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巧说 - 第 4 页/共 8 页

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可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的温存,一个懒词迟言,不耐烦的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   此时孙去疾的病已痊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公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愿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遂奏请实授。   於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面前厌恶。此虽爱子,也是惧内。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男,如女珍姑,男名相郎,十分欢喜。那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躃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   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     虽敦族谊,亦是趋势。     贵人来召,怎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至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方止。   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到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叫他不哭”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杖,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男,干得甚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就是。”说罢,忙着人到去疾处,将胜哥唤到。   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这三个儿女。”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服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於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十分热闹。   但丧帖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守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把前后事—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正是:     昔日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遂遣人将两柩先载回乡安厝,即时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进京赴任。   此时辛用智在京,为左拾遣之职,当严武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时,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许之。   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可隐瞒些。”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於地。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三岁,甚是欢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曾续弦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局蹐道:“就是那年。”夫人道:“如何续得恁快”   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续弦丁.难遭亡女投井时,独不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莅新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   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叫他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汝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媒人。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先於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大哭。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直觉凄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看顾。只是爹爹也须自立主张。”   长孙陈点头滴泪。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一路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   及新人迎进门,下轿,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旁听了,大哭起来,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   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亦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为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只因在甘家避难,蒙他厚意惓惓,故勉强应承。”辛氏说:“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他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等后妻死了,趁他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他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不遣人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我去,看来原不是薄情,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奉伯父命,叫我如此试你。”  .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他言语,宛似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说:“伯父吩咐,叫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   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他是鬼,二来便认是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他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欲焚不忍。辛氏叫住,道:“这便见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他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甚么你今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   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甚”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     本疑凤去秦台杳,何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胜哥就引幼妹、幼弟拜见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辛氏道:“这不消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他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   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因取出那两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他的实情。辛氏也杷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一子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     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忭恩情。     无任瞻天抑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子与第一个子是同胞,中间又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   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   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三 赛他山) 赛他山   假传书弄假反成真 暗赎身因暗竟说明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话说前朝嘉靖年间,南京苏州府城内,有一个秀士,姓高,讳楫,号涉川。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亲名叫高子和,母亲周氏,每每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姻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女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就权辞父母道:“孩儿立志,必待成名之后,方议室家。如今非其时也。”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又见高涉川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因此也不说起婚姻之事。   一日,高涉川的厚友,姓何,名鼎,表字靖调,约他去举社。这何靖调,家私虽不十分富厚,最爱结交名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是日举社,预备酒席,请了一班昆腔戏子演唱。不多时,宾朋毕集。大家作过了揖,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高涉川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同席一友,叫做欧若怀,接口说道:“西施不过是一个没廉耻的女子,何足羡慕。”高涉川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他。   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扮末的送戏单到高涉川席上来,欧若怀忙说道:“不悄扯开戏目,就演一出‘大江东’罢。”高涉川道:“这一出戏不许做。”欧若怀道:“怎么不许做”高涉川道:“我辈平日见了关夫于圣俾,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裴做傀儡.我们饮情作乐,岂不亵渎圣贤”欧若怀大笑道:“老高,你是少年豪爽的人,为何今日效了村学究的体态,说这等道学话来”随即对着扮末的说道:“你快吩咐戏房里装扮。”高涉川听了,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去了。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独自掩房就枕。翻来复去,不能成寐。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多产名姝,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高涉川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方才睡去。   过了些时,忽见纱窗明亮,忙忙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琴韵,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要往山阴游学。父母许允。高涉川即叫琴韵取了行囊跟随,就拜辞父母。   才走出大门外,正遇着何靖调来到。高涉川问道;“兄长绝早要往那里去”何靖调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高涉川道;“小弟逃席,实因欧若怀惹厌,不干吾兄事。吾兄何用介意”何靖调道:“欧若怀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不必计较他。”高涉川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今日匆匆要往山阴寻访丽人,不及话别。此时一晤,正惬予怀。”何靖调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高涉川道:“丈夫遨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何靖调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高涉川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忽又止住,说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游览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荒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   到了一个所在,见了无数戴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盼望。高涉川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一匾,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着“香兰社”。细问众人,众人俱说是妇女做诗会。   高涉川听说,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从看见,便骂道:“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敢大胆擅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赶来咤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销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家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从才远远散开。高涉川听得美人来解救,遂上前深深唱了一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高涉川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   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要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高涉川听见众美人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与此生吃。”   侍儿领命,把文几、纸笔墨砚安顿,就先斟一叵罗酒,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见了,皆说好量。高涉川被美人赞得魂□□□,愈加抖擞精神。   侍儿又斟第二叵罗酒来,高涉川又接酒在手,勉强再吃下肚,还剩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执着酒壶,在旁边催道:“快,快,吃完酒,好重斟的。”高涉川又咽下口去。这一口酒,才吞过喉,便立不住,只得靠在桌上。   原来高涉川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妇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做个半雄的女子,拚得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二叵罗,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壁谢的帖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此时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不料高涉川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见了,大笑道:“无礼狂生,我今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们,涂他一个花脸。众侍女闻令,各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高涉川清清白白、赛潘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庙中的瘟神痘使。众仆从走来,扛头拽脚,直送他到街上丢下。   那街路都是青石铺成的,高涉川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心内想道:“我今睡在美人白玉床上。”但见身子渐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忙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高涉川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高涉川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   归到寓所,书童琴韵看见,掩嘴便笑。高涉川道:“你笑甚么”琴韵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高涉川道:“我从不会□□,这话说得可笑。”琴韵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小的花脸”高涉川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琴韵取过水来,净了面。   高涉川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高一片伶才之念。料想苎萝山也未必有接代的夷光。便有接代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罢了,我今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明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把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琴韵,收拾归装,接浙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来游,败兴遇过。     前有子猷,后有小高。   话说高涉川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何靖调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高涉川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否”高涉川道:“说来也可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仁貌美,就掷果,张孟阳貌丑,就掷瓦。虽足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嘴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髓。倘闺门□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   何靖调听了,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高涉川道:“苦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何靖调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美女,皆出於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高涉川闻言,拍掌大叫道:“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何靖调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有一个朋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说罢,便将扇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扇在手,展开一看,就读那上面的诗道:     润容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传。   高涉川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欧若怀跑进书房来,大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何结盟在前,老何与小高结盟在后。今日你们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何靖调道:“小弟备这一席酒,因为涉川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份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   欧若怀道:“扬州有一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就同高兄联舟何如”高涉川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欧若怀想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高涉川还宽坐一会,才告别去。   且说欧若怀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高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先去了,我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高涉川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有想欧若怀来查问。候至天色微明,假托事故,禀明父母,要往扬州,仍带书童琴韵同行,起身出门,登舟去了。   这欧若怀偏又多心,道是高涉川轻薄,说谎骗我,是日竟到高家查问。知他已起身去了,也忙忙雇船,赶到扬州,遍问宿店、饭店,并不知高涉川的踪迹,只得罢了。   原来高涉川到了扬州,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寻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就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再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   一日,正在园中纳闷,忽见书童琴韵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高涉川骂道:“我高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高涉川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把高涉川赶出书房门。高涉川正要发话,忽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高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彭显宦的儿子,极有势力,人皆畏他。他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住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高涉川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一位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这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着一双夫妇总是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偏偏生此丽人,配在富贵之家,与那目不识丁的为伴,再不肯与那无财无势的才子为偶,真是可恨。”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高涉川自见了丽人之后,心神恍惚,时时挂念,屡屡走到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高涉川常常见了,心神愈加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照上个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彭家下人呵斥,高涉川亦不理论。   这些光景,早落在彭公子眼里了。彭公子算计道:“这个色中饿鬼,我且叫他受我一场屈气。”就呼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拿起笔来,杜撰几句偷情话儿。写完了,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圆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将这书送与竹阁上的高相公,只说这书是娘娘的,约他在今夜等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是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接了这书,竟自持去。   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高涉川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走到他身后,轻轻拽一拽衣袖。高涉川回头一看,见是彭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说道:“高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高涉川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高相公是个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听了,叹道:“我好意传我娘娘的情书与你,如今被你这般拒绝,岂不辜负了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高涉川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   高涉川一时认真,忙赶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你。”小厮道:“高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高涉川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经易打发的哩。”高涉川听了,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了金簪,将书交付高涉川,又说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从竹阁外去了。   高涉川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只见书内写道:     妾幽如敛衽拜具书,高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   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高涉川看完了书,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衔山,又待那月轮降世,就走出竹阁,打听消息。只见彭公子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家人,□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吩咐,叫你们早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园中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高涉川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偷物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候至更阑,悄悄走到竹篱边,把园门推了一推,那门是虚掩上的,一推便开。高涉川喜道:“丽人用意,何等周到。你看他先把园门开在这里了。”遂进园内,将门虚掩,从花架边走去。   那高涉川原是熟路,便直进卧室。但初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趑趑趄趄早被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声大喊道:“甚么响”忙走出来,看见高涉川,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高涉川喊道:“我是高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高相公低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罢。”高涉川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众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放。”高涉川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子约我来的。”   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高涉川道:“现有亲笔书在此,难道我今夜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今既摈我於大门之外,毫不怜念,反骂我是狂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不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来,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细细搜他身中,看有何物。   那些家人闻言,一齐动手,把高涉川身上一搜,搜出一幅花笺来,拿与丽人.丽人却认得是彭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高涉川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痴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看官,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润容的便是。这润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立心要择一个可托终身之人。不料择了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遗音,连卖油郎也是希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个中意的。因此润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   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就暗暗要卖他。当时得了彭公子五百白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彭公子。及润娘晓得这事,但身已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只是终日忧郁,不觉染成一病。彭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   那一夜放走高生之时,众家人候彭公子回来,预先下石润娘,说:“夜静时,把高涉川绑得端端正正的,等待公子回来发落。不料被润娘放了。”彭公子听了,正要发作,润娘反说出一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家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彭公子闻言,目定口呆,羞惭满面。   润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彭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润娘起初害的病,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症。近来新害的病,却是爱上高涉川、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润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高郎,指望高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   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高涉川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   今日想又接着润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笔迹,高涉川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拆开看了一遍,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彭公子一场。彭公子无言可答,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今日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把书一看,书上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