"那些小毛贼受了这次大创,估计他们逃得了性命,也寒了胆不敢再来了。此后尽可安心,一帆风顺到南京,想不至再有意外,此时才到半夜,还可以安睡些时。"说罢,提步要走。柳无非连忙起身,说道:"我想求两位再坐一坐。承两位救了我姊妹的性命财物,还要耽搁两位的安眠,我也自知原是不近情理的事,本来说不出口。不过我姊妹险些儿被强盗污辱身体,蒙两位救了,此恩不比寻常,我姊妹何敢以外人待两位。我们从重庆动身到此地,在船上已有两个多月了,虽是素来胆怯,没有像此刻这们害怕的,千万求两位在此多坐一会,我还有话说。"张文祥听了不做声,望着郑时。不知郑时怎生摆布?且等下回再说。    第十六回 盟弟兄同日结良缘 四呆子信口谈官格   话说郑时见了柳无非说话时那种娇怯可怜的样子,不但心里软了,连带浑身的骨头骨节都软洋洋的了,当即对张文祥说道:"女子的胆量,本来多比男子小,何况是宦家平日不出闺门的小姐,又才经过这般大惊吓。就是平常的男子,也要吓得胆破魂飞,手足无措。能像柳小姐这样不慌不乱,便很不容易了。我等救人救彻,就多坐一会罢,行船不愁没有睡觉的时候。"张文祥知道郑时平日对于女色之迷恋,此时心里虽觉得柳家姊妹,万分迷恋不得,然口里不便违背郑时的意思,说出定要过去安睡的话来。只得依旧坐下,听郑时与柳无非互相谈论身家遭际。   柳无非道:"我姊妹都是在四川生长的。先父在四川做了十几年州县官,两位居住四川的时候多,大约已闻先父的名。"郑时装作不知道的说道:"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人不甚留意,不知尊大人上下是那两个大字?"柳无非瞟了郑时一眼,说道:"先父讳灼,字儒卿,丙辰年在绵州殉难的。"郑时故作惊异的样子,说道:"我们在外省的时候多,竟不知道家乡地方的绵州,曾闹过甚么乱子?"说时,捏着指头。口里念着丙辰。丁已的轮算了几下,说道:"怪道我不知道,我从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肃一带盘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因我的行踪无定,家乡的消息,很不容易传到我跟前来,究竟丙辰年绵州曾出了甚么乱子?"柳无非黯然说道:"并不曾闹旁的大乱子。就是近年来在四川闹得最凶的枭匪,乘先父没有防备,陡然攻进了绵州城。先父逃己来不及,在衙门口遇着匪首,认识先父的面貌,先父遂被难。"   郑时问道:"四川的枭匪首的姓名还记得么?"柳无非点头道:"匪首的姓名,自然记得。但是那枭匪是四川最凶悍有名的,谁也奈何他们不了。我又没有兄弟,这仇恨是永远没有报复的时候了。"郑时仍作不知道的问道;"在四川最凶悍有名的枭匪,不是小辫子刘荣么?"柳无非摇头道:"不是姓刘的,是姓张的,叫做张文祥,于今还在四川。官兵闻他的名就害怕,多不敢与他对垒。"张文祥坐在旁边听了,心里止不住怦怦跳动,看郑时行所无事的神气问道:"尊大人就是张文祥所害吗?"柳无非道:"那到不是。听说动手杀我先父的,是张文祥手下一个小匪,先父殉难之后,先母因哀伤过度,不到三年也弃养了,丢下我姊妹两个。亲房叔伯人等虽有,只是不但得不着他们的照应,并欺负我姊妹年幼无知。用种种盘剥计算,侵占吞蚀,无所不至。幸亏当日随侍先父母在各州县任上的时候,我姊妹都曾略读书史,处理家政,不至茫无头绪,才能将先父母遗留的财物,略略保存些儿。不过自先母弃养后,我姊妹家居便没有相关切的家长,究竟诸事都嫌不便,我有姨父姨母住在南京,我只得带了舍妹到南京去,打算相依姨父母度日。以为由水路直到金陵,是可望一帆风顺平安无事的,不料在半路上会有今夜这种险事发出来。若没有两位拔刀相救,我姊妹受祸真是不堪设想。"   郑时谦逊了两句,将自己和张文祥的身家履历,随口编造了许多好听的说了。二人既更改了名字,郑。张又是寻常多有的姓氏,柳无非听了,当然不至疑心二人就是他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敌,只道郑时所说的身家履历是真实不虚的,郑时说,自己也是大家公子出身,因读书进学之后,无意科名,又生性喜欢游览。就借着经商。好游览天下名山大川。柳无非听了,就笑道:"这就对了,我刚才听先生说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人不甚留意的话,心里正在疑惑,怎么做生意的人,有先生这般气宇,这般吐属?原来是厌恶科名,借着经商好到处游览的。"郑时的学问,本来很渊博,此时更有意夸示才华。柳无非姊妹都能略通文墨,两下接谈之后,不由得柳无非不五体投地的佩服。   柳无非姊妹虽是生长宦官之家,知书识字,然因柳儒卿死的太早,失去了拘管的人,种种淫词艳曲的书,遇着便废寝忘餐的不肯释手。他母亲不识字,以为女儿能发奋读书,是不会有差错的。已成年的女孩儿家,装了一肚皮的淫词艳曲,安有不心心念念羡慕那些才子佳人呢?加以他姊妹被强盗剥得一身精光的捆缚了,是由郑时亲手解开的,有这一层关系,柳无非心里对郑时就不知不觉的亲热了。男女之间,只要双方都有了爱慕的念头,便没有不发生肉体关系的,在郑时不过因柳无非生得可爱,素来好色的人,不能制止自己不转念头,只是还有些觉得自己的年纪,比柳无非大了一倍,不敢希望便成夫妇。不料柳无非因自己曾赤身露体与郑时接触,更钦佩郑时的学问好,并不嫌郑时年老,竟愿以终身许给郑时。郑时原是没有家室的人,自是再得意没有了。但是张文祥心里极不以为然,却又明知郑时决不听劝,不便拦阻。郑时和柳无非都看出了张文祥不愿意的神气,二人商量对付,就将柳无仪配给张文祥。张文祥这时除了与郑时绝交而外,没有方法可以拒绝。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遂也轻轻的被卷入这爱河的漩涡中了。两真姊妹既嫁给两盟兄弟之后,便大家计议,恐怕到南京不为林郁夫妇所欢迎,即决议不到林家去了。依郑时的计算,迳到山东去找马心仪,看马心仪对待的情形,再定行止。柳无非姊妹既嫁了他二人,行止自由他二人作主。去向已定,便望山东进发。   柳无非姊妹赔嫁的资财,都是柳儒卿在四川搜刮的。也有十多万。郑时打算到山东后,借马心仪的门路,捐一个官衔,凭着自己的才干,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在路上经过了多少时间,这日到了山东。在一家招牌名鸿兴的大各栈里住下,先打发人去巡抚部院里将施星标找来。旋星标这时的气概,已大异乎从前了。因终日和官僚接近,眼见的是官模祥,耳听的是官言语,而他又自以为做了巡捕大官。不能不有官架子。官习气。巡抚部院里的人,因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初到的时候,马心仪立时传见,并很密切的和他谈了一会话,估量必是和马心仪有密切关系的。官场中人的眼睛最势利,不要说是和督抚有密切关系的人,全省的官员都得逢迎巴结。只要督抚在闲谈中提了这人的名字,或在上衙门的时候,督抚单独对这人点了点头,这人便得了无上的荣幸,一般同僚的官员即时对这人就得另眼相看了。施星标就因马心仪对他与一般在部院里供职的人,略似亲切一点,便没有一个不在施星标跟前献殷勤表好意的。施星标原本是老实人,看了这些人对他的情形,不知道势利官场,照例如此,只道是自己的官阶比人高,应受一般人的敬礼。   这时他骑来一匹马,带了两名跟随,自觉很体面的到鸿兴栈来。他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倒还有一点儿念旧之心。见了郑。张二人,连忙行礼,说道:"二哥。三哥到这里来,怎的也不早给我一个信,使我好远些迎接?并且也用不着住客栈,直到院里去住,多少是好。"郑时看施星标还是在四川时一般的亲热,便说道:"自家兄弟何用客气,说甚么远些儿迎接的话。老弟知道院里好住吗?"施星标笑道:"怎么不好住呢,难道二哥。三哥是外人吗?"郑时也笑道:"老弟还责备我不早给你信,你到山东来这们久了,曾有一个字给我们么?我和三弟因没得你的信,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只得亲来这里瞧瞧,如何好冒昧径去部院里去呢?"施星标跺脚说道:"二哥快不要提写信的话了,真是急得我要死。从前我们兄弟在一块儿的时候,凡是要提笔的事,有二哥作主,我倒不觉得不识字的不方便。我动身的时候,记得二哥曾叮嘱我写信,那时还没拿写信当一件难事。及到了山东一两个月,差事弄妥了,才想起要写信的事了,但是我既提不起笔,又没有知心的人可代我写,你想我不是急得要死。"郑时点头道:"我也想到了你有这一层为难的情形,于今大家都见了面,这些话也不用谈了。你且将到山东后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我再告诉你别后的经历。"施星标即将马心仪待遇了他的言语。行为,和盘托出说出一遍。郑时踌躇道:"既是这们一回事,你何以见得我两人好到院里去住呢?"施星标道:"这还有甚么可疑虑的地方。象我这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笨人,到这里没几日,也就弄到了这们一个前程,难道对二哥。三哥还不如我么?放心,放心,于今是我们兄弟应当得志的时候到了。"郑时见施星标自以为巡捕是大前程,不由得好笑,但也不便说穿,扫了他一团高兴。便说道:"能如老弟所说的自是好事,你我都巴不得有一条出头之路,不过到院里去住的话,就是大哥吩咐我们搬去,我也觉得不大方便。老弟到这里坐谈了一会,我还没引见你两个嫂子。’   施星标听了,望着郑。张二人发怔道:"甚么嫂了?两个哥哥都在我走后娶了亲吗?"郑时笑道:"自然是娶了亲,否则那里有嫂子给你引见?"施星标登时很着急似的说道:"这却怎么办,我不知道二哥。三哥都已办了喜事,有嫂子同来了,一点儿见面礼也没准备,我面子上不太难为情吗?"说时,立起身伸手在怀中摸索。大约是打算摸些几银两出来,郑时忙拉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说道:"不要忙,我还有话向你说。我和三弟娶你这二个嫂子的原因,不能不先说给你听。但是这原因只能向你说,因你和我们赛过亲手足。在一块儿时候的事,不能瞒你,别后的事不忍瞒你。除我们自家兄弟而外,无论甚么人都说不得。"施星标道:"那是自然,我到此地这们久了,从不曾向外人漏出半句以前的事,"郑时接着将七夕在黄鹤楼闻笛,及以后种种经过,详述了一遍道:"这事可算是弄假成真的,三弟当时果然没有动丝毫不正的念头,就是我也不过生性惯寻这种开心,见了可爱的女子,不问成与不成,是要转转无聊的念头的。谁知是天缘凑巧,居然都成了夫妇,若给他姊妹知道了我和三弟的履历,日后恩爱深了就不要紧,暂时是难保不有些麻烦。"施星标愕然说道:"那回打进绵州,我不是也在内吗?"郑时笑道:"谁说不是有你在内,我也想,这争不免有些行险侥幸,但我却有把握,决不至给他姊妹知道。就是万一有泄漏的时候,我等男子汉,身上长了一对腿,还怕跑不了么?"施星标道:"怕甚么,我们男子总占了便宜。好,就带我去拜见罢,见面礼日后补来便了。"郑时因恐怕施星标来了,说话给柳无非姊妹听了去,特地另觅了一间相隔很远的房会面。这时才引施星标与无非。无仪见面。施星标见无非姊妹都生提这般艳丽,险些儿看痴了。原预备了几句吉利话,打算在见面时说的,竟说不出了。郑时看了他这样失魂丧魄的神情,见礼之后,便不让坐,仍到坐谈的房间里来。   施星标突然对郑时说道:"二哥。三哥的福命真好,简直是一对玉天仙,凡人那有这样美貌的。大哥于今共有六个姨太太,都是年轻好看的。在我的眼睛看了,以为生得好的都聚在他一家了。此刻看了两位嫂子,才觉得那六个姨太太,都是俗不可耐的女子了。"郑时含笑不做声,施星标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在川中的时候,都怕家室累人,现在既大家换了局面,我也要留心访求一个才好。"郑时笑道:"老弟的事,我当代为物色,包管你得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便了。"施星标正色说道:"二哥不要多心,我想你们也应该找一个相安的给我快活快活,才对得起我。"张文祥忍不住笑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凭甚么定要我们找一个相安的给你快活,你自己不会去找的吗?"施星标涨红了脸,说道:"要我自己去找,要把兄弟做甚么。"张文祥大笑道:"把兄弟是专为拉皮条的吗?你这话真露出你呆子的原形来了。"施星标很要紧似的辩道:"说媒,娶老婆,算得是拉皮条么?当日拜把的时候,不是摆了香案,一同跪下来发过誓的吗?那几句发誓的里头,是不是有'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话?于今你们都有天仙也似的老婆享福,教我一个人睁开眼睛望着,你们凭良心对的起我吗?"张文祥听了,虽是笑不可抑,但也说不出驳他的话来。郑时哈哈笑道:"呆子何用发急呢,我不是说了包管你得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吗?"施星标忽转了笑容,问道:"二哥这话可是真的么?"郑时道:"我何时曾向你说过假话。"施星标喜道:"我知道我自己是一个老粗,人品赶不上二哥。三哥,学问也赶不上二哥。三哥,不敢望有二嫂。三嫂那们美的,不过我现在已有了这样的前程,若是我的官运好,将来的升迁是量不定的,总要象一个官家太太的样子,才可以配得上我。"张文祥道:"官太太的样子,是甚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官太太,倒有些分别不出。"施星标道:"说正经话,三哥不要开我的玩笑。一种人有一种人的样子,三哥这般精明的人还说分别不出,不是存心开我的玩笑吗?"郑时知道施星标是老实人,说话最容易认真,便接着说道:"是否官太太的样子,我一望就分别得清楚,不配做官太太的,我断不至从中撮合,你只回去多准备些喜酒给我们喝。你是在官场中的人,娶亲须得有个场面,不能象我们一般的草率。"施星标道:"话虽如此说,只是二哥一时那里有一个这们合式的人儿呢,我到山东来了这们久,不曾遇着有相安的人,不相信二哥刚到这里,便已对中了有可以配给我的人。"郑时笑道:"你可以不问我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哄骗过你,这一层还不能使你相信吗?"施星标心里想着:这话倒是可信,我在四川的时候,许多人都因我老实,每每说假话哄骗我。就是张文祥也时常拿假话来寻我的开心。惟有他一次也没有骗过我,并且因我老实,连笑话都不大向我说。他的话是可以相信的。想罢,就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二哥,是恐怕一时找不着合式的人。"张文祥道:"你只回去准备办喜事。二哥替你撮合的人,我也知道了,确是再合式没有,我也能包你称心如愿。"说得施星标如雪狮子向火,浑身都喜得融化了,当下辞别了郑。张二人,回到巡抚部院,即到上房里见马心仪。马心仪平日也是因施星标诚实可靠,出入必带在身边,所以能直接跑迸上房去。   这时马心仪正在检阅重要公文,忽见施星标进来,脸上喜气洋洋的,不是平常的态度,料知必是有甚么可喜的事,随将手中公文搁下。施星标见左右没有人,便近前说道:"郑时二哥和张文祥三哥都来了。二人说本应一到就进来禀安禀见的,因为不敢鲁莽,先打发人来叫施星标去。"马心仪不待施星标往下说,接口问道:"带多少人来了?"施星标道:"没带旁人,只各带了一房家眷。"马心仪道:"他们不是都没有家眷的吗?怎么各带了一房家眷呢?"施星标是素来不会说假话的人,随口就将郑。张娶柳氏姊妹的经过,及柳氏姊妹如何美丽的话说了。马心仪笑道:"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美丽,只怕不见得是真美丽吧?"施星标急得竭力争辩。马心仪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道:"他两人改了名字很好。不过鸿兴客栈里住的人太杂,种种类类的人都有,在那里住久了,终恐遇见面熟的人,传扬开了不是当耍的事。你就去向他两人说,我原想去看他们,亲自接他们到院里来住的,只为有许多不便的所在,不能随意行动,望他们原谅,即日将家眷。行李都搬到这里来,且住下再看机会。只须将西花厅腾出,就够他们两房眷居住了,西花厅虽是离上房太近了一点儿,好在不是外人,没甚要紧。"施星标见马心仪这们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一叠连声的代郑。张二人道谢。不知郑。张二人究竟肯不肯到抚院里来住?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七回 敞寿诞六姨太定计 营淫窟马心仪诱奸   话说次日一早,施星标就吩咐人收拾西花厅准备给郑。张二人居住。马心仪取了一张名片,教施星标去鸿兴客栈迎接。施星标领命到鸿兴栈来,见郑。张二人,将马心仪的话传达了。郑时问道:"你曾听大哥说过,将如何安插我们的话么?"施星标道:"他只说且住下再看机会。我们既住在那里,他自然得安插我们。"郑时低头不做声,好象思量甚么似的。张文祥道:"我们既经来了,在客栈里住着,总不成个体统,我们又没有第二个可靠的朋友,二哥毋庸踌躇,不搬去,倒觉得对不起他似的。"郑时点头道:"承马大哥的盛意,教四弟前来迎接,我们岂有不遵命的道理。不过我所踌躇的,是为从四川出来,因路途遥远,不曾携带一些儿土产来孝敬马大哥,见面是很难为情。打算就在此地办几色礼物带去,聊表我二人一点敬意。"   施星标道:"这却可以不必,他那里在乎这点儿礼物。"张文祥道:"他虽是富足不在乎人家的礼物,我们不能不聊表敬意。二哥说应办些甚么,我去照办便了。"郑时当即开了一单应办的礼物,张文祥亲去办了。就在这日,施星标帮着将眷属。行李都搬迸了巡抚部院,马心仪与郑。张二人相见时,只寒暄了儿句,便有事走开了,好在有施星标督率着下人安置一切。   直到夜间,马心仪才安排了筵席,在上房款待郑。张及柳氏姊妹。马心仪的六个姨太太,都对待柳氏姊妹十分亲热,柳氏姊妹虽也是生长在官宦之家,然柳儒卿当日不过做了几任州县官,排场气概,如何及得巡抚部院里的阔绰。少年女子的虚荣心最重,当下看了马心仪六个姨太太的豪奢放纵情形,不知不觉的动了艳羡之念。而施星标在帮着搬行李的时候,看见春喜丫头了。也不知不觉的动了爱慕之心。暗想:二哥只说替我撮合,教我准备喜酒,他何不就把这丫头配给我?虽说是个丫头,身分有些不对,但是这丫头的模样儿很好。举动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来得大方。大哥身为督抚,尚且讨班子里的姑娘为姨太太,论人物,六个姨太大都赶不上这丫头。我讨了他,料想不至被人笑话。就只怕二哥是个有名的好色之徒,他要留着给他自己做姨太太,不肯让给我。我且先和三哥商量,求三哥帮忙我说,如果他硬不愿意让给我,我就向大哥叩几个响头,也说不得,总得求大哥说一句公道话,看我为甚么要单身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自觉有了把握,乘左右没有人的时候,悄悄的对张文祥说道:"男子汉到中年以后,还没有一房家室,好象几事没有个着落的样子。我自从来到山东,境遇一天好似一天,地位也一天高似一天,我就想在山东成立一个家业,免得终年和没庙宇的游神一般,没个归宿之处。无如我既不是本地方人,对本地官宦人家又少有来往,高不成低不就,很难得有合意,不知他打算替我撮合的,究竟是谁家的小姐?"张文祥因施星标的言语。举动,从来有些呆头呆脑似的,和他没多的正经话说,一开口便是开玩笑。这时见施星标说得如此慎重,并不似平日说话的没条理没次序,也就不便拿出开玩笑的神气,只得应道:"此后既安排在官场中过活,家眷是少不得的。二哥打算替你撮合的,他不曾说给我听,不知追究竟是谁家的小姐。"施星标道:"不问是谁家的小姐,我都不愿意。大富贵人家的,好是自然很好,不过我做官不久,总怕匹配女家不上。我只要讨一个人,能象二嫂的春喜丫头那般一模一样的,就心满意足了。你可知道春喜已经许配人家没有呢?"张文祥大笑道:"既是你自己说出来愿意讨春喜,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施星标喜问道:"难道二哥说替我撮合的,就是春喜吗?"张文祥道:"不就是她,还有谁呢?"   施星标道:"怎么这两日不见二哥提起?你猜事情不至变卦么?"张文祥道:"二哥因你说要讨一位官太太,他恐怕春喜是个丫头出身,不配做官太太,所以说出来之后,就失悔不该说了。你于今既不嫌弃丫头,我去向二哥说便是了。"施星标听了,来不及似的对着张文祥一连作了好几个揖,说道:"这事就拜托三哥了。"张文祥将施星标的话对郑时一说,这段姻缘便立时成就了。马心仪听说,即赏给施星标二百两银子作结婚费。郑。张二人也都有馈赠,于是施星标兴高采烈的和春喜结起婚来。   施星标是个有职务的人,结婚后仍照常供职,也没有另租房屋。春喜夜间陪他睡觉,白天不在柳氏姊妹房中闲坐清谈,便在上房陪马心仪的几个姨太太寻开心玩笑。春喜本来生性聪明,因从小伺候柳无非姊妹,也略解文字。施星标一心想马心仪栽培提拔,无时无地不求得马心仪的欢心。知道马心仪最宠爱的,是新讨来的六姨太。六姨太是北京极有名的红姑娘,艳名也就叫做"红姑娘"。但是容貌并非惊人之艳,就只应酬的本领高大,一张嘴伶牙俐齿,能遇一种人说一种话,但凡见过她的人,个个疑心她对自己有无限深情。心思更是细密玲珑,在她班子里走动的,不是王公贵人,即是富绅巨贾。每有为难的心事,或是在她跟前愁眉不展,或是背着她短叹长吁,她总得寻根觅蒂,问出情由来,只须她那两个水银也似的眼珠儿一转,不论甚么为难的事,她都能立时代筹应付的方法。虽不见得处处妥当,便见解确能比人高。因此一般在他那里走动的王公贵人。富绅巨贾,见面多呼她为红军师。   马心仪为慕她的名,花了上万的银子讨来,果是名下无虚。马心仪宠幸她无所不至,大小家政,多半归六姨太掌握。满衙门的人,没有不畏惧六姨太的,没有不巴结六姨太的。施星标想马心仪栽培提拔,更是巴结得尽心尽力。春喜是当丫头出身的人,不待说最会承迎色笑,对于几个姨太太,虽是一体奉承,只是在六姨太房里周旋的时候为多。马心仪既是宠幸六姨太,当然除了办公事的时间以外,总在六姨太房中寻欢取乐。论年龄,春喜比六姨太轻。论姿色,也比六姨太美。马心仪是个纵欲无厌的人,六个姨太太还不能满足他的欲念,见春喜生得有几分动人之处,又整日的在左右殷勤,便串通六姨太勾引春喜实行无礼。在六姨太未尝没有醋意,因知道马心仪生成的如妇人之杨花水性,可以随处钟情,恐怕他再讨第七个姨太太迸门,夺了自己的宠幸。春喜是有夫之妇,只能通奸相好,不能定名正位,停眠整宿,对于自己的宠幸,还可以保全。因此情愿顺承马心仪的意旨,用种种方法引诱春喜。在班子里当姑娘的人,引诱妇女的手段,自是高人一等,全不费事的便将春喜引诱成奸了。施星标是个粗人,又轻易不敢到上房里走动,那有察觉的时候。   马心仪与春喜通奸了一两个月,厌故喜新的毛病,不觉又渐渐的发出来。这时秘密对春喜说道:"我今年差不多五十岁了,中国各省繁华之地,我多到过,生得美的妇女,在我两只眼里见的,也实在不少。只是从来没见过有美丽象你家那两个小姐的。我不知道郑老爷。张老爷怎么有这们好的艳福,不费甚么气力,在半路上遇着,便成就好字,真是可羡可慕。从外面看,似乎我比他两人命好,其实我的命,如何及得他两人。我若能得一个象你家大小姐那般美女子的,陪伴终身,现在的高官厚禄都情愿让给旁人去享受,我就以白丁终老也是快活的。"春喜道:"我家两位小姐岂但生得容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一件不会,没一件不精,这回嫁给郑姑老爷和张姑老爷,也要算是天缘凑巧。不然,也没有这们容易。我记得当日在四川,老爷太太还存在的时候,来替大小姐二小姐做媒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老爷太太说门弟人品都很相安,可以定下来,偏是两个小姐自己不肯,说:'那些官家少爷,多是酒囊饭袋,毫无学问的,一旦没了祖业,便无力谋生。’我大小姐并不知道害羞,当面向太太说,不愿意嫁给那些文不文武不武的少爷。那时赵家大少爷已经做到都司了,年纪还只二十五岁。据说赵大少爷能开两石重的硬弓,武功好的了不得。我家老爷太太以为二小姐是没有不中意的了,谁知二小姐仍是不情愿。我那时心想:两个小姐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到底心里打算要甚么样的人物才嫁呢?谁也想不到在船上遇见郑姑老爷,即时就倾心要嫁他。小姐原是要回南京林家去的,大约也是因为喜事办的太草率了,恐怕到林家说起来不体面,所以情愿不去林家,迳随姑老爷到这里来。论两位姑老爷的人品虽是好,但从前做媒的那些少爷们不见得都赶不   马心仪问道:"然则你那两个小姐何以是那们来不及似的嫁他们呢?"春喜道:"我在隔壁舱里仿佛听得大小姐劝二小姐道:'你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终身大事,若依赖你姨父姨母,是靠不住的。我们赤身露体的承他两人从强盗手里救了回来,因要解我们身上的绳索,遍体都抚摸到了,难得他两人没有娶妻,我们不赴此嫁他,好意思去嫁甚么人呢?"马心仪笑道:"遍身被人抚摸了,就得嫁给这人。我倒得设法在他姊妹身上抚摸一阵,看他又肯嫁给我么?"春喜想迎合马心仪的意思,便说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吗,大小姐二小姐都欢喜喝酒,而酒量又不大,两三杯酒下肚就醉了。不过这事也得商通六姨太,要六姨太出头请他姊妹到上房里来。"马心仪不等春喜往下说,即连连摇头道:"这事不能给六房知道。他姊妹既通文墨,我自有方法,使他姊妹心甘情愿的着我的道儿。只要你在中间做个穿针引线的人,事成后我自重重的赏你。"春喜道:"我自然应该尽力,不过两个小姐平日待我,虽与姊妹无异,我却从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勾引他的话,我是不敢去说的。"马心仪问道:"看他姊妹的性情举动,都象很随和的,很容易说话的,并且你此刻的身份地位已和他一般大了,有甚么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呢?"春喜道:"两个小姐的性情举动,实在都很随和,就是我当日伺候他的时候,一次也不曾受他责骂过。只是要我向他说无理的话,她究竟是小姐,有小姐的威严,我怎敢和她比身份比地位。"马心仪听了,两个眼珠儿登时向上转了几转,不住的点头,笑道:"有了,有了,我有计较了。你既畏惧她的威严,便勉强教你去说,也是说不动她的。大小姐为人更精明能干。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就是商通六房里去勾引她,也不见得不碰钉子,没得弄巧反拙,倒难为情。我于今思量出一个最妙的方法来了,不问她是怎样三贞九烈的女子,不愁他不上我的圈套。"春喜忙问是如何的方法?马心仪笑道:"现在还不曾着手,不能说给你听,你瞧着便了。"春喜遂不敢再问。就上来给姊姊叩头。"六姨太道:"依照我生长地方的风俗,凡是至亲密友,都得邀请。越请来的人多越好。无奈在这地方和做官一样,至亲不待说没有,便是密友,除了两位妹妹之外,就只有我家里那五个姊姊。太太肯不肯赏光,此时不说不定,须看他临时高兴不高兴。"柳无非道:"我不知道姊姊贵地方的风俗,本应略备礼物,以表我妹妹一点儿庆祝之心。既是姊姊说送礼比骂人咒人还厉害,我姊妹就只好遵命来讨酒喝了。"六姨太道:"原是为有这种风俗,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若送礼,便犯了禁忌了。"柳无非姊妹信以为实,丝毫没有疑虑。   六姨太去后,不一刻,郑。张二人都回来了,柳无非对郑时说了六姨太亲来邀请的话。郑时笑道:"明九暗九的话,我也曾听人说过,只不知道有邀请至亲密友饮酒的风俗。你是欢喜喝酒的,酒量又不大,宴会中万不可多喝。喝多了一则身体吃亏,二则酒能乱性,恐怕错了规矩礼节,闹出笑话来,醒后就失悔也来不及了。"柳无非笑道:"同席的没有外人,都是些每日见面的,就多喝两杯,也未必就闹出甚么笑话。好在六姨太说,酒杯可以选极小的,酒也可以喝极淡的,仅仅九小杯酒,那里能喝醉人,不过六姨太说,照风俗须共饮到天明。你不是得独睡一夜吗?"郑时笑道:"我独睡一夜倒没要紧,你每夜不到二更就睡,于今忽教你熬一通夜,你怎么受得了?"柳无非摇头道:"熬夜算不了甚么。你睡在床上等我,我只要可以抽身回来,就回来陪你睡。"夫妻很亲密谈了一会,六姨太已打发丫环来催了,柳无非姊妹方一同走进上房里去。   此时天色已是上灯时分了,内花厅里已摆好了酒席。虽没设寿堂,也略有铺陈,是个有喜庆事的模样。马心仪的六个姨太太,都浓妆艳抹,出厅迎接。春喜也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跟在六个姨太太当中。柳无非姊妹同向六姨太下礼,大家都急着搀扶,齐说不敢当。分宾主略坐了片刻,六姨太即起身邀请入席。各姨   过了几日,六姨太忽亲自到西花厅里来。柳无非姊妹迎接进房。这时,张文祥和郑时都到外面闲逛去了。六姨太坐下来,笑道:"两位姊妹都是极精明的人,可知道我此来是干甚么事?"柳无非也笑道:"姊姊不说,我们从那里知道呢?"六姨太道:"今日是我的贱辰,特来接两位妹妹上去喝一杯淡酒。"柳无非道:"啊呀,我真疏忽得该打,劳动姊姊亲自来接,如何敢当。我早应该去给姊姊叩头才是。"   六姨太连忙伸手来掩柳无非的口,说道:"快不要说这些客气话,我们都是年轻轻的人,岂是庆寿的时候?只因我今年二十六岁,正逢暗九。我那生长地方的见俗,每人生日,逢着明九晴九,都有禁忌。据老辈传说:若这人逢明九或暗九的生日,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这人必不顺利,并且多病多烦恼。"柳无非道:"我倒不懂得这种风俗。怎么谓之明九?怎么谓之暗九?因四川没有这风俗,不曾听人谈过。"六姨太道:"风俗自是一处不同一处。如我今年二十七岁,三九二十七,所以谓之暗九;若再过两年二十九岁,便是明九了。遇着明九的生日,须在白天安排些酒菜,邀请若干至亲密友。男子生日邀男子,女子生日邀女子。己成亲的邀已成亲的,未成亲的邀未成亲的。大家围坐在一处,每人由生日的人敬九杯酒。酒杯可以选用极小的,酒也可以用极淡的,但是少一杯也不行,这就是托大家庇荫的意思。各人尽兴闹一整日,越闹得高兴越好。暗九就在夜间,一切都依照明九的样,也是越闹得凶越好,务必闹到天明才罢。平常生日做寿,至亲密友都得送寿礼,自有逢着明九暗九,无论什么人,一文钱的礼也不能送。若是明九暗九有人送礼,简直比骂人咒人还厉害。过了六十岁的人,便没有这种禁忌了。我今年是暗九,所以特来请两位妹妹去喝点儿淡酒。务望给我面子,早些光降,最好大家聚饮到天明。"   柳无非道:"姊姊说得这们客气,真折煞我姊妹了,我们即刻太都自有丫环在旁斟酒伺候,另派了三个丫环,伺候柳氏姊妹和春喜。每一个丫环手捧一把小银酒壶,各斟各的酒,柳无非看杯中酒色金黄,喝在口中,味极醇厚,但是略有点甜中带涩,仿佛有些药酒的余味,不觉用舌在唇边舐咂,六姨太非常心细,已看见了柳无非的神情,连忙含笑道:"今日贱辰,承诸位姊姊妹妹赏光,和我喝酒。我知道诸位姊妹的酒量,都未必很大,恐怕外边的酒太厉害,喝不上几杯就有了醉意,因此特地派人办了几坛金波酒来。这金波酒的力量不大,大家都可以多喝几杯。"说时,两眼望着柳无非,问道:"妹妹曾喝过这种金波酒么?"柳无非道:"不曾喝过。"柳无非满心想问:怎么有药气味?因转念一想:这是庆寿的筵席,如何好随便说出药字来?只心里猜度,以为金波酒本是这般的味道,喝了两杯之后,便不觉得有药味了。   六姨太殷勤劝敬,柳无非觉得九杯之数未曾喝足,不好意思推辞,勉强喝过了九杯,已实在不胜酒力了。六姨太即向她说道:"妹妹今夜无论如何得热闹一整夜,我知道妹妹的身体不甚强健,此时可到我房里去休息片刻。"说着,起身走到无非跟前,就无非耳根低声说道:"喝酒的人,每小解一次,又能多喝几杯。"柳无非此时正想小解,听了这话,便也起身对同席的说道:"对不起,我立刻就来奉陪。"大家齐起身说请便。六姨太搀着柳无非的手,一同走进卧室,推开床后一张小门。   柳无非举眼看这房间,比六姨太的卧室略小些,房中灯光雪亮,陈设的床几。桌椅,比六姨太房里还加倍的清洁富丽。正待问这是谁的房间,六姨太已说道:"这是我白天睡觉的房间,床头那个形象衣橱的,不是衣橱,拉开橱门,里面便是马桶,妹妹小解后,在床上略坐一会,我去教人弄点儿解酒的东西来给妹妹吃,我这房里谁也不敢进来,外边有甚么声息,里面毫不听得。这里面也不论有多大的声响,只要关上房门,那怕就站立在门外的人,也简直和聋了的一样,因为我白天睡午觉,最怕有声响。就被惊醒得再也睡不着了。为此弄这们一间房子,连我自己的丫环,都不许进来。"柳无非心中羡慕不已。六姨太回身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关了。柳无非走到床头,轻轻将橱门一拉,看橱里果和一间小房子相似,并有一盏小玻璃灯,点在橱角上,照见橱里不但有一个金漆马桶,并有洗面的器具,琉璃灯侧还悬挂了一轴五彩画。   柳无非这时忽闻得一种极淫艳的香气,登时觉得浑身绵软,心旌摇摇不定,两肋发热,自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金波酒,连忙解衣坐上马桶,两眼不由得望着那轴五彩画。那画不望犹可,一落眼真教人难受,原来是一幅极淫荡的春画。柳无非初看时,吓得掉过脸不敢多望,只是两眼虽望在旁处,心里再也离不开那画,觉得房中没有人,我何妨多看看,这类东西是轻易看不见的。谁知越看越不舍得丢开,欲火也就跟着越发腾腾蒸上,不能遏抑,却又恐怕六姨太送解酒的东西进来,撞见了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心思起身,决然步出来。关了橱门。整理了衣带。觉得这房里的香气,比橱里更甚,看壁上也挂了好几幅工笔画,以为这壁上的断不是春画。柳无非本是会画的人,尤喜工笔画,就近看时,不是春画是甚么,并且每幅画上,都是一男数女,妖亵不堪。柳无非正在春兴方浓的时候,再加上看了这类东西,那里还讲得上"操守"两个字,两脚竟软得支不住身体了,就到床上横躺着,一颗心不待说在那里胡思乱想,正在此时,忽见马心仪从床后转出,走近床前,笑嘻嘻的打了一躬。不知马心仪将怎生举动?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