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行记 - 第 2 页/共 22 页

②亲供:指秀才中举后到学台官署填写年龄、籍贯等手续。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个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还礼不迭。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请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   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个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闭人免进"八个大字。还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子①,挂在牌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条,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上,还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条皮鞭子。   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甚幺"丙子科举人"、"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里明白,这些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   ①半红半黑的棍子:原为衙役使用的水火棍,一半红一半黑,挂在门外以示为威严。   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个铜钱买烧饼吃的那个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   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赵温也跟了进去。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个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个字,下面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过"墨卷①",晓得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疆斋文稿"的柳门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两字,却是石刻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个古鼎、一个瓶、一面镜子,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个茶几。上面梁上,还有几个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幺东西,悄悄请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说:"这是盛'诰命轴子'②的。"   ①墨卷:即考生墨写的卷子。   ②诰命轴子:诰命,皇帝对五品以上的官员的封典;把诰命裱成的锦轴。   赵温还不懂得什幺叫"诰命",正想追问,里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请了一个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爬在地下了,王乡绅忙过来呵下腰去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还了一个楫。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张椅子,王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说不上来,连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说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二胞兄,在江南做过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个月,不知怎样就把他'挂误①'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个'开复②',一过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幺路子,弄封把'八行③',还是出来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幺不过班④,到底是正印。"王乡绅道:"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个见解。他说:州、县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们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还有什幺说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里没得意思,就把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   ①挂误:官员因受牵累而去职。   ②开复:复职。   ③八行:信,因信笺印为八行,故称。   ④过班:过通关系而升官。   且说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①,学台大人,虽说见过两面,一直是一个坐着点名,一个提篮接卷,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如春秋二季,"明伦堂②"上演礼③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里捏着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①",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到了辕门,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个揖,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里,将亲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过化上几个喜钱,没有别的噜嗦。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子②,预备来年会试不题。   ①遗才:科举考试的名词,指秀才未列于科考前三等者,可以再参加"录科"和"遗录"考试,凡录取者可应分试。   ②"明伦堂":学宫中的礼堂。   ③演礼:指祭孔典礼。   ①贽见:见官员的礼物。   ②殿试策白折子:殿试策,指考策题一种。白折子,是当时考卷的一种。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过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干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登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一个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下从未见过,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幺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说不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请请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过之后,他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房里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里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这日仍请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见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个人说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过二人之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里不知被贺根咒骂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起温是个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钱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①。京官的作用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   ①右春坊、右赞善:官名,在明清,实际上是各翰林院编修等之升转。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饭,叫贺根替他把铺盖打开,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说:"堂屋里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果然听话,便捧了文章进来,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里还是念个不了,钱典史却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几口烟,又吃些水果、于点心之类,又拿起茶壶,就着壶嘴抽上两口,把壶放下,顺手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一个吃个不了。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的实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说他偷懒不肯做事,后来又说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个钱一个,他硬要五个半钱一个,十二个馒头,便赚了十八了钱,真真是混帐东西!头里贺根听见舅老爷说他偷懒,已经满肚皮不愿意,后来又说他赚钱,又骂他混帐,他却忍不住了,顿时嘴里叽哩咕噜起来,甚幺"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还说甚幺"混帐东西,是咱大舅子"。钱典史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立刻无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烟袋,提起根烟枪就赶过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看见他要打,便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说:"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里吆喝:"好个撒野东西!回来写信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贺根正待回话,幸亏得店家听见里头闹得不像样,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这里钱典史还在那里气得发抖。当他二人闹时,赵温想上来劝,但不知怎样劝的好。后来见店家把贺根拉开,他又呆了半天,才说了一声:"天也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这话,便正言厉颜的对他说道:"世兄!用到这样管家,你做主人的总要有点主人的威势才好。像你这样好说话,一个管家治不下,让他动不动得罪客人,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   赵温明晓得这场没趣是钱典史自己找的,无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对答不上,只好索性让他说,自己呆呆的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衙门虽小,上下也有三五个管家,还有书办、差役,都是我一个人去治伏他们,一个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去,像你一个底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过,要同他客气点,所以有些事情都让他些。"钱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将来要把他让成功谋反叛逆,才不让他呢!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还要同他客气!真真奇谈!"赵温道:"既然老伯如此说,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   赵温心下疑惑道:"这与做官有甚幺相干?"又不便驳他,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讲。钱典史又说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这两句话你们读书人是应该知道的。一个管家治不服,怎幺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这官做甚幺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会试赶功名了。就如我,从前虽然做过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力,不要说衙门里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正①、董事,那一个敢欺我!"   赵温虽然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听他说得高兴,有意打趣他,便问他道:"请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县大是小?"钱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让他坐在当中,所以都称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是一样的,不分甚幺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   ①乡约、图正:乡约,奉命在乡中管事的人。图正:农村中管本图鱼鳞册的人;鱼鳞册即为赋役而设的土地册。   钱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县城里,我管不着他,他亦管不着我。赵世兄,你不要看轻了这典史,比别的官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大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得他是官。我们便衣就可上街,甚幺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还他一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我们贱内一个生日,这两个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嫁,一年上总有好几回。"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过,老伯还没养世兄,怎幺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桩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小算。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没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个把式罢了。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为,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甚幺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里起来解手,正打窗下走过,听见里面高谈阔论,所以才说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真的我说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就忘记了。"当下便催着赵温睡下,自己又吃了几袋水烟,方始安寝。次日依旧赶路不提。   却说他主仆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着一场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忙个不了。这里赵温会着几个同年,把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带办,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过大帮复试已过,直好等到二十八这一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的试,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准他一体会试。赵温便高兴的了不得,写信禀告他爷爷、父亲知道。这里自从到京,头一桩忙着便是拜老师。赵温请教了同年,把贴子写好,又封了二两银子的贽见,四吊钱的门包。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却住在米市胡同,相去还不算远。这天赵温起了一个大早,连累了钱典史也爬起来,忙和着替他弄这样,弄那样,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钱典史亲自动手。又招呼贺根:"贴子拿好,车叫来没有。"一霎时,簇新的轿车停在门前。赵温出外上车,钱典史还送到门口。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洒,那牲口就拉着走了。一霎时到了吴赞善门前,赵温下车,举眼观看,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条,四块包脚布,高高贴起,上面写着甚幺"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得大门。门上一副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赵温心下揣摩,这一定是老师自己写的。就在门外徘徊了一回,方听得呀的一声,大门开处,走出一位老管家来。赵温手捧名贴,含笑向前,道了来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门房里坐,取了手本、贽见,往里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赵温心下好生疑惑。   原来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个财主门生,好把旧欠还清,再拖新帐。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来京会试的,他已见过不少。见了张三,探听李四,见了李四,探听张三。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吴赞善一人如此。   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床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请到书房里坐,泡盖碗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话说间,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象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歇了一会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断不至于只送这一点点。"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姓赵的说的明明白白,只有二两银子的贽见。"吴赞善听到这里,便气得不可开交了,嘴里一片声嚷:"退还给他,我不等他这二两银子买米下锅!回头他……叫他不要来见我!"说着赌气仍旧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无奈,只得出来回复赵温,替主人说"道乏",今天不见客。说完了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却把那二两头揣了去了。   赵温扑了一个空,尤精打采,怏怏的出门坐车回去。钱典史接着,忙问:"回来的为什幺这般快?可会见了没有?"赵温说:"今儿老师不见客。"钱典史说:"就该明儿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个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让他一个人在门房里坐了老大一会子,才向他说道:"我看你老还是回去罢,明日不用来了。"赵温听了这话,心上不懂。正待问他,老家人便说:"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无奈,只得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见着,晓得这里头有点不对,便把从前要靠赵温走他老师这条门路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过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进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写到卷子上。听见人说,三场试卷没有一个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他所以就在这上头用工夫。谁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阳的时候,他还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许多穿靴子,戴顶子的,嚷着"抢卷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照着他呜呜的吹,把他闹急了,赶忙提起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恼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篮,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终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蓝榜①"贴了出来,没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以后就是门生请主考,同年团拜。因为副主考请假回家修墓,尚没有来京,所以只请了吴赞善一个人。   ①蓝榜:用蓝笔写的榜。乡会试时写作不合规定者,取消参加考试资格,并公布出榜。   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里。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还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等他两天。"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分出来:一分寄到家里,一分带在身上,随时好请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幺做的好,一定联捷的,他自己也拿稳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来说,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写榜。从几天头里,他就没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还没有天亮,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说:"我的爷!这会子人家都在家里睡觉,赶去做吗?"赵温一定要他去,贺根推头天还早,一定要歇一会子再去。主仆两个就拌起嘴来。还是钱典史听不过,爬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两句,他才叽哩咕噜的一路骂了出去。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说,谁又中了,谁又中了。偏生贺根从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赵温急的跳脚,等到晚上,街上人说榜都填完了,只等着"填五魁①"了。贺根知道没了指望,方才回寓。   ①填五魁:五魁,即五经魁,乡试的前五名,在发榜时是最后从第五名倒填至第一名。   赵温见了他眼睛里出火,骂他"没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说:"还有五魁没有出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子,说他少爷中了会魁,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便跑了来敲门报喜。贺根是早在大门前头等好的了,一见报子来到,也跟了进来。赵温自然欢喜,问要赏他多少银子。贺根道:"这是头报,应该多赏他几两。"赵温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一定要一个大元宝。后来还是贺根做好做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分他八两,卖烧饼的只肯五两。两个人在那里吵嘴,被钱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齐听了去,就说:"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我骗他的钱,与你什幺相干,谁要说破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他等着罢!"钱典史听了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那里还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本题名录来一看,自己没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骗,气的一天没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①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   话说赵温自从正月出门到今,不差已将三月。只因离家日久,千般心绪,万种情怀,正在无可排遣,恰好春风报罢,即拟整顿行装,起身回去。不料他爷爷望他成名心切,寄来一封书信,又汇到二千多两银子,书上写着:"倘若联捷,固为可喜;如其报罢,即赶紧捐一中书,在京供职。"信上并写明是王乡绅的主意,"所以东拼西凑,好容易弄成这个数目。望你好好在京做官。你在外面做官,家里便免得人来欺负。千万不可荒唐,把银子白白用掉"各等语。   ①黄堂:指知府、太守。古时称太守的厅堂为黄堂。   赵温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钱典史替他打听,那里捐的便易,预备上兑。那钱典史本来是瞧不起赵温的了,现在忽然看见他有了银子捐官,便从新亲热起来,想替他经经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见赵温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请听戏,明天请吃饭。又拉了一个打京片子的人来,天天同吃同喝,说是他的盟弟,认得部里的书办,有什幺事托他,那里万妥万当的。赵温信以为真,过了一天,又穿着衣帽去拜他,自己还做东请他,后来就托他上兑①。二千多银子不够,又亏了他代担了五百两。赵温一面出了凭据,约了日期,一面写信家去,叫家里再寄银子出来好还他。这里一面找同乡,出印结②,到衙门,忙了一个多月才忙完。看官记清:从此以后,赵孝廉为了赵中书,还是贺根跟他在京供职。   话分两头。且说钱典史在京里混了几个月,幸亏遇见一个相好的书办,替他想法子,把从前参案③的字眼改轻,然后拿银子捐复原官,加了花样④,仍在部里候选。又做了手脚,不上两个月,便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听说缺分还好,他心中自然欢喜。后来一打听,倒是从前在江南揭参他的那个知府,现在正做了江西藩司⑤。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里,他心中好不自在起来。跑来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赚他钱的那个人商量。他盟弟道:"这容易得很,我间壁住的徐都老爷,就是这位藩台大人的同乡。去年这位藩台上京陛见的时候,徐都老爷还请他吃过饭,是小弟作的陪。他两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哝哝,谈个不了,还咬了半天耳朵,不晓得里头是些甚幺事情。后来这位藩台大人出京的时候,还叫长班⑥送了他四两银子别敬⑦。"钱典史道:"像他这样交情,应该多送几两才是,怎幺只送四两?"   ①上兑:上,进献;兑,兑款。上兑就是进献银钱。   ②印结:类似担保书。   ③参案:指弹劾的案子。   ④花样:指为了增加捐官的银子收入,设立多种名目、花样。   ⑤藩司:官名、掌管一省财赋、人事大权。   ⑥长班:随从的仆役。   ⑦别敬:送人银钱,为字眼好听,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   他盟弟把脸一红道:"这个却不晓得,或者另外多送,我们也瞧不见,再不然,大概同乡都是四两。他们做大员的,怎好厚一个,薄一个,叫别位同乡看着吃味儿。"钱典史道:"这个我们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幺样呢?"他盟弟道:"你别忙。停一会子我到隔壁,化上百把银子,找这徐都老爷写封信,替你疏通疏通,这不结了吗。"钱典史道:"一封信要这许多银子?"他盟弟道:"你别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没有这一点子,我兄弟还效劳得起。"当时钱典史再三拜托而去。原来他盟弟姓胡名理,绰号叫做狐狸精。人既精明,认的人又多,无论那里都会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当晚果然摸到隔壁,找到徐都老爷,说明来意,并说前途①有五十金为寿,好歹求你赏一封信。徐都老爷道:"论起来呢,同乡是同乡,不过没有什幺大交情,怎幺好写信;就是写了去,只怕也不灵。"胡理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看银子面上,随便拓几句给他就完了。"徐都老爷一想,家里正愁没钱买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钱,太太还闹着赎当头,正在那里发急,没有法子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来应应急。遂即含笑应允,约他明早来拿信。又问:"银子可现成?"胡理说:"怎幺不现成!"随即起身别去。徐都老爷还亲自送到大门口,说了一声"费心",又叮咛了几句,方才进去。   ①前途:旧时与人接洽事情时,对方的代称。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爷就起身把信写好。一等等到晌午,还不见胡理送银子来,心下发急说:"不要不成功!为什幺这时候还不来呢?"跟班的请他吃饭也不吃。原来昨日晚上,他已经把这话告诉了太太和跟班的了。大家知道他就有钱付,太太也不闹着赎当,跟班的也不催着付工钱了。谁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两点钟,嘭嘭敲门。徐都老爷自己去开门,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开了,连忙请了进来,吩咐泡茶,拿水烟袋,又叫把烟灯点上。胡理未曾开口,徐都老爷已经把信取出,送到他面前。胡理将信从信壳里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壳,一面嘴里说道:"真正想不到,就会变了卦。"徐都老爷听了这话,一个闷雷,当是不成功,脸上颜色顿时改变,忙问:"怎幺了?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的答道:"有我在里头,怕他逃到那里去。不过拿不出,也就没有法子了。"徐都老爷道:"可是一个没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过只有一半。对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拿不出手来。"徐都老爷道:"到底他肯出多少?"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①里拿出一张银票,上写"凭票付京平银二十五两正",下面还有图书,却是一张"四恒②"的票子。徐都老爷望着眼睛里出火,伸手一把夺了去。胡理道:"就这二十五两还是我垫出来的哩。你老先收着使,以后再补罢。"徐都老爷无奈,只好拿信给他。胡理也不吃烟,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钱典史。告诉他,替他垫了一百两银子,起先徐家里还不肯写,后来看我面上却不过,他才写的。   ①靴掖子:皮或缎子做的夹子,放在靴筒里。   ②四恒:清末四大银号,都以"恒"字为名。   钱典史自是感激不尽,忙着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长行,一直到省。结算下来,只有他盟弟胡理处,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虽然大方,心里极其啬刻,想钱典史同他算清,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见钱典史有一个翡翠的带头子,值得几文,从前钱典史也说过要卖掉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计,说有主顾要买,骗到手,估算起来还可多赚几文,满心欢喜。次日便推头有病,写了一封书信,叫做饭的拿来替他送行。信上还说:"带头子前途已经看过,不肯多出价钱,等到卖去之后,即将款项汇来。"事到其间,钱典史也无可如何,只得自己算完了房饭帐,与赵温作别,坐了双套骡车而去。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进发,海有海轮,江有江轮,不消一月,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处。齐巧那位藩司又是护院①,他一时也不敢投信,候准牌期②,跟着同班一大帮走进二堂,在廊檐底下朝着大人磕了三个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那大人只摊摊手,呵呵腰儿,也没有问话就进去了。钱典史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汗,恐怕问起前情,难以回话;幸亏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了此关,才把一块石头放下。   ①护院:藩台暂时代理抚院职务为护院。   ②牌期:督、抚台官署接待属员的日期。   但是他选的那个缺,现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幺大帽子的信,好容易署了这个缺。上司看了写信人面上,总要叫他署满一年,不便半路上撤他回来。好在姓钱的是实缺,就是闲空一年半载也不打紧:上司存了这个意见,所以竟不挂牌叫他赴任。却不想这位钱太爷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闲在省城,他却受不的了。一天到晚,不是钻门子,就是找朋友,东也打听,西也打听,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厅班子里,有能在上司面前说得动话的,他便极力巴结,天天穿着衣帽到公馆里去请安。后来就有人告诉他:现在支应局①兼营务处的候补府黄大人,是护院的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凡百事情托了他,到护院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新近赈捐案内,又蒙山西抚院保举了"免补②",部文虽未回来,即日就要过班,便是一位道台③了。向来司、道一体,便与藩、臬两司同起同坐。所以他现在虽然还是知府,除掉护院之外,藩、臬却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驳回去。藩、臬为他是护院的红人,而且即日就要过班,所以凡事也都让他三分。   ①支应局:官署名,主管军饷。   ②免补:候补官员免除经过本职的补缺阶段,跳了一级。   ③道台: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员,也叫观察。   闲话休题。且说钱典史听见这条门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钻。究竟他办事精细,未曾禀见黄大人,先托人介绍,认得了黄大人的门口同他门口,一个叫戴升的先要好起来,拜把子,送东西,如兄若弟,叫的应天响,慢慢的才把"省里闲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思说了出来。戴升道:"老弟,你为什幺不早说?这一点点事情,做哥哥的还可以帮你一把力。"钱典史听了,喜的嘴都合不拢来,忙说:"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来禀见。"戴升道:"你别忙。早来无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里有工夫见你,要来,明儿晚上来。"   钱典史忙说:"领都。倘能蒙老哥吹嘘,大人栽培,赏派个把差使,免得妻儿老小捱饿,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说完之后,   便即起身告辞。戴升说:"自家兄弟,说那里的话。明晚再会罢,我也不送你了。"钱典史去后,齐巧上头有事来叫戴升进去,问了两句话。只因黄知府今日为了支应局一个收支委员亏空了几百两银子,被他查了出来,马上撤掉差使,听候详参。心想,这些候补小班子时头,一个个都是穷光蛋,靠得住的实在没有。便与戴升谈及此事。也是钱典史运气来了,戴升便保举他,说:"现在有个新选上饶县典史钱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谙练,"而且曾任实缺,现在又从部里选了出来,因为有人署事,暂缓赴任。如若委了这种有缺的人,他一定尽心报效,再不会出岔子的。"黄知府道:"我没有瞧见过这个人。"戴升道:"他可常常来禀见。小的为着老爷事忙,那里有工夫见他,所以从没有上来回。"黄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里来见我。"戴升答应了几个"是",又站了一会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钱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阳还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补服①跑了去。只见公馆外头平放着两乘轿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里,请安坐下。戴升把昨儿夜间替他吹嘘的话告诉了他,还说"支应局出了一个收支差使,上头一定要委别人,已经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抗下来的。停刻见了面就有喜信的。"钱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忙问:"大人几时回来的?"戴升道:"早晨七点钟上院,九点下来;接着会审了一桩甚幺案子,赶十二点钟到局里吃过饭,又看公事,才回来抽不上三袋烟,又是甚幺局里的委员来禀见,现在正在那里会客咧。你且在这屋里吃饭,等他老人家送过客,过了瘾,再上去不迟。"钱典史无奈,只得暂且坐着等候。停了一会子,只听得里头喊"送客",见两个委员前头走,黄知府后面跟着送。走到二门口,那两个委员就站住了脚,黄知府照他们呵呵腰,就自己先进去了。两个委员各自上轿回去不题。   ①花衣补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补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套。   这里黄知府踱进二门,便问管家:"轿子店里催过没有?"有个管家便回:"已经打发了三次人去催去了。"黄知府道:"今儿在院上,护院还提起,说部文这两天里头一定可到。轿子做不来,坐了甚幺上院呢?真正这些王八蛋!我不说,你们再不去催的。"众管家碰了钉子,一声也不敢言语,一个个鸦雀无声,垂手侍立。黄知府说完了话,也踱了进去。等到上灯之后,钱典史在戴升屋里吃过了夜饭,然后戴升拿着手本进去替他回过,又出来领他到大厅西面一间小花厅里坐下。此时钱典史恭而且敬,一个人坐在那里,静悄悄的,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才听见靴子响。还没进花厅门,又咳嗽了一声。随见小跟班的,将花厅门帘打起,便是大人走了进来:家常便服;一个胖胀面孔,吃烟吃的满脸发青,一嘴的浓黑胡子,两只眼睛直往上瞧。钱典史连忙跪倒,同拜材头的一样,叩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手又请安,从袖筒管里取出履历呈上。黄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让坐。钱典史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着脸儿听大人问话。黄知府把他的履历翻了一翻,随手搁下,便问:"几时到的?"钱典史忙回:"上个月到的。"黄知府道:"上饶的缺很不坏?"钱典史道:"大人的栽培!但是一时还不得到任。"说到这里,黄知府叫了一声"来"。只见小跟班的拿着水烟袋进来装烟。黄知府只管吃烟,并不答话。钱典史熬不过,便站起来又请了一个,说:"卑职母老家贫,虽说选了出来,藩宪一时不挂牌,总求大人提拔提拔!"黄知府道:"求我的人实在多,总要再添几百个差使,才能够都应酬得到。"钱典史听了不敢言语。只见黄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们喊了一声"送客",他只好辞了出来。黄知府送到二门,也就进去了。   钱典史出来,仍旧走到戴升屋里,哭丧着面孔,在那里换衣服,一声也不言语。还是戴升着出他的苗头,就说:"老弟!官场里的事情,你也总算经过来的了,那里有一见面就委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两趟。不是说,有愚兄在里头,咱们兄弟自己的事,还有什幺不替你上紧的。这算得什幺,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马上不自在起来。快别这样!"钱典史道:"做兄弟的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一件,刚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气不大好,再来恐怕他不见。"戴升道:"你放心,有我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说句话你别气,像你老弟这样的班子,不是有人在里头招呼,如要见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见不着的尽多哩。"钱典史道:"我晓得。不是你老哥在里头,兄弟那里够得上见他。有你老哥拍胸脯,兄弟还有甚幺不放心的。你快别多心,以后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请了一个安,然后辞了出来,自回寓处。后来又去过几次,也有时见着,有时见不着。   忽然一天,钱典史正走进门房,戴升适从上头回事下来,笑嘻嘻的朝着钱典史道:"老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样谢我?说了再告诉你。"钱典史一听话内有因,心上一想,便道:"老哥,你别拿人开心,谁不知道戴二太爷一向是一清如水,谁见你受过人家的谢礼!这话也不像你说出来的。"旁边有戴升的一个伙计听了这话,笑道:"真正钱太爷好口才!"戴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说顽话。我们过这边来讲正经要紧。"钱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间里,两个人咕咕哝哝了半天,也不知说些甚幺,只听得临了一句是钱典史口音,说:"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还分彼此吗。"说完出来,欢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说的那个收支差使派他没有。后文再题。   且说黄知府有一天上院回来,正在家里吃夜饭,忽然院上有人送来一角文书,拆开一看,正是保准过班的行知。照例开销来人。便是戴升领头,约齐一班家人,戴着红帽子,上去给老爷叩喜。叩头起来,戴升便回:"绿呢轿子可巧今天饭后送来,家人刚才看过历本,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爷好坐着上院。"黄知府点点头儿,又问:"价钱讲过没有?"戴升道:"拿旧蓝呢轿子折给他,找他有限的钱。"黄知府道:"旧轿子抬去了没有?"戴升道:"明天老爷坐了新轿子,就叫他们把旧的抬了去。"黄知府没有别的言语,戴升便退了下来。接着首府、首县,以及支应局、营务处的各位委员老爷,统通得了信,一齐拿着手本前来叩喜。内中只有首府来的时候,黄知府同他极其客气。无奈做此官,行此礼,凭你是谁,总跳不过这个理去。始终那首府按照见上司的规矩见的他。一宵无话。   次日一早,黄知府便坐了绿呢大轿上院,叩谢行知。仍旧坐了知府官厅。惹得那些候补知府们都站起来请安,一口一声的叫"大人"。黄大人正在那里推让的时候,只见有人拿了藩、臬两宪的名帖前来请他到司、道官厅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道官厅,各位大人都对他作揖道喜。他依旧一个个的请安,还他旧属的体制。各位大人说:"以后我们是同寅,要免去这个礼的了。"各位大人又一齐让位,黄大人便扭扭捏捏的在下手一张椅子上坐下。列位看官记清:黄大人现在已经变为道台,做书的人也要改称,不好再称他为黄知府了。当日黄道台上院下来,便拿了旧属帖子,先从藩台拜起,接着是臬台、粮巡道、盐法道,以及各局总办,并在省的候补道,统通都要拜到。一路上,前头一把红伞;四个营务处的亲兵,一匹顶马,骑马的戴的是五品奖札,还拖着一枝蓝翎①;两个营务处的差官,戴着白石头顶子,穿着"抓地虎②",替他把轿杠;另外一个号房,夹着护书,跑的满头是汗。后头两匹跟马,骑马的二爷,还穿着外套。黄道台坐在绿呢大轿里,鼻子上架着一副又大又圆,测黑的墨晶眼镜,嘴里含着一枝旱烟袋。四个轿夫扛着他,东赶到西,西赶到东。那个把轿杠的差官还替他时时刻刻的装烟。从午前一直到三点半钟才回到公馆。他老的烟瘾上来了,尽着打呵欠,不等衣服脱完,一头躺下,一口气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人,不容说肚皮是饿穿的了。接着还有多少候补大人、老爷们前来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个个道乏挡驾。   ①"红伞"、"奖札"、"蓝翎":均是表示官员身份的穿戴,仪仗。"红伞",官员出行时仪仗中的伞盖。"奖札",奖励的凭证,这里即指五品顶戴的"蓝翎"(帽上的装饰羽毛)。   ②抓地虎:靴名。   又过了两天,戴升想巴结主人,趁空便进来回道:"现在老爷已经过了班,可巧大后天又是太太的生日,家人们大众齐了分子叫了一本戏,备了两枱酒,替老爷、太太热闹两天。这点面子老爷总要赏小的,总算家人们一点孝心。"黄道台道:"何苦又要你们化钱?"戴升道:"钱算得什幺!老爷肯赏脸,家人们倾家都是愿意的。"黄道台道:"只怕这一闹,不要叫局里那些人知道,他们又有什幺公分闹不清爽,还有营务处上的。"戴升道:"老爷的大喜,应该热闹两天才是。"黄道台也无他说,戴升便退了下来,自去办事。不料这个风声传了出去,果然营务处手下的一班营官一天公分;支应局的一班委员一天公分:都是一本戏、两枱酒,一齐拿了手本,前来送礼。黄道台道:"果不出我所料,被戴升这一闹,闹出事情来了。"戴升道:"要他们知道才好。"于是定了头一天暖寿,是本公馆众家人的戏酒,第二天正日,是营务处各营官的;第三天方轮到支应局的众委员。到了暖寿的第一天晚上,黄道台便同戴升商量道:"做这一个生日,唱戏吃酒,都是糜费,一点不得实惠。"戴升正要回话,忽见门上传进一封电报信来,上面写明"南京来电送支应局黄大人升。"黄道台知道是要紧事情,连忙拆开一看,上头只有号码。黄道台是不认得外国字的,忙请了帐房师爷来,找到一本"华洋历本",翻出电码,一个一个的查。前头八个字是"南昌支应局黄道台"。黄道台急于要看底下,偏偏错了一个码子,查死查不对。黄道台急了,说:"不去管他,空着这一个字,查底下的罢。"那师爷又翻出三个字,是"军装案"。黄道台一见这三个字,他的心就毕卜毕卜跳起来了。瞪着两只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师爷又翻出六个字,是"帅①查确,拟揭参②"。黄道台此时犹如打了一个闷雷似的,咕呼一声,往椅子上就坐下了。那师爷又翻了一翻,说:"还有哩。"黄道台忙问:"还有甚幺?"师爷一面翻,一面说:"朱守、王令均拟革,兄拟降同知①,速设法。"下头注着一个"荃"字。黄道台便晓得这电报是两江督幕里他一个亲戚姓王号仲荃的得了风声,知会他的。便说:"这事从那里说起!"师爷说:"照这电报上,令亲既来关照,折子还没有出去。观察早点设法,总还可以挽回。"黄道台道:"你们别吵!我此刻方寸已乱,等我定一定神再谈。"   ①帅:指总督。   ②揭参:指弹劾。   歇了一会子,正要说话,忽见院上文巡捕胡老爷,不等通报,一直闯了进来,请安坐下。众人见他来的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爷四顾无人,方才说道:"护院叫卑职到此,特特为为通知大人一个信。"黄道台正在昏迷之际,也不知回答甚幺方好,只是拿眼瞧着他。胡老爷又说道:"护院接到南京制台②的电报,说是那年军装一案,大人也挂误在里头,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护院叫劝劝大人,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上两个月,冷一冷场,总要替大人想法子的。"此时黄道台早已急得五内如焚,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后来听见胡巡捕说出护院的一番美意,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种感激涕零的样子,画也画不出,便说:"求老兄先在护院前替兄弟叩谢宪恩。兄弟现在是被议人员,日里不便出门,等到明儿晚上,再亲自上院叩谢。"说完之后,胡老要赶着回去销差,立刻辞了出来。黄道台此番竟是非常客气,一直送出大门方回。   ①守、令、同知:官名,守、太守,即知府,令、县令,同知,知府的辅佐员。   ②制台:即总督。   当下一个人,也不进上房,仍走到小客厅里,背着手,低着头,踱来踱去。有时也在炕上躺躺,椅子上坐坐,总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钟的时候,又爬起来,在地下打圈子了。约摸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妈子三四次来请老爷安歇,大家看见老爷这个样子,都不敢回。后来太太怕他急出病来,只好自己出来解劝了半天,黄道台方才没精打彩的跟了进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寿的正日,因为遭了这件事,上下都没了兴头。太太便叫戴升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戏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见老爷坏了事,谁肯化这冤钱,便落得顺水推船说:"家人也晓得老爷心上不舒服,既然太太如此说,家人们过天再替太太补祝罢。"说完出去,叫了掌班的来,回头他说:"不要唱了。"掌班的说:"我的太爷!为的是大人差使,好容易才抓到这个班子,多少唱两天再叫他们回去。"戴升道:"不要就是不要!你不走,难道还在这里等着捱做不成?"掌班的被他骂了两句,头里也听见这里大人的风声不好,知道这事不成功,只好垂头丧气了出来,叫人把箱抬走。一面戴升又去知会了局里、营里,大家亦已得信,今见如此,乐得省下几文。不在话下。   到了下午,大人从床上起身,洗脸吃饭,一言不发;等到过完瘾,那时已有上灯时分。戴升进来回:"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请老爷的示,还是吃过夜饭上院,还是此刻去?"黄大人说:"吃过夜饭再去。"原来这位黄大人的太太最是知书识礼的,一听丈夫降了官,便同戴升说:"现在老爷出门,是坐不来绿呢大轿①的了。我们那顶旧蓝呢的又被轿子店里抬了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爷家借一顶来?"戴升道:"现在的事情,没头没脑,不过一个电报,还作不得准。据家人的意思,老爷今天还是照旧,等到奉到明文再换不迟。况且同人家去借,面子上也不好说。"太太说:"据我看,这桩事情不会假的,再坐着绿大呢的轿子上院,被人家指指摘摘的不好,不如换掉了妥当。横竖早晚要换的,家里有的是老太爷不在的时候,人家送的蓝大呢帐子,拿出两架来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一面说,一面就叫姨太太同了小姐立刻去开箱子,找出三个蓝呢帐子,交给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门房里说道:"说起来,我们老爷真真可怜!好容易创了一顶绿大呢的轿子,没有坐满五回,现在又坐不成了。太太叫把蓝呢蒙上,说得好容易,谁是轿子店里的出身?我是弄不来。好在老爷是糊里糊涂的,今儿晚上让他再多坐一次。吩咐亲兵,明天一早叫轿子店里的人来一两个,带了家伙,就在我们公馆里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黄大人是否仍坐绿呢大轿上院,且听下回分解。   ①绿呢大轿:一种官阶标志,当时三品以上官员才坐绿呢大轿。 第四回 白简①留情补祝寿 黄金有价快升官   却说黄道台吃过了晚饭,又过了瘾,一壁换衣服,一壁咳声叹气。扎扮停当,出来上轿,仍旧是红伞顶马,灯笼火把而去。到得院上,一个人踱进了司、道官厅。胡巡捕听说他来,因为一向要好的,赶忙进去请了安,说:"护院正会客哩,等等再上去回。大人吃过饭了没有?"黄道台说:"偏过了。老哥,你这称呼要改的了,兄弟是降调人员,不同老哥一样吗?"说着,就要拉胡巡捕坐下谈天。胡巡捕也半推半就的坐了。说不到两三句话,便说:"卑职要上去瞧瞧看,客人去了,好进去回。"黄道台又说了一声"费心"。胡巡捕去不多时,就来相请。黄道台把马蹄袖放了下来,又拿手整一整帽子,跟了进去。护院已经迎出来了。   ①白简:弹劾的奏折。   一到屋里,黄道台请了一个安,跟手跪下磕了一个头,又请了一个安,说:"叩谢大人为职道事情操心。"归坐之后,接着就说:"职道没有福气伺候大人。将来还求大人栽培,职道为牛为马也情愿的。"护院道:"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台的电报说虽如此说,折子还没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来,讲老哥有位令亲在幕府里,为甚幺不托他想法子去挽回挽回?"黄道台道:"虽是职道的亲戚在里头,怕的是制军面前不大好说话。总求大人替职道想个法子,疏通疏通。职道也不敢望别的好处,但求保全声名,即就感戴大人的恩典已经不浅。"说着,又离座请了一个安。护院道:"我今天就打个电报去。但是令亲那里,你也应该复他一电,把底子搜一搜清,到底是怎幺一件事。"黄道台道:"不用问得。"一面说,一面把嘴凑在护院耳朵跟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方才高声言道:"少不得总求大人的栽培。"护院听了他话,皱了一回眉头说:"老哥当初这件事,实在你自己大意了些,没有安排得好,所以出了这个岔子。"黄道台答应了一声"是"。护院又着实宽慰他几句,叫他在公馆里等信:"我这里立刻打电报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后端茶送客。黄道台辞了出来,胡巡捕赶上说:"护院已经答应替大人想法子,看起来这事一定不要紧,等到一有喜信,卑职就立刻过来。"黄道台连说:"费心!……"又谦逊了一回,然后上轿而去。   一霎回到公馆,他老人家的气色便不像前头的呆滞了。下轿之后,也不回上房,直到大厅坐下,叫请师爷来,告诉他缘故,叫他拟电报,按照护院的话,就托王仲荃替他查明据实电复。师爷说:"这个电报字太多,若是送到电报局里去,单单加一的译费就得好几角,不如我们费点事,翻好了送去。"黄道台点头称"是"。师爷便取过那本"华洋历本"来,查着"电报新编"一门,一个一个的码子写了出来,打发二爷送去。黄道台方才回到上房,脱去衣服,同太太谈论护院的恩典。太太也着实感激,说:"等到我们有了好处,怎幺补报补报他方好。"当下安寝无话。   且说戴升看见老爷打电报,等到老爷进去,他便进来问过师爷,方才知道底细。师爷说:"这事护院很肯帮忙,看来还有得挽回。"戴升鼻子里哼的冷笑一声,说:"等着罢!我是早把铺盖卷好等着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个样子,今儿参掉官又是一个样子。不比我们当家人的,辞了东家,还有西家,一样吃他妈的饭,做官的可只有一个皇帝,逃不到那里去的。你说护院肯帮忙,护院就要回任的,未见得制台就听他的话。以后的事情瞧罢咧!能够不要我们卷铺盖,那是最好没有。"一头说着,一头笑着出去。师爷也不同他多舌,各自归房不题。   且说黄道台在公馆里一等等了三天,不见院上有人来送信,把他急的真如热锅上蚂蚁一般,走出走进,坐立不安。真正说也不信:官场的势利,竟比龙虎山上张真人的符还灵。从前黄道台才过班的时候,那一天不是车马盈门,还有多少人要见不得见;到了如今,竟其鬼也没有一个,便是受过他的是拔,新委支应局收支委员的钱典史,也是绝迹不到,并且连戴升门房里,亦有四五天没有他的影子了。黄道台此事却不在意。但是胡巡捕素来最要好、最关切的人,他今不来,可见事情不妙。到了第四天饭后,他老人家已经死心塌地,绝了念头。一等等到天黑,忽见戴升高高兴兴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院上传见,这封信是文巡捕胡老爷送来的。大约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所以院上传见。"黄道台连忙取过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敬禀者:窃卑职顷奉抚宪面谕,刻接制宪电称,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道查办,定可转圜。嘱请宪驾即速到院。肃此谨禀。恭叩大人福安。伏乞垂鉴。卑职尔调谨禀。   黄道台尚未看完,便说:"这件事情,仲荃太胡闹了。现在影子都没有,怎幺就打那幺一个电报呢?真正荒唐!"一手拿着信,一头嚷着,赶到上房告诉太太去了。大家听着,自然欢喜。他便立刻换衣服,坐轿子上院。到了官厅里,胡巡捕先来请安。此番黄道台的架子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着同他讲话,不让他坐。胡巡捕也不敢坐。黄道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荒唐人!想我们舍亲凭空来这们一个电报!现在委了郭观察查办,那事就好说了。"说着,胡巡捕进去回过出来请见。黄道台此番进去,却换了礼节,仍旧照着他们司、道的规矩,见面只打一恭,不像那天晚上,迭二连三的请安了。护院告诉他:"那天吾兄去后,兄弟就打了一个电报给江宁藩台,因为他也是兄弟的相好,托他替吾兄想个法子。刚才接到他的回电,老兄请看。"一面说,一面把电报拿了出来给黄道台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江电谨悉。黄道事折已缮就。遵谕代达,帅怒稍霁,饬郭道确查核办。本司某虞电。"黄道台看完,便重新谢过护院,说了些感激的话,辞了出来。   回到公馆,也不晓得甚幺人给的信,所有局里的、营务上的那些委员,一个个都在公馆里等着请安。黄道台会了几个,其余一概道乏,大家回去。只有钱典史一直落了门房,同戴升商量,托他替回,就说:"这两日知道大人心上不舒服,不敢惊动,所以太太生日,送的戏也没有唱。现在是没有事的了。况且我又是受过栽培的人,比别人不同,应该领个头,邀集两下里的同事、同寅,前来补祝。老哥,你看就是明天如何?烦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声。"戴升道:"兄弟别客气罢!前两天我们这里真冷清,望你来谈谈,你也不来。这一会子又来闹这个了。"钱典史把脸一红道:"我不是不来,怕的是碰在他老人家不高兴头上,怪不好意思的。现在这样,也是我们的一点孝心,是不好少的。"戴升道:"我知道了。你别着忙,少不得说定日子就给你信的。"原来钱典史自从那一天同戴升私语之后,第二天便奉到支应局的札子,派他做了收支委员。一切谢委到差,都是照例公事,不必细赘。凡是做书,叙一桩事情,有明点,有暗点,有补点。此番钱典史得差,乃是暗点兼补点法,看官不可不知。   闲话休题。且说是日钱典史去后,戴升一想这话不错,立刻就到上房,不说钱典史的主意,竟其算他自己的意思,说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们本来要替太太祝寿的,偏偏来了这们一个电报,闹了这几天。家人连饭也几天没有吃,夜间也睡不着觉,心里想,好容易跟得一个主人,总要望主人轰轰烈烈的,升官发财方好。况且老爷官声,统江西第一,算来决计不会出岔子的。前几天家人同伙当中,还有几个一天到晚垂头丧气,想着要求某老爷、某老爷外头荐事情,公馆里的事情都不肯做。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真把家人家恨的了不得!"黄道台道:"这些没良心的王八蛋,还好用吗?是那一个?立刻赶掉他!"戴升道:"名字也不用说了。常言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将来总没有好日子,等着瞧罢。"当下太太也帮着劝解一番,黄道台方始无言,然后讲到看日子补祝寿,局里头是钱太爷领头,还要照上回说的一样办。黄道台应允了。就看定日子,后天为始。戴升出来,就去通知了钱典史。仍旧是众家人头一天暖寿,局里第二天,营务处第三天,捱排下去。打条子给县里,请他知会学里老师去封戏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旧上回那个掌班的押着戏箱来到公馆。先见门政大爷戴大爷,请过安。那掌班的说:"我的大太爷!上回唱过不结了吗!害的咱东也找人,西也找人,为的是大人差事,赚钱事小,总要占个面子。那里知道半天里一个雷,说不唱了。我大太爷!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赔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条裤子没有进当!幸亏好,今儿还是咱的差使,赏咱们个面子,咱恨不得竭力报效。大太爷你想,咱班子里一个老生,一个花脸,一个小生,一个衫子,都是刮刮叫,超等第一名的角色:老生叫赛菊仙,花脸叫赛秀山,小生叫赛素云,衫子叫赛云。"戴升道:"怎幺全是'赛'?只怕赛不过罢!"掌班的发急道:"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赛',谁不知道。等到开了台,大太爷听过,就知道咱不是说的瞎话。"戴升道:"唱的好,没有话说;唱的不好,送到县里,赏你三百板子一面枷。"掌班的道:"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爷包涵,唱的好了,更不用说,只你大太爷一句话,多不敢想,把大人库里的元宝赏咱两个,补补上回的数,那就是大太爷栽培小人了。"戴升道:"他有银子在他手里,我想赏你,他不肯,亦是没在法想。"掌班的道:"大太爷你别瞒我,谁不知道支应局的戴大太爷,大人跟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只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说一个元宝,就是上千上万的,也尽着你拿。"戴升道:"那倒好了。我有这些银子,也不在这里当门口了。"正说着话,可巧上头来叫戴升,就此把话打断。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转瞬间,便到了暖寿的那一天。班子里规矩,两点钟就要开锣,黄道台因为此事,上院请了三天假,在公馆里吃过午饭,就同看太太出来坐在大厅上听戏。还有姨太太、小姐,一个个都打扮着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着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