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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险语惊人新钦差胆破虚无党 清茶话旧侯夫人名噪赛工场
却说雯青正与彩云双双地靠在船窗,赏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致,忽有人推门进来,把他们俩拉住问话。两人抬头一看,却就是那非常标致的女洋人夏雅丽姑娘,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前数日毕叶演技的事露了风了。只听那姑娘学着很响亮的京腔道:“我要问你,我跟你们往日无仇,今日无故,干吗你叫人戏弄我姑娘?你可打听打听看,本姑娘是大俄国轰轰烈烈的奇女子,我为的是看重你是一个公使大臣,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书,谁知道你们中国的官员,越大越不像人,简捷儿都是糊涂的蠢虫!我姑娘也不犯和你们讲什么理,今儿个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厉害!”说着,伸手在袖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枪。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彩云老当,见风头不妙,连忙上前拉住夏雅丽的臂膀道:“密斯请息怒,这事不关我们老爷的事,都是贵国毕先生要显他的神通,我们老爷是看客。”雯青听了方抖声接说道:“我不过多了一句嘴,请他再演,并没有指定着姑娘。”夏雅丽鼻子里哼了一声。彩云又抢说道:“况老爷并不知道姑娘是谁,不比毕先生跟姑娘同国,晓得姑娘的底里,就应该慎重些。倘或毕先生不肯演,难道我们老爷好相强吗?所以这事还是毕先生的不是多哩,望密斯三思!”夏雅丽正欲开口,忽房门咿呀一响,一个短小精悍的外国人,捱身进来。雯青又吃一吓,暗忖道:“完了,一个人还打发不了,又添一个出来!”彩云眼快,早认得是船主质克,连忙喊道:“密斯脱质克,快来解劝解劝!”夏雅丽也立起道:“密斯脱质克,你来干吗?”质克笑道:“我正要请问密斯到此何干,密斯倒问起我来!密斯你为何如此执性?我昨夜如何劝你,你总是不听,闹出事来,倒都是我的不是了!我从昨夜与密斯谈天之后,一直防着你,刚刚走到你那边,见你不在,我就猜着到这里来了,所以一直赶来,果然不出所料。”夏雅丽怒颜道:“难道我不该来问他么?”质克道:“不管怎么说。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毕先生更属不该。但毕叶在演术的时候,也没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直到姑娘走近,看见了贵会的徽章,方始知道,已是后悔不及。至于金大人,是更加茫然了。据我的意思,现在金大人是我们两国的公使,倘逞着姑娘的意,弄出事来,为这一点小事,闹出国际问题,已属不犯着。而戕害公使,为文明公律所不许,于贵国声誉有碍,尤其不可。况现在公使在我的船上,都是我的责任,我绝不容姑娘为此强硬手段。”夏雅丽道:“照你说来,难道就罢了不成?”质克道:“我的愚见,金公使渎犯了姑娘,自然不能太便宜他。我看现在贵党经济十分困难,叫金公使出一宗巨款,捐入贵党,聊以示罚。在姑娘虽受些小辱,而为公家争得大利,姑娘声誉,必然大起,大家亦得安然无事,岂不两全!至毕先生是姑娘的同国,他得罪姑娘,心本不安,叫他在贵党尽些力,必然乐从的。”这番说话,质克都是操着德话,雯青是一句不懂。彩云听得明白,连忙道:“质克先生的话,我们老爷一定遵依的,只求密斯应允。”其时夏雅丽面色已和善了好些,手枪已放在旁边小几上,开口道:“既然质克先生这么说,我就看着国际的名誉上,船主的权限上,便宜了他。但须告诉他,不比中国那些见钱眼开的主儿,什么大事,有了孔方,都一天云雾散了。再问他到底能捐多少呢?”质克看着彩云。彩云道:“这个一听姑娘主张。”夏雅丽拿着手枪一头往外走,一头说道:“本会新近运动一事,要用一万马克,叫他担任了就是了。”又回顾彩云道:“这事与你无干,刚才恕我冒犯,回来仍到我那里,今天要上文法了。”说着,扬长而去。彩云诺诺答应。质克向着彩云道:“今天险极了!亏得时候尚早,都没有晓得,暗地了结,还算便宜。”说完,自回舱面办事。
这里雯青本来吓倒在一张榻上发抖,又不解德语,见他们忽然都散了,心中又怕又疑。惊魂略定,彩云方把方才的话,从头告诉一遍,一万马克,彩云却说了一万五千。雯青方略放心,听见要拿出一万五千马克,不免又懊恼起来,与彩云商量能否请质克去说说,减少些。彩云撅着嘴道:“刚才要不是我,老爷性命都没了。这时得了命,又舍不得钱了。我劝老爷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钦差,哪个不发十万八万的财,何在乎这一点儿买命钱,倒肉痛起来?”雯青无语。不一会,男女仆人都起来伺候,雯青、彩云照常梳洗完毕,雯青自有次芳及随员等相陪闲话,彩云也仍过去学洋文。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怜的毕先生同时也受了一番惊恐外,其余真没一人知道。
到傍晚时候,毕叶也来雯青处,其时次芳等已经散了。毕叶就说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质克另要谢仪,罚款则俟到德京由彩云直接交付,均已面议妥协,叫彼先来告诉雯青一声。”雯青只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说了些后悔的话。雯青又问起:“这姑娘到底在什么会?”毕叶道:“讲起这会,话长哩。这会发源于法兰西人圣西门,乃是平等主义的极端。他的宗旨,说世人侈言平等,终是表面的话,若说内情,世界的真权利,总归富贵人得的多,贫贱人得的少;资本家占的大,劳动的人占的小,哪里算得真平等!他立这会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个真平等:无国家思想,无人种思想,无家族思想,无宗教思想;废币制,禁遗产,冲决种种网罗,打破种种桎梏;皇帝是仇敌,政府是盗贼,国里有事,全国人公议公办;国土是个大公园,货物是个大公司;国里的利,全国人共享共用。一万个人,合成一个灵魂;一万个灵魂,共抱一个目的。现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现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坏。掷可惊可怖之代价,要购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会派,也分着许多,最激烈的叫做‘虚无党’,又叫做‘无政府党’。这会起源于英、法,现在却盛行到敝国了。也因敝国的政治,实在专制;又兼我国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尔岑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以冰雪聪明的文章,写雷霆精锐的思想,这种议论,就容易动人听闻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会的。这会的势力,自然越发张大了。”雯青听了,大惊失色道:“照先生说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谋为不轨的叛党了。这种人要在敝国,是早已明正典刑哪里容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呢!”毕叶笑道:“这里头有个道理,不是我糟蹋贵国,实在贵国的百姓仿佛比个人,年纪还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墙摸壁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该给皇帝管的,哪里晓得天赋人权、万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强力去逼压。若说敝国,虽说政体与贵国相仿,百姓却已开通,不甘,受骗,就是刚才大人说的‘大逆不道,谋为不轨’八个字,他们说起来,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没有的;皇帝可以‘谋为不轨’,百姓不能的。为什么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过是公雇的管帐伙计罢了!这种,说话,在敝国骗皇帝听了,也同大人一样的大怒,何尝不想杀尽拿尽。只是杀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饷彼酬,赫赫有声的世界大都会圣彼德堡,方方百里地,变成皇帝百姓相杀的大战场了。”雯青越听越不懂,究竟毕叶是外国人,不敢十分批驳,不过自己咕噜道:“男的还罢了,怎么女人家不谨守闺门,也出来胡闹?”毕叶连忙摇手道:“大人别再惹祸了!”雯青只好闭口不语,彼此没趣散了。斯时萨克森船尚在地中海,这日忽起了风浪,震荡得实在厉害,大家困卧了数日,无事可说。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热瓦,雯青谢了船主,换了火车,走了五日,始抵德国柏林都城。
在德国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礼节,不必细述。前任公使吕卒芳交了篆务,然后雯青率同参赞随员等一同进署。连日往谒德国大宰相俾思麦克,适遇俾公事忙,五次方得见着。随后又拜会了各部大臣及各国公使。又过了几月,那时恰好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里,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飞蝶丽新即了日耳曼帝位,于是雯青就趁着这个当儿,觐见了德皇及皇后维多利亚第二,呈递国书,回来与彩云讲起觐见许多仪节。彩云忖着自己在夏雅丽处学得几句德语,便撒娇撒痴要去觐见。雯青道:“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来应该觐见的。不过我中国妇女素来守礼,不愿跟他们学。前几年只有个曾小侯夫人,她却倜傥得很,一到西国居然与西人弄得来,往来联络得很热闹。她就跟着小侯,一样觐见各国皇帝。我们中国人听见了,自然要议论她,外国人却很佩服的。你要学她,不晓得你有她的本事没有?”彩云道:“老爷,你别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个人,难道她有三头六臂么?”雯青道:“你倒别说大话。有件事,现在洋人说起,还赞她聪明,只怕你就干不了!”彩云道:“什么事呢?”雯青笑着说道:“你不忙,你装袋旱烟我吃,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彩云抿着嘴道:“什么稀罕事儿!值得这么拿腔!”说着,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来长的旱烟筒,满满地装上一袋蟠桃香烟,递给雯青,一面又回头叫小丫头道:“替老爷快倒一杯酽酽儿的清茶来!”笑眯眯地向着雯青道:“这可没得说了,快给我讲吧!”雯青道:“你提起茶,我讲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当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国。那时英国刚刚起了个什么叫做‘手工赛会’。这会原是英国上流妇女集合的,凡有妇女亲手制造的物件,荟萃在一处,叫人批评比赛,好的就把金钱投下,算个赏彩。到散会时,把投的金钱,大家比较,谁的金钱多,系谁是第一。却说这个侯夫人,当时结交很广,这会开的时候,英国外交部送来一角公函,请夫人赴会。曾侯便问夫人:‘赴会不赴会?’夫人道:‘为什么不赴?你复函答应便了。’曾侯道:‘这不可胡闹。我们没有东西可赛,不要事到临头,拿不出手,被人耻笑,反伤国体!’夫人笑道:‘你别管,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过,只好回书答应。”彩云道:“这应该答应,叫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挣这口气。”说着,恰好丫环拿上一杯茶来。雯青接着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说道:“你晓得她应允了,怎么样呢?却毫不在意,没一点儿准备。看看会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干急不干急呢?哪晓得夫人越做得没事人儿一样。这日正是开会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来,却不见了夫人,知道已经赴会去了,连忙坐了马车,赶到会场,只见会场中人山人海,异常热闹。场上陈列着有锦绣的,有金银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顿时吓得出神。四处找他夫人,一时慌了,竟找不着。只听得一片喝采声、拍掌声,从会场门首第一个桌子边发出。回头一看,却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边一把矮椅上,桌上却摆着十几个康熙五采的鸡缸杯,几把紫砂的龚春名壶,壶中满贮着无锡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着几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种幽雅的古色,映着陆离的异彩,直射眼帘;一股清俊的香味,趁着氤氤的和风,直透鼻官。许多碧眼紫髯的伟男、蜷发蜂腰的仕女,正是摩肩如云、挥汗成雨的时候,烦渴得了不得。忽然一滴杨枝术,劈头洒将来,正如仙露明珠,琼浆玉液,哪一个不欢喜赞叹!顿时抛掷金钱,如雨点一般。直到会散,把金钱汇算起来,侯夫人竟占了次多数。曾侯那时的得意可想而知,觉脸上添了无数的光彩。你想侯夫人这事办得聪明不聪明?写意不写意?无怪外国人要佩服她!你要有这样本事,便不枉我带你出来走一趟了。”彩云听着,心中暗忖:老爷这明明估量我是个小家女子,不能替他争面子,怕我闹笑话。我倒偏要显个手段胜过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觑。想着,扭着头说道:“本来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贵,我是脚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里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爷坍了台,倒叫老爷不放心,不如死守着这螺蛳壳公使馆,永不出头;要不然,送了我回去,要出丑也出丑到家里去,不关老爷的体面。”雯青连忙立起来,走到彩云身旁,拍着她肩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何尝不许你出去呢!你要觐见,只消叫文案上备一角文书,知照外部大臣,等他择期觐见便了。”彩云见雯青答应了,方始转怒为喜,催着雯青出去办文。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
正是:
初送隐娘金盒去,却看冯嫽锦车来。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细说。
第十一回 潘尚书提倡公羊学 黎学士狂胪老鞑文
上回正说彩云要觐见德皇,催着雯青去办文,知照外部。雯青自然出来与次芳商量。次芳也不便反对,就交黄翻译办了一角请觐的照例公文。谁知行文过去,恰因飞蝶丽政躬不适,一直未得回文,连雯青赴俄国的日期都耽搁了。趁雯青、彩云在德国守候没事的时候,做书的倒抽出这点空儿,要暂时把他们搁一搁,叙叙京里一班王公大人,提倡学界的历史了。
原来菶如、唐卿、珏斋这般同乡官,自从那日饯送雯青出洋之后,不上一年,唐卿就放了湖北学政,珏斋放了河道总督,庄寿香也从山西调升湖广总督,苏州有名的几个京官也都风流云散。就是一个潘探花八瀛先生,已升授了礼部尚书,位高德劭,与常州龚状元平、现做吏部尚书的和甫先生,总算南朝两老。这位潘尚书学问渊博,性情古怪,专门提倡古学,不但喜欢讨论金石,尤喜讲《公羊》、《春秋》的绝学,那班殿卷试帖的太史公,哪里在他眼里。所以菶如虽然传了鼎甲的衣钵,沾些同乡的亲谊,又当着乡人冷落的当儿,却只照例请谒,不敢十分亲近。因此菶如那时在京,很觉清静。那一年正是光绪十四年,太后下了懿旨,宣布了皇帝大婚后亲政的确期,把清漪园改建了颐和园,表示倦勤颐养,不再干政的盛意。四海臣民,同声欢庆,国家政治,既有刷新的希望;朝野思想,渐生除旧的动机。恰又遇着戊子乡试的年成,江南大主考,放了一位广东南海县的大名士,姓黎,号石农,名殿文,词章考据,色色精通,写得一手好北魏碑版的字体,尤精熟辽、金、元史的地理,把几部什么《元秘史》、长春真人《西游记》、《双溪醉隐集》都注遍了,要算何愿船、张舟斋后独步的人物了。当日雯青在京的时候,也常常跟他在一处,讲究西北地理的学问。江南放了这个人做主考,自然把沿着扬子江如鲫的名士,一网都打尽了。苏州却也收着两个。你道是谁?一个姓米,名继曾,号筱亭;一个却姓姜,名表,号剑云,都列在魁卷中。当时这部闱墨出来,大家就议论纷纷,说好的道“沉博绝丽”,说坏的道“牛鬼蛇神”。菶如在寓无事,也去买一部来看看,却留心看那同乡姜剑云的,见上头有什么黜“周王鲁”呢、“张三世”呢、“正三统”呢,看了半天,一句也不懂。后头一道策文,又都是些阿萨克、阙特勤、阿摸呀、斡难呀,好象《金刚经》上的咒语一般,更不消说似无目睹了,便掩卷叹了一口气道:“如今这种文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都被我们这位潘老头儿,闹那么‘公羊母羊’引出来的!文体不正,心术就要跟着坏了!”正独自咕哝着,一个管家跑进回道:“老爷派了磨勘官了,请立刻就去。”菶如便叫套车。上车一直跑到磨勘处,与认得的同官招呼过了,便坐下读卷。忽听背后有一人说道:“这回磨勘倒要留点神,别胡粘签子,回来粘差了,叫人笑话!”菶如听着那口音很熟,回头看时,却是袁尚秋,斜着眼,跷着腿,嘴里衔着京潮烟袋,与邻座一个不大熟识的、仿佛是个旗人,名叫连沅,号荇仙的,在那里议论。菶如本来认得尚秋,便拱手招呼。尚秋却待理不理的,点了一点头。菶如心里很不舒服,没奈何,只好摊出卷子来,一本一本地看,心里总想吹毛求疵,见得自己的细心,且要压倒尚秋方才那句话。忽然看到一本,面上现出喜色,便停了看,手里拿着签子要粘,嘴里不觉自言自语道:“每回我粘的签子,人家总派我冤屈人,这个可给我粘着了,再不能说我粘错的了。”菶如一人唧哝着,不想被尚秋听见了,便立起伸过头来,凑着卷子道:“菶如,你签着什么字?”菶如就拿这本卷子挪过桌子,指给尚秋看道:“你看这个荒唐不荒唐?感慨的‘慨’字,会写成木字的‘概’字。这个文章,一定是枪替来的,否则谬不至此!”尚秋看了不语,却对那个邻座笑了一笑,附耳低低说了两句话,依然坐下。菶如看见如此神情,明明是笑他,自己不信,难道这个还是我错,他不错吗?心里倒疑惑起来。停一会,尚秋忽叫着那个人道:“荇仙兄,上回考差时候,有个笑话儿,你知道吗?”指着菶如道:“也就是这位菶兄的贵同乡。那日题目,是出的《说文解字》,他不晓得,听人说是《说文》,他便找我问道:‘这题目到底出在许《说文》上的呢,还是段《说文》呢?’我那时倒没话回他,便道:“老兄且不要问,回去弄明白了《说文》是谁著的,再问吧!’”那邻座的旗人笑道:“这人你不要笑他,他到底还晓得《说文》,总算认得两个大字,比那一字不识、《汉书》都没有看过,倒要派人家写别字的强多着呢!”菶如一听此话,不禁脸上飞红,强着冷笑道:“你们别指东说西的挖苦人。你们既讲究《说文》,这部书我也曾看过,里头最要紧,总不外声音意思两样。现在这个‘慨’字,意思不是叹气吗?叹气从心里发出,自然从心旁,难道木头人会叹气的吗?这就不通极了!你们说我没有读《汉书》,我看你们看的《汉书》,决然不是原版初印,上了当了!”尚秋见菶如动了气,就不敢言语了。菶如接着道:“况且我们做翰林的本分,该依着字学举隅写,才是遵王的道理。偏要寻这种僻字吓人,不但心术坏了,而且故违公令,不成了悖逆吗?”当时尚秋与那个旗人,都低着头看卷子,由他一人发话。不一时,卷子看完,大家都出来了。尚秋因刚才的话,怕菶如芥蒂,特地走过来招呼道:“菶兄,八瀛尚书那里,你今天去吗?”菶如正收拾笔砚,听了摸不着头脑,忙应道:“去做什么?”尚秋道:“八瀛尚书没有招你吗?今天是大家公祭何邵公哟!”菶如愕然道:“何邵公是谁呀?八瀛从没提这人。喔,我晓得了,大家知道我跟他没有交情,所以公祭没有我的分儿!”尚秋忍不住笑道:“何邵公不是今人,就是注《公羊》、《春秋》的汉何休呀!八瀛先生因为前几天钱唐卿在湖北上了一个封事,请许叔重从祀圣庙,已经部议准了。八瀛先生就想着何邵公,也是一个汉朝大儒,邀着几个同志议论此事,顺便就在拱宸堂公祭一番,略伸敬仰的意思。菶兄,你高兴同去观礼吗?”菶如向来对于这种事不愿与闻,想回绝尚秋。转念一想,尚书处多日未去,好象过于冷落,看看时候还早,回去没事,落得借此通通殷勤,就答应了尚秋,一同出来,上车向着南城米市胡同而来。
到得潘府门前,见已有好几辆大鞍车停着,门前几棵大树上,系着十来匹红缨踢胸的高头大马,知有贵客到了。当时门上接了帖子,尚秋在前,菶如在后,一同进去,领到一间很幽雅的书室。满架图书,却堆得七横八竖,桌上列着无数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斓。两面墙上挂着几幅横披,题目写着消夏六咏,都是当时名人和八瀛尚书咏着六事的七古诗:一拓铭,二读碑,三打砖,四数钱,五洗砚,六考印,都是拿考据家的笔墨,来做的古今体诗,也是一时创格。内中李纯客、叶缘常的最为详博。正中悬个横匾,写着很大的“龟巢”两个字,下边署款却是“成煜书”,知道是满洲名士、国子监祭酒成伯怡写的了。菶如看着,却不解这两字什么命意。尚秋是知道潘公好奇的性情,当时通候的书笺,还往往署着“龟白”两字,当做自己的别号哩,所以倒毫不为奇。当时尚秋、菶如走进书房,见正中炕上左边,坐着个方面大耳的长须老者,一手托着木锦面古书,低着头在那里赏鉴,远远望去,就有一种太平宰相的气概,不问而知为龚和甫尚书;右边一个胖胖儿面孔,两绺短黑胡子,八字分开,屈着腰,凑近龚尚书,同看那书,那人就是写匾的伯怡先生。下面两排椅子上,坐着两个年纪稍轻的,右面一个苍黑脸的,满面酒肉气,神情活象山西票号里的掌柜;左边个却是短短身裁,鹅蛋脸儿,唇红齿白的美少年。这两个人,尚秋却不大认识。八瀛尚书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根长旱烟袋,一面吃烟,一面同那少年说话;看见尚秋,就把烟袋往后一丢,立了起来。后面管家没有防备,接个不牢,“拍拉”一响,倒在地上。尚书也不管,迎着尚秋道:“怎么你和菶如一块儿来了?”尚秋不及回言,与菶如上去见了龚、成两老,又见了下面两位。尚秋正要问姓名,菶如招呼,指着那苍黑脸的道:“这便是米筱亭兄。”又指那少年道:“这是姜剑云,都是今科的新贵。”潘尚书接口道:“两位都是石农的得意门生哟!”上面龚尚书也放了那本书道:“现在尚秋已到,只等石农跟纯客两个,一到就可行礼了。”伯怡道:“我听说还有庄小燕、段扈桥哩。”八瀛道:“小燕今日会晤一个外国人,说不能来了。扈桥今日在衙门里见着,没有说定来,听说他又买着了一块张黑女的碑石,整日在那里摩挲哩,只好不等他罢!”于是大家说着,各自坐定。尚秋正要与姜、米两人搭话,忽见院子里踱进两人,一个是衣服破烂,满面污垢,头上一顶帽子,亮晶晶的都是乌油光,却又歪戴着;一个却衣饰鲜明,神情轩朗。走近一看,却认得前头是荀子珮,名春植;后头个是黄叔兰的儿子,名朝杞,号仲涛。那时子珮看见尚秋开口道:“你来得好晚,公祭的仪式,我们都预备好了。”尚秋听了,方晓得他们在对面拱宸堂里铺排祭坛祭品,就答道:“偏劳两位了。”龚尚书手拿着一本书道:“刚才伯怡议,这部北宋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也可以陈列祭坛,你们拿去吧!”子珮接着翻阅,尚秋、菶如也凑上看看,只见那书装璜华美,澄心堂粉画冷金笺的封面,旧宣州玉版的衬纸,上有上宋五彩蜀锦的题签,写着“百宋一廛所藏,北宋小字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一行,下注“千里题”三字。尚秋道:“这是谁的藏本?”潘尚书道:“是我新近从琉璃厂翰文斋一个老书估叫老安的手里买的。”子珮道:“老安的东西吗?那价钱必然可观了。”龚尚书道:“也不过三百金罢了。”别人听了也还没什么奇,菶如不觉暗暗吐舌,想这么一本破书,肯出如此巨价,真是书呆子了。尚秋又将那书看了几遍,里头有两个图章:一个是“荛圃过眼”,还有一个“曾藏汪阆源家”六字。尚秋道:“既然荛翁的藏本,怎么又有汪氏图印呢?”那苍黑脸的米筱亭忙接口道:“本来荛翁的遗书,后来都归汪氏的。汪氏中落,又流落出来,于是经史都归了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子集都归了聊城杨氏海源阁。这书或者常熟瞿氏遗失的,也未可知。我曾经在瞿氏校过书,听瞿氏子孙说,长发乱时,曾失去旧书两橱哩。”剑云道:“筱亭这话不差,就是百宋一廛最有名的孤本《窦氏联珠集》,也从瞿氏流落出来,现在常熟赵氏了。”尚秋道:“两位的学问,真了不得!弟前日从闱墨中拜读了大著,剑云兄于公羊学,更为精邃,可否叨教叨教?”剑云道:“哪里敢说精邃!不过兄弟常有个僻见,看着这部《春秋》,是我夫子一生经济学问的大结果,起先夫子的学问,本来是从周的主义,所以说‘郁郁乎文哉,我从周’。直到自卫返鲁,他的学问却大变了。他晓得周朝的制度,都是一班天子、诸侯、大夫定的,回护着自己,欺压平民,于是一变而为‘民为贵’的主义,要自己制礼作乐起来。所以又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改制变法,显然可见。又著了这部《春秋》,言外见得凡做了一个人,都有干涉国家政事的权柄,不能逞着一班贵族,任意胡为的,自己先做个榜样,褒的褒,贬的贬,俨然天子刑赏的分儿。其实这刑赏的职分,原是百姓的,从来倒置惯了。夫子就拿这部《春秋》去翻了过来罢了。孟夫子说过‘《春秋》,天子之事也’。这句还是依着俗见说的。要照愚见说,简直道:‘《春秋》,凡民之天职也。’这才是夫子做《春秋》的真命脉哩!当时做了这书,就传给了小弟子公羊高。学说一布,那些天子诸侯的威权,顿时减了好些;小民之势力,忽然增高了。天子诸侯哪里甘心,就纷纷议论起来,所以孟子又有‘知我罪我’的话。不过夫子虽有了这个学说,却是纸上空谈,不能实行。倒是现在欧洲各国,民权大张,国势蒸蒸日上,可见夫子《春秋》的宗旨是不差的了。可惜我们中国,没有人把我夫子的公羊学说实行出来。”尚秋听罢咋舌道:“真是石破天惊的怪论!”筱亭笑着道:“尚秋兄,别听他这种胡说,我看他弄了好几年公羊学,行什么大事业出来?也不过骗个举人,与兄弟一样。什么‘公羊私羊’,跟从前弄咸、同墨卷的,有何两样心肠?就是大公羊家汉朝董仲舒,目不窥园,图什么呢?也不过为着天人三策,要博取一个廷对第一罢了。”菶如听了剑云的话正不舒服,忽听筱亭这论,大中下怀道:“筱亭兄的话,倒是近情着理。我看今日的典礼,只有姜、米两公应该是祭的,真所谓知恩不忘本了。”龚和甫听了,绉着眉不语。八瀛冲口说道:“菶如,你不懂这些,你别开口罢!”回头就向尚秋、筱亭道:“剑云这段议论,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私见。上回有一个四川名士,姓缪,号寄坪的来见,他也有这说。他说:‘孔子反鲁以前,是《周礼》的学问,叫做古学;反鲁以后,是《王制》的学问,是今学。弟子中在前传授的,变了古学一派;晚年传授的,变了今学一派。六经里头,所以制度礼乐,有互相违背,绝然不同处。后儒牵强附会,费尽心思,不知都是古今学不分明的缘故。你想古学是纯乎遵王主义,今学是全乎改制变法主义,东西背驰,哪里合得拢来呢?’你们听这番议论,不是与剑云的议论,倒不谋而合的。英雄所见略同,可见这里头是有这么一个道理,不尽荒唐的!”龚尚书道:“缪寄坪的著作,听见已刻了出来。我还听说现在广东南海县,有个姓唐的,名犹辉,号叫做什么常肃,就窃取了寄坪的绪论,变本加厉,说六经全是刘歆的伪书哩!这种议论,才算奇辟。剑云的论《公羊》,正当的狠,也要闻而却走,真是少见多怪了!”菶如听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暗暗挖苦他,倒弄得大大没趣。忽听一阵脚步声,几个管家说道:“黎大人到!”就见黎公穿着半新不旧的袍褂,手捋着短须,摇摇摆摆进来,嚷道:“来迟了,你们别见怪呀!”看见姜、米两人,就笑道:“你们也在这里,我来的很巧了。”潘尚书笑道:“怎样着,贵门生不在这里,你就来得不巧了?”石农道:“再别提门生了。如今门生收不得了,门生愈好,老师愈没有日子过了。”龚、潘两尚书都一愣道:“这话怎么讲?”石农道:“我们坐了再说。”于是大家坐定。石农道:“我告诉你们,昨儿个我因注释《元秘史》,要查一查徐星伯的《西域传注》,家里没有这书,就跑到李纯客那里去借。”成伯怡道:“纯客不是你的老门生吗?”石农道:“论学问,我原不敢当老师,只是承他情,见面总叫一声。昨天见面,也照例叫了。你道他叫了之后,接上句什么话?”龚尚书道:“什么话呢?”他道:“老师近来跟师母敦伦的兴致好不好?我当时给他蒙住了,脸上拉不下来,又不好发作,索性给他畅论一回容成之术,素女方呀,医心方呀,胡诌了一大篇。今天有个朋友告诉我,昨天人家问他,为什么忽然说起‘敦伦’?他道:‘石农一生学问,这“敦伦”一道,还算是他的专门,不给他讲“敦伦”,讲什么呢?’你们想,这是什么话?不活气死了人!你们说这种门生还收得吗?”说罢,就看着姜、米二人微笑。大家听着,都大笑起来。潘尚书忽然跳起来道:“不好了,了不得了!”就连声叫:“来!来!”大家倒愣着,不知何事。一会儿,一个管家走到潘尚书跟前,尚书正色问那管家道:“这月里李治民李老爷的喂养费,发了没有?”那管家笑着说:“不是李老爷的月敬吗?前天打发人送过去了。”潘尚书道:“发了就得了。”就回过头来,向着众人笑道:“要迟发一步,也要来问老夫‘敦伦’了!”众人问什么叫喂养费?龚尚书笑道:“你们怎糊涂起来?他挖苦纯客是骡子罢了!”于是众人回味,又大笑一回。正笑着,见一个管家送进一封信来。潘尚书接着一看,正是纯客手札,大家都聚头来看着。
菶如今日来得本来勉强,又听他们议论,一半不明白,一半不以为然,坐着好没趣,知道人已到齐,快要到什么何邵公那里去行礼了,看见此时,大家都拥着看李纯客的信,不留他神,就暗暗溜出。管家们问起,他对他们摇手,说去了就来,一直到门外上车回家。到了家中,他的夫人告诉他道:“你出门后,信局送来上海文报处一信,还有一个纸包,说是俄国来的东西,不知是谁的。”说罢,就把信并那包,一同送上去。菶如拆开看了,又拆了那纸包,却密密层层地包着,直到末层,方露出是一张一尺大的西法摄影。上头却是两个美丽的西洋妇人。菶如夫人看了不懂,心中不免疑惑,正要问明,忽听菶如道:“倒是一件奇闻。”正是:
方看日边德星聚,忽传海外雁书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影并帝天初登布士殿 学通中外重翻交界图
却说菶如当日正接了一封俄国邮来的信件,还没拆开,先见两个西装妇女的摄影,不解缘故。他夫人倒大动疑心起来。菶如连忙把信拆开,原来这封信还是去年腊月里,雯青初到圣彼得堡京城所寄的。信中并无别话,就告诉菶如几时由德动身,几时到俄。又说在德京,用重价购得一幅极秘密详细的中俄交界地图,自己又重加校勘,即日付印,印好后就要打发妥员赍送来京,呈送总理衙门存档,先托菶如妥为招呼等语,辞气非常得意。直到信末,另附一纸,说明这张摄影的来由,又是件旷世希逢的佳话。你道这摄影是谁呢?列位且休性急,让俺慢慢说来。
话说雯青驻节柏林,只等彩云觐见后就要赴俄;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恰值德皇政体违和,外部总没回文。雯青心中很是焦闷,倒是彩云兴高采烈,到处应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会,朝游缔尔园,夜登兰姒馆,东来西往,煞是风光。彩云容貌本好,又喜修饰,生性聪明,巧得人意,倒弄得艳名大噪起来。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知道傅彩云是中国第一个美人,都要见识见识,连铁血宰相的郁亨夫人,也来往过好几次。那郁亨夫人,替彩云又介绍认得了一位贵夫人,自称维亚太太,说是德国的世爵夫人,年纪不到五十许,体态虽十分端丽,神情却八面威风。那日一见彩云,就非常投契,从此也常常约会。不过约会的地方,不在花园,即在戏馆,从不叫登这夫人的邸第,夫人也没有来过。彩云有时提起登门造访的话,那太太总把别话支吾。彩云只得罢了。话且不表。
却说有一晚,彩云刚与这位太太在维良园看完了戏,独自回来,已在定更时候,坐着一辆华丽的轿式双马车,车上连一个女仆都不带,如飞地到了使馆门口停住。车夫拉开车门,彩云正要跨下,却见马路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美童,飞奔地跑到车前,把肩膀凑近车门,口里还吁吁发喘。彩云就一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地跳了下来。进了馆门,就有一班管家们,都站了起来,喊道:“太太回来了,快掌灯伺候!”便有两个小童,各执一盏明角灯儿,在前引导。这当儿,那些丫鬟仆妇也都知道了,在楼上七跌八撞的跑了下来。那时彩云已到了升高机器小屋里,那些丫鬟仆妇都要上前搀扶,都道:“阿福哥,劳你驾了!让我们来搀着吧!”彩云冷笑了一声,自顾自仍扶着阿福。那机器就如飞地上升了。到了楼上,彩云有气没力的,全身都靠在阿福的身上,连喘带笑地迈到了自己卧房一张五彩洋锦的软榻上就倒下了,两颊绯晕,双眼粘饧,好象贵妃醉酒一般,歪着身,斜着眼,似笑不笑地望着阿福。阿福也笑眯眯地低着头,立在榻旁。彩云忽然把一个玉葱,咬着银牙,狠狠地直指到阿福额上,颤声道:“你这坏透顶的小子,我不想今儿个……”刚说到这里,那些丫鬟仆妇都从扶梯上走了进来,彩云就缩住了口,马上翻过脸来道:“你们这班使坏心的娼妇,都晓得这会儿我快回来了,倒一个个躲起来。幸亏阿福是个小子,不要紧,要是大汉子,臭男人,也叫我扶着走吗?”彩云说罢,那些丫鬟仆妇都面面相觑,不敢则声。阿福就趁势回道:“那辆车,明天还叫他来伺候吗?”彩云道:“明天有什么事?”阿福道:“怎么太太会忘了!刚才在路上,你不是告诉我,明儿个维亚太太约游缔尔园吗?”彩云想一想道:“不错,看戏的时候,她当面约定的。”说着,把眼瞪着阿福道:“可是我再不要坐轿式车了。明天早上,叫他来一辆亨斯美吧!”阿福笑道:“你自个儿拉缰吗?”彩云道:“谁耐烦自个儿拉,你难道折了手吗?”阿福笑了一笑,再要说话,听见房门外靴声橐橐,仆妇们忙喊道:“老爷进来了!”阿福顿时失色,慌慌张张想溜。彩云故意正色高声地喊道:“阿福,你别忙走呀!我还有话吩咐吗!”阿福会意,就垂着手,答应一声:“着!”“你告诉他,明儿早上八上钟来,别误了!”这当儿,雯青一头掀着门帘,一头嘴里咕噜着:“阿福老是这样冒冒失失、得风使篷的。”说着,已经踱了进来,冲着彩云道:“明天你又要上哪儿去了?”其时阿福得空,就捱身出房。彩云撅着嘴道:“到缔尔园去,会一个外国女朋友,你问她什么?难道你嫌我多出门吗?什么又不又的!”说着,赌气就一溜风走到床后去更衣洗面了。雯青讨了个没趣,低低说道:“彩云,你近来真变了相了,我一句话没有说了,你就生气了。我原是好意,你可知道今天外部已有回文,叫你后天就去觐见,在沙老顿布士宫CharlotenBburg,离着柏林有二三十里地呢!我怕你连日累着,想要你歇息歇息呀!”彩云听了雯青这番软话,心里想想,到底有点过意不去,又晓得觐见在即,倒又欢喜起来,就笑嘻嘻走到床面前来道:“谁生气来?不过老爷也太顾怜我了。既然后天要觐见,明天早点回来,省得老爷不放心,好吗?”雯青道:“这也由你吧!”说罢,彼此一笑,同入罗帏。一宵无话。
次日清早,雯青尚在香梦迷离之际,彩云偷偷地抽身锦被,心里盘算出去的装束要格外新艳。忽然想起新购的一身华丽欧装,就叫小丫头取了出来,慢慢地走到梳妆台,对镜梳洗,调脂抹粉,不用细说。不一会,就拢上一束蟠云曼蟠髻,系上一条踠地抉萌梗蔽於烊薜牧旖恚缗硝跚*的外套,头上戴了堆花雪羽帽,脚下踏着雕漆乌皮靴,颤巍巍胸际花球,光滟滟指头钻石,果然是蔷薇娘肖象,茶花女化身了。打扮刚完,自己把镜子照了又照,很觉得意。忽见镜子里面阿福笑嘻嘻地站在背后,低低道:“车来了。”彩云嗤地一笑道:“促狭鬼,倒吓人一跳!”随就把嘴儿指着床上,又附着阿福耳边,密密切切不知吩咐了些什么话。阿福笑着点头答应,就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这里彩云收拾完备,轻轻走到床边,揭起帐子张了一张,就回声叫小丫头搀了一径下楼。到门口上车,打发小丫头们进去,又叫马夫坐在车后,自己就跳上亨斯美,轻提玉臂,紧勒丝缰,那匹马就得得地向前去了。走了一条街,却见那边候着个西装少年,远远招手儿。彩云笑一笑,把车放慢了,那少年就飞身上车,与彩云并肩坐下,把丝缰接了过来。一扬鞭,一摇铃,风驰电卷,向马龙车水中间滚滚而去。两人左顾右盼,俨然自命一对画中人了!不多会儿,到了缔尔园Tiergarten门前。
原来这座花园,古呢普提坊要算柏林市中第一个名胜之区,周围三四里,门前有一个新立的石柱,高三丈,周十围,顶立飞仙,全身金翅,是法、奥、丹三国战争时获得大炮铸成,号为“得胜铭”。园中马路,四通八达。崇楼杰阁,曲廊洞房,锦簇花团,云谲波诡,琪花瑶草,四时常开,珈馆酒楼,到处可坐。每日里钿车如水,裙屐如云,热闹异常。园中有座三层楼,画栋飞龙,雕盘承露,尤为全园之中心点。其最上一层有精舍四五,无不金釭衔壁,明月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罽,为贵绅仕女登眺之所,寻常人不能攀跻。彩云每次到园,与诸贵女聚会,总在此间憩息。这日马车进了园门,就一径到这楼下下车,阿福扶着,迤逦登楼。刚走到常坐的那一间门口,彩云一只纤趾正要跨进,忽听咳嗽一声,抬头一看,却见屋里一个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发赫颜,丰采奕然,一身陆军装束,很是华丽。见了彩云,一双美而且秀的眼光,仿佛云际闪电,把彩云周身上下打了一个圈儿。彩云猛吃一惊,连忙缩脚退出。阿福指着道:“间壁有空房,我们到那里坐吧!”说罢,就掖了彩云径进那紧邻的一间精室。彩云坐下,就吩咐阿福道:“你到外边去候着,等维亚太太一到,就先来招呼。”阿福答应如飞而去。彩云独自在房,心里暗忖那个少年不知是谁,倒想不到外国人有如此美貌的!我们中国的潘安、宋玉,想当时就算有这样的丰神,断没有这般的英武。看他神情,见了我也非常留意,可见好色之心,中外是一样的了。彩云胡思乱想了一回,觉得心神恍惚,四肢软胎胎提不起来,就和身倒在一张红绒如意榻上,星眼惺松,似睡不睡的,正有点朦胧,忽听耳边有许多脚步声,连忙张开眼来,却见阿福领了一个中年妇人上来。彩云忙问阿福道:“这是谁?”阿福道:“这位就是维亚太太打发来的。”那妇人就接嘴道:“我们主人说,今天不来这里了,要请密细斯到我们家里去。主人特地叫我们来接的,马车已在外面等着。请密细斯上车吧!”彩云听了,想了一想道:“太太府上,我早该去请安,就为太太的住处不肯告诉我,就因循下来了。现在既然太太见招,我就坐我自己的车前去便了。”说着,回头叫阿福去套车。那妇人道:“我们主人吩咐,请密细斯就坐我们来车。因为我们主人的住处,不肯轻易叫人知道的。”彩云道:“这是什么道理?”那妇人笑道:“主人如此吩咐,其中缘故,奴辈哪里敢问呢?”彩云没法,只好叫阿福到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阿福先去了,自己就立起身来道:“我们走吧!”那妇人在前,彩云在后,走下楼来。刚到门口,彩云还没看清那车子的大小方圆,却被那妇人猛然一推,彩云身不由主被她推进车来,车门已硼的关上了,弄得彩云迷迷糊糊,又惊又吓。只见那车里四面糊着金绒,当前一悬明镜,两旁却放着绿色的布帘,遮着玻璃,一些望不见外面。对面却笑微微坐着那妇人,开口道:“密细斯休怪粗莽,这是主人怕你知道了路程,所以如此的。”彩云听了这话,更加狐疑,要问那妇人,又知道她不肯说实话的,心里不免突突跳个不住。正冥想间,那车忽然停了,车门欻的开了,那中年妇人先下车,后来搀彩云。刚跨下地,忽觉眼前一片光明,耀耀烁烁,眼睛也睁不开。好容易定睛一认,原来一辆朱轮绣幰的百宝宫车,端端正正地停在一座十色五光的玻璃宫台阶之下。那宫却是轮奂巍峨,矗云干汉。宫外浩荡荡,一片香泥细草的广场,遍围着郁郁苍苍的树木,点缀着几处名家雕石像,放射出万条异彩的喷水池。彩云不及细看,却被那妇人不由分说就扶上台阶,曲曲折折,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那妇人把镜子一推,却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是个门儿。向里一望,只见是个窈窕洞房,满室奇光异彩,也不辨是金是玉,是花是绣,但觉眼光缭乱而已。就有几个华装女子听见门响,向外一望,问道:“来了吗?”那妇人道:“来了。”忽听嘤然一声,恍如凤鸣鹤唳,清越可听道:“快请进来。”那当儿,彩云已揭起了绣帏,踏上了锦毯,迎面袅袅婷婷的,来了个细腰长裙、锦装玉裹的中年贵妇,不用说就是维亚太太了。见了彩云,就抢上一步,紧握住彩云的双手,回头向那些女子说道:“这就是中国第一美女,金公使的夫人傅彩云呀!你们瞧着,我常说她是亚洲的姑娄巴、支那的马克尼。今儿个你们可开开眼儿了!”说完,就把彩云拉到了一张花磁面的圆桌上首坐下,自己朝南陪着。彩云此时迷迷糊糊,如在五里雾中,弄得不知所措,只是婉婉地说道:“贱妾蒲柳之姿,幸蒙太太见爱,今日登宝地,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太太的住处,为何如此秘密?还请明示,以启妾疑。”维亚太太笑道:“不瞒密细斯说,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两种人物,都是有龙跳虎踞的精神、颠乾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么呢?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人。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细斯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放诞美人’四字。我正要你的风情韵致泻露在我的眼前,装满在我的心里,我就怕你一晓了我的身分地位,就把你的真趣艳情拘束住了,这就大非我要见你的本心了。”彩云不听这太太的话,心里倒还有点捉摸,如今听了这番议论,更糊涂了,又问道:“到底太太的身分、地位,能赐教吗?”那太太笑道:“你不用细问,到明日就会知道的。”说话间,有几个华装女子,来请早餐,维亚太太就邀彩云入餐室。原来餐室就在这室间壁,高华典贵,自不必说。坐定后,山珍海味,珍果醇醪,络绎不绝地上来。维亚太太殷勤劝进,彩云也只得极力周旋。酒至数巡,维亚太太立起身来,走到沿窗一座极大的风琴前,手抚玉徽,回顾彩云道:“密细斯精于音律吗?”彩云连说“不懂”。那太太就引弦扬吭地唱起来。歌曰:
美人来兮亚之南,风为御兮云为骖,微波渺渺不可接,但闻空际琼瑶音。吁嗟乎彩云!
美人来兮欧之西,惊鸿照海天龙迷,瑶台绰约下仙子,握手一笑心为低。吁嗟乎彩云!
山川渺渺月浩浩,五云殿阁琉璃晓,报道青鸾海上来,汝来慰我忧心捣。吁嗟乎彩云!
劝君酒,听我歌,我歌欢乐何其多!听我歌,劝君酒,雨复云翻在君手!愿君留影随我肩,人间天上仙乎仙!吁嗟乎彩云!
歌毕,就向彩云道:“千里之音,不足动听。只是末章所请愿的,不知密细斯肯俯允吗?”彩云原不懂文墨,幸而这回歌辞全用德语,所以彩云倒略解一二,就答道:“太太如此见爱,妾非木石,哪有不感激的哩。只是同太太并肩拍照,蒹葭倚玉,恐折薄福,意欲告辞,改日再遵命吧!”那太太道:“请密细斯放心,拍了照,我就遣车送你回去。现在写真镜已预备在草地上,我们走吧!”就亲亲热热携了彩云的手,一队高鬟窄袖的女侍前后呵护,慢慢走出房来,就走到刚才进来看见的那片草地上。早见有一群人簇拥着一具写真镜的匣子,离匣子三四丈地,建立一个铜盘,上面矗起一个喷水的机器,下面周围着白石砌成的小池。那水线自上垂下,在旭日光中如万颗明珠,随风咳吐,煞是好看。那太太就携了彩云,立在这石池旁边,只见那写真师正在那里对镜配光。彩云瞥眼看去,那写真师好象就是在萨克森船上见的那毕叶先生,心里不免动疑。想要动问,恰好那镜子已开,自己被镜光一闪,觉得眼花缭乱了好一回。等到捉定了神,那镜匣已收起,那一群人也不知去向了,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维亚太太就执了彩云的手道:“今天倒叫密细斯受惊了。车子已备好,就此请登车,我们改日再叙吧!”彩云一听送她回去,很欢喜的,也道了谢,就跨进车来。车门随手就关上了,却见车帘仍旧放着,乌洞洞闷死人。那车一路走着,彩云一路猜想:这太太的行径,实在奇怪,到底是何等样人?为什么不叫我知道她的底里呢?那毕叶先生怎么也认得她、替她拍照呢?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些道理来。还在呆呆地揣摩,只见门豁然开朗,原来已到了使馆门口。彩云就自己下了车,刚要发放车夫,谁知那车夫飞身跳上高座,加紧一鞭,逃也似地直奔前路,眨眼就不见了。彩云倒吃了一惊,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直到馆中看门的看见,方惊动了里边的丫鬟们,出来扶了进去。阿福也上前来探问,彩云含糊应了。后来见了雯青,也不敢把这事提及。
雯青告诉她今天外部又来招呼,说明日七点钟在沙老顿布士宫觐见,他们打发宫车来接。当晚彩云绝早就睡,只是心里有事,终夜不曾安眠。刚要睡着,却被雯青唤醒,说宫车已到,催着彩云洗梳打扮,按品大装。六点钟动身,七点钟就到了那宫前。那宫却在一座森林里面,清幽静肃,壮丽森严,警兵罗列,官员络绎。彩云一到,迎面就见一座六角的文石台,台上立着个骑马英雄的大石象,中央一条很长的甬道,两面石栏,栏外植着整整齐齐高的塔形低的钟形的常绿树。从那甬道一层高似一层,一直到大殿,殿前一排十二座穹形窗,中间是凸出的圆形屋。彩云走近圆屋,早有接引大臣把彩云引上殿来。却见德皇峨冠华服,南面坐着,两旁拥护剑珮铿锵的勋戚大臣,气象很是堂皇。彩云随着接引官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鞠躬大礼,照着向来觐见的仪节,都按次行了。那德皇忽含笑地向着彩云道:“贵夫人昨朝辛苦了。”说着,手中擎着个锦匣,说道:“这是皇后赐给贵夫人的。今天皇后有事,不能再与贵夫人把晤,留着这个算纪念吧!”一面说着,一面就递了下来。彩云茫然不解,又不好动问,只得糊里糊涂地接了。这当儿,就有大臣启奏别事,彩云只得慢慢退了下来。
到得车中,轮蹄转动,要紧把那锦匣打开一看,不觉大大吃惊。原来这匣内并非珠宝,也非财帛,倒是一张活灵活现的小影:两个羽帽迎风、长裙窣地的妇人,一个是袅袅婷婷的女郎,一个是庄严璀璨的贵妇。那女郎,不用说是自己的西装小像;这个贵妇,就是昨天并肩拍照的维亚太太。心中恍然大悟道:“原来维亚太太就是联邦帝国大皇帝飞蝶丽皇后,世界雄主英女皇维多利亚的长女,维多利亚第二嗄!怪不得她说,她的身分地位能拘束我了。亏我相处了半月有零,到今朝才明白,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心中就一惊一喜,七上八落起来。
那车子却已回到了自己门口,却又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彩云这两天遇着多少奇怪事情,心里真弄得恍恍惚惚、提心吊胆的,见了此车,心里又疑心道:“这车不知又是谁的了。”此时丫鬟仆妇已候在门口,都来搀扶,阿福也来车前站着。彩云就问道:“老爷那里有什么客?”阿福道:“就是毕叶先生。”彩云所了,心里触动昨天拍照的事情,就大喜道:“原来就是他?我正要见他哩!你们搀我到客厅上去。”说着,就曲折行来。刚走到厅门口,彩云望里一张,只见满桌子摊着一方一方的画图,雯青正弯着腰在那里细细赏玩,毕叶却站在桌旁。彩云就叫“且不要声张,让我听听那东西和老爷说什么。”只听雯青道:“这图上红色的界线,就是国界吗?”毕叶道:“是的。”雯青道:“这界线准不准呢?”毕叶道:“这地图的可贵,就在这上头。画这图的人是个地学名家,又是奉着政府的命令画的,哪有不准之理!”雯青道:“既是政府的东西,他怎么能卖掉呢?”毕叶道:“这是当时的稿本。清本已被政府收藏国库,秘密万分,却不晓留着这稿子在外。这人如今穷了,流落在这里,所以肯实。”雯青道:“但是要一千金镑,未免太贵了。”毕叶道:“他说,他卖掉这个,对着本国政府,担了泄漏秘密的罪,一千镑价值还是不得已呢!我看大人得了此图,大可重新把它好好的翻印,送呈贵国政府,这整理疆界的功劳是不小哩,何在这点儿小费呢!”彩云听到这里,心里想:“好呀,这东西倒瞒着我,又来弄老爷的钱了。我可不放他!”想着,把帘子一掀,就飘然地走了进去。正是:
羡煞紫云傍霄汉,全凭红线界华戎。
不知彩云见了毕叶问他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误下第迁怒座中宾 考中书互争门下士
话说雯青正与毕叶在客厅上讲论中俄交界图的价值,彩云就掀帘进来,身上还穿着一身觐见的盛服。雯青就吃了一惊,正要开口,毕叶早抢上前来与彩云相见,恭恭敬敬地道:“密细斯觐见回来了。今天见着皇后陛下,自然益发要好了;赏赐了什么东西,可以叫我们广广眼界吗?”彩云略弯了弯腰,招呼毕叶坐下,自己也坐在桌旁道:“妾正要请教先生一件事哪!昨天妾在维亚太太家里拍照的时候,仿佛看见那写真师的面貌和先生一样,匆匆忙忙,不敢认真,到底是先生不是?”毕叶怔了怔道:“什么维亚太太?小可却不认得,小可一到这里,就蒙维多利亚皇后赏识了小可的油画。昨天专诚宣召进宫,就为替密细斯拍照。皇后命小可把昨天的照片放大,照样油画。听宫人们说,皇后和密细斯非常的亲密,所以要常留这个小影在日耳曼帝国哩!怎么密细斯倒说在维亚太太家碰见小可呢?”彩云笑道:“原来先生也不知底细,妾与维多利亚皇后虽然交好了一个多月,一向只知道她叫维亚太太,是公爵夫人罢咧,直到今天觐见了,才知道她就是皇后陛下哩!
真算一桩奇闻!”
且说雯青见彩云突然进来,心中已是诧异;如今听两人你言我语,一句也不懂,就忍不住问彩云:“怎么你会认识这里的皇后呢?”彩云就把如何在郁亨夫人家认得维亚太太,如何常常往来,如何昨天约去游园,如何拍照,直到现在觐见德皇,赐了锦匣,自己到车子里开看,方知维亚就是维多利亚皇后的托名,前前后后、得意扬扬地细述了一遍,就把那照片递给雯青。雯青看了,自然欢喜,就向着毕叶道:“别尽讲这个了。毕叶先生,我们讲正事吧!那图价到底还请减些。”毕叶还未回答,彩云就抢说道:“不差。我正要问老爷,这几张破烂纸,画得糊糊涂涂的,有什么好看,值得化多少银子去买它!老爷你别上了当!”雯青笑道:“彩云,你尽管聪明,这事你可不懂了。我好容易托了这位先生,弄到了这幅中俄地图。我得了这图,一来可以整理整理国界,叫外人不能占踞我国的寸土尺地,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二来我数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补证》,从此都有了确实证据,成了千秋不刊之业,就是回京见了中国著名的西北地理学家黎石农,他必然也要佩服我了。这图的好处正多着哩!不过这先生定要一千镑,那不免太贵了!”彩云道:“老爷别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唎咕噜,说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哩!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难道算替清朝开了疆拓了地吗?依我说,还是省几个钱,落得自己享用。这些不值一钱的破烂纸,惹我性起一撕两半,什么一千镑、二千镑呀!”雯青听了彩云的话倒着急起来,怕她真做出来,连忙拦道:“你休要胡闹,你快进去换衣服吧!”彩云见雯青执意要买那地图,倒赶她动身,就骨都着嘴,赌气扶着丫鬟走了。这里毕叶笑道:“大人这一来不情极了!你们中国人常说干金买笑,大人何妨千镑买笑呢!”雯青笑了一笑。毕叶又接着说道:“既这么着,看大人分上,在下替敝友减了二百镑,就是八百镑吧!”雯青道:“现在这里诸事已毕,明后天我们就要动身赴贵国了。这价银,你今天就领下去,省得周折,不过要烦你到戴随员那里走一遭。”说着,就到书桌上写了一纸取银凭证,交给毕叶。毕叶就别了雯青,来找戴随员把凭证交了,戴随员自然按数照付。正要付给时候,忽见阿福急急忙忙从楼上走来,见了戴随员,低低地附耳说了几句。戴随员点头,便即拉毕叶到没人处,也附耳说了几句。毕叶笑道:“贵国采办委员,这九五扣的规矩是逃不了的,何况……”说到这里,顿住了,又道:“小可早已预备,请照扣便了。”当时戴随员就照付了一张银行支票。毕叶收着,就与戴随员作别,出使馆而去。这里,雯青、彩云就忙忙碌碌,料理动身的事。
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雯青就带了彩云及参赞翻译等,登火车赴俄。其时天气寒冽,风雪载途,在德界内尚常见崇楼杰阁,沃野森林,可以赏眺赏眺;到次日一入俄界,则遍地沙漠,雪厚尺余,如在冻天雪窖中矣。走了三日夜,始到俄都圣彼得堡,宏敞雄壮,比德京又是一番气象。雯青到后,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国使馆三层洋楼里,安顿眷属,于是拜会了首相吉尔斯及诸大臣。接着觐见俄帝,足足乱了半个月。诸事稍有头绪,那日无事,就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购图及彩云拍照的两件得意事,详详细细告诉了菶如。又把那新购的地图,就托次芳去找印书局,用五彩印刷。因为地图自己还要校勘校勘,连印刷,至快要两三个月,就先把信发了。
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来时候接着的。当时,菶如把信看完,连说奇闻!他夫人问他,菶如照信念了一遍。正说得高兴,只见菶如一个着身管家,上来回道:“明天是朝廷放会试总裁房官的日子,老爷派谁去听宣?”菶如想一想道:“就派你去吧,比他们总要紧些!”那管家诺诺退出。当时无话。次日天还没亮,那管家就回来了。菶如急忙起来,管家老远就喊道:“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菶如接过单子,见正总裁是大学士高扬藻号理惺,副总裁就是潘尚书和工部右侍郎缪仲恩号绶山的,也是江苏人,还有个旗人。菶如不甚在意。其余房官,袁尚秋、黄仲涛、荀子珮那班名士,都在里头。同乡熟人,却有个姓尹,名宗汤,号震生,也派在内。只有菶如向隅。不免没神打采的丢下单子,仍自回房高卧去了。
按下不表。
且说潘尚书本是名流宗匠,文学斗山,这日得了总裁之命,夹袋中许多人物,可们脱颖而出,欢喜自不待言。尚书暗忖:这回伙伴中,余人都不怕他们,就是高中堂和平谨慎,过主故常,不能容奇伟之士,总要用心对付他,叫他为我使、不为我敌才好。当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径进闱。三位大总裁都已到齐,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潘尚书先说口道:“这回应举的很多知名之士,大家阅卷倒要格外用心点儿,一来不负朝廷委托;二来休让石农独霸,夸张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屈真才,全仗诸位相助。但依愚见看来,暗中摸索,只能凭文去取,哪里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况且名士虚声,有名无实的多哩!”缪侍郎道:“现在文章巨眼,天下都推龚、潘。然兄弟常见和甫先生每阅一文,翻来覆去,至少看十来遍,还要请人复看;瀛翁却只要随手乱翻,从没有首尾看完过,怎么就知好歹呢?”潘尚书笑道:“文章望气而知,何必寻行数墨呢!”家议论一会,各自散归房内。
过了数日,头场已过,砾卷快要进来,各房官正在预备阅卷,忽然潘尚书来请袁尚秋,大家不知何事。尚秋进去一句钟工夫方始出来,大家都问什么事。尚秋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子珮,仲涛、震生都来看。子珮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章骞,号直蜚,南通州; 闻鼎儒,号韵高,江西;
姜表,号剑云,江苏; 米继曾,号筱亭,江苏;
苏胥,号郑龛,福建; 吕成泽,号沐庵,江西;
杨遂,号淑乔,四川; 易鞠,号缘常,江苏;
庄可权,号立人,直隶; 缪平,号奇坪,四川。子珮看完这一页,就把册子合上,笑道:“原来是花名册,八瀛先生怎么吩咐的呢?”尚秋道:“这册子上拢共六十二人,都是当世名人,要请各位按着省分去搜罗的。章、闻两位尤须留心。”子珮道:“那位直蜚先生,但闻其名,却大不认得。韵高原是熟人,真算得奇材异能了,兄弟告诉你们一件事:还是在他未中以前,有一回在国子监录科,我们有个同乡给他联号,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进来手里就拿着三四本卷子,已经觉得诧异。一坐下来,提起笔如飞的只是写,好象抄旧作似的。那同乡只完得一篇四书文,他拿来一迭卷子都写好了。忽然停笔,想了想道:‘啊呀,三代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那同乡本是讲程、朱学的,就勃然起来,高声道:‘先生既是名教中人,怎么连三代都忘了?’他笑着低声道:‘这原是替朋友做的。’那同乡见他如此敏捷,忍不住要请教他的大作了。拜读一遍,真大大吃惊,原来四篇很发皇的时文、四道极翔实的策问,于是就拍案叫绝起来。谁知韵高却从从容容笑道:‘先生谬赞不敢当,哪里及先生的大著朴实说理呢!’那同乡道:‘先生并未见过拙作,怎么知道好呢?这才是谬赞!’他道:‘先生大著,早已熟读。如不信,请念给先生听,看差不差!”说罢,就把那同乡的一篇考作,从头至尾滔滔滚滚念了一遍,不少一字。你们想这种记性,就是张松复生,也不过如此吧!”震生道:“你们说的不是闻韵高吗?我倒还晓得他一件故事哩!他有个闺中谈禅的密友,却是个刎颈至交的娇妻。那位至交,也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直臣,就为妄劾大臣,丢了官儿,自己一气,削发为僧,浪迹四海,把夫人托给韵高照管。不料一年之后,那夫人倒写了一封六朝文体的绝交书,寄与所夫,也遁迹空门去了。这可见韵高的辞才无碍,说得顽石点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尚秋道:“这是传闻的话,恐未必确吧!”仲涛道:“那章直蜚是在高丽办事大臣吴长卿那里当幕友的。后来长卿死了,不但身后萧条,还有一笔大亏空,这报销就是直蜚替他办的。还有人议论办这报销,直蜚很对不起长卿呢。”震生说:“我听说直蜚还坐过监呢!这做监的原因,就为直蜚进学时冒了如皋籍,认了一个如皋人同姓的做父亲,屡次向直蜚敲竹杠,直蜚不理会。谁知他竟硬认做真子,勾通知县办了忤逆,革去秀才,关在监里。幸亏通州孙知州访明实情,那时令尊叔兰先生督学江苏,才替他昭雪开复的哩!仲涛回去一问令尊,就知道了。”原来尹震生是江苏常州府人,现官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为人戆直敢任事,最恨名士。且喜修仪容,车马服御,华贵整肃,远远望去,俨然是个旗下贵族。当下说了这套话,就暗想道:“这班有文无行的名士,要到我手中,休想轻轻放过。”大家正谈得没有收场,恰好内监试送进硃卷来,于是各官分头阅卷去了。
且说有一天,子珮忽然看着一本卷子是江苏籍贯的,三篇制义高华典实,饶有国初刘熊风味;经义亦原原本本,家法井然;策问十事对九,详博异常,就大喜道:“这本卷子,一定是章直蜚的了。”连忙邀了尚秋、仲涛来看。大家都道无疑的,快些加上极华的荐批,送到潘尚书那里,大有夺元之望。子珮自然欢喜,就亲自袖了卷子,来到潘尚书处。刚走到尚书卧室廊下,管家进去通报,子珮在帘缝里一张,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靠窗朝南一张方桌上,点着一对斤通的大红蜡,火光照得满室通明,当中一个香炉,尚书衣冠肃肃,两手捧着一炷清香,对着桌上一大堆卷子,嘴里哝哝不知祷告些什么。祷告完了,好象眼睛边有些泪痕,把手揩了一揩,却志志诚诚地磕了三个大头,然后起来。那管家方敢上前通报。尚书连忙叫请子踠进去。尚书就道:“这会你们把好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实在拥挤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老夫弄得没有法儿,只好赔着一付老泪,磕着几个响头,就算尽了一点爱士心了。”说罢,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子珮道:“章直蜚的卷子,门生今天倒找着了。”尚书很惊喜道:“在哪儿呢?”子珮连忙在袖中取出。尚书一手抢去,大略翻了一翻,拍手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会元已经被高中堂定去,只索给他争一争了!”说毕,就叫管家伺候,带了卷子去见高中堂,叫子珮就在这里等等儿。去了没多大的工夫,尚书手舞足蹈地回来道:“好了,定了。”子珮道:“怎么定的?”尚书道:“高中堂先不肯换,给我说急了,他倒发怒,竟把先定元的那一本撤了,说让他下科再中元吧!这人真晦气,我也管不得了!”子珮就很欢喜地出来,告诉大家,都给他道贺。只有震生暗笑他们呆气,自己想江西闻韵高的卷子,光罢给我打掉了。
光阴容易,转瞬就是填榜的日子。各位总裁、房考衣冠齐楚,会集至公堂,一面拆封唱名,一面填榜,从第六名起,直填到榜尾。其中知名之士,如姜表、米继曾、吕成泽、叶鞠、杨遂诸人,倒也中了不少。只有章直蜚、闻韵高两人,毫无影踪。潘尚书心里还不十分着急,认定会元定是直蜚、韵高,或也在魁卷中。直到上灯时候,至公堂上,点了万支红蜡,千盏纱灯,火光烛天,明如白昼,大家高高兴兴,闹起五魁来。潘尚书拉长耳朵,只等第一名唱出来,必定是江苏章骞。谁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朗朗地喊了姓刘名毅起来。尚书气得须都竖了。子珮却去拣了那本撤掉的元卷,拆开弥封一看,可不是呢!倒明明写着章骞的大名。这一来真叫尚书公好似哑子吃黄连了。填完了榜大家各散,尚书也垂头丧气的,自归府第去了。接着朝考殿试之后,诸新贵都来谒见,几乎把潘府的门限都踏破了。尚书礼贤下士,个个接见,只有会元公来了十多次,总以闭门羹相待。会元公益发疑惧,倒来得更勤了。
此时已在六月初旬天气,这日尚书南斋入值回来,门上禀报:“钱端敏大人从湖北任满回京,在外求见。”尚书听了大喜,连声叫“请”。门上又回道:“还有新科会元刘。”尚书就瞪着眼道:“什么留不留?我偏不留他,该怎么样呢!”那门上不敢再说,就退下去了。原来唐卿督学湖北,三年任满,告假回籍,在苏州耽搁了数月,新近到京。潘公原是师门,所以先来谒见。当时和会元公刘毅同在客厅等候。刘公把尚书不见的话告诉唐卿,请其缓颊。唐卿点头。恰好门上来请,唐卿就跟了进来,一进书室,就向尚书行礼。尚书连忙扶住,笑道:“贤弟三载贤劳,尊容真清减了好些了。汉上友人都道,贤弟提倡古学,扫除积弊,今之纪阮也!”唐卿道:“门生不过遵师训,不敢陨越耳!然所收的都是小草细材,不足称道,哪里及老师这回东南竹箭、西北琨瑶,一网打尽呢!”尚书摇首道:“贤弟别挖苦了。这回章直蜚、闻韵高都没有中,骊珠已失,所得都是鳞爪罢了!最可恨的,老夫衡文十多次,不想倒上了毗陵伧夫的当。”唐卿道:“老师倒别这么说,门生从南边来,听说这位刘君也很有文名的。况且这回原作,外间人人说好,只怕直蜚倒做不出哩!门生想朝廷快要考中书了,章、闻二公既有异才,终究是老师药笼中物,何必介介呢?倒是这位会元公屡次登门,老师总要见见他才好。”尚书笑道:“贤弟原来替会元做说客的。看你分上,我到客厅上去见一见就是了。你可别走。”说罢,扬长而去。且说那会元公正在老等,忽见潘公出来,面容很是严厉,只得战战兢兢铺上红毡,着着实实磕了三个头起来。尚书略招一招手,那会元公斜签着身体,眼对鼻子,半屁股搭在炕上。尚书开口道:“你的文章做得很好,是自己做的吗?”会元公涨红了脸,答应个“是”。尚书笑道:“好个揣摩家,我很佩服你!”说着,就端茶碗。那会元只得站起来,退缩着走,冷不防走到台级儿上,一滑脚,恰正好四脚朝天,做了个状元及第。尚书看着,就哈哈笑了两声,洒着手,不管他,进去了。不说这里会元公爬起,匆匆上车,再说唐卿在书室门口张见这个情形,不免好笑。接着尚书进来,嘴不便提及。尚书又问了些湖北情形,及庄寿香的政策。唐卿也谈了些朝政,也就告辞出来,再到龚和甫及菶如等熟人那里去了。
话说菶如自从唐卿来京,添了熟人,夹着那班同乡新贵姜剑云、米筱亭、叶缘常等轮流宴会,忙忙碌碌,看看已到初秋。那一天,忽然来了一位姓黄的远客,菶如请了进来,原来就是黄翻译,因为母病,从俄国回来的。雯青托他把新印的中俄交界图带来。菶如当下打开一看,是十二幅五彩的地图,当中一条界线,却是大红色画的,极为清楚。菶如想现在总理衙门,自己却无熟人,常听说庄小燕侍郎和唐卿极为要好,此事不如托了唐卿吧,就写了一封信,打发人送到内城去。不一会,那人回来说:“钱大人今天和余同余中堂、龚平龚大人派了考中书的阅卷大臣,已经入闱去了。信却留在那里。”菶如只得罢了。过了三四日,这一天,菶如正要出门,家人送上一封信。菶如见是唐卿的,拆开一看,只见写道:
前日辱教,适有校文之役,阙然久不报,歉甚!顷小燕、扈桥、韵高诸君,在荒斋小酌,祈纡驾过我,且商界图事也!
末写“知名不具”四字。菶如阅毕,就叫套车,一径进城,到钱府而来。到了钱府,门公就领到花厅,看见厅上早有三位贵客:一个虎颔燕额,粗腰长干,气概昂藏的是庄小燕;一个短胖身材,紫圆脸盘,举动脱略的是段扈桥,都是菶如认得的;还有个胖白脸儿,魁梧奇伟的,菶如不识得,唐卿正在这里给他说话。只听唐卿道:“这么说起来,余中堂在贤弟面前,倒很居功哩!”说到这里,却见菶如走来,连忙起来招呼送茶。菶如也与大家相见了。正要请教那位姓名,唐卿就引见道:“这位就是这回考中书第一的闻韵高兄。”菶如不免道了久仰。大家坐下,扈桥就向韵高道:“我倒要请教余中堂怎么居功呢!”韵高道:“他说兄弟的卷子,龚老夫子和钱老夫子都很不愿意,全是他力争来的。”唐卿哈哈笑道:“贤弟的卷子,原在余中堂手里。他因为你头篇里用了句《史记·殷本纪》素王九主之事,他不懂来问我,我才得见这本卷子。我一见就决定是贤弟的手笔,就去告诉龚老夫子,于是约着到他那里去公保,要取作压卷。谁知他嫌你文体不正,不肯答应。龚老夫子给他力争,几乎吵翻了,还是我再四劝和,又偷偷儿告诉他,决定是贤弟。自己门生,何苦一定给他辞掉这个第一呢!他才活动了。直到拆出弥封,见了名字,倒又欢喜起来,连忙架起老花眼镜,仔细看了又看,眯花着眼道:‘果然是闻鼎儒!果然是闻鼎儒!’这回儿倒要居功,你说好笑不好笑呢?”小燕道:“你们别笑他,近来余中堂很肯拉拢名士哩!前日山东大名士汪莲孙,上了个请重修《四库全书》的折子,他也答应代递了,不是奇事吗?”大家正说得热闹,忽然外边如飞地走进个美少年来,嘴里嚷道:“晦气!晦气!”唐卿倒吃了一惊,大家连忙立起来。正是:
相公争欲探骊颌,名士居然占凤头。
不知来者何人,嚷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两首新诗是谲官月老 一声小调显命妇风仪
话说外边忽然走进个少年,嘴里嚷道“晦气”。大家站起来一看,原来是姜剑云,看他余怒未息,惊心不定,嘴里却说不出话来。看官,你道为何?说来很觉可笑。原来剑云和米筱亭,乡会两次同年,又在长元吴会馆同住了好几个月,交情自然很好了。朝殿等第,又都很高标,都用了庶常。不用说都要接眷来京,另觅寓宅。两个人的际遇好象一样,两个人的处境却大大不同。剑云是寒士生涯,租定了西斜街一所小小四合房子,夫妻团聚,却俨然鸿案鹿车;筱亭是豪华公子,虽在苏州胡同觅得很宽绰的宅门子,倒似槛鸾笯凤。你道为何?
如今且说筱亭的夫人,是扬州傅容傅状元的女儿,容貌虽说不得美丽,却气概丰富,倜傥不群,有“巾帼须眉”之号,但是性情傲不过,眼孔大不过,差不多的男子不值她眼角一睃;又是得了状元的遗传性,科名的迷信非常浓厚。她这脑质,若经生理学家解剖出来,必然和车渠一样的颜色。自从嫁了筱亭,常常不称心,一则嫌筱亭相貌不俊雅,再则筱亭不曾入学中举,不管你学富五车,文倒三峡,总逃不了臭监生的徽号,因此就有轻视丈夫之意。起先不过口角嘲笑,后来慢慢地竟要扑作教刑起来。筱亭碍着丈人面皮,凡事总让她几分。谁知习惯成自然,胁肩谄秀,竟好象变了男子对妇人的天职了。筱亭屡困场屋,曾想改捐外官,被夫人得知,大哭大闹道:“傅氏门中,那里有监生姑爷,面皮都给你削完了!告诉你,不中还我一个状元,仔细你的臭皮!”弄得筱亭没路可投,只得专心黄榜。如今果然乡会联捷,列职清班,旁人都替他欢喜,这回必邀玉皇上赏了。谁知筱亭自从晓得家眷将要到京,倒似起了心事一般,知道这回没有占得鳌头,终难免夫鸭矢。这日正在预备的夫人房户内,亲手拿了鸡毛帚,细细拂拭灰尘。忽然听见院子里夫人陪嫁乔妈的声音,就走进房,给老爷请安道喜道:“太太带着两位少爷、两位小姐都到了,现在傅宅。”筱亭不知不觉手里鸡毛帚就掉在地上,道:“我去,我就去。”乔妈道:“太太吩咐,请老爷别出门,太太就回来。”筱亭道:“我就不出门,我在家等。”不一会,外边家人进来道:“太太到了。”筱亭跟着乔妈,三脚两步的出来,只听得院子外很高的声音道:“你们这班没规矩的奴才,谁家太太们下了车,脚凳儿也不知道预备!我可不比老爷好伺候,你们若有三条腿儿,尽懒!”说着,一班丫鬟仆妇簇拥着,太太朝珠补褂,一手搭着乔妈,一手搀着小女儿凤儿,跨上垂花门的台阶儿来。劈面撞着筱亭道:“你大喜呀。你这回儿不比从前了,也做了绿豆官儿了,怎样还不摆出点儿主子架子,倒弄得屋无主,扫帚颠倒竖呀!”筱亭道:“原是只等太太整顿。”大家一窝风进了上房。
原来那上房是五开间两厢房,抄手回廊很宽大的。左边两间筱亭自己往着,右边就是替太太预备的。外间做坐起,里间做卧室,铺陈得很是齐整。当下就在右边的外间坐了。太太一头宽衣服,一头说道:“你们小孩儿们,怎么不去见爹呀?也道个喜!”于是长长短短四个小孩,都给筱亭请安。筱亭抚弄了小孩一会,看太太还欢喜,心里倒放点儿心。少顷,开上中饭,夫妻对坐吃饭,太太很赞厨子的手段好。筱亭道:“这是晓得太太喜欢吃扬州菜,专诚到扬州去弄来的。”太太忽然道:“呀,我忘问了,那厨子有胡子没有?”筱亭倒怔住,不敢开口。乔妈插嘴道:“刚才到厨房里,看见仿佛有几根儿。”太太立刻把嘴里含的一口汪包肚吐了出来,道:“我最恨厨子有胡子,十个厨子烧菜,九个要先尝尝味儿,给有胡子的尝过了,那简直儿是清燉胡子汪了。不呕死,也要腻心死!”说罢,又干呕了一回,把筷碗一推不吃了。筱亭道:“这个容易。回来开晚饭,叫厨子剃胡子伺候。”太太听了,不发一语。筱亭怕太太不高兴,有搭没搭地说道:“刚才太太在那边,岳父说起我的考事没有?”太太冷冷地道:“谁提你来!”筱亭笑道:“太太常常望我中状元,不想倒真中了半天的状元。”筱亭说这句话,原想太太要问,谁知太太却不问,脸色慢慢变了。筱亭只管续说道:“向例阅卷大臣定了名次,把前十名进呈御览,叫做十本头。这回十本头进去的时候,明明我的卷子第一,不知怎的发出换了第十。别的名次都没动,就掉转了我一本。有人说是上头看时叠错的,那些阅卷的只好将错就错。太太,你想晦气不晦气呢?”太太听完这话,脸上更不自然了,道:“哼,你倒好!挖苦了我还不算,又要冤着我,当我三岁孩子都不如!”说罢,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连哭带说道:“你说得我要没胡子的厨子伺候,这是话还是屁?我是红顶子堆里养出来的,仙鹤锦鸡怀里抱大的,这会儿,背上给你驼上一只短尾巴的小鸟儿,看了就触眼睛!算我晦气,嫁了个不济的闒茸货。堂堂二品大员的女儿,连窑姐儿傅彩云都巴结不上,可气不可气!你不要来安慰安慰我就够了,倒还花言巧语,在我手里弄乖巧儿!我只晓得三年的状元,那儿有半天的状元!这明明看我妇道家好欺负。你这会儿不过刚得一点甜头儿,就不放我在眼里了!以后的日子,我还能过么?不如今儿个两命一拚,都死了倒干净。”说罢,自己把头发一拉,蓬着头,就撞到筱亭怀里,一路直顶到墙脚边。筱亭只说道:“太太息怒,下官该死!”乔妈看闹得不成样儿,死命来拉开。筱亭趁势要跪下,不提防被太太一个巴掌,倒退了好几步。乔妈道:“怎么老爷连老规矩都忘了?”筱亭道:“只求太太留个体面,让下官跪在后院里吧!”太太只坐着哭,不理他。筱亭一步捱一步,走向房后小天井的台阶上,朝里跪着。太太方住了哭,自己和衣睡在床上去了。筱亭不得太太的吩咐,哪里敢自己起来;外面仆人仆妇又闹着搬运行李、收拾房间,竟把老爷的去向忘了。可怜筱亭整整露宿了一夜。好容易巴到天明,心想今日是岳丈的生日,不去拜寿,他还能体谅我的,倒是钱唐卿老师请我吃早饭,我岂可不理他呢!正在着急,却见女儿凤儿走来,筱亭就把好话哄骗她,叫她到对过房里去拿笔墨信笺来,又叮嘱她别给妈见了。那凤儿年纪不过十二岁,倒生得千伶百俐,果然不一会,人不知鬼不觉的都拿了来。筱亭非常快活,就靠着窗槛,当书桌儿,写了一封求救的信给丈人傅容,叫他来劝劝女儿,就叫凤儿偷偷送出去了。
却说太太闹了一天,夜间也没睡好,一闪醒来,连忙起来梳妆洗脸,已是日高三丈。吩咐套车,要到娘家去拜寿。忽见凤儿在院子外跑进来喊道:“妈,看外公的信哟!”太太道:“拿来。”就在凤儿手里劈手抢下。看了两行,忽回顾乔妈道:“这会儿老爷在哪里呢?”凤儿抢说道:“爹还好好儿的跪在后院里呢!”乔妈道:“太太,恕他这一遭吧!”太太哈哈笑道:“咦,奇了!谁叫他真跪来!都是你们捣鬼!凤儿,你还不快去请爹出来,告诉他外公生日,恐怕又忘了!”凤儿得命,如飞而去。不一会,筱亭扶着凤儿一搭一跷走出来。太太见了道:“老爷,你腿怎么样了?”筱亭笑道:“不知怎的扭了筋。太太,今儿岳父的大庆,亏你提我。不然,又要失礼了。”太太笑着。那当儿,一个家人进来回有客。筱亭巴不得这一声,就叫“快请”,自己拔脚就跑,一径走到客厅去了。太太一看这行径不对,家人不说客人的姓名,主人又如此慌张,料道有些蹊跷,就对凤儿道:“你跟爹出去,看给谁说话,来告诉我!”凤儿欢欢喜喜而去,去了半刻工夫,凤儿又是笑又是跳,进来说道:“妈,外头有个齐整客人,倒好象上海看见的小旦似的。”太太想道:“不好,怪不得他这等失魂落魄。”不觉怒从心起,恶向胆生,顾不得什么,一口气赶到客厅。在门口一张,果然是个唇红齿白、面娇目秀的少年,正在那里给筱亭低低说话。太太看得准了,顺手拉根门闩,帘子一掀,喊道:“好,好,相公都跑到我家里来了!”就是一门闩,望着两人打去。那少年连忙把头一低,肩一闪,居然避过。筱亭肩上却早打着,喊道:“嗄,太太别胡闹。这是我,这是我……”太太高声道:“是你的兔儿,我还不知道吗?”不由分说,揪住筱亭辫子,拖羊拉猪似的出厅门去了。这里那个少年不防备吃了这一大吓,还呆呆地站在壁角里。有两个管家连忙招呼道:“姜大人,还不趁空儿走,等什么呢?”
原来那少年正是姜剑云,正来约筱亭一同赴唐卿的席的,不想遭此横祸。当下剑云被管家提醒了,就一溜烟径赴唐卿那里来,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不觉说了“晦气”两字来。大家问得急了,剑云自悔失言,又涨红了脸。扈桥笑道:“好兄弟,谁委屈了你?告诉哥哥,给你报仇雪恨!”小燕正色道:“别闹!”唐卿催促道:“且说!”韵高道:“你不是去约筱亭吗!”剑云道:“可不是!谁知筱亭夫人竟是个雌虎!”因把在筱亭客厅上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哄堂大笑。小燕道:“你们别笑筱亭,当今惧内就是阔相。赫赫中兴名臣。威毅伯,就是惧内领袖哩!”菶如也插嘴道:“不差,不多几日,我还听人说威毅伯为了招庄仑樵做女婿,老夫妻很闹口舌哩!”扈桥道:“闹口舌是好看话,还怕要给筱亭一样捱打哩!”韵高道:“诸位别说闲话,快请燕公讲威毅伯的新闻!”小燕道:“自从庄仑樵马江败子,革职充发到黑龙江,算来已经七八年了。只为威毅伯倒常常念道,说他是个奇才。今年恰遇着皇上大婚的庆典,威毅伯就替他缴了台费,赎了回来。仑樵就住在威毅伯幕中,掌管紧要文件,威毅伯十分信用。”菶如道:“仑樵从前不是参过威毅伯骄奢罔上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肯提拔呢?”剑云道:“重公义,轻私怨,原是大臣的本分哟!”唐卿笑道:“非也。这便是英雄笼络人心的作用,别给威毅伯瞒了!”说着,招呼众人道:“筱亭既然不能来,我们坐了再谈罢!”于是唐卿就领着众人到对面花厅上来。家人递上酒杯,唐卿依次送酒。自然小燕坐了首席,扈桥、韵高、菶如、剑云各各就坐。大家追问小燕道:“仑樵留在幕中,怎么样呢?”小燕道:“你们知道威毅伯有个小姑娘吗?年纪不过二十岁,却是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威毅伯爱之如明珠,左右不离。仑樵常听人传说,却从没见过,心里总想瞻仰瞻仰。”菶如道:“仑樵起此不良之心,不该!不该!”小燕道:“有一天,威毅伯有点感冒,忽然要请仑樵进去商量一件公事。仑樵见召,就一径到上房而来,刚一脚跨进房门,忽觉眼前一亮,心头一跳,却见威毅伯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仑樵来不及缩脚,早被威毅伯望见,喊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庄世兄。’那小姑娘红了脸,含羞答答地向仑樵福了福,就转身如飞地跳进里间去了。仑樵还礼不迭。威毅伯笑道:‘这痴妮子,被老夫惯坏了,真缠磨死人!’仑樵就坐在床边,一面和威毅伯谈公事,瞥目见桌子上一本锦面的书,上写着‘绿窗绣草’,下面题着‘祖玄女史弄笔’。仑樵趁威毅伯一个眼不见,轻轻拖了过来,翻了几张,见字迹娟秀,诗意清新,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笔,心里羡慕不已。忽然见二首七律,题是《基隆》。你想仑樵此时,岂有不触目惊心呢!”唐卿道:“这两首诗,倒不好措词,多半要骂仑樵了。”小燕道:倒不然,她诗开头道: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扈桥拍掌笑道:“一起便得势,忧国之心,盎然言表。”小燕续念道: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剑云道:“责备严谨,的是史笔!”小燕又念道: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大家齐声叫好。小燕道:“第二首还要出色哩!”道: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韵高道:“听这两首诗意,情词悱恻,议论和平,这小姑娘倒是仑樵的知己。”小燕道:“可不是吗?当下仑樵看完了,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地落了下来。威毅伯在床上看见了,就笑道:‘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仑樵直立起来正色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须眉愧色,金楼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只是小儿女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仑樵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样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哈哈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仑樵怔了一怔道:‘适才拜读女公子题为《基隆》的两首七律,实在是门生知己。选婿一事,分该尽力,只可怕难乎其人!’威毅伯点了一点头,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仑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怕恐久了要变,一出来马上托人去求婚。威毅伯竟一口应承了。”韵高道:“从来文字姻缘,感召最深;磁电相交,虽死不悔。流俗人哪里知道!”唐卿道:“我倒可惜仑樵的官,从此永远不能开复了!”大家愕然。唐卿说:“现在敢替仑樵说话,就是威毅伯。如今变了翁婿,不能不避这点嫌疑。你们想,谁敢给他出力呢?”说罢,就向小燕道:“你再讲呢。”小燕道:“那日仑樵说定了婚姻,自然欢喜。谁知这个消息传到里面,伯夫人戟手指着威毅伯骂道:‘你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万拣,这会儿倒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威毅伯陪笑道:‘太太,你别看轻仑樵,他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这位子将来就是他的。我女儿不也是个伯夫人吗?’伯夫人道:‘呸!我没有见过囚犯伯爵。你要当真,我给你拚老命!’说罢,哭起来。威毅伯弄得没法。这位小姑娘听两老为她呕气,闹得大了,就忍不住来劝伯夫人道:‘妈别要气苦,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姓庄的,哪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决不怨爹妈的。’伯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得罢了。如今听说结了亲,诗酒唱随,百般恩爱,仑樵倒着实在那里享艳福哩!你们想,要不是这位小姑娘明达,威毅伯恐怕要大受房中的压制哩!”唐卿道:“人事变迁,真不可测!当日仑樵和祝宝廷上折的当儿,何等气焰。如今虽说安神闺房,陶情诗酒,也是英雄末路了!”扈桥道:“仑樵还算有后福哩!可怜祝宝翁自从那年回京之后,珠儿水土不服,一病就死了。宝翁更觉牢骚不平,佯狂玩世,常常独自逛逛琉璃厂,游游陶然亭。吃醉酒,就在街上睡一夜。几月前,不知那一家门口,早晨开门来,见阶上躺着一人,仔细一认,却是祝大人,连忙扶起,送他回去,就此受了风寒,得病呜呼了。可叹不可叹呢?”于是大家又感慨了一回。看看席已将终,都向唐卿请饭。饭毕。家人献上清茗。唐卿趁这当儿,就把菶如托的交界图递给小燕,又把雯青托在总理衙门存档的话说了一遍。小燕满口应承。于是大家作谢散归。菶如归家,自然写封详信去回复雯青,不在话下。
且说雯青自从打发黄翻译赍图回京之后,幸值国家闲暇,交涉无多,虽然远涉虏,庭却似幽栖绿野,倒落得逍遥快活。没事时,便领着次芳等游游蜡人馆,逛逛万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赏阿尔亚园之亭榭,入巴立帅场观剧,看萄蕾塔跳舞;略识兵操,偶来机厂,足备日记材料罢了。雯青还珍惜光阴,自己倒定了功课,每日温习《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会间,遇着了俄廷诸大臣中有讲究历史地理学的,常常虚心博访。大家也都知道这位使臣是欢喜讲究蒙古朝政的故事。有一日,首相吉尔斯忽然遣人送来古书一巨册、信一函。雯青叫塔翻译将信译出,原来吉尔斯晓得雯青爱读蒙古史,特为将其家传钞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蒙古全史》,送给雯青。雯青忙叫作书道谢。后来看看那书,装璜得极为盛丽,翻出来却一字不识。黄翻译道:“这是阿剌伯文,使馆译员没人认得。”雯青只得罢了。过了数日,恰好毕叶也从德国回来,来见雯青,偶然谈到这书。毕叶说:“这书有俄人贝勒津译本,小可那里倒有。还有《多桑书》、《讷萨怖书》,都记元朝遗事。小可回去,一同送给大人,倒可参考参考。”雯青大喜。等到毕叶送来,就叫翻译官译了出来。雯青细细校阅,其中很足补正史传。从此就杜门谢客,左椠右铅,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在中国外交官内真要算独一的人物了。
只是雯青这里正膨胀好古的热心,不道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却是为何?请先说彩云的卧房。原来就在这三层楼中层的东首,一溜儿三大间,每间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门,开出门来就是洋台,洋台正靠着昔而格斯大街。这三间屋,中间是彩云的卧房,里面都敷设着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锦淞绣的帐褥;右首一间,是彩云梳妆之所;左首一间,却是餐室。这两间,全摆着西洋上等的木器,挂着欧洲名人的油画,华丽富贵虽比不得隋炀帝的迷楼,也可算武媚娘的镜殿了!每日彩云在梳妆室梳妆完毕,差不多总在午饭时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饭;雯青自去下层书室里,做他的《元史补正》,凭着彩云在楼上翻江倒海、撩云拨雨,都不见不闻了。也是天缘凑巧,合当有事。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楼之后,一个人没事,叫小丫头把一座小小风琴抬到洋台上,抚弄一回,静悄悄的觉得没趣,心想怎么这时候阿福还不来呢?手里拿着根金水烟袋,只管一筒一筒地抽,樱桃口里喷出很浓郁的青烟;一双如水的眼光,只对着马路上东张西望。忽见东面远远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外国人,心里当是阿福改装,跺脚道:“这小猴子,又闹这个玩意儿了!”一语未了,只见那少年面上很惊喜的,慢慢踅到使馆门口立定了,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彩云。彩云仔细一看,倒吃一惊,那个面貌好熟,哪里是阿福!只见他站了一会,好象觉得彩云也在那里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见了。彩云正疑疑惑惑地怔着,忽觉脸上冰冷一来,不知谁的手把自己两眼蒙住了,背后吃吃地笑。彩云顺手死命地一撒道:“该死,做什么!”阿福笑道:“我在这里看缔尔园楼上的一只呆鸟飞到俄国来了。”彩云听了,心里一跳,方想起那日所见陆军装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别胡说。这会儿闷得很,有什么玩儿的?”阿福指着洋琴道:“太太唱小调儿,我来弹琴,好吗?”彩云笑道:“唱什么调儿?”阿福道:“《鲜花调》。”彩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云道:“叫我想谁?”阿福道:“打茶会,倒有趣。”彩云道:“呸,你发了昏!”阿福笑道:“还是《十八摸》,又新鲜,又活动。”说着,就把中国的工尺按上风琴弹起来。彩云笑一笑,背着脸,曼声细调地唱起来。顿时引得街上来往的人挤满使馆的门口,都来听中国公使夫人的雅调了。彩云正唱得高兴,忽然看见那个少年又在人堆里挤过来。彩云一低头,不提防头上晶亮的一件东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说声“不好”,阿福就丢下洋琴,飞身下楼去了。正是:
紫凤放娇遗楚珮,赤龙狂舞过蛮楼。
不知彩云落下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将军私来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争自由天
话说彩云只顾看人堆里挤出那个少年,探头出去,冷不防头上插的一对白金底儿八宝攒珠钻石莲蓬簪,无心地滑脱出来,直向人堆里落去,叫声:“啊呀,阿福你瞧,我头上掉了什么?”阿福丢了风琴,凑近彩云椅背,端相道:“没少什么。嗄,新买的钻石簪少了一支,快让我下去找来!”说罢,一扭身往楼下跑。刚走到楼下夹弄,不提防一个老家人手里托着个洋纸金边封儿,正往办事房而来,低着头往前走,却被阿福撞个满怀,一手拉住阿福喝道:“慌慌张张干什么来?眼珠子都不生,撞你老子!”阿福抬头见是雯青的老家人金升,就一撒手道:“快别拉我,太太叫我有事呢!”金升马上瞪着眼道:“撞了人,还是你有理!小杂种,谁是太太?有什么说得响的事儿,你们打量我不知道吗?一天到晚,粘股糖似的,不分上下,揽在一块儿坐马车、看夜戏、游花园。玩儿也不拣个地方儿,也不论个时候儿,青天白日,仗着老爷不管事,在楼上什么花样不干出来!这会儿爽性唱起来了,引得闲人挤了满街,中国人的脸给你们丢完了!”嘴里咕嘟个不了。阿福只装个不听见,箭也似地往外跑。跑到门口,只见街上看的人都散了,街心里立个巡捕,台阶上三四个小么儿在那里搂着玩呢。看见阿福出来,一哄儿都上来,一个说:“阿福哥,你许我的小表练儿,怎么样了?”一个说:“不差。我要的蜜蜡烟嘴儿,快拿来!”又有一个大一点儿的笑道:“别给他要,你们不想想,他敢赖我们东西吗!”阿福把他们一推,几步跨下台阶儿道:“谁赖你们!太太丢了根钻石簪儿在这儿,快帮我来找,找着了,一并有赏。”几个小么儿听了,忙着下来,说在哪儿呢?阿福道:“总不离这块地方。”于是分头满街的找,东椤椤,西摸摸;阿福也四下里留心的看,哪儿有簪的影儿!正在没法时,街东头儿,匡次芳和塔翻译两个人说着话,慢慢儿地走回来,问什么事。阿福说明丢了簪儿。次芳笑了笑道:“我们出去的时候满挤了一街的人,谁拣了去了?赶快去寻找!”塔翻译道:“东西值钱不值钱呢?”阿福道:“新买的呢,一对儿要一千两哩,怎么不值钱!”次芳向塔翻译伸伸五指头,笑着道:“就是这话儿了!”塔翻译也笑了道:“快报捕呀!”阿福道:“到哪儿去报呢?”塔翻译指着那巡捕道:“那不是吗?”次芳笑道:“他不会外国话,你给他报一下吧!”于是塔翻译就走过去,给那巡捕咭唎咕噜说了半天方回来,说巡捕答应给查了,可是要看样儿呢。阿福道:“有,有,我去拿!”就飞身上楼了。
这里次芳和塔翻译就一径进了使馆门,过了夹弄,东首第一个门进去就是办事房。好几个随员在那里写字,见两人进来,就说大人有事,在书房等两位去商量呢。两人同路出了办事房,望西面行来。过了客厅,里间正是雯青常坐的书室。塔翻译先掀帘进去,只见雯青静悄悄的,正在那里把施特拉《蒙古史》校《元史·太祖本纪》哩,见两人连忙站起道:“今儿俄礼部送来一角公文,不知是什么事?”说着,把那个金边白封儿递给塔翻译。塔翻译拆开看了一回,点头道:“不差。今天是华历二月初三,恰是俄历二月初七。从初七到十一,是耶稣遭难复生之期,俄国叫做大好日,家家结彩悬旗,唱歌酣饮。俄皇借此佳节,择俄历初九日,在温宫开大跳舞会,请各国公使夫妇同去赴会。这分就是礼部备的请帖,届时礼部大臣还要自己来请呢!”次芳道:“好了,我们又要开眼了!”雯青道:“刚才倒吓我一跳,当是什么交涉的难题目来了。前天英国使臣告诉我,俄国铁路已接至海参崴,其意专在朝鲜及东三省,预定将来进兵之路,劝我们设法抵抗。我想此时有什么法子呢?只好由他罢了。”次芳道:“现在中、俄邦交很好,且德相俾思麦正欲挑俄、奥开衅,俄、奥龃龉,必无暇及我。英使怕俄人想他的印度,所以恐吓我们,别上他当!”塔翻译道:“次芳的话不差。昨日报上说,俄铁路将渡暗木河,进窥印度,英人甚恐。就是这话了。”两人又说了些外面热闹的话,却不敢提丢钗的事,见雯青无话,只得辞了出来。这里雯青还是笔不停披地校他的《元史》,直到吃晚饭时方上楼来,把俄皇请赴跳舞会的事告诉彩云,原想叫她欢喜。哪知彩云正为失了宝簪心中不自在,推说这两日身上不好,不高兴去。雯青只得罢了。不在话下。
单说这日,到了俄历二月初九日,正是华历二月初五日,晴曦高涌,积雪乍消,淡云融融,和风拂拂,仿佛天公解意,助人高兴的样子,真个九逵无禁,锦彩交飞,万户初开,歌钟互答,说不尽的男欢女悦,巷舞衢谣。各国使馆无不升旗悬彩,共贺嘉辰。那时候,吉尔斯街中国使馆门口,左右挂着五爪金龙的红色大旗,楼前横插双头猛鹫的五彩绣旗,楼上楼下挂满了山水人物的细巧绢灯,花团锦簇,不及细表。街上却静悄悄地人来人往,有两个带刀的马上巡兵,街东走到街西,在那里弹压闲人,不许声闹。不一会,忽见街西面来了五对高帽乌衣的马队,如风的卷到使馆门口,勒住马缰,整整齐齐,分列两旁。接着就是十名步行卫兵,一色金边大红长袍、金边饺形黑绒帽,威风凛凛,一步一步掌着军乐而来,挨着马队站住了。随后来了两辆平顶箱式四轮四马车,四马车后随着一辆朱轮华毂,四面玻璃、百道金穗的彩车,驾着六匹阿剌伯大马,身披缨络,尾结花球。两个御夫戴着金带乌绒帽,雄赳赳,气昂昂,扬鞭直驰到使馆门口停住了。只见馆中出来两个红缨帽、青色褂的家人,把车门开了,说声“请”车中走出身躯伟岸、髭须蓬松的俄国礼部大臣来,身上穿着满绣金花的青毡褂,胸前横着狮头嵌宝的宝星,光耀耀款步进去。约摸进去了一点钟光景,忽听大门开处,嘻嘻哈哈一阵人声,礼部大臣掖着雯青朝衣朝帽,锦绣飞扬;次芳等也朝珠补褂,衣冠济楚,一阵风地哄出门来。雯青与礼部大臣对坐了六马宫车,车后带了阿福等四个俊童;次芳、塔翻译等各坐了四马车。护卫的马步各兵吹起军乐,按队前驱,轮蹄交错,云烟缭绕,缓缓地向中央大道驰去。
此时使馆中悄无人声,只剩彩云没有同去,却穿着一身极灿烂的西装,一人靠在阳台上,眼看雯青等去远了,心中闷闷不乐。原来彩云今日不去赴会,一则为了查考失簪,巡捕约着今日回音;二则趁馆中人走空,好与阿福恣情取乐。这是她的一点私心。谁知不做美的雯青,偏生点名儿,派着阿福跟去。彩云又不好怎样,此时倒落得孤零零看着人家风光热闹,又悔又恨。靠着栏上看了一回来往的车马,觉得没意思,一会骂丫头瞎眼,装烟烟嘴儿碰了牙了;一会又骂老妈儿都死绝了,一个个赶骚去。有一个小丫头想讨好儿,巴巴地倒碗茶来。彩云就手咂一口,急了,烫着唇,伸手一巴掌道:“该死的,烫你娘!”那丫头倒退了几步,一滑手,那杯茶全个儿淋淋漓漓,都泼在彩云新衣上了。彩云也不抖搂衣上的水,端坐着,笑嘻嘻地道:“你走近点儿,我不吃你的呀!”那丫头刚走一步,彩云下死劲一拉,顺手头上拔下一个金耳挖,照准她手背上乱戳,鲜血直冒。彩云还不消气,正要找寻东西再打,瞥见房门外一个人影一闪。彩云忙喊道:“谁?鬼鬼祟祟的吓人!”那人就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子道:“不知谁给谁一封外国信,巴巴儿打发人送来,说给你瞧,你自会知道。”彩云抬头见是金升,就道:“你放下吧!”回头对那小丫头道:“你不去拿,难道还要下帖子请吗?”那小丫头哭着,一步一跷,拿过来递给彩云。金升也咕噜着下楼去了。彩云正摸不着头脑,不敢就拆,等金升去远了,连忙拆开一看,原来并不是正经信札,一张白纸歪歪斜斜写着一行道:
俄罗斯大好日,日耳曼拾簪人,将于午后一句钟,持簪访遗簪人于支那公使馆,愿遗簪人勿出。此约!
彩云看完,又惊又喜。喜的是宝簪有了着落;惊的是如此贵重东西,拾着了不藏起,或卖了,发一注财,倒肯送还,还要自己当面交还,不知安着什么主意!又不知拾着的是何等人物?回来真的来了,见他好,不见他好?正独自盘算个不了,只听餐室里的大钟铛铛地敲起来,细数恰是十二下,见一个老妈上来问道:“午饭还是开在大餐间吗?”彩云道:“这还用问吗?”那老妈去了一回,又来请吃饭。彩云把那信插入衣袋里,袅袅婷婷,走进大餐间,就坐在常日坐的一张镜面香楠洋式的小圆桌上,桌上铺着白绵提花毯子,列着六样精致家常菜,都盛着金花雪地的小碗。两边老妈丫鬟,轮流伺候。不一会,彩云吃完饭,左边两个老妈递手巾,右边两个丫鬟送漱盂。漱盥已毕,又有丫鬟送上一杯咖啡茶。彩云一手执着玻璃杯,就慢慢立起来,仍想走到洋台上去。忽听楼下街上一片叫嚷的声音。彩云三脚两步跨到栏杆边,朝下一望,不知为什么,街心里围着一大堆人。再看时,只见两个巡捕拉住一个体面少年,一个握了手,一个揪住衣服要搜。那少年只把手一扬,肩一揪,两个巡捕一个东、一个西,两边儿抛球似地直滚去。只见少年仰着脸,竖着眉,喝道:“好,好,不生眼的东西!敢把我当贼拿?叫你认得德国人不是好欺负的!来呀,走了不是人!”彩云此时方看清那少年,就是在缔尔园遇见、前天楼下听唱的那个俊人儿,不觉心头突突地跳,想道:“难道那簪儿倒是他拾了?”忽听那跌倒的巡捕,气吁吁地爬起赶来,嘴里喊道:“你还想赖吗?几天儿在这里穿梭似地来往,我就犯疑。这会儿鬼使神差,活该败露!爽性明公正气的把簪儿拿出手来,还亏你一头走,一头子细看呢!怕我看不见了真赃!这会儿给我捉住了,倒赖着打人,我偏要捉了你走!”说着,狠命扑去。那少年不慌不忙,只用一只手,趁他扑进,就在肩上一抓,好似老鹰抓小鸡似地提了起来,往人堆外一掷,早是一个朝天馄饨,手足乱划起来。看的人喝声采。那一个巡捕见来势厉害,于于地吹起叫子来。四面巡捕听见了,都找上来,足有十来个人。彩云看得呆了,忽想这么些人,那少年如何吃得了!怕他吃亏,须得我去排解才好。不知不觉放下了玻璃杯,飞也似地跑下楼来,走到门口。众多家人小厮,见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不解缘故,又不敢问,都悄悄地在后跟着。彩云回头喝道:“你们别来,你们不会说外国话,不中用!”说着,就推门出去。只见十几个巡捕,还是远远地打圈儿,围着那少年,却不敢近。那少年立在中间,手里举着晶光奕奕的东西,喊道:“东西在这里,可是不给你们,你们不怕死的就来!哼,也没见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当贼!”刚说这话,抬头忽见彩云,脸上倒一红,就把簪儿指着彩云道:“簪主来认了,你们问问,看我偷了没有?”那被打的巡捕原是常在使馆门口承值的,认得公使夫人,就抢上来指着少年,告诉彩云:“簪儿是他拾的。刚才明明拿在手里走,被我见了,他倒打起人来。”彩云就笑道:“这事都是我不好,怨不得各位闹差了。”说着,笑指那少年道:“那簪儿倒是我这位认得的朋友拾的,他早有信给我,我一时糊涂,忘了招呼你们。这会子倒教各位辛苦了,又几乎伤了和气。”彩云一头说,就手在口袋里掏出十来个卢布,递给巡捕道:“这不算什么,请各位喝一杯淡酒吧!”那些巡捕见失主不理论,又有了钱,就谢了各归地段去了,看的人也渐渐散了。
原来那少年一见彩云出来,就喜出望外,此时见众人散尽,就嘻嘻笑着,向彩云走来,嘴里咕噜道:“好笑这班贱奴,得了钱,就没了气了,倒活象个支那人!不枉称做邻国!”话一脱口,忽想现对着支那人,如何就说他不好,真平常说惯了,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向彩云脱帽致礼,笑道:“今天要不是太太,可吃大亏了!真是小子的缘分不浅!”彩云听他道着中国不好,倒也有点生气,低了头,淡淡地答道:“说什么话来!就怕我也脱不了支那气味,倒污了先生清操!”那少年倒局促起来道:“小子该死!小子说的是下等支那人,太太别多心。”彩云嫣然一笑道:“别胡扯,你说人家,干我什么!请里边坐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就让少年进客厅。一路走来,彩云觉得意乱心迷,不知所为。要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只是怔看那少年,见少年穿着深灰色细毡大袄,水墨色大呢背褂,乳貂爪泥的衣领,金鹅绒头的手套,金钮璀璨,硬领雪清,越显得气雄而秀,神清而腴。一进门,两手只向衣袋里掏。彩云当是要取出宝簪来还她,等到取出来一看,倒是张金边白地的名刺,恭恭敬敬递来道:“小子冒昧,敢给太太换个名刺。”彩云听了,由不得就接了,只见刺上写着“德意志大帝国陆军中尉瓦德西”。彩云反复看了几遍,笑道:“原来是瓦德西将军,倒失敬了!我们连今天已经见了三次面了,从来不知道谁是谁?不想靠了一支宝簪,倒拜识了大名,这还不是奇遇吗?”瓦德西也笑道:“太太倒还记得敝国缔尔园的事吗?小可就从那一天见了太太的面儿,就晓得了太太的名儿,偏生缘浅,太太就离了敝国到俄国来了。好容易小可在敝国皇上那里讨了个游历的差使,赶到这里,又不敢冒昧来见。巧了这支簪儿,好象知道小可的心似的。那一天,正听太太的妙音,它就不偏不倚掉在小可手掌之中。今儿又眼见公使赴会去了,太太倒在家,所以小可就放胆来了。这不但是奇遇,真要算奇缘了!”彩云笑道:“我不管别的,我只问我的宝簪在哪儿呢?这会儿也该见赐了。”瓦德西哈哈道:“好性急的太太!人家老远地跑了来,一句话没说,你倒忍心就说这话!”彩云忍不住嗤地一笑道:“你不还宝簪,干什么来?”瓦德西忙道:“是,不差,来还宝簪。别忙,宝簪在这里。”一头说,一头就在里衣袋里掏出一只陆离光采的小手箱来,放在桌上,就推到彩云身边道:“原物奉还,请收好吧!”彩云吃一吓。只见那手箱虽不过一寸来高、七八分厚,赤金底儿,四面嵌满的都是猫儿眼、祖母绿、七星线的宝石,盖上雕刻着一个带刀的将军,骑着匹高头大马,雄武气概,那相貌活脱一个瓦德西。彩云一面赏玩,爱不忍释,一面就道:“这是哪里说起!倒费……”刚说到此,彩云的手忽然触动匣上一个金星纽的活机,那匣豁然自开了。彩云只觉眼前一亮,哪里有什么钻石簪,倒是一对精光四射的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五六克勒,似天上晓星般大。彩云看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瓦德西却坐在彩云对面,嘻着嘴,只是笑,也不开口。彩云正不得主意,忽听街上蹄声得得,轮声隆隆,好象有许多车来,到门就不响了。接着就听见门口叫嚷。彩云这一惊不小,连忙夺了宝石箱,向怀里藏道:“不好了,我们老爷回来了。”瓦德西倒淡然地道:“不妨,说我是拾簪的来还簪就完了。”彩云终不放心,放轻脚步,掀幔出来一张,劈头就见金升领了个外国人往里跑。彩云缩身不及,忽听那外国人喊道:“太太,我来报一件奇闻,令业师夏雅丽姑娘谋刺俄皇不成被捕了。”彩云方抬头,认得是毕叶,听了不禁骇然道:“毕叶先生,你说什么!”毕叶正欲回答,幔子里瓦德西忽地也钻出来道:“什么夏雅丽被捕呀?毕叶先生快说!”彩云不防瓦德西出来,十分吃吓。只听毕叶道:“咦,瓦德西先生怎么也在这里!”瓦德西忙道:“你别问这个,快告诉我夏姑娘的事要紧!”毕叶笑道:“我们到里边再说!”彩云只得领了两人进来,大家坐定。毕叶刚要开谈,不料外边又嚷起来。毕叶道:“大约金公使回来了。”彩云侧耳一听,果然门外无数的靴声橐橐,中有雯青的脚声,不觉心里七上八下,再捺不住,只望着瓦德西发怔。忽然得了一计,就拉着毕叶低声道:“先生,我求你一件事,回来老爷进来问起瓦将军,你只说是你的朋友。”毕叶笑了一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雯青已领着参赞、随员、翻译等翎顶辉煌的陆续进来,一见毕叶,就赶忙上来握手道:“想不到先生在这里。”一回头,见着瓦德西,呆了呆,问毕叶道:“这位是谁?”毕叶笑道:“这位是敝友德国瓦德西中尉,久慕大人清望,同来瞻仰的。”说着,就领见了。雯青也握了握手,就招呼在靠东首一张长桌上坐了。黑压压团团坐了一桌子的人。雯青、彩云也对面坐在两头。彩云偷眼,瞥见阿福站在雯青背后,一眼注定了瓦德西,又溜着彩云。彩云一个没意思,搭讪着问雯青:“老爷怎么老早就回来了?不是说开夜宴吗?”雯青道:“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事情闹大了,开得成夜宴倒好了!今天俄皇险些儿送了性命哩!”回头就向毕叶及瓦德西道:“两位总该知道些影响了?”毕叶道:“不详细。”雯青又向着彩云道:“最奇怪的倒是个女子。刚才俄皇正赴跳舞会,已经出宫,半路上忽然自己身边跳出个侍女,一手紧紧拉住了御袖,一手拿着个爆炸弹,要俄皇立刻答应一句话,不然就把炸药炸死俄皇。后来亏了几个近卫兵有本事,死命把炸弹夺了下来,才把她捉住。如今发到裁判所讯问去了。你们想险不险?俄皇受此大惊,哪里能再赴会呢!所以大家也散了。”毕叶道:“大人知道这女子是谁?就是夏雅丽!”雯青吃惊道:“原来是她?”说着,觑着彩云道:“怪道我们一年多不见她,原来混进宫去了。到底不是好货,怎么想杀起皇帝来!这也太无理了!到底逃不了天诛,免不了国法,真何苦来!”毕叶听罢,就向瓦德西道:“我们何妨赶到裁判所去听听,看政府怎么样办法?”瓦德西正想脱身,就道:“很好!我坐你车去。”两人就起来向雯青告辞。雯青虚留了一句,也就起身相送;彩云也跟了出来,直看送出雯青大门。彩云方欲回身,忽听外头嚷道:“夏雅丽来了!”正是:
苦向异洲挑司马,忽从女界见荆卿。
不知来者果是夏雅丽?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镜边语影侠客窥楼
话说彩云正要回楼,外边忽嚷:“夏雅丽来了!”彩云道是真的,飞步来看,却见瓦、毕两人都站在车旁,没有上去。雯青也在台阶儿上抑着头,张望东边来的一群人。直到行至近边,方看清是一队背枪露刃的哥萨克兵,静悄悄地巡哨而过,哪里有夏雅丽的影儿。原来这队兵是俄皇派出来搜查余党的,大家误会押解夏雅丽来了,所以嚷起来。其实夏雅丽是秘密重犯,信息未露之前,早迅雷不及地押赴裁判所去,哪里肯轻易张扬呢!此时大家知道弄错,倒笑了。雯青送了瓦、毕两人上车,自与彩云进去易衣歇息不提。
这里瓦、毕两人渐渐离了公使馆,毕叶对瓦德西道:“我们到底到哪里去呢?”瓦德西道:“不是要到裁判所去看审吗?”毕叶笑道:“你傻了,谁真去看审呢?我原为你们俩鬼头鬼脑,怪可怜的,特为借此救你出来,你倒还在那里做梦哩!快请我到那里去喝杯酒,告诉你们俩的故事儿我听,是正经!”瓦德西道:“原来如此,倒承你的照顾了!你别忙,我自要告诉你的,倒是夏雅丽与我有一面缘,我真想去看看,行不行呢?”毕叶道:“我国这种国事犯,政府非常秘密,我那里虽有熟人,看你分上去碰一碰吧!”就吩咐车夫一径向裁判所去。
不说二人去裁判所看审,如今要把夏雅丽的根源,细表一表。原来夏雅丽姓游爱珊,俄国闵司克州人,世界有名虚无党女杰海富孟的异母妹。父名司爱生,本犹太种人,移居圣彼得堡,为人鄙吝顾固。发妻欧氏,生海富孟早死,续娶斐氏,生夏雅丽。夏雅丽生而娟好,为父母所锺爱。及稍长,貌益娇,面形椭圆若瓜瓤,色若雨中海棠,娇红欲滴。眼波澄碧,齿光砑珠,发作浅金色,蓬松披戍削肩上,俯仰如画,顾盼欲飞,虽然些子年纪,看见的人,那一个不魂夺神与!但是貌妍心冷,性却温善,常恨俄国腐败政治。又惯闻阿姊海富孟哲学讨论,就有舍身救国的大志,却为父母管束甚严,不敢妄为。那时海富孟已由家庭专制手段,逼嫁了科罗特揩齐,所幸科氏是虚无党员,倒是一对儿同命鸳鸯,奔走党事。夏雅丽常瞒着父母,从阿姊夫妻受学。海富孟见夏雅丽敏慧勇决,也肯竭力教导。科氏又教她击刺的法术。直到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海富孟随苏菲亚趁观兵式的机会,炸死俄皇亚历山大。海氏、科氏同时被捕于泰来西那街爆药制造所,受死刑。那时夏雅丽已经十六岁了,见阿姊惨死,又见鲜黎亚博、苏菲亚都遭惨杀,痛不欲生,常切齿道:“我必报此仇!”司爱生一听这话,怕她出去闯祸,从此倒加防范起来,无事不准出门。夏雅丽自由之身,顿时变了锦妆玉裹的天囚了。还亏得斐氏溺爱,有时瞒着司爱生,领她出去走走。事有凑巧,一日,在某爵家宴会,忽在座间遇见了枢密顾问官美礼斯克罘的姑娘鲁翠。这鲁翠姑娘也是恨政府压制、愿牺牲富贵、投身革命党的奇女子。彼此接谈,自然情投意合。鲁翠力劝她入党。夏雅丽本有此志,岂有不愿!况且鲁翠是贵族闺秀,司爱生等也愿攀附,夏雅丽与她来往绝不疑心,所以夏雅丽竟得列名虚无党中最有名的察科威团,常与党员私自来往。来往久了,党员中人物已渐渐熟识,其中与夏姑娘最投契的两个人:一个叫克兰斯,一个叫波麻儿,都是少年英雄。克兰斯与姑娘更为莫逆。党人常比他们做苏斐亚、鲜黎亚博。虽说血风肉雨的精神,断无惜玉怜香的心绪,然雄姿慧质,目与神交,也非一日了。哪知好事多磨,情澜忽起。这日夏雅丽正与克兰斯散步泥瓦江边,无意中遇见了母亲的表侄加克奈夫,一时不及回避,只好上去招呼了。谁知这加奈夫本是尼科奈夫的儿子。尼科奈夫是个农夫。就因一千八百六十六年,告发莫斯科亚特俱乐部实行委员加来科梭谋杀皇帝事件,在夏园亲手捕杀加来科梭,救了俄皇,俄皇赏他列在贵族。尼科奈夫就皇然自大起来。俄皇又派他儿子做了宪兵中佐,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司爱生羡慕他父子富贵,又带些裙带亲,自然格外巴结。加克奈夫也看中了表妹的美貌,常常来蹓搭,无奈夏雅丽见他貌相性鄙,总不理他,任凭父母夸张他的敌国家私,薰天气焰,只是漠然。加克奈夫也久怀怨恨了。恰好这日遇见夏姑娘与克兰斯携手同游,禁不住动了醋火,就赶到司爱生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还说克兰斯是个叛党,不但有累家声,还怕招惹大祸。司爱生是暴厉性子,自然大怒,立刻叫回夏姑娘,大骂:“无耻婢,惹祸胚!”就叫关在一间空房内,永远不许出来。你想夏姑娘是雄武活泼的人,那里耐得这幽囚的苦呢!倒是母亲斐氏不忍起来,瞒了司爱生放了出来,又不敢公然出现。恰好斐氏有个亲戚在中国上海道胜银行管理,所以叫夏姑娘立刻逃避到中国来。一住三年,学会了些中国的语言文字,直到司爱生死了,斐氏方写信来招她回国。夏姑娘回国时恰也坐了萨克森船,所以得与雯青相遇,倒做了彩云德语的导师,也是想不到的奇遇了。这都是夏姑娘未遇雯青以前的历史。现在既要说她的事情,不得不把根源表明。
且说夏雅丽虽在中国三年,本党里有名的人,如女员鲁翠,男员波儿麻、克兰斯诸人,常有信息来往,未动身的前数日,还接到克兰斯的一封信,告诉她党中近来经济困难,自己赴德运动,住在德京凯赛好富馆Kaiserhof中层第二百十三号云云,所以夏姑娘那日一到柏林,就带了行李,雇了马车,径赴凯赛好富馆来,心里非常快活。一则好友契阔,会面在即;一则正得了雯青一万马克,供献党中,绝好一分土仪。心里正在忖度,马车已停大旅馆门口,就有接客的人接了行李。姑娘就问:“中层二百十三号左近有空房吗?”那接客的忙道:“有,有,二百十四号就空着。”姑娘吩咐把行李搬进去,自己却急急忙忙直向二百十三号而来。正推门进去,可巧克兰斯送客出来,一见姑娘,抢一步,执了姑娘的手,瞪了半天,方道:“咦,你真来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真会回来!”说着话,手只管紧紧地握住,眼眶里倒索索地滚下泪来。夏雅丽嫣然笑道:“克兰斯,别这么着,我们正要替国民出身血汗,生离死别的日子多着呢,那有闲工夫伤心。快别这么着,快把近来我们党里的情形告诉我要紧。”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方看见克兰斯背后站着个英风飒爽的少年,忙缩住了口。克兰斯赶忙招呼道:“我送了这位朋友出去,再来给姑娘细谈。”谁知那少年倒一眼盯住了姑娘呆了,听了克兰斯的话方醒过来,一个没意思走了。克兰斯折回来,方告诉姑娘:“这位是瓦德西中尉,很热心地助着我运动哩!”姑娘道:“说的是。前月接到你信,知道党中经济很缺,到底怎么样呢?”克兰斯叹道:“一言难尽。自从新皇执政,我党大举两次:一次卡米匿桥下的隧道,一次温宫后街的地雷。虽都无成效,却消费了无数金钱,历年运动来的资本已倾囊倒箧了。敷衍到现在,再敷衍不下去了。倘没巨资接济,不但不能办一事,连党中秘密活版部、爆药制造所、通券局、赤十字会……一切机关,都要溃败。姑娘有何妙策?”夏姑娘低头半晌道:“我还当是小有缺乏。照这么说来,不是万把马克可以济事的了!”克兰斯道:“要真有万把马克,也好济济急。”夏雅丽不等说完,就道:“那倒有。”克兰斯忙问:“在哪里!”夏姑娘因把讹诈中国公使的事说了一遍。克兰斯倒笑了,就问:“款子已交割吗?”夏姑娘道:“已约定由公使夫人亲手交来,决不误的。”于是姑娘又问了回鲁翠、波儿麻的踪迹,克兰斯一一告诉了她。克兰斯也问起姑娘避出的原由,姑娘把加克奈夫构陷的事说了。克兰斯道:“原来就是他干的!姑娘,你知道吗?尼科奈夫倒便宜他,不多几日好死了。加来科梭的冤仇竟没有报成,加克奈夫倒升了宪兵大尉。你想可气不可气呢?嗐,这死囚的脑袋,早晚总逃不了我们手里!”夏雅丽愕然道:“怎么尼科奈夫倒是我们的仇家?”克兰斯拍案道:“可不是。他全靠破坏了亚特革命团富贵的,这会儿加克奈夫还了得,家里放着好几百万家私,还要鱼肉平民哩!”夏雅丽又愣了愣道:“加克奈夫真是个大富翁吗?”克兰斯道:“他不富谁富?”夏雅丽点点头儿。看官们要知道两人,虽是旧交,从前私下往来,何曾畅聚过一日!此时素心相对,无忌无拘,一个是珠光剑气的青年,一个是侠骨柔肠的妙女,我歌汝和,意浃情酣,直谈到烛跋更深,克兰斯送了夏姑娘归房,自己方就枕歇息。从此夏姑娘就住在凯赛好富馆日间除替彩云教德语外,或助克兰斯同出运动,或与克兰斯剪烛谈心。快活光阴,忽忽过了两月,雯青许的款子已经交清,那时彩云也没闲工夫常常来学德语了。夏雅丽看着柏林无事可为,一天忽向克兰斯要了一张照片;又隔了一天,并没告知克兰斯,清早独自搭着火车飘然回国去了。直到克兰斯梦醒起床,穿好衣服,走过去看她,但见空屋无人,留些残纸零墨罢了,倒吃一惊。然人已远去,无可如何,只得叹息一回,自去办事。
单说夏姑娘那日偷偷儿出了柏林,径赴圣彼得堡火车进发。姑娘在上海早得了领事的旅行券,一路直行无碍。到第三日傍晚,已到首都。姑娘下车,急忙回家,拜见亲母斐氏,母女相见,又喜又悲。斐氏告诉她父亲病死情形,夏姑娘天性中人,不免大哭一场。接着亲友访问,鲁翠姑娘同着波儿麻也来相会。见面时无非谈些党中拮据情形,知道姑娘由柏林来,自然要问克兰斯运动的消息。夏姑娘就把克兰斯现有好友瓦德西助着各处设法的话说了。鲁翠说了几句盼望勉励的话头,然后别去。夏姑娘回得房来,正给斐氏在那里闲谈,斐氏又提起加克奈夫,夸张他的势派,意思要引动姑娘。姑娘听着,只是垂头不语。不防一阵鞑鞑的皮靴声从门外传进来,随后就是嬉嬉的笑声。这笑声里,就夹着狗嗥一般的怪叫声:“妹妹来了,怎么信儿都不给我一个呢?”夏姑娘吓一跳,猛抬头,只见一个短短儿的身材,黑黑儿的皮色,乱蓬蓬一团毛草,光闪闪两盏灯笼,真是眼中出火,笑里藏刀,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不是加克奈夫是谁呢!斐氏见了,笑嘻嘻立起来道:“你倒还想来,别给我花马吊嘴的,妹妹记着前事,正在这里恨你呢!”加克奈夫哈哈道:“屈天冤枉,不知哪个天杀的移尸图害。这会儿,我也不敢在妹妹跟前辩,只有负荆请罪,求妹妹从此宽恕就完了!”说着,两腿已跨进房来,把帽子往桌子上一丢,伸出蒲扇 大的手,要来给夏姑娘拉。姑娘缩个不迭,脸色都变了。加克奈夫涎着脸道:“好妹妹,咱们拉个手儿!”斐氏笑道:“人家孩子面重,你别拉拉扯扯,臊了她,我可不依!”夏姑娘先本着了恼,自己已经狠狠地压下去。这回听了斐氏的话,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桃腮上泛起浅玫瑰色,秋波横溢,柳叶斜飘,在椅上欻地站起来道:“娘也说这种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臊不臊,拉个手儿,算得了什么!高兴拉,来,咱们拉!”就把一只粉嫩的手,使劲儿去拉加克奈夫的黑手。加克奈夫倒啊呀起来道:“妹妹,轻点儿!”夏姑娘道:“你不知道吗?拉手有规矩儿的,越重越要好。”说完,嗤的一笑,三脚两步走到斐氏面前,滚在怀里,指着加克笑道:“娘,你瞧!他是个脓包儿,一捏都禁不起,倒配做将军!”原来加克往日见姑娘总是冷冷的脸儿,淡淡的神儿,不道今儿,忽变了样儿,一双半嗔半喜的眼儿,几句若远若近的话儿,加克虽然是风月场中的魔儿,也弄得没了话儿,只嬉着嘴笑道:“妹妹到底出了一趟门,大变了样儿了。”夏姑娘含怒道:“变好了呢,还是变歹?你说!”斐氏笑搂住姑娘的脖子道:“痴儿,你今个儿怎么尽给你表兄拌嘴,不想想人家为好来看你。这会儿天晚了,该请你表兄吃晚饭才对!”加克连忙抢着说道:“姑母,今天妹妹快活,肯多骂我两句,就是我的福气了!快别提晚饭,我晚上还得到皇上那里有事哪。”夏姑娘笑道:“娘,你听!他又把皇帝打出来,吓唬我们娘儿俩。老实告诉你,你没事,我也不高兴请。谁家座客不请行客,倒叫行客先请的!”加克听了,拍手道:“不错,我忘死了!今天该替妹妹接风!”说着,就一迭连声叫伺候人,到家里唤厨子带酒菜到这里来。斐氏道:“啊呀,天主!不当家花拉的倒费你,快别听这痴孩子的话。”夏姑娘眱了她娘半天道:“咦!娘也奇了。怎么只许我请他,不许他请我的?他有的是造孽钱,不费他费谁!娘,你别管,他不给我要好,不请,我也不希罕;给我要好,他拿来,我就吃,娘也跟着吃。横竖不要你老人家掏腰儿还席,瞎费心干吗!”加克道:“是呀,我请!我死了也要请!”姑娘笑道:“死的日子有呢,这会儿别死呀死呀怪叫!”加克忙自己掌着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叫妹妹心疼。”夏姑娘戟手指着道:“不要脸的,谁心疼你来?”加克此时看着姑娘娇憨的样儿,又听着姑娘锋利的话儿,半冷半热,若讽若嘲,倒弄得近又不敢,远又不舍,不知怎么才好。不一会,天也黑了,厨夫也带酒菜来了,加克就邀斐氏母女同入餐室,就在卧室外面,虽不甚宽敞,却也地铺锦罽,壁列电灯,花气袭人,镜光交影。东首挂着加特厘簪花小象,西方撑起姑娄巴多舞剑古图,煞是热闹,大家进门,斐氏还要客气,却被夏姑娘两手按在客位,自己也皇然不让座了。加克真的坐了主位。侍者送上香槟、白兰地各种瓶酒,加克满斟了杯香槟酒,双手捧给姑娘道:“敬替妹妹洗尘!”姑娘劈手夺了,直送斐氏道:“这杯给娘喝,你另给我斟来!”加克只得恭恭敬敬又斟了一杯。姑娘接着,扬着杯道:“既承主人美意,娘,咱们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加克微笑,又挨着姑娘斟道:“妹妹喝个成双杯儿!”夏姑娘一扬眉道:“喝呀!”接来喝一半,就手向加克嘴边一灌道:“要成双,大家成双。”加克不防着,不及张口翕受,淋淋漓漓倒了一脸一身。此时夏姑娘几杯酒落肚,脸上红红儿的,更觉意兴飞扬起来,脱了外衣,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酥胸微露,雪腕全陈,臂上几个镯子玎玎珰珰的厮打,把加克骂一会,笑一会,任意戏弄。斐氏看着女儿此时的样儿也揣摩不透,当是女儿看中了加克,倒也喜欢,就借了更衣走出来,好让他们叙叙私情。
果然加克见斐氏走开,心里大喜,就涎着脸,慢慢挨到姑娘身边,欲言不言了半晌。夏姑娘正色道:“你来干什么?”加克笑嘻嘻道:“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要……”姑娘不等他说完,跳起来指着加克道:“别给我蝎蝎螫螫的,那些个狼心猪肺狗肚肠,打量咱们照不透吗?从前在我爹那里调三窝四、甜言密语,难道是真看得起咱们吗?真爱上我吗?呸!今儿个推开窗户说亮话,就不过看上我长得俊点儿,打算弄到手,做个会说话的玩意儿罢了!姑娘从前是高傲性子,眼里哪里放得下去!如今姑娘可看透了,天下爱情原不过尔尔,嫁个把人算不了事。可是姑娘不高兴,凭你王孙公子、英雄豪杰,休想我点点头儿!要高兴起来,牛也罢,马也罢,狗也罢,我跟着就走。”加克听了,眉花眼笑道:“这么说,姑娘今儿肯嫁狗了!”夏姑娘冷笑道:“不肯,我就说?可是告诉你,要依我三件!”加克道:“都依,都依!”姑娘道:“一件,姑娘急性,一刻不等两时,要办就办;二件,不许声张,除了我们娘儿俩,还有牧师证人几个人外,有一个知道了,我就不嫁;三件,到了你家,什么事都归我管,不许你牙缝高低一点儿。三件依得,我就嫁,有一不字儿拉个倒!”加克哈哈笑道:“什么依不依,妹妹说的话儿,就是我的心愿。”
两人正说得热闹,谁知斐氏却在门外都听饱了,见女儿肯嫁加克,正合了素日的盼望,走进来,对着加克道:“恭喜你,我女儿答应了!可别忘了老身!但是老身只有一个女儿,也不肯太草草的,马上办起来,也得一月半月,哪儿能就办呢!头一件,我就不依。”姑娘立刻变了脸道:“我不肯嫁,你们天天劝。这会儿我肯嫁了,你们倒又不依起来。不依也好,我也不依。告诉你们吧,我的话说完了,我的兴也尽了,人也乏了,我可要去睡觉了。”说罢,一扭身自顾自回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这里加克奈夫与斐氏纳罕了半天。加克想老婆心切,想不到第一回来就得了采,也虑不到别的,倒怕中变,就劝斐氏全依了姑娘主意。过了两日,说也奇怪,果然斐氏领着夏姑娘自赴礼拜堂,与加克结了亲,签了结婚簿。从此夏雅丽就与加克夫扫同居。加克奈夫要接斐氏来家,姑娘不许,只好仍住旧屋。加克新婚燕尔,自然千依百顺。姑娘倒也克勤妇职,贤声四布。加克愈加敬爱。差不多加克家里的全权,都在姑娘掌握中了。
自古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一嫁一娶偌大的事,虽姑娘嘱咐不许声张,哪里瞒得过人呢?自从加克娶了姑娘,人人都道彩凤随鸦,不免纷纷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鲁翠、波儿麻等一班党人耳中。先都不信,以为夏姑娘与克兰斯有生死之约,哪里肯背盟倒嫁党中仇人呢!后来鲁翠亲自来寻姑娘,谁知竟闭门不纳,只见了斐氏,方知人言不虚,不免大家痛骂夏雅丽起来。这日党人正在秘密所决议此事如何处置,可巧克兰斯从德国回来,也来赴会。一进门,别的都没有听见,只听会堂上一片声说:“夏雅丽嫁了”五个字,直打入耳鼓来。克兰斯飞步上前,喘吁吁还未说话,鲁翠一见他来,就迎上喊道:“克兰斯君,你知道吗?你的夏雅丽嫁了,嫁了加克奈夫!”克兰斯一听这话,但觉耳边霹雳一声,眼底金星四爆,心中不知道是盐是醋是糖是姜,一古脑儿都倒翻了,只喊一声:“贱婢!杀!杀!”往后便倒,口淌白沫。大家慌了手脚。鲁翠忙道:“这是急痛攻心,只要扶他坐起,自然会醒的。”波儿麻连忙上来扶起,坐在一张大椅里。果然不一会醒了,噁的吐出一口浓痰,就跳起来要刀。波儿麻道:“要刀做什么?”克兰斯道:“你们别管,给我刀,杀给你们看!”鲁翠道:“克兰斯君别忙,你不去杀她,我们怕她泄漏党中秘密,也放不过她。可是我想,夏雅丽学问、见识、本事都不是寻常女流,这回变得太奇突。凡奇突的事倒不可造次,还是等你好一点,晚上偷偷儿去探一回。倘或真是背盟从仇,就顺手一刀了账,岂不省事呢!”克兰斯道:“还等什么好不好,今晚就去!”于是大家议定各散。鲁翠临走,回顾克兰斯道:“明天我们听信儿。”克兰斯答应,也一路回家,不免想着向来夏姑娘待他的情义,为他离乡背井,绝无怨言。这回在柏林时候,饭余灯背、送抱推襟,一种密切的意思,真是笔不能写、口不能言,如何回来不到一月就一变至此呢?况且加克奈夫又是她素来厌恨的,上回谈起他名氏,还骂他哩,如何倒嫁他?难道有什么不得已吗?一回又猜想她临行替他要小照儿的厚情,一回又揣摸她不别而行的深意。这一刻时中,一寸心里,好似万马奔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覆去,不觉更深,就在胸前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二点钟,惊道:“是时候了!”连忙换了一身纯黑衣裤,腰间插了一把党中常用的百毒纯钢小尖刀,扎缚停当,把房中的电灯旋灭了,轻轻推门到院子里,耸身一纵,跳出墙外。那时正是十月下旬,没有月亮的日子,一路虽有路灯,却仍觉黑暗似墨、细雾如尘,一片白茫茫不辨人影,只有几个巡捕稀稀落落的在街上站着。克兰斯靠着身体灵便,竟闪闪烁烁的被他混过几条街去。看看已到了加克奈夫的宅子前头,幸亏那里倒没有巡捕,黑魆魆地挨身摸来,只见四围都是四尺来高的短墙,上面排列着铁蒺藜、碎玻璃片。克兰斯睁眼打量一回,估摸自己还跳得过去,紧把刀子插插好,猛然施出一个燕子翻身势,往上一掠。忽听玎珰一声,一个身子随着几片碎玻璃直滚下去,看时,自己早倒在一棵大树底下。爬起来,转出树后,原来在一片草地上,当中有条马车进出的平路。克兰斯就依着这条路走去,只见前面十来棵郁郁苍苍的不知什么大树,围着一座巍巍的高楼。楼的下层乌黑黑无一点火光,只有中层东首一间还点着电灯。窗里透出光来,照在树上,却见一个人影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动。克兰斯暗想这定是加克奈夫的卧房了。可是这样高楼,怎么上去呢?抑面忽见那几棵大树,树叉儿正紧靠二层的阳台,不觉大喜。一伸手,抱定树身,好比白猴采果似的旋转而上。到了树顶,把身子使劲一摇,那树叉直摆过来,哗啦一响,好象树叉儿断了一般。谁知克兰斯就趁这一摆,一脚已钩定了阳台上的栏杆,倒垂莲似地反卷上去,却安安稳稳站在阳台上了。侧耳听了一听,毫无声音,就轻轻地走到那有灯光的窗口,向里一望,恰好窗帘还没放,看个完完全全。只见房内当地一张铁床,帐子已垂垂放着,房中寂无人声,就是靠窗摆着个镜桌,当桌悬着一盏莲花式的电灯,灯下却袅袅婷婷立着个美人儿。呀,那不是夏雅丽吗?只见她手里拿着个小照儿,看看小照,又看看镜子里的影儿,眼眶里骨溜溜地滚下泪来。克兰斯看到这里,忽然心里捺不住的热火喷了出来,拔出腰里的毒刀直砍进去。正是:
棘枳何堪留凤采,宝刀直欲溅鸳红。
不知夏雅丽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七回 辞鸳侣女杰赴刑台 递鱼书航师尝禁脔
话说克兰斯看见夏雅丽对着个小照垂泪,一时也想不到查看查看小照是谁的,只觉得夏雅丽果然丧心事仇,按不住心头火起。瞥见眼前的两扇着地长窗是虚掩着,就趁着怒气,不顾性命,扬刀挨入。忽然天昏 地暗的一来,灯灭了,刀却砍个空,使力过猛,几乎身随刀倒。克兰斯吃一惊,暗道:“人呢?”回身瞎摸了一阵,可巧摸着镜桌上那个小照儿,顺手揣在怀里,心想夏雅丽逃了,加克奈夫可在,还不杀了他走!刚要向前,忽听楼下喊道:主人回来了!”随着辚辚的的马车声,却是在草地上往外走的。克兰斯知道刚才匆忙,没有听他进来。忽想道:“不好,这贼不在床上,他这一回来叫起人,我怕走不了,不如还到那大树上躲一躲再说。”打定主意,急忙走出阳台,跳上栏杆,伸手攀树叉儿。一脚挂在空中,一脚还蹬在栏杆上。忽听楼底下硼的一声是枪,就有人没命的叫声:“啊呀!好,你杀我!”又是一声,可不象枪,仿佛一样很沉的东西倒在窗格边。克兰斯这一惊,出于意外,那时他的两脚还空挂着,手一松,几乎倒撞下来,忙钻到树叶密的去处蹲着。只听墙外急急忙忙跑回两个人,远远地连声喊道:“怎么了?什么响?”屋里也有好几个人喊道:“枪声,谁放枪?”这当儿,进来的两个人里头,有一个拿着一盏电光车灯,已走到楼前,照得楼前雪亮。克兰斯眼快,早看见廊下地上一个汉子仰面横躺着,动也不动。只听一人颤声喊道:“可不得了,杀了人!”“谁呢?主人!”这当儿里面一哄,正跑出几个披衣拖鞋的男女来,听是主人,就七张八嘴地大乱起来。克兰斯在树上听得清楚,知加克奈夫被杀,心里倒也一快。但不免暗暗骇异,到底是谁杀的?这当儿,见楼下人越聚越多,忽然想到自己绝了去路,若被他们捉住,这杀人的事一定是我了,正盘算逃走的法子,忽然眼前歘的一亮,满树通明,却正是上、中层的电灯都开了。灯光下,就见夏雅丽散了头发,仓仓皇皇跑到阳台上,爬在栏杆上,朗朗地喊道:“到底你们看是主人不是呢?”众人严声道:“怎么不是呢?”又有一个人道:“才从宫里承值回来,在这里下车的。下了车,我们就拉车出园,走不到一箭地,忽听见枪声,赶回来,就这么着了。”夏雅丽跺脚道:“枪到底中在哪里?要紧不要紧?快抬上来!一面去请医生,一面快搜凶手呢!一眨眼的事,总不离这园子,逃不了,怎么你们都昏死了!”一句话提醒,大家道:“枪中了脑瓜儿,脑浆出来,气都没了,人是不中用了。倒是搜凶手是真的。”克兰斯一听这话,倒慌了,心里正恨夏雅丽,忽听下面有人喊道:“咦,你们瞧!那树叉里不是一团黑影吗?”楼上夏雅丽听了,一抬头,好象真吃一惊的样子道:“怎么?真有了人!”连忙改口道:“可不是凶手在这里?快多来几个人逮住他,楼下也防着点儿,别放走了!”就听人声嘈杂的拥上五六个人来。克兰斯知不能免,正是人急智生,一眼见这高楼是四面阳台,都围着大树,又欺着夏雅丽虽有本事,终是个妇人,仍从树上用力一跳,跳上阳台,想往后楼跑。这当儿,夏雅丽正在叫人上楼,忽见一个人陡然跳来,倒退了几步;灯光下看清是克兰斯,脸上倒变了颜色,说不出话来,却只把手往后楼指着。克兰斯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飞奔后楼,果见靠栏杆与前楼一样的大树。正纵身上树,只听夏雅丽在那里乱喊道:“凶手跳进我房里去了,你们快进去捉,不怕他飞了去。”只听一群人乱哄哄都到了屋里。
这里克兰斯却从从容容地爬过大树,接着一溜平屋,在平屋搭了脚,恰好跳上后墙飞身下去,正是大道,幸喜没个人影儿,就一口气地跑回家去,仍从短墙奋身进去,人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自己屋里,此时方算得了性命。喘息一回,定了定神,觉得方才事真如梦里一般,由不得想起夏雅丽手指后楼的神情,并假说凶手进房的话儿,明明暗中救我,难道她还没有忘记我吗?既然不忘记我,就不该嫁加克奈夫,又不该二心于我!这女子的人格就可想了!又想着自己要杀加克奈夫,倒被人家先杀了去,这人的本事在我之上,倒要留心访访才好。一头心里猜想,一头脱去那身黑衣想要上床歇息,不防衣袋中掉下一片东西,拾起来看时,倒吃一惊,原来就是自己在凯赛好富馆赠夏雅丽的小照,上面添写一行字道:“斯拉夫苦女子夏雅丽心嫁夫察科威团实行委员克兰斯君小影。”克兰斯看了,方明白夏雅丽对他垂泪的意思,也不免一阵心酸,掉下泪来,叹道:“夏雅丽!夏雅丽!你白爱我了!也白救了我的性命!叫我怎么能赦你这反复无常的罪呢!”说罢,就把那照儿插在床前桌上照架里,回头见窗帘上渐渐发出鱼肚白色,知道天明了,连忙上床,人已倦极,不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