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传 - 第 6 页/共 8 页
殷勤胡若此,总是为伊人。
铁都院本意,原不欲儿子交接,因水尚书投帖来拜,又再三要见,不可十分过辞,只得差人到西山报与铁公子知道,就叫他进城来回拜,铁公子闻知,因想道:“他来拜我,只不过为我保了侯总兵,连他都带升了,感谢之意,何必面见。”因吩咐来役道:“你可禀上太爷,说我说,既要山中读书,长安城中,乃冠盖往来之地,那里应酬得许多来,只求老爷一概谢绝为妙。”来役领命回覆,铁都院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因自来答拜,见了水尚书,因回说道:“小儿闻老先生赐顾,即要趋承训诲,不期卧病山中,不能如愿,获罪殊深,故我学生特先代为请荆,稍可步履,即当走叩。”水尚书道:“古之高人,只许人闻其名,不许人识其面,正今日令公子之谓也,愈令我学生景仰不尽。”说罢,铁都院辞了出来。
水尚书因暗想道:“我女儿冰心才貌出众,聪慧绝伦,我常虑寻不出一个佳婿来配他。今日看起这铁公子来,举动行事,大是可观。况闻他尚未婚娶,又与我有恩,若舍此人不求,真可谓错过矣。但不知人物生得如何?必须见面,方可决疑。”主意定了,即差人去细细访问铁公子正在西山读书否,差人回报果在西山读书。水尚书因瞒着人,到第二日起个绝早,竟是便服,止骑了一匹马,带了三四个贴身伏侍的长班,悄悄到西山来拜铁公子。
此时铁公子朝饭初罢,就差役报知水尚书来拜他,打动了水小姐之念,正在那里痴想道:“天下事奇奇怪怪,最料不定,再不料无心中救侯孝,到象是有心去救水尚书的一般。设使当日不在县堂之上遇见水小姐,今日与水尚书有此机缘,若求他女儿为婚,未必不允。但既有了这番嫌疑,莫说我不便去求他,就是他来求我,我也不便应承,有伤名教。想将起来,有情转是无情,有恩转是无恩,有缘转是无缘,老天何颠倒若此!”正沉吟间,忽见一个长髯老者,方巾野服,走进方丈中来。到了面前,叫了一声:“铁兄,何会面之难也!不怕令人想杀!”铁公子仓卒中不知是谁,因信口答道:“我铁中玉面皮最冷,老先生想我,定是不曾会面;今既会了,只怕又不必想了。”因迎下来施礼,那老者还礼毕,因执着铁公子的手,细细端详道:“未见铁兄,还是虚想,今既见铁兄,实实要想了。我学生一还京,即登堂拜谢,不期止渴见尊翁,而未得亲睹台颜,怅然而返。后蒙尊翁许我一会,又慎重白驹,不肯赐顾。我学生万不得已,故悄地而来,幸勿罪其唐突也,”铁公子听了惊讶道:“这等说,却就是水老先生了?”水尚书道:“正是学生水居一。”因叫长班送上名帖。铁公子道:“晚生后学,偶尔怜才,实不曾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如此郑重?”水尚书道:“我学生此来,实不为一身一官而谢提拔,乃慕长兄青年有此明眼定识,热肠壮气,诚当今不易得之英雄,故愿一识荆州耳。”铁公子因连连打恭道:“原来老先生天空海阔,别具千秋,晚生失言矣。”因请坐,一面叫人备酒留饭,草草与水尚书对饮。
水尚书原有意选才,故谆谆探问。铁公子见水尚书远道而来,破格相待,以为遇了知己,便倾心而谈,谈一会经史文章,又谈一会孙吴韬略,论伦常则名教真传,论治化则经纶实际,莫不津津有味,凿凿可行。谈了许久,喜得水尚书头如水点,笑似花开,不住口的赞羡道:“铁兄高才,殆天授也!”又谈了半晌,水尚书忍不住,因对铁公子道:“我学生有一心事,本不当与兄面言,因我与兄相遇,在牝牡、骊黄之外,故不复忌讳耳。”铁公子道:“晚生忝居子侄,老先生有言,从而明教之,甚盛心也。”水尚书道:“我学生仅止生一女,今年一十八岁,若论姿容,不敢夸天下无二;论他聪慧多才,只怕四海之内,除了长兄,也无人堪与作对。此乃学生自夸之言,长兄也未必深信,幸兄因我学生之言而留心一访,或果此言不谬,许结丝萝,应使百两、三星无愧色,而钟鼓、琴瑟得正音也。婚姻大事,草草言之,幸长兄勿哂。”
铁公子听了,竟呆了半晌,方叹一口气道:“老天,老天!既生此美对,何又作此恶缘?奈何,奈何!”水尚书见铁公子沉吟嗟叹,因问道:“长兄嗟叹,莫非已谐佳偶?”铁公子连连摇首道:“四海求凰,常鄙文君非淑女,何处觅相如之配?”水尚书道:“既未结缡,莫非疑小女亦然?”铁公子道:“令爱在举国皆知为孟光,但恨曲径相逢,非河洲大道,鸠巢鹊夺,恐伤名教者耳。坐失好逑,已抱终身大恨。今夏蒙老先生议及婚姻,更使人遗恨于千秋矣!”水尚书听见铁公子说话隐隐约约,不明不白,因说道:“长兄快士,有何隐情,不妨直述,何故作此微词?”铁公子道:“非微词也,实至情也,老先生归而询之,自得其详矣。”水尚书因离家日久,全未通音信,不知女儿近作何状,又见铁公子说话鹘鹘突突,恐有暧昧,不可明言,遂不复问,又说些闲话,吃了饭,方别了回去。正是:
来因看卫玠,去为问罗敷。
欲遂室家愿,多劳父母图。
水尚书因别了回来,一路上暗想道:“这铁公子果是个风流英俊,我女儿的婚姻,断乎放他不得。但他说话含糊,似推又似就,似喜又似怨,不知何故?莫非疑我女儿有甚不端?但我知女儿的端方静止出于性成,非矫强为之,料没有非礼之事,只怕还是过学士因求亲不遂,布散流言。这都不要管他,我回去,但与他父亲定了婚姻之约,任是风波,亦不能摇动矣。”
主意定了,到私衙择个好日,即央个相好的同僚,与铁都院道达其意。铁都院因过学士前参水尚书,知是为过公子求亲不遂起的衅端,由此得知水小姐是出类拔萃的多才小姐,正想着为铁公子择配,忍见水尚书央人来议亲,正合其意,不胜欢喜,遂满口应承。水尚书见铁都院应承,恐怕有变,遂忙交拜请酒,又央同僚,催促铁都院下定。
铁都院与石夫人商量道:“中玉年也不小,若听他自择,择到几时?况我闻得这水小姐不独人物端庄,又兼聪慧绝伦。过学士儿子百般用计求他,他有本事百般拒绝,又是个女中豪杰,正好与中玉作配。今水尚书又来催定,乃是一段良缘,万万不可惜过。”石夫人道:“这水小姐既有如此贤慧,老爷便拿定主意,自为他定了,也竟不必去问儿子。若去问他,他定然又有许多推辞的话。”铁都院道:“我也是这等想。”夫妻商量停当,遂不通知铁公子,竟自打点礼物,择了一个吉日,央同僚为媒定了,定过后方着人去与铁公子贺喜。
铁公子闻知,吃了一惊,连忙入城,来见父母道:“婚姻大事,名教攸关,欲后正其终,必先正其始。若小择其初,草草贪图才貌,留瑕隙与人谈论,便是终身之玷。”铁都院道:“我且问你,这水小姐想是容貌不美么?”铁公子道:“若论水小姐容貌,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谁说他不美?”铁都院道:“容貌既美,想是才智不能?”铁公子道:“若论水小姐的才智,真不动声色而有鬼神不测之机,谁说他不能?”铁都院道:“既有才智,想是为人不端?”铁公子道:“若论水小姐的为人,真可谓不愧鬼神,不欺暗室,谁说他不庄?”铁都院与石夫人听了俱笑起来道:“这水小姐既为人如此,今又是父母明媒正娶,有甚衅隙怕人谈论?”铁公子道:“二大人跟前,孩儿不敢隐螨。若论水小姐的分明窈窕,孩儿虽寐寤求之,犹恐不得,今天从人愿,何敢矫情?但恨孩儿与水小姐无缘,遇之于患难之中,而相见不以礼;接之于嫌疑之际,而贞烈每自许。今若到底能成全,则前之义侠,皆属有心,故宁失闺阁之佳偶,不敢作名教之罪人。”遂将前日游学山东,怎生遇见过公子抢劫水小姐,怎生县堂上救回水小姐,自己怎生害病,水小姐又怎生接去养病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铁都院夫妻听了,愈加欢喜道:“据这等说起来,则你与水小姐正是有恩有义之侠烈好逑矣,事既大昭于耳目,心又无愧于梦魂,始患难则患难为之,终以正则以正为之,有何嫌疑之可避?若今必避嫌疑,则昔之嫌疑终洗不清矣。此事经权常变,按之悉合,吾儿无多虑也。快去安心读书,以俟大小登科,娱我父母之晚景。”铁公子见父母主意已定,料一时不能挽回,又暗想道:“此事我也不消苦辞,就是我从了,想来水小姐亦必不从,且到临时再作区处。”因辞了父母,依旧往西山去读书。正是:
君子喜从名教乐,淑人远避禽兽声。
守贞月老难为主,持正风流是罪人。
按下铁公子为婚事踌躇不题。却说水尚书为女儿受了铁公子之定,以为择婿得人,甚是欢喜。因念离家日久,又见宦途危险,遂上本告病,辞了回去。朝廷因怜他被谪,受了苦难,再三不允。水尚书一连上了三疏,圣旨方准他暂假一年,驰驿还乡,假满复任。水尚书得了旨,满心欢喜,即忙收拾回去。这番是奉旨驰驿,甚是风骚。早有报到历城县,报人写了大红条子到水府来,初报复侍郎之任,次报升尚书,今又报给假驰驿还乡。水小姐初闻,恐又是奸人之计,还不深信,后见府、县俱差人来报,信虽是真,但不知是甚么缘故能得复任,终有几分疑惑。
过了两日,忽水运走来献功道:“贤侄女,你道哥哥的官是怎生样复任的?”冰心小姐道:“正为不知,在此疑虑。”水运道:“原来就是铁公子保奏的。”冰心小姐笑道:“此事一发荒唐!铁公子又不是朝廷大臣,一个书生,怎生保奏?”水运道:“也不是他特保奏哥哥,只因哥哥贬官,为圣主荐一员大将,那大将失了机,故带累哥哥。前日过公子要娶你,因你苦以无父命推辞,他急了,只求他的父亲过学士写书,差人到边上去求哥哥。不料哥哥又是个不允,他就记了恨,又见边关有警,他遂上一本,说边关失事,皆因举荐非人之罪轻了,因乃请旨要斩哥哥与这员大将,圣旨准了。这日三法司正绑那员大将去斩,恰好铁公子撞见,看定那员大将是个英雄,因嚷到三法司堂上,以死保他。三法司不得已,只得具疏请命。朝廷准了,就遣那大将到边,带罪征伐。不期那员大将果是英雄,一到边上,便将敌兵杀退,成了大功。朝廷大喜,道你父亲举荐得人,故召还复任,又加升尚书。推起根由,岂不是铁公子保救的?”冰心小姐听了,道:“怎么不真?现有邸报。”冰心小姐因笑说道:“若果是真,他一个做拐子的,敢大胆嚷到三法司堂上去,叔叔就该告他谋反了!”水运听了,知道是侄女讥诮他,然亦不敢认真,只得忍着没趣,笑说道:“再莫讲起,都是这班呆公子连累我,我如今再不理他们了。”说罢,不胜抱惭而去。
冰心小姐因暗想道:“这铁公子与我缘法甚奇:我在陌路中亏他救了,事亦奇了,还说是事有凑巧。怎么爹爹贬谪边庭,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又无意中为他救了,不更奇了?”又想道:“奇则奇矣,只可惜奇得无味,空有感激之心,断无和合之理。天心有在,虽不可知,而人事舛错已如此矣!”寸心中日夕思慕。正是:
烈烈者真性,殷殷者柔情。
调乎情与性,名与教方成。
水小姐在家伫望,又过了些时,忽报水尚书到了。因是钦赐驰驿,府、县官俱出郭郊迎,水运也驰马出城迎接。热热闹闹,只到日午,方才到家。冰心小姐迎接进去,父女相见,先叙别离愁,后言重见面,不胜之悲,又不胜之喜。
只因这一见,有分教:喜非常喜,情不近情。不知水尚书与冰心小姐说了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父母命苦叮咛焉敢过辞
词曰:
关睢君子,桃夭淑女,夫岂不风流?花自生怜,柳应溺爱,定抱好衾。谁知妾侠郎心烈,不要到温柔。寝名食教,吞风吐化,别自造河洲。
右调《少年游》
话说水尚书还到家中,看见冰心小姐比前长成,更加秀美,十分欢喜,因说道:“为父的前边历过了多少风霜险阻,也不甚愁;今蒙圣恩,受这些荣华富贵,也不甚喜。但见你如此长成,又平安无恙,我心甚慰;又为你择了一个佳婿,我亦甚快。”冰心小姐听见父亲说为她择了一个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几分疑心是铁公子,因说道:“爹爹年近耳顺,母亲又早谢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儿一人,已愧不能承继宗祀,难道朝夕还不侍奉爹爹?怎么说起择婿的话儿来了?孩儿虽不孝,断不忍舍爹爹远去。”水尚书笑道:“这也难说,任是至孝,也没个女儿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个平常之婿,我也来家与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风流不必言,才华俊秀不必言,侠烈义气不必言,只他那一双识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胆,敢担石的硬骨,能言语的妙舌,真令人爱杀。我故立定主意,将他许配与他。”冰心小姐听见说话,渐渐知了,因虚劈一句道:“爹爹论人则然,只怕论礼则又不然也。”
水尚书虽与铁都院成了婚姻之约,却因铁公子前番说话不明,叫他归询自知,今见女儿又说恐礼不然,恰恰合着,正要问明,因直说道:“我儿你道此婿是谁?就是铁都堂的长公子铁中玉也。”冰心小姐道:“若是别人,还要女儿苦辞;若说是铁公子,便不消孩儿苦辞,自然不可。就是女儿以为可,铁公子必以为不可。何也?于婚姻之礼有碍也。虽空费了爹爹一番盛心,却兔了孩儿一番逆命之罪。”水尚书听了着惊道:“这铁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行藏,力何于婚姻之礼有碍?”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个缘故。”遂将过公子要娶他,叔叔要撺掇嫁他,并假报喜,抢劫到县堂,亏铁公子撞见救了回来,及铁公子被他谋害几死,孩儿不忍,悄悄移回养好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闻男女授受不亲,岂有相见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义侠之举,感恩知已则有之,若再议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岂非有碍?”水尚书听了,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怪道铁公子前日说话模模糊糊!我儿你随机应变,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爱。这铁公子见义敢为,全无沾滞,要算个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来,这铁公子非你也无人配得他来,你非铁公子也无人配得你过,真是天生美对!况那些患难小嫌,正是男女大节,揆之婚姻大礼,不独无碍,实且有先,我儿不消多虑,听我为之,断然不差。”正是:
女之所避,父之所贪。
贪避虽异,爱慕一般。
按下水尚书父女议婚不题。却说过公子自成奇回来报知水尚书不允之事,恨如切骨;后见父亲上本请斩,甚是快活;又闻得被铁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转升了尚书,愈加愤恨;后又闻水尚书与铁都院结了亲,一发气得发昏。因与成奇苦苦推求道:“我为水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却被这铁家小畜生冲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骗他来,打一顿出出气,不料转被他打个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转讨个没趣。这还是我们去寻他惹出来的,也还气得过。只是这水小姐的亲事,我不成也还罢了,怎因我之事,到被他讨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稳稳,一毫不费气力议成亲事,我就拚死,也要与他做一场!兄须为我设个妙计。”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独自居处,尚奈何他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书回来,一发难算计了。”过公子道:“升了尚书,管我不着!”成奇道:“管是管不着,只是要与他作对头,终须费力。”过公子道:“终不然就是这等罢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罢也难明做,只好暗暗设计,打破他的亲事。”过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亲事,我便心满意足。且请问计将安在”成奇道:“我想他大官宦人家,名节最重,只消将铁公子在他家养病之事说得不干不净,四下传闻,再央人说到他耳边里,那时他怕丑,或者开交,也未可知,他若听了,全不动意,到急时拼着央一个相好的言官,参他一本,他也自燃罢了。”过公子听了,方欢喜道:“此计甚妙。我明日就去见府、县官,散起谣言。”成奇道:“这个使不得。那府、县都是明知此事的①,你去散谣言,不但他不信,只怕还要替他分辨理。我闻得府尊不久要去,县官又行取了,也不久要去。等他们旧官去了,候新官来,不晓得前边详细,公子去污辱他一场,便自然信了。府、县信了,倘央人参论,便有指实了。”过公子听了,方才欢喜道:“吾兄怎算得如此精详,真孔明复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耻下问,还有妙于此者。”过公子道:“此是兄骗我,我不信更有妙于此者。”成奇道:“怎的没有?前日我在京中,见老爷与大夬侯往来甚密,又闻得大夬侯被铁中玉在他养闲堂搜了他的爱妾去,又奏知朝廷,将他幽闭三年,恨这铁中玉刺骨。又闻得这大夬侯因幽闭三年,尚未曾生子,又闻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禀知老爷,要老爷写书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说明是铁中玉定下的,教大夬侯用些势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恨,他自然欢喜去做。他若做成,我们不消费力,岂非妙计?”过公子听了这番计,只欢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欢喜,还有一妙计,率性捉弄他一番,与公子欢喜罢。”过公子道:“既是如此,一发要请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闻得仇太监与老爷相好,又闻得这仇太监有一个侄女,生得却颇丑陋,还未嫁人,何不一发求老爷一封书,总承了铁中玉,也可算我仇将恩报了。”过公子听了,连声赞妙,道:“此计更妙,便可先行。要老爷写书不难,只是又要劳兄一行。”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辞劳。”正是:
【校勘记】
①“那”字原作“由”,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好事不容君子做,阴谋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测真无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按下过公子与成奇谋写书进京不题。却说铁公子在西山读书,待到秋闱,真是才高如拾芥,轻轻巧巧中了一名举人;待到春闱,又轻轻巧巧中了一名进士,殿在二甲,即选了庶吉士。因前保荐侯孝有功,不受待诏,今加一级,升做编修,十分荣幸。此时铁中玉已是二十二岁,铁都院急急要与他完婚,说起水小姐来,只是长叹推辞,欲要另觅,却又别无中意之人。恰好水尚书一年假满,遣行人催促还朝,铁都院闻知,因写信与水尚书,要他连小姐携进京,以便结亲。
水尚书正有此意,因与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圣恩钦召,此番进京,不知何时方得回家。你一个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为不便,莫若随我进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冰心小姐道:“孩儿也是如此想,若只管丢在家中,要生孩儿何用?去是愿随爹爹去,只有一事,要先禀明爹爹。”水尚书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说。”冰心小姐道:“若到京中,倘有人议铁公子亲事,孩儿却万万不能从命!”水尚书听了笑道:“我儿这等多虑,旦到京中看机缘再作区处。但家中托谁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总其大纲,其余详细,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书一一听了,因将家业托与水运并水用夫妻,竟领了冰心小姐,一同进京而去。正是:
父命隐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发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书已到京师,原有住宅居住,见过朝廷,各官俱来拜望。铁都院自拜过,就叫铁中玉来拜。铁中玉见水尚书是个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脉,也就忙来拜过,但称晚生,却不认门婿。水尚书见铁中玉此时已是翰林,与我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可称佳妇佳儿。但他父亲前次已曾行过定礼,难道他不知道?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写门婿?窥他的意思,实与女儿的意思一般,明日做亲的时节,只怕还要费周旋。又想道:“我与铁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从!且从容些时,自然妥贴。”
过了些时,忽一个亲信的堂吏,暗暗来禀道:“小的有一亲眷,是大夬侯的门客,说大夬侯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书与他,盛称老爷的小姐贤美多才,叫他上本求娶。这大夬侯犹恐未真,因叫门客访问,这门客因知小的是老爷的堂吏,故暗暗来问小的。”水尚书听了,因问道:“你怎生样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爷的小姐已久定与新中的翰林铁爷了。’”他又问:“‘可曾做亲?’小的回他道:‘亲尚未做’。他即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报知老爷。”水尚书道:“我知道了,他若再来问你,你可说做亲只在早晚了。”堂吏应诺而去。
水尚书因想道:“这大夬侯是个酒色之徒,为抢人家女子,幽闭了三年,今不思改悔,又欲胡为。就是请旨来求亲,我已受过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唇舌,又要结一个冤家。莫若与铁亲家说明此意,早早结了亲,便省得与他争论了。”又想道:“此事与铁亲家说到容易,只怕与女儿说到有些为难。”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对他说道:“我儿,这铁公子姻事,不是为父苦来逼你,只因早做一日亲,即免一日是非。”冰心小姐道:“不做亲事,有甚么是非?”水尚书就将堂吏之言说了一遍,道:“你若不与铁翰林早早的结了亲,只管分青红皂白,苦苦推辞,明日大夬侯访知了,他与内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内里弄出手脚来,那时再分辨便难了,不可十分任性。”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儿任性,礼如此也。方才堂吏说是有人寄书与大夬侯,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谁?”水尚书道:“这事我怎得知?”冰心小姐道:“孩儿到得知在此。”水尚书道:“你知是谁?”冰心小姐道:“孩儿知是过学士。”水尚书道:“你怎知是他?”冰心小姐道:“久闻这大夬侯溺情酒色,是个匪人;又见这过学土助子邪谋,亦是匪人。以匪比匪,自然相合。况过学士前番为子求娶孩儿,爹爹不允,一恨也;后面请斩爹爹,圣上反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闻爹爹将孩儿许与铁家,愈触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耸动大夬侯与孩儿为难。若不是他,再有何人?”水尚书道:“据你想来,一毫不差,但他既下此毒手,我们也须防备。”冰心小姐道:“这大夬侯若不来寻孩儿,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谗上本求亲,孩儿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他一本,叫他将从前做过事,没幸一齐来。”水尚书道:“我儿虽如此说,然冤家可解不可结,莫若早早的做了亲,使他空费一番心机,强似挞之于市。”
父女正商量来了,忽报铁都院差人请老爷过去,有事相商。水尚书也正要见铁都院,因见来请,遂不排执事,竟骑了一匹马,悄悄来会铁都院。铁都院接着,邀入后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说道:“今日我学生退朝,刚出东华门,忽撞见仇太监,一把扯住,说他有一个侄女儿,要与小儿结亲。我学生即一口就回他已曾聘了,他就问聘的是谁家,我学生怕他歪缠,只得直说出是亲翁令爱。他因说道:‘又不曾做亲事,单单受聘,也还辞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这个仇太监,又不明道理,只倚着内中势力,往往胡为。若但以口舌与他相争,甚是费力,况我学生与亲翁丝萝已结,何不两下讲明,早早谐了秦晋,也可免许多是非入耳。”水尚书道:“原来亲翁也受此累。我学生也有一段缘由。”遂将堂吏传说大夬侯要请旨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铁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发该乘他未发,早做了亲,莫说他生不得风波,就是请了圣旨下来,也无用了。”水尚书道:“早做亲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过公子之害时,曾接令郎养病,一番嫌疑于心,只是不安,屡屡推矢。恐仓卒中不肯就出门。”铁都院道:“原来令爱与小儿情性一般坚贞,小儿亦为此嫌,终日推三阻四。却怎生区处?”水尚书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爱慕而愿结丝萝。所以推辞者,避养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伤名教耳。惟其避嫌疑,恐伤名教,此君子所以为君子,而淑女所以为淑女,则父母国人之所重也。若平居无事,便从容些时,慢慢劝他结亲,未为不可。但恨添此大夬侯与仇太监之事,从中夹炒(吵),却从容不得了。只得烦老亲翁与我学生各回去劝谕二人,从权成此好事,便可免后来许多唇舌。令郎与小女,他二人虽说倔强,以理谕人,未必不从。”铁都院道:“老亲翁所论最为有理,只得如此施行。”二人议定,水尚书别了回家。正是:
花难并蒂月难圆,野蔓闲藤苦苦缠。
须是两心无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缘。
铁都院送了水尚书出门,因差人寻了铁翰林回家,与他商量道:“我为仇太监之言,正思量要完亲事,故请了水先生来计议。不期大夬侯死了夫人,有人传说他要来续娶水小姐。水先生急了,正来寻我,我也愿早早完婚。两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缘到了,万万不可再缓。我儿你断不可仍执前议,扰我之心。”铁中玉道:“父亲之命,孩儿焉敢不遵?但古圣贤于义之所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孩儿何独不然,奈何因此蜂虿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乱其素心?若说仇太监之事,此不过为过学士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铁都院道:“你纵能驾驭,亦当为水小姐解纷。”铁翰林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须明与水尚书言过,外面但可扬言结亲,以绝觊觎之念,而内实避嫌,不敢亲枕衾也。”铁都院听了,暗想道:“既扬言做亲,则名分定矣,内中之事,且自由他。”因说道:“你所说到也两全,只得依你。”遂令人拣选吉期要结亲。
到了次日,忽水尚书写了一封书来,铁都院诉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所议之事,归谕小女,以为必从。不期小女禀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祸。今再三苦训,方许名结丝萝以行权,而实虚合卺以守正。弟思丝萝既已定名,则合卺终难谢绝矣,只得且听之,以图其渐。不识亲翁以为然否?特以请命,幸亦之教之。不尽。
弟名正具
铁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对!得此淑女,可谓家门有幸,”亦于名教有光矣。只是迎娶回来,若不合卺,又要动人议论。莫若竟去就亲,闺阁内事,合卺不合卺,便无人知觉矣。”因写书将此意回覆水尚书。水尚书见说来就亲,免得女儿要嫁出,愈加欢喜。
两人同议定,择了一个大吉之日,因要张扬,使人知道,便请了许多在朝显官来吃喜筵。到了这日,大吹大擂,十分热闹。到了黄昏,铁都院打了都察院的执事,铁中玉打着翰林院的执事,同穿了吉服,坐了大轿,竟到水尚书家来就亲。到了门前,水尚书迎入前厅,与众宾朋亲戚相见。相见过,遂留铁都院在前厅筵宴,就送铁中玉到后厅与冰心小姐结亲。
铁中玉到了后厅,天色已晚了,满庭上垂下殊帘,只见灯烛辉煌,有如白昼。庭旁两厢房藏着乐人在内,暗暗奏乐。厅上分东西,对设着两席酒筵。厅下左右铺着两条红毡,许多侍妾早已拥簇着冰心小姐立在厅右,见铁中玉到帘,两个侍妾忙扯开帘子,请铁中玉进去。冰心小姐见铁中玉进来,他毫不带女儿羞涩之态,竟喜孜孜迎接着,说道:“向蒙君子鸿恩高谊,铭刻于心。只道今生不能致谢,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怜,父命忽无心遂愿,今得少陈知感,诚厚幸也。请上受贱妾一拜。”铁中玉在县堂看见冰心小姐时,虽说美丽,却穿的是浅淡衣服,今日却金装玉裹,打扮得与天仙相似,一见了只觉神魂无主,因答道:“卑人感夫人厚德,不敢齿牙明颂,以辱芳香,惟于梦魂焚祝,聊铭感佩。今幸亲瞻仙范,正有一拜。”遂各就红毡,对拜了四礼,侍妾吩咐,厢房隐隐奏乐。拜完乐止,二人东西就位对坐,侍妾一面献茶,因是合卺喜筵,不分宾主,无人定席,一面摆上酒来对饮。
饮过三巡,铁中玉因说道:“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己久难忘,不敢复致殷勤。只卑人浪迹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虽得一第,不足动心,然夫人培植恩私,因时时在人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临事,何人不献刍荛;问途,童子亦能指示。第患听之者难,从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从,正君子之善举也,贱妾何与焉?若论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贱妾者,犹说游戏县堂,无大利害。至于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关天子,岂游戏之所哉?而君子竟谈笑为之,虽义侠出于天生,而雄辨惊人,正言服众,故能耸动君臣,得以救败为功,而令家严由此生还,功莫大焉,妾虽投身,不足报万一,何况奉侍箕帚之末,敢过为推辞哉?所以人推辞者,因向日有养病之嫌,虽君子之心与贱妾之心无不白,而传闻之人,则不白者多矣。况于今之际,怨者有人,恨者有人,谗者有人,安保无污辱?安保无谤毁?若遵父命,而只贪今夕之欢,设有微言,则君子与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尽,再结缡于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贱妾之不幸,为君子高风累也。不知君子以为然否?”铁中玉听了俯首连声道:“卑人之慕夫人,虽大旱云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况闻两大人之命,岂不愿寝食河洲荇菜?而惶惧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遗恨也。然而两大人下询,实逡巡不知所对。今既然夫人之婉转,实尽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无他议,事归终吉,或为今日而言也。”冰心小姐道:“即今日之举,亦属勉强,但欲谢大夬侯、仇太监于无言也,不得不出此。”铁中玉道:“卑人料大夬侯与仇太监,皆风中牛马,毫不相及势耳。然作此山鬼伎俩者,自是过氏父子为之播弄。今播弄不行,恶心岂能遂息,不知又将何为?”冰心小姐道:“妾闻凡事未成可破,将成可夺。今日君子与贱妾此番举动,可谓已成矣,破之不能,夺之不可,计惟有布散流言,横加污蔑,使自相乖违耳。妾之不敢即荐枕衾者,欲使通知白譬,至今尚莹然如故,而青蝇自息矣。”铁中玉道:“夫人妙论,既不失守身之正,又可谢谗口之奸,真可谓才德兼善者也。但思往日养病之事,出入则径路无媒,居停则男女一室,当此之际,夫人与卑人之无欺无愧,惟有自知,此外则谁为明证?设使流言一起,纵知人者,以为莫须有,而辩白者何所据,而敢判其必无,致使良人之子,终属两悬,则将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无虑也,妾闻夭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于中阻挠者,正以砥砺其操守,而简练其名节也。君子得之,小人丧之,每每如此分途焉。譬如君子,义气如云,肝肠似铁,爵禄不移,威武不屈,设非天生,当不至此。贱妾虽闺娃不足齿,然稍知大义,略谙内仪,亦自负禀于天者。不过冥冥〔中〕若无作合,则日东月西,何缘相会?枘圆凿方,人于参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怜,至于患难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隐隐可知。然此时养病,心虽出于公而事涉于私,故愿留而不敢留,欲亲而不敢亲。至于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犹未白,故已成而终不敢谓成,既合而又不敢合者,盖欲操守名节之无愧君子也。此虽系自揆,而实成天之所成。君与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转不相成,则天生君与妾,不既虚乎?断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浅窥,君子但安俟之。天若监明,两心自表白也。即使终不表白,到底如斯,君与妾夫妇为名,朋友为实,而朝花夕月,乐此终身,亦未必非于干佳话也。”铁中玉听了,喜动眉宇,道:“夫人至论,茅塞顿开,使我铁中玉自今以后,但修入事,以俟天命,不敢复生疑虑矣。”二人说话投机,先说过公子许多恶意,皆是引君入幕:后说过学士无限毒情,转是激将成功。正是:
合卺如何不合欢,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识得其中妙,始觉圣人名教宽。
这个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缠,丝萝再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美人局歪厮缠实难领教
词曰:
脸而粉白,眉儿黛绿,便道是佳人。不问红丝,未凭月老,强要结朱陈。岂知燕与莺儿别,相见不相亲。始之不纳,终之不乱,羞杀洞房春。
右调《少年游》
话说铁中玉与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后,虽不曾亲共枕衾,而一种亲爱悦慕之情,比亲共枕衾而更密,一住三日,并不出门。水尚书与铁都院探知,十分欢喜不题。
却说大夬侯与仇太监俱受了过学士的谗言,一个要嫁,一个要娶,许多势利之举,都打点的停停当当,却听见铁中玉与冰心小姐已结了亲,便都大惊小怪,以为无法,只得叫人来回覆过学士,过学士听见,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词屈礼,远远求他一番,到讨他一场没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参他一番,竟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气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央大夬侯与仇太监,指望夹吵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静静结了亲,此着棋又下虚了,却将奈何?”因差了许多精细家人,暗暗到水尚书、铁都院两处细细访他过失。有人来说:“铁翰林不是娶水小姐来家,是就亲到水尚书家中去。”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虽说做亲,却原是两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来说:“铁翰林与水小姐恩爱甚深,住了三日,并不出门。”过学士听在肚里,甚是踌躇,道:“既已结亲,为何不娶回家,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为何又十分恩爱?殊不可解。莫非原为避大夬侯与仇太监两头亲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虽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离而为两。今要大夬侯去娶水小姐,他深处闺中,弄他出来,甚是费力,若铁翰林日日上朝,只须叫仇太监弄个手脚,哄了他家去,逼勒他与侄女儿结成亲,他这边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罢了。”算计停当,遂面拜仇太监,与他细细定计。他太监满口应承道:“这不打紧,若是要谋害铁翰林的性命,便恐碍手脚。今但将侄女与他结亲,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爷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只管放心,这件事大一半关乎我学生身上,自然要做的妥帖。只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撞来,做个媒正,使他后来无说。”过学士道:“这个自然。”因见仇太监一力担承,满心欢喜,遂辞了回来,静听好音不题。正是:
邪谋不肯伏,奸人有余恶。
只道计万全,谁知都不着。
却说铁中玉为结婚,告了十天假。这日假满要入朝,冰心小姐终是心灵,因说道:“过学士费了一番心机,高出大夬侯与仇太监两条计策,今你我虽不动声色,而默默谢绝,然他们的杀机尚未曾发,恐不肯便休。我想大夬侯虽说无赖,终属外廷臣子,尚碍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强求可无虑矣。仇太监系宠幸内臣,焉知礼法?恐尚要胡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铁中玉道:“夫人明烛机先,虑周意外,诚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视此辈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辈何足畏?畏其近于朝廷,不可轻投也。”铁中玉听了,连连点头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随众入朝。
朝罢,回到东华门外,恰好与仇太监撞着。铁中玉与他拱拱手,就要别去,早被仇太监一把扯住道:“铁先生遇着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尊府来请。”铁中玉问道:“我学生虽与老公公同是朝廷臣子,却有内外之别。不知有何事见教?”仇太监道:“若是我学生之事,也不敢来烦渎铁先生。这是皇爷吩咐,恐怕铁先生推辞不得。”就要扯着铁中玉同上马去。中玉因说道:“就是圣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见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也太多疑,难道一个圣旨,敢假传的?实对你说罢,皇爷有心爱的两轴画儿,闻知铁先生诗才最美,要你题一首在上面。”铁中玉道:“如今这画在哪里?”仇太监道:“现在我学生家里,故请同去题了,就要回旨。”
铁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虽防他,却听他口口圣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马并辔,同到他家。仇太监邀了入去,一面献茶,一面就吩咐备酒。铁中玉因辞道:“圣旨既有画要题,可请出来,以便应诏。至于盛意,断不敢烦。”仇太监道:“我们太监家,虽不晓得文墨,看见铁先生这等翰苑高第,到十分敬重,巴不得与你们吃杯酒儿,亲近亲近。若是无故请你,你也断不肯来,今日却喜借皇爷圣旨这个便儿,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缘法。铁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监们看轻了。”铁中玉道:“内外虽分,同一巨人,怎敢看轻?但既有圣旨,就领盛意,也须先完正事。”仇太监道:“铁先生你莫要骗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罢,我也有个法:圣上是两轴画,我先请出一轴来,待铁先生题了,略吃儿杯酒,再题那一轴,岂不人情两尽?”铁中玉只得应承。
仇太监就邀入后厅楼下,叫孩子抬过一张书案来,摆列下文房四宝,自上楼去,双手奉出一轴画来,放在案上,叫小太监展开与铁中玉看。铁中玉看见是名人画的一幅磬口蜡梅图,十分精工,金装玉裹,果是大内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面。刚刚题完,外面报过学士来拜,仇太监忙叫请进来,不一时,过学士进来相见,仇太监就说道:“过老先生,你来得恰好。今日我学生奉皇爷圣旨,请铁先生在此题画,我学生只道题诗在画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铁先生大才,拿起来就题完了。不知题些甚么,烦过老先生念与学生听,待我学生听明白些,也好回旨。”过学士道:“这个当得。”因走近书案前,细细念与他听道:
恹恹低敛淡黄衫,紧抱孤芳未许探。
香口倦开檀半掩,芳心欲吐柏犹寒。
一枝瘦去容仪病,几瓣攒来影带惭。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
过学士念完,先自称赏不已,道:“题得妙!题得妙!字字是蜡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辉!”仇太监听了,也自欢喜道:“过学士称赞,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将画收了,拿出酒来。铁中玉道:“既是圣上还有一轴,何不请出来,一发题完了,再领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监道:“我看铁先生大才,题画甚是容易,且请用一杯,润润笔看。”因邀入席。原来翰林规矩要分先后品级定坐席,过学士第一席,铁中玉第二席,仇太监第三席相陪。饮过数巡,仇太监便开口道:“今日皇爷虽是一向知道铁先生义侠之人,不知才学如何,故要诏题此画;也因我学生有一美事,要与铁先生成就,故讨了此差来,求铁先生见允。今日实是天缘,刚刚凑着。”过学士假装不知道:“且请问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铁兄?”仇太监道:“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我学生既要成就这段姻缘,只得从实说了。我学生有个侄女儿,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贤淑,今年正是十八见了。一时拣择一个好对儿不出,今闻知铁先生青年高发,未曾毕婚,实实有人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见尊翁都宪公,道达此意,已蒙见允。昨日奏知皇爷,要求皇爷一道旨意,做个媒证,皇爷因命我拿这两轴画的梅花图来,叫铁先生题。皇爷曾说:‘梅与媒同意,就以题梅做了媒人罢,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①今画已题了,不知铁先生知道么?’铁中玉听了,已知道他的来意,转不着急,但说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当辞。只恨学生命薄,前已鱼雁于水尚书之庭矣,岂有复居甥舍?”仇太监笑道:“这些事铁先生不要瞒,我都访得明明白白在这里了。前日你们做的把戏,不过为水家女儿不肯嫁与大夬侯,央你装个幌子,怎么就认真哄起我们来了?”铁中玉道:“老公公此说,可谓奇谈。别事犹可假得的,这婚姻之事,乃人伦之首,名教攸关,怎说装做幌子?难道大礼既行,已交合卺,男又别娶,女又嫁人?”仇太监道:“既不打量不娶不嫁,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来,转去就亲?既已合卺,为何不同眠同卧,却又分居而住?”铁中玉道:“不迎归者,为水岳无子,不过暂慰其父女离别之怀耳。至所谓同眠不同眠,此乃闺阁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击纲常,切不可信此无稽之言。”
【校勘记】
①“他文人自然知道”,原作“使人看见着象他文人自然知道”,今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仇太监道:“这些话是真是假,我学生也都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爷,我这侄女定要嫁与铁先生的,铁先生却推脱不得!”铁中玉道:“不是推脱,只是从古到今,没个在廷礼义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监道:“我学生只嫁一妻与铁先生,谁要铁先生又娶一妻!”铁中玉道:“我学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辞后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辞焉?”仇太监道:“铁先生娶妻的前后,不是这样论。若娶到家的,方才算得前,若是闲花野草,虽在前到要算做后了。”铁中玉道:“若是闲花野草,莫说论不得前后,连数亦不足算。至于卿贰之家,遵父母之命,从媒的之言,钟鼓琴瑟,以结丝萝,岂闲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监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难道皇爷之命,到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铁中玉见仇太监说话苦缠,因说道:“这婚姻大礼,关于国体,也不是我学生与老公公私自争论的,纵不敢亵奏朝廷,亦当请几位礼臣公汉,看谁是谁非。”仇太监道:“这婚姻既要争前后,哪有工夫,又去寻人理论?若要请礼臣,现今的过老先生,一位学士大人在此,难道不是个诗礼之人?就请问一声便是了。”铁中玉道:“文章礼乐,俱是一般,就请教过老先生也使得。”
仇太监因问道:“过老先生,我学生与铁先生这些争讼的言语,你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谁是谁非,却要求你公判一判,到不要袒护同官。”过学士道:“老公公与铁兄不问我学生,我学生也不敢开口。既承下问,怎敢袒护?若论起婚姻的礼来,礼中又有礼,礼外又有礼,虽召诸廷臣穷日夜之力,也论不能定。若据我学生愚见,切闻王者制礼,又闻礼乐自天子出,既是圣上有命,则礼莫大于此矣。于此礼不遵,而拘古执今,不独失礼,竟可谓之不臣矣。”仇太监听了,哈哈大笑道:“妙论!说得又痛快,又斩截,铁先生再没得说了!”因叫小太监满斟了一大杯酒,亲起身送与过学士面前,又深打一恭道:“就烦过老先生为个媒儿,与我成就这桩好事。”过学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监复了位,因回说道:“老公公既奏请过圣上,则拜老公公如命为圣上之命也,我学生焉敢不领教?”一面就饮干了酒,就一面对着铁中玉道:“老公公这段姻事,既是圣上有命,就是水天老与寅翁先有盟约,只怕也不敢争论了。铁寅兄料来推脱不倒,不如从直应承了罢,好教大家欢喜。”铁中玉听了,就要发作,因暗暗思想:一来碍着他口口圣旨,不敢轻毁;二来碍着内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动粗;三来恐身在内庭,一时走不出来。正想提着过学士同走是条出路,恐发话重了,惊走了他,转缓缓说道:“就是圣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须回去禀明父母,择吉行聘,再没学生自应承之理。”仇太监道:“铁先生莫要读得书多,弄做个腐儒。若皇爷的旨意看得轻,不要遵,便凡事一听铁先生自专可也;若是皇爷的圣旨是违拗不得的,便当从权行事,不要拘泥哪些迂阔的俗套了。恰好今朝是个黄道吉日,酒席我学生已备了,乐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过老先生,内里有的是香闺秀阁,何不与舍侄女竟成鸾俦凤侣,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虑尊公大人怪你不禀明,你说是皇爷的圣旨,只得也罢了。若说没装奁,我学生自当一一补上,决不敢少。”过学士又撺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的美意,铁寅兄若再推辞,便不近人情了。”铁中玉道:“要近情,须先近礼,我学生今日之来,非为婚姻,乃仇老公公传宣圣旨,命微臣题画。今画二轴,才只题得一辆,是圣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么议及私事?且求老公公请出那一轴画来,待学生应完了正旨,再及其余,也未为迟。”仇太监道:“这却甚好。只是这轴画甚大,在楼上,取下来甚是费力,莫若请铁先生就上面去题罢。”
铁中玉不知是计,因说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遂老公公之便。”仇太监道:“既是这等,请铁先生再用一杯,好请上楼去题画,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铁中玉听说,巴不得完了圣旨,便好寻脱身之路,因立起身来说道:“题画要紧,酒是不敢领了。”仇太监只得也立起身来道:“既要题画,就请上楼。”因举手拱行。铁中玉因见过学干也立起身来,因说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过学士将要同行,忽被仇太监瞟了一眼,会了意,就改口道:“题画乃铁寅兄奉旨之事,我学士上去不便。候寅兄题过画,下来做亲,学生便好效劳。”铁中玉道:“既然如此,学生失陪有罪了。”说罢,竟被仇太监哄上楼去。正是:
鱼防香饵鸟防弓,失马何曾虑塞翁。
只道飞鸿天地外,谁知燕阻画楼东。
铁中玉被仇太监哄上楼来,脚还未曾立稳,仇太监早已缩将下去,两个小内官早已将两扇楼门紧紧闭上。铁中玉忙将楼中一看,只见满楼上俱悬红挂绿,结彩铺毡,装裹的竟是锦绣窝巢,楼正中列着一座锦屏,锦屏前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