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游记 - 第 12 页/共 20 页

头不冠,乱堆着几撮赤毛;脚不履,直露出两条精腿。蓝面蓝身,似从靛缸内染过;黑筋黑骨,如在铁窑里烧成。走将来只是跳,全没些斯文体面;见了人不作揖,何曾有诗礼规模?两只空手忽上忽下,好似打拳;一张破斗踢来踢去,宛如卖米。今侥幸列之天上,假名号威威风风自矜曰星;倘失意降到人间,看皮相丑丑陋陋只好算鬼。   那魁星跳到面前,也不拱手,也不作揖,也不言语,只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看着帝君。帝君道:“当时孔圣人有一枝春秋笔,被麒麟妖窃去,在玉架山为王;今将此笔压在唐僧头上,不能转动,你可去与我取来?那麒麟虽然得罪小圣,但念他是人间瑞兽,曾为大圣人呈祥,名著春秋,今在玉架山也只兴我文明之教,并未失本来,不可伤他性命,只取了文笔叫他隐去,以待圣人之生。”魁星领命,就跳着要去。小行者道:“且慢!那枝文笔既有来历,必要个有来历之人方才拿得。我看此兄嘴脸行状,也与小孙差不多,不象个文章之士。他若拿得动,我小孙早早拿去了。还是烦老帝君亲自走走吧。”帝君笑道:“凡人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他乃天下第一文星,小圣不可轻觑。”小行者道:“我前日打从中国来,看见那些秀才们一个个都是白面孔,尖尖手,长指甲,头带飘飘巾,身穿花花服,走路摇摇摆摆,自然是个文人;若说此兄是第一文星,我小孙也要算做第二了。”帝君道:“小圣有所不知,那些人外面虽文,内中其实没有。魁星外面虽然奇怪,内实满腹文章,小圣快同去取了文笔,救你师父西行,不可耽搁误了程期。”小行者见帝君再三说明,方才谢了,同魁星驾云到玉架山来。此时尚未天明,二人落到殿前。殿中原是黑暗,不道魁星一到,满身精光灿烂,直照得殿中雪亮,早看见唐长老头上顶着一枝文笔,盘膝而坐,旁边猪一戒、沙弥守护。魁星想道:“就是这枝笔了。”走近前去,再细细观看,只见那枝笔:   尖如锥,硬如铁,柔健齐圆不可说,入手似能言,落纸如有舌。不独中书尽臣节,小而博得一时名,大而成就千秋业。点处泠泠彩色飞,挥时艳艳霞光掣。一字千钧不可移,方知大圣春秋绝。   魁星看了又看,点头再四,知是一枝名笔,便满心欢喜。他且不拿,先在殿中东边跳到西边,西边又跳到东边,直舞得文光从斗中射出,然后趁势用右手将文笔一把轻轻抓起,忽见文笔下面又有一个金锭,他就顺便用左手取起,在殿中跳舞个不住。   唐长老此时头上就象去了泰山的一般,十分松快,忙抖抖衣服,爬起身来,向魁星合掌称谢。那魁星只是跳舞,全然不睬。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忙走到后洞寻了行李出来,又走入厩中牵出龙马,对小行者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小行者道:“为人行止,必须明白。岂有个来不参去不辞之理?”因取出铁棒拿在手中,走到后殿门前大叫一声道:“麒麟儿快起来!我们拿了文笔,取了金锭,要去了。”文明天王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叫麒麟儿,早吓得他魂不附体。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开了门跑到前殿。早看见魁星左手拿着金锭,右手拿着文笔,在殿上跳舞,便捶胸跌脚的指着小行者大骂道:“好贼猴头!我数百年的辛苦开山,被你一旦毁坏了,真可痛恨!”小行者笑道:“我的儿,且不要恨,若论起律法,作盗窃圣人春秋铁笔,私立文明,就该死罪。因文昌帝君念你是个瑞兽,不忍加刑,叫你早早隐去,以待圣人之生。故我饶了你,是你的大造化!理该谢我,怎还要骂我?倘再不识好,我就一铁棒叫你再去投胎。”数语说得文明天王闭口无言,果然退入后殿,收拾归隐去了。小行者方谢别魁星,扶师父上马,同猪一戒、沙弥挑行李西行。魁星又跳舞了一回,见唐僧师徒去了,方拿着笔、锭回见帝君缴旨。帝君就将二物赐与魁星,故魁星手中至今常持二物。正是:   非其所有终乌有,虽说虚无安得无。   毕竟不知唐长老西行还有灾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莽和尚受风流罪过 俏佳人弄花月机关   诗曰:   慢言才与色知音,还是情痴道不深,   清酒止能迷醉汉,黄金也只动贪心,   尘埃野马休持我,古庙香炉谁诲淫?   不信请从空里看,不沾不染到而今。   话说唐长老,亏小行者请了魁星来,拿去文笔,得脱魔压之苦,又复西行。一路上春风吹马,晓月随人,历尽艰辛。忽一日,行到一个半山半水之处:山不甚高,却滟滟如笑;水不甚深,却溶溶生波。又间着疏疏的树木,又遇着温和的天气,又行的是坦坦的程途。师徒们甚是欢喜,放马前行。又行了数里,忽有一阵风来,吹得满鼻馨香。唐长老在马上问道:   “怎这阵风这等馨香?”小行者道:“我记得诗上说:风从花里过来香。想是前边有甚花草馨香,故吹来的风也馨香。”唐长老道:“这一说最近情理。”猪一戒道:“师兄的时运好,说来的话不论有理无理,师父就信。”小行者道:“好呆子,我说的哪句话没理,是师父偏听了,你就讲。”猪一戒道:“你方才说,这风香是花草香,似乎有理;也要想想,此时春已深了,梅花开过,不过是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哪能香得如此浓艳?就是最香的幽兰也不能到这个田地。”小行者道:“既不是花香,你就说是什么香?”猪一戒道:“据我想来,或者是人家做佛事烧檀香。”小行者道:“胡说!这荒郊野外,又没个人家,谁做佛事?”猪一戒道:   “若非烧檀香,就是麝香。”唐长老在马上听了道:“这一会香得一发浓了。猪守拙说是麝香,倒也不为无据。古人诗曾说:麝过春山草木香。”沙弥道:“大家不须争论,天色将晚,快快走,一路看去便见明白了。”小行者道:“这话说得是。”就将马加上一鞭,大家相赶着一路看来,哪里有一朵花儿?莫说没人家烧檀香,也不见一个香麝过。只是那风吹来愈觉香了,大家惊以为奇。沙弥道:“这闲事,且去丢开。渐渐天晚,速寻个人家借宿要紧。”大家又行了几里,忽望见正西上,斜阳影里,垂柳阴中,露出一带画楼,甚是精丽。小行者道:“有宿处了。”遂忙忙赶入柳阴中,望画楼前来,到了楼前一看,自见垂柳深处,一块白石上铺着红毡,毡上坐着一个美人,在那里焚香啜茗,赏玩春色。旁边立着三个侍儿,一个穿红,一个穿绿,一个穿黄,俱有风采。原来一路的香气,都是那美人身上一阵阵吹来。目看那美人,生得:   瓠齿樱唇白雪肤,春山黛绿晚云乌,   忽闻巧笑忽留盼,任是无情骨也酥。   唐长老师徒正欲上前借宿,看见是个标致的美妇人,却就缩住脚不好开口,便思量另寻人家。争奈此地虽有几家,却四远散住,不便又去。挨了一会,天渐黑了,月色早明。唐长老不得已,只得叫徒弟:“你们哪个去借宿?”小行者不开口,沙弥也不做声,猪一戒看见道:“都似你们这等装聋作哑,难道叫师父在露天过夜?作我老猪不着,待我去。”便放了行李,抖抖衣裳,走上前朝着那美人打个问讯道:“女菩萨,和尚问讯了。”那美人也不起身,也不还礼,叫侍儿问道:“长老有甚话说?”猪一戒道:“家师乃大唐钦差,往西天拜佛求解的。今日路过宝方,因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欲求借尊府权住一宵,明早即行。万望女菩萨慈悲。”那美人听了方自说道:“借宿倒有旁屋,只是我女流家怎好留你们男僧在家宿歇?”猪一戒道:“虽然不便,只是天黑了没处去,事出无奈,求女菩萨从个权罢。况我家师俱是受戒高僧,我们三个徒弟皆是蠢汉,又人物丑陋,女菩萨也信心得过。”那美人道:“既是这等说,只得从权了。可请过来相见,但不可罗唣。”猪一戒见美人肯了,慌忙跑到唐长老面前请功道:“那女菩萨说,女流家不便,再三不肯留。亏我伶牙俐齿,方说肯了,快过去相见。大家须要老实些。”唐长老听了,就走到石边深深问讯道:“贫僧失路,多蒙女菩萨方便,功德无量!”那美人道:“借宿小事,何劳致谢。”立起身来,袅袅婷婷如花枝一般走了进楼,然后叫侍儿请他师徒四众进去。唐长老走到楼下一看,只见那座楼画栋雕梁,十分华丽。怎见得?但见:   金铺文石,玉裹香楠。房栊前,掩映着扶疏花木;几案上,堆积着幽雅琴书。雕栏曲楹,左一转,右一折,委宛留春;复道回廊,东几层,西几面,逶迤待月。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作假山;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帐底梅花,香一阵,冷一阵,清清伴我;檐前鹦鹉,高一声,低一声,悄悄呼人。明月来时,似曾相识直窥绣户;春风到处,许多软款护惜残花。玉阶前,茸茸细草,如有意衬帖闲行;妆台畔,曲曲屏风,恐无聊暂供依倚。锦堂上坐一坐,尚要销魂;绣阁中荡一荡,岂能逃死?   那美人请他师徒四众到堂中坐下,又重新入去,换了一套华丽衣服,装束得如天仙一般,再到堂中与他师徒们见礼道:“寒家女流,不敢轻易留人。适闻这位师父说,是往西天见活佛求解的,定是高僧,故此冒嫌相款。但不知四位老师父大号,果是往西天去的么?”唐长老合掌答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又踢号半偈,实是奉旨往西天见佛求解,怎敢打诳语?”就指着他三人道:“这是大小徒孙小行者,这是二小徒猪一戒,这是三小徒沙弥。本不当擅造女菩萨潭府,只因天晚无处栖身,万不得已,使小徒唐突。但求外厢廊下草宿一夜足矣,怎敢深入华堂?如此郑重,造福不浅矣!”那美人道:“既果系圣僧,理当供养,又何嫌何疑。”因命侍儿先备上茶来。不一时,新奇果品,异样点心,堆列满案。侍儿又奉上香喷喷的新茶,请他师徒四众受用。美人虽不同吃,却也不进去,就坐在旁边相陪。唐长老见皆是贵重佳味,不敢多吃。小行者也只略略见意,沙弥还假斯文;惟有那呆子尝着滋味,便不管好歹任意乱嚼。唐长老不住以眼看他,他只推看不见,吃个尽情。   须臾茶罢,收去候斋,大家闲坐。此时堂中并不焚香,只觉异香满室。唐长老因问道:   “请问女菩萨,宝方不知是何地名,尊府贵姓,还是父母在堂,还是夫主远出?”美人答道:   “妾家姓鹿。这地方原叫做温柔村,只因父母生妾之后,远近皆闻有异香出自妾家,故今改做生香村。不幸父母未曾为妾择婿就亡过了。故今贱妾犹是寡女独处。”唐长老道:“令先尊令先堂既已仙游,女菩萨得以自主,何不择配高门,以广宗祀?”美人道:“不瞒师父说,只贱妾不幸骨中带了这种香气,往往遗祸于人,故不愿嫁。”唐长老道:“香乃天地芳烈之气,神佛皆享,为何祸人?”美人道:“老师父有所不知,妾这种香气,但是闻着的便要销魂。更有奇处,销魂死后闻着的,又能返魂。”唐长老道:“既能销又能返,总是他情生情灭,自为销返,实与女菩萨无干,这也不妨。”美人道:“虽如此说,大都销者多,而返者少,故妾自誓,虽不敢削发为尼,却也是个在家出家。今幸蒙四位圣僧降临,故不避嫌疑,愿求超度。”正说不了,只见侍儿们已高烧银烛,又备上斋来。也说不尽那斋之丰盛,但见:   鸳鸯鹤鹿,先列飨糖;方胜金钱,后堆茶食。野芹家苋,小盘高压大盘;雪藕胡桃,干果连接水果。圆馒头,一层层,高堆宝塔;长蒸卷,一路路横搭仙桥。春笋荐佳人之指,尖尖可食;红樱献美女之唇,的的堪餐。折葵作饷,逊谢清斋;采菲劝餐,尚惭微物。石上之花,既香且脆;木头之耳,虽瘦能肥。莼菜尽秋湖之美,蕨薇占首阳之高。薄又薄,白又白,认粉面卷成春饼;精又精,洁又洁,疑瓠犀煮作香羹。清淡沃心,似绝不经一毫烟火;咸酸适口,不知费尽多少盐梅?   斋排完了,请唐长老上坐,小行者三人打横,美人却自下陪。先叫侍儿送酒,唐长老因辞道:   “蒙女菩萨盛意,但酒乃僧家第一戒,况贫僧素不能饮,决不敢领。”美人道:“妾久知佛家戒饮,妾焉敢献。但此酒与凡酒不同,乃仙露酿成,淡泊如水,绝无醇醪之味。求老师少饮一杯,聊表妾一片敬心。”又叫侍儿送上。唐长老道:“酒味虽或不同,酒名则一。贫僧断断不敢领饮。”美人道:“老师父西行,原欲拜求真解。妾闻真解者实际也,今怎居实际而畏虚名?还是请一杯为妙。”又叫侍儿奉上。唐长老道:“非独畏名,畏名中有实耳。求女菩萨原谅。”美人道:“老师父苦苦谨守,想尚未参明游戏,若再相强,只道妾以邪乱正。老师父既不能饮,难道三位令高徒就无一人能具江海神通者?少饮一杯为妾遮羞。”唐长老见美人发急,因说道:“你三人哪个吃得的?略吃一杯以尽主人之意。”美人道:“这才见老师父通融。”便叫三个侍儿各奉一杯。穿红的奉与小行者;穿绿的奉与猪一戒;穿黄的奉与沙弥。小行者道:“不瞒娘子说,我小孙自从在王母娘娘宫里多吃了两壶,醉后说了几句戏话,惹出一场祸来。故此老祖大圣替我戒了,至今点滴不闻。”沙弥就接说道:“我是天性不饮。”惟猪一戒不开口。美人道:“猪长老不言,想是戒而不戒,方是个真人。”唐长老道:“你若未戒,权吃一杯罢。”猪一戒道:“怎么不戒!戒是戒的,只是蒙这位女菩萨一团盛意。师父、师兄、师弟又不吃,若我再不饮一杯,辜负这样好心,也过意不去。”原来那呆子听见那美人说话娇滴滴,就似柳内莺声,笼中鹦舌,已自把持不定。又见酒筛在面前,香气直钻入鼻中,十分难忍。今见师父出口,就拿起杯来一竖。美人看见,笑道:“还是这位猪长老脱直。”又亲手斟了一大金杯,叫侍儿送去。猪一戒见那酒又香又甜,竟不推辞,又吃在肚里。吃了又斟,斟了又吃,不觉一连就是十数杯。不期那酒上口香甜,吃在肚里那却大有气力,一时发作起来,摇头摇脑,说也有,笑也有,只管涎着脸看那穿绿的侍儿。那穿绿的侍儿偏又偎偎倚倚,在他面前卖弄风流。唐长老看见不象模样,忙说道:“酒够了,求饭罢。”美人道:“猪长老量如沧海,请再用一杯不妨。”小行者道:“我们这师弟有些呆气,只管吃,吃醉了,明日有得罪处,却莫要怪我。”美人道:“既是这等,取饭来。”不一时饭到,大家吃了。唐长老就起身致谢道:“多蒙布施!但不知贫僧在何处安担?”美人道:“老师父自有住处,不须着急,且请再用一杯清茶。”须臾又是一壶佳茗,大家吃了,方叫侍儿打两对红纱灯笼,送入后堂。唐长老是正中间一间上房,小行者三人是三间偏房。内中俱是锦裀、绣帐,鸳枕、牙床,软温温席儿,香喷喷被儿,十分富丽。美人亲到上房,与唐长老道了安置方才退去。又叫三个侍儿一人送一位长老到房,看了安寝,方才出来。   唐长老看见堂中富丽,不敢安寝,便起来打坐。小行者与沙弥也觉得和尚家睡此床帐,甚不相宜,只得连衣服半眠半坐。惟有猪一戒,从出娘胎也不曾见这样所在。今日吃得醉醺醺,也不顾性命,竟将衣服脱得精光,钻进被去,鼾呼大睡,竟不知人事。小行者略睡一睡就醒了,心中暗想:“这女子,若说他是个妖精,却举止动静全无妖气,动用食物俱非妖物。若说是人,世间哪有这等精灵女子?毕竟还是久修灵兽,已成人道,要盗师父的元阳,故如此殷勤。且等我去打探个消息。”遂变了一个扑灯蛾儿,钻将出来,竟飞到前边美人阁上,躲在窗格眼上探听。只见美人正卸了浓妆,在那里与侍儿说道:“我们的行藏,任他乖巧也看不破,我们的圈套,任他伶俐也跳不出。这和尚的元阳定要被我采了。”侍儿道:“这却十拿九稳,只是闻得人传说,温柔国王要脐香合春药,差了许多猎户,张罗置网,到生香村来捉拿我们。若是确信,便不凑巧了。”美人道:“就是确信,也未必明日就来。过了明日,成了婚,就有猎户来,我们也好连他带去躲避了。”小行者听了,心下明白,但不曾说出是甚圈套。又暗想道:“且看他怎生下手,再作区处。”遂飞回原处。又存息不多一会,早已天明,忙开了房门,走到上房看师父,师父也起身小解了,遂同走到前堂。那美人早浓妆艳抹,收拾得齐齐整整在堂前伺候,见唐长老与小行者出来,上前迎着说道:“天色尚早,老师父再安寝安寝何妨。”唐长老先谢了昨夜扰斋,方说道:“贫僧西行心急,安敢贪眠?只此就行,不敢又惊女菩萨之寝。”美人道:“还有小斋。”说不了,沙弥也出来了,美人就邀入中堂吃早斋。   斋已齐了,只不见猪一戒出来,美人问道:“那位猪长老为何不见?”唐长老尚未回答,沙弥接说道:“想是昨夜多了几杯,醉还未醒。”美人便叫侍儿去请。侍儿去了一会,复走来说道:“房门紧紧关着,不知何故,敲也不开。”大家惊讶,遂各起身去看。到了房门前,果然里面扣着不开。小行者走上前用手一指,只听得当的一声,扣儿落地。众人推门进去,忽见那穿绿的侍儿云鬓歪斜,披着衣服从帐中突然走出。大家吃了一惊,不敢放声。那待儿早看着美人大哭道:“主母害我!昨日叫我来看这和尚安置,不期这和尚贪淫无礼,竟将婢子抱入帐中,剥衣同寝,若非打开了门,尚扯住不放。这都是主母害我。”说罢又哭。那美人听了,登时变了面孔大怒道:“我只道是拜佛圣僧,诚心供奉,谁知是一伙邪淫和尚,强奸幼女,败坏门风,当得何罪?”唐长老看见,吓得哑口无言。沙弥听说,连脸都羞红了。惟小行者笑嘻嘻说道:“和尚打奸情倒好耍子,娘子不必着急,且等我捉起这个奸夫来,好同去问罪。”遂走到床前揭开被,一把将呆子扯了起来。那呆子还梦梦〔目充〕〔目充〕的道:   “酒尚未醒,不要顽!这软软被儿,让我再快活睡一会儿,好走路。”小行者大骂道:“该死的夯货!你犯了奸情,快起来,拿到官府衙门里去受罪。”那呆子听了,慌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道:“我犯了什么奸情?到哪里去受罪?”小行者指着待儿与他看道:“他昨夜来打发你睡,是主人一团好意,你怎么将他拿到床上强奸?”猪一戒道:“是哪个冤我?”小行者道:“今日叫你不起,师父同众人打开房门,都亲眼看见这女子从你床上走下来,怎说冤你?”猪一戒听了着了急,慌忙跪在地下,连连朝天磕头道:“阿弥陀佛!我猪守拙若有此事,永坠阿鼻地狱,万劫不得翻身。”美人听了愈怒道:“好个铁嘴和尚!明明人赃现获,还要赖到哪里去?”喝叫几个粗妇人,将一条大红绫子的长汗巾,将猪一戒与待儿双双拴了,扯到前堂,要去送官。唐长老初时见侍儿从床上下来,已信为实;后见猪一戒发誓,便就疑信相半。忙上前分辩道:“这事虽可疑,其中或别有隐情,还望女菩萨悲慈细察。”美人道:   “若要细察,他昨日在席上吃了几杯酒,便左顾右盼,已露不端之萌,只此便是隐情,叫我也无处慈悲。”小行者道:“师父不必护短,捉奸捉双,如今现成两个,这事也难辨了。只是打官司也须从长商量,就到府里、县里,奸情事不过是打一顿板子,枷号几月,却无死罪;   若要打,莫说几十,就打一千,我这蠢货也不在他心上;若说枷,又不疼不痛,一发只当耍子。但恐官府不察情,连你家这位小娘子也枷了出来,叫他娇滴滴的身子如何经得起?也与府上体面不好看。”美人道:“依你说,这妮子难道白白被他玷污就罢了!后来叫他怎生嫁人?”小行者道:“也不就罢,听凭娘子自家处治他一番,也是一样。”美人道:“是你说的,打他又不痛,骂他又不羞,叫我怎生处治?”小行者道:“刑法不过示辱而已,但凭娘子如何发落!”美人道:“若依我处治,我不独处治他一个,连你三个也都要处治。”小行者道:“俗语说得好:一人有罪一人当。怎么连我三个都要处治起来?”美人道:“你师父纵容徒弟奸骗幼女,该处治不该处治?你二人连房,知情不行举首,该处治不该处治?”小行者道:“该处治,该处治!且说怎样处治?”美人说到此处,转叹一口气道:“若说处治,转是造化了你们。”小行者道:“处治,不是打就是骂,怎见得造化?”美人道:“我想这妮子已被他奸骗了,门风已被你们玷辱了,就有黄河也洗不清,如今只好将错就错,转将这妮子嫁与他,尚可救得一半。但是我昨夜也曾亲到你师父房中,那两个妮子也曾到你二人房里,一房行此奸淫之事,谁肯信我三房不为此奸淫之事?今事已到此,顾不得羞耻,只得连我也嫁与你师父,那两个妮子也嫁与你二人,庶可掩人耳目。你四人也莫想做和尚去求解,我四个也不必做寡女守贞节。大家团圆过日子,岂不转是造化你们!快去商量,若是依得,便万事全休;   若是依不得,便告你们同伙强奸幼女,败坏门风,不怕不问成个死罪。”唐长老听了大怒道:   “若是这等说来,是你们以美人局骗害我师徒们了。贫僧心如铁石,宁甘一死,决不落入圈套。”美人笑道:“以贱妾姿容,若要以美人局骗人,难道天下就再无一个豪华公子、俊俏郎君去局骗他,却恰恰在此等候你四个过路化斋的和尚来局骗?况又无半丝红线,人物一发不消说起,怎不自揣,在此狂言!我此举也是污秽难堪不得已之思,怎为局骗?”小行者笑道:   “若打官司,就是对头,不妨角口;既要议婚,便是亲家,只须好讲。依我说,且解放了你女婿,大家吃了早斋再处。”美人道:“撒手不为奸,斋是请吃,只是解放不得。”小行者道:   “娘子十分老到,是个惯家,便拴着吃不妨。”大家吃完了,美人道:“斋已吃完了,还是怎么讲。”小行者道:“没得讲,我细想来,哪有个既做了和尚,又重新替人家做女婿的道理。就曲扭着做成了也要惹人笑话。你莫若另选高门,还让我们去拜佛求解吧。”美人听了大怒道:“好惫懒和尚!你说我以美人局骗你,尚未曾骗你分毫,你倒以和尚局先骗了我的斋吃。吃完了,却又说此无情无义之话。你想是以我寡女家好欺负,故放刁撒赖,且看你去得去不得!”便叫人先将前后门关得铁桶相似。美人与这粗妇人将汗巾解开,放了侍儿。将他师徒四人送到一间土库楼下,封锁起来道:“你这些游方铁嘴野和尚,我也没工夫出丑狼藉与你打官司。只将你关闭在此做几日,饿死了出我这口恶气吧。你若回心转意,便另有商量。”唐长老坐在里面,声也不做。美人见无人回答,又带嚷带骂的乱了一回去了。   唐长老默坐了半晌,见外面人去了,方埋怨猪一戒道:“佛家弟子,怎做此丑事!”猪一戒又指天发誓道:“我若有此事,天雷打杀!这都是那淫妇骚精要嫁师父,故捉弄我做个由头。”唐长老道:“就无此事,他却借此为名将我们关锁在此,却怎生得能出去。”猪一戒道:   “他不过是几个妇人,这门又不是铁叶打成,铜汁封锢,我们弟兄三个人动起手来,便轻轻打开去了,值个什么。”唐长老道:“这女子昨夜备那样的盛斋款待我们,又铺设那样床帐请我们歇宿,你又顶着此污秽之名,他一时之气,将我们关锁在此,也不为过。你还要行凶打开了门去。如此设心,明日怎到得灵山,见得我佛?”沙弥道:“师父说得极是,只是又不打门,又不就亲,却怎生能够出去?”小行者道:“你们不要性急,且略坐坐,等我去弄个手脚,包管他自来开门,请我们走路。”唐长老道:“徒弟呀,任你如何做为,只是不可伤人。”小行者听了点头道:“这方是慈悲。”遂将身一变,遁了出来,跳到空中,拔下一把毫毛,在口中嚼碎,吐将出来,叫声:“变!”就变成了一群猎户,三、五百人在生香村口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声张是奉国王之命要捉拿麝鹿,割取脐香,去合春药。美人与众侍儿闻了此信,吓得魂不附体,欲要往后村去躲,又听得众猎户四处围得水泄不通,逃走不出。大家慌了手脚,只得聚在一处,相抱痛哭。小行者见他如此光景,因落下来走到面前说道:“娘子们,也不必悲伤,也不须着急,这事我小孙救得你,只要你开了门,放我师父出来,好好送他西行,那些圈套的闲话,再不必提起。”美人听了,忙率众侍儿一齐跪下道:“若是孙老爷果有本事救得我家这一场大难,情愿送老爷们西行,断不敢再萌邪念。”小行者道:“既己说明,快去开门,请出我师父、师弟来。”美人生怕猎户逼入村来,忙将土库门开了道:“唐老爷、猪老爷、沙老爷,快请出来,不可误了西行。”唐长老师徒三人摸不着头路,也不敢回言,只得走了出来。小行者就叫猪一戒去挑行李、沙弥去牵马,大家都走出门外,扶了师父上马就要走路,美人慌忙跪下道:“孙老爷原许救我们的大难,万万不可食言。”小行者将身一抖,把毫毛收上身来,便道:“我怎肯食言,那些猎户我已打发他去了。你快起来,照旧去安居乐业。”美人犹沉吟不语。小行者道:“你若不信,叫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美人忙叫人四下去打听,俱回来说道:“初时,无数猎户摇旗擂鼓;如今,一霎时影也不见了。”美人与众侍儿听了方大喜道:“原来四位俱是活佛,一时妄想,罪过,罪过!”小行者道:“你等久已修成,若再能悔过,把那香气收敛些,我保你永不逢此难。慎之,慎之!”美人与侍儿再三拜谢而别,师徒们方放马西行。正是:   戏将朝暮四三术,点破冤家欢喜心。   唐长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归并一心 扫除十恶   诗曰:      提到人情总大差,尽皆厌臭把香夸;      谁知百亩田中粪,力胜三春园里花。   又云:      薰香固是老天生,莸草何非地长成?      若是人心偏爱恶,断然天地有私情。   话说小行者,用猎户之计惊退一群麝妖,扶唐长老上马西行。唐长老满心欢喜道:“你怎知他怕猎户?”小行者就将去窃听,是他自说出做圈套图赖猪一戒,并温柔国王要遣猎户捉拿脐香之事说了一遍。猪一戒道:“阿弥陀佛!这会儿方才明白,我猪一戒是个坐怀不乱的高僧。”大家说说笑笑,又行了无数程途。唐长老在马上忽闻得一阵臭气劈面冲来,忙用袖就鼻头掩住道:“徒弟呀,是哪里这等恶臭?”猪一戒道:“果然臭得难当!想是人家淘茅厕。”小行者道:“你们一心作主,只辨走路便好,怎容鼻头这等生事?前日为爱闻香惹出一场祸来!今日却又嫌臭,又不知要臭出些什么事来哩!”唐长老道:“非是我们惹事,其实这恶臭难闻。”小行者道:“既是难闻,就不去闻他罢了。”唐长老道:“谁去闻他?他自生闻耳。”小行者道:“生灭由他生灭,谓之不闻不见。”唐长老道:“徒弟也说得是,既如此,不消掩鼻,只要掩心了。”小行者道:“心要掩便掩不住,莫若以不掩为掩。”大家讲论些佛法,又行了一程,当不得恶臭叠来。小行者道:“怪不得师父!果然这种气味甚恶。”说不了,再望见一座黑沉沉昏惨惨的凶山阻路。怎见得那山凶恶,但见:   峰似狼牙,石如鬼脸。狼牙峰密匝匝高排,浑似虎豹蛟龙张大口;鬼脸石乱丛丛堆列,犹如魍魉魑魅现真形。树未尝不苍,木未尝不翠,只觉苍翠中间横戾气;日未尝不温,风未尝不和,奈何温和内里带阴光。半山中乱踪踪,时突出一群怪兽;深林里风飂飂,忽卷起几阵狂风。浓雾漫天,乌云罩地,望将来昏惨惨真个怕人;险磴梯空,危桥履涧,行入去滑塌塌直惊破胆。大一峰,小一峦,数一数起有万山;远百寻,近百丈,量一量何止千里?大不容小,细细流泉尽作江海奔腾之势;恶能变善,嘤嘤小鸟皆为鸱枭凶恶之鸣。相地居人,尽道是虎狼窟穴;以强欺弱,竟做了妖怪窠巢。   唐长老看见山形凶恶,便叫:“履真,你看前面那座山,张牙舞爪象个怪兽一般,此中决非佳境,入去须要小心。”小行者道:“这山果然诧异!师父请下马,路旁略歇一歇,待我去打听打听,看是何如。”沙弥听了,忙扶唐长老下马,坐于道旁。小行者遂走到山前,四下一望,并不见有一个人家,无处问讯。遂捏一个“唵”字诀,叫声:“土地何在?”叫犹未了,只见旁边闪出一个白须老儿,跪在地下道:“本山土地在,不知小圣有何分付?”小行者大喝道:“好毛神!你既为一方土地,就该管一方之事。我与唐圣僧入境,就该远接,怎直待呼唤方来,该得何罪?”土地道:“此非小神之罪。闻知唐圣僧居心清净,不喜役神。值日功曹与丁甲诸神并不曾差遣,故一路来山神、土地恐惊动圣僧,不敢迎接,惟在暗中保护,有事呼唤,方敢现形。处处如此,小圣为何独责小神?”小行者道:“既说得明白,不罪你了。只问你前面这座山叫做什么山?怎形象这等凶恶?内中有多少妖精?妖精叫甚名字?有多大本事?还是久占此中的,还是近日才有的?须细细说来。若有一字差错,取罪不便。”土地道:“这座山禀天地阴阳之气,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未尝无功于天地。只因得气粗浮,生得古怪希奇,弄成此恶形,故取名的只观形不察理,就叫他做个恶山。山既负此恶名,仙佛善人谁肯来住!仙佛善人不肯来住,故来住的都是些恶妖恶怪。初时止不过一两个,如今以恶招恶,竟来了十个,故这山又添叫做十恶山。山中自有了这十个恶妖怪,不是这个捉人来蒸,便是那个拿人来煮。故这十恶山方圆数十里内,都弄得人烟断绝,连小神的住居也无处。小圣保唐圣僧过去,也须仔细。”小行者道:“只得十个妖精,就是恶杀也有限,怎这等替他夸张!”土地道:“不是夸张他!为首最恶的妖精虽只得十个,他收来的恶禽恶兽,几几乎天下之恶皆归焉,何止上万!小圣也不可看轻了。”小行者道:“不打紧,你且说他这十个恶妖精叫甚名字?”土地道:“一个叫做篡恶大王,一个叫做逆恶大王,一个叫做反恶大王,一个叫做叛恶大王,一个叫做劫恶大王,一个叫做杀恶大王,一个叫做残恶大王,一个叫做忍恶大王,一个叫做暴恶大王,一个叫做虐恶大王。”小行者道:“他这十恶还是同在一处,还是各自住开?可有大小?”土地道:“这十恶并无大小,虽在同一山,却东西南北,左右前后,各占洞窟,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常常自相吞并。莫说他手段高强,只他们每日在山中播扬的这些恶臭,触着的便要冲死。”小行者听完了发放道:“知道了。待我扫除了十恶,还你地方受用。你且回避。”土地领命退去。小行者方走回来,报与唐长老道:“山中妖怪虽有十数个头领,上万个小妖,却都是些乌合之众,不知兵法,未经操练的。不打紧,师父放心,容易过去。”唐长老吃惊道:“妖怪一个也难当,怎十数个头领、上万个小妖转说不打紧?”小行者道:“他妖精虽多,却一妖一心,心多势必乱。我闻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我们四条心并做一条心,怕他怎的?师父快上马,随我来。”唐长老听了方欢喜道:“贤徒果论得妙,只是四心并一心,也要有个并法。一戒与沙弥恐一时不解,也须与他说明。”小行者道:“也没甚说,只要大家以心贴心,互相照顾些便是了。”遂取出铁棒拿在手里,扶师父上马,竟进山来。正是:   万心何似一心坚,恶业应难敌善缘,   好向此中问消息,流芳遗臭并千年。   却说这十个恶妖,性凶心毒,杀人无厌,因杀得多了,竟杀得路绝人稀。没得杀了,每日俱在山前林里四处巡绰,若寻不着,便自相残杀,杀死的便拖了去吃。这日东山口的杀恶大王领了三妖精正在山头观望,忽看见有四个和尚远远走入山来,一个骑马,一个挑行李,两个俱是空走。满心欢喜道:“今日大家有一顿饱餐了。”忙带了一群妖怪,提着刀赶出山来。迎着他师徒四人,也不管好歹,竟一个圈盘阵将他四人围在中间。众妖且不说厮杀,先这个嚷道:“马上的白净细嫩,好蒸了吃。”那个乱道:“长嘴大耳的肥胖,有肉头,有油水,煮了吃好。”又一个指着沙弥道:“这个黑皮黑骨,须腌一腌方有味。”又一个指着小行者道:“这个人一团筋,一把骨,全没肉采,只好剁碎了,连筋带骨炒起来下酒。”小行者听了笑说道:“好妖精,你想要吃我们哩!吃倒好吃,只怕有些杠牙。”猪一戒听了,满心大怒,哪里还忍得住,便放了行李,掣出钉耙,先照着指他说的那个妖精劈头一筑,就筑了个九孔流脓。骂声:“好妖精,你要煮我!倒不如趁新鲜,自家去煮了吃吧。”那杀恶大王看见,急得他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好秃驴,我大王尚未伤你,你转伤我士卒,世界反了!不要走,吃我一刀。”遂举刀照猪一戒顶梁骨砍下来。猪一戒用钉耙架住道:“你倚着你是个恶大王这般狠么?谁知你恶贯满盈,却晦气撞死在我善和尚手里。”那杀恶大王听了,一发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道:“我不拿你这说嘴的秃驴碎尸万段,誓不在十恶山为王。”复举刀又砍。猪一戒道:“莫怪了。”遂举耙相还。两个人搭上手,扭做一团,搅做一处,一来一往就斗有二十余合。杀恶妖见杀了半晌讨不得便宜,便回过头来一点,要招呼众妖齐上。小行者恐怕众妖上来呆子有失,忙持铁棒转到杀恶妖身后,去邀截群妖。杀恶妖看见小行者在身后一影,只道去暗算他,忙回过身来照顾。不防猪一戒抬身一耙,就筑个从头至脚。众小妖正往前帮,忽看见大王被一戒筑倒,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喊一声:“不好了!”没命的都往山里奔去。一时无主,便分跑到各恶大王名下报道:“祸事了!山前来了四个狠和尚,一个使一条金箍铁棒,一个使一柄九齿钉耙,十分利害!杀恶大王与他杀不得几合,早被他一钉耙筑得稀烂。”那九个恶大王听了,俱不肯信道:“哪有此事!”众小妖道:“那四个和尚现在山前,大王不信,请去一看便见明白。”众恶妖听了,俱要来看。惟有劫恶大王与残恶大王、忍恶大王的巢穴,在这山东南上近些,先带领众妖一齐俱到山前,早望见三个步行和尚,拥护着一个骑马和尚,正兴兴头头策马进山。三妖大家商量道:“这等四个和尚能有多大本事,就把杀恶大王筑死?我想还是杀恶大王一人欺敌,被他暗算了。如今我们三人须一同出去,不要与他搭话,只是刀枪剑戟一时齐上,包管他支持不来,落在我们手里,大家分去受用。”三妖算计停当,遂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出山来,竟望着他师徒四人杀来。   劫恶大王使一杆长枪,恶狠狠照小行者当胸刺来,小行者看见,忙用铁棒抵住。残恶大王使一柄宣花斧,急忙忙照猪一戒劈头砍来,猪一戒看见,忙用钉耙相迎。忍恶大王使两把龙虎宝剑,雄赳赳向唐长老杀来,沙弥看见,只得放下行李,掣出降妖禅杖交锋。一霎时,三个恶妖魔,三个狠和尚,在山前赌斗,真个一场好杀。但见:   三对敌头,六般兵器。三对敌头,对对逞英雄豪杰;六般兵器,般般显利刃强锋。恶以恶为强,将欲杀尽善人方遂志;善以善为宝,誓言尽除恶党始成功。故铁捧当头,钉耙劈面,禅杖拦腰,不曰杀人而曰慈悲;宝剑交飞,钺斧横施,长枪直刺,不曰行凶而曰应劫。只道食人之肉以生已肉,了不动心;谁知未杀人之身先自杀其身,直在转眼。战不容情,当我锋者尽是冤家;杀难论理,血吾刃者谁非屈鬼?不后不前,恰恰相逢狭路;或生或死,断断不得开交。   六人三对,舍死忘生杀了半日,直杀得尘土蔽天,烟云障日,并不见输赢,又斗了几合,毕竟小行者手段高强,斗到深妙处,忽卖个破绽,将身一撤,那劫恶妖不知是计,慌忙赶来一枪;不期小行者扭转身来一让,让过枪头,就趋势当头一棒,正打个着。只打得脑浆迸万颗桃花,牙齿飞一堆碎玉,早已呜呼!残恶、忍恶二大王看见,惊得手脚无措,只得虚晃一斧,假挥双剑,败下阵来,往山中逃去。逃到山中,二人商量。忍恶妖道:“这三个和尚力气又大,兵器又凶,难以力取,必须以计拿他方妙。”残恶妖道:“有何妙计?”忍恶妖道:“我想,山外拿他,空旷旷的,必须赌斗。莫若偃旗息鼓让他进山,待他走入夹壁峰时,你一个在前,将石块塞断他的前路,我一个在后,用石块阻住他的后路,使他前进无门,后退无路,不消数日,不怕不饿死在夹壁峰内。你道此计好么?”残恶听了,鼓掌大喜道:“妙计,妙计!”遂一面分付众妖俱躲在山坳里,搬下石头,伺候断路不题。   却说初时猪一戒已筑死了杀恶大王,小行者今又打死了劫恶大王,弟兄们志气扬扬,竟扶唐长老上马进入山来。唐长老终是小心,叫道:“徒弟呀,你们有本事打死了两个妖精,固为可喜,只怕他山中妖怪还多,必须留心提防为妙。”小行者道:“提防是不消说的,但想这些妖怪听见我们铁棒、钉耙利害,只怕也不敢出来了。师父只管放胆前行。”唐长老见小行者说得容易,便也欣然策马而行。不一时,进了山口。初时在山外远望,还只觉山形有些怪恶,及走入山来,不但山形怪恶,只觉阴风寒气吹得人肌骨惨栗,初起在山外虽闻臭恶之气,却还是一阵阵,及走入山中,便如入鲍鱼之肆,竟连身体都熏臭了。唐长老无法奈何,只得忍耐而行。却喜得走了二、三里,并无一个妖精,心下暗想道:“小行者之言不虚。”又行不得半里,忽见两边峭峰壁立,就似夹成的一条长巷。因勒住马道:“此中岩崖陡峻,蹊径全无,莫非不是路?”小行者道:“师父,只管信步行去,自有前程,是路不是路,无非是路。问他怎的?”因将马加上一鞭,早已师徒相赶着奔入夹壁峰来。   才走不上一箭多路,忽闻得后面喊声如雷。急回头看时,只见无数妖精挑泥运石,一霎时已将后路塞断了。唐长老吃惊道:“我就说这条路却有些古怪,今果然中了妖精之计,竟将后路塞断,却怎么处?”小行者道:“我们又不生退心回去,任他塞断,与我何干?我们好歹只努力前行,包管有出头日子。”唐长老没法奈何,只得策马又行了七、八里路。到了夹壁峰出口的所在,早已乱石堆砌得水泄不通。猪一戒道:“师兄只管叫走,如今走了个尽头路了,却如何处?”小行者道:“行到水穷,自然云起,贤弟不消慌得。”唐长老道:“徒弟呀,莫怪他慌,这夹壁中前后塞断,莫说无处栖身,就饿也要饿死了。”沙弥道:“饿是俄不死,若要栖身也还容易。一路来看见那夹壁中树木广有,野菜甚多。斫些树木,塔个篷儿,就可栖身;挑些野菜,煮做菜羹,便可充饥。愁他怎的?”唐长老怒道:“大家在困苦中须商量正事,怎说此油谈?”猪一戒道:“正路俱已塞断了,筑开石块,定也有人把守,莫若开个旁门转出去吧。”小行者道:“一走旁门,便非大道。”猪一戒道:“旁门走不得,不如大家用力在地下挖个狗洞钻出去吧。”小行者道:“和尚钻狗洞,一发使不得!”猪一戒道:“旁门又走不得,狗洞又钻不得,除非借他一张上天的长梯子爬了出去方好。”小行者道:“好倒好,只是世间哪有上天梯?”猪一戒道:“这不好,那不好,依你却怎处?”小行者道:“吾闻以我攻恶,不如以恶攻恶。依我算计,师父请宽心坐坐,以逸待劳,等我掉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妖,使他自相吞并,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两个是一双,倘能尽杀完了,搬开石块走路,也省我们许多力气。”唐长老道:“这些妖精定是同恶相济,如何肯自相摧残?”小行者道:“师父有所不知,凡恶不足便求相济。这些妖精恶已盈了,必妒忌相吞。”唐长老听了点头道:“徒弟呀,你虽说得有理。只是此去你以一身而入众妖巢穴,我未免挂怀。须要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师父只管放心。”又分付猪一戒、沙弥道:“倘师父饿了,可将带的干粮取些涧水充饥。我去去就来。”将身一纵,早跳出夹壁峰头。向前一望,只见残恶大王领着一群众妖,在夹壁峰口密密匝匝围得铁桶相似,只等里面饿死方好下手。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不惊动他,只望臭气浓处而来,却是妖精巢穴,便落到穴前,叫道:“里面有人么?”早跑出四、五个小妖来,看见小行者是个和尚,便你扯我拽的道:“你这和尚,怎敢在我大王洞府门前大呼小叫?”小行者道:“你们不要扯拽!我是来献美食与你大王受享的,快去通报。你若报迟了,我就到别洞去献了。”小妖将小行者估一估道:“我看你尖嘴缩腮,猴头猴脑,皮肉也粗糙,又瘦怯怯的,也只好随常将就吃罢了,怎叫做美食敢来献与大王?”小行者道:“我是出样儿吃不得的,还有绝美的未曾献来。”小妖道:“这就是了。”因忙忙进去报知反恶大王道:“外面有一个和尚,来献什么美食!”反恶大王道:“方才有人报说,有四个和尚入山,先用钉耙筑死了杀恶大王,后又用铁棒打杀了劫恶大王,说得十分凶狠。我正想要去拿他,为何又有和尚来献美食?快叫他进来,待我细问。”小妖慌忙出来,叫了小行者入去。   反恶大王一见了小行者就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献什么美食?”小行者假作慌张道:“小和尚有个师父,叫做唐大颠,他是中国人,生得又肥又白,又细又软。人传他是佛祖转世,大有报器,吸他一点血延生万载,吃他一块肉寿享千年。今奉唐天子之命,差遣他往西天拜佛求解,路过宝山。倚着他徒弟猪一戒、沙弥有些本事,过山时,竟行凶打杀了两个大王,只说打死了两个无人报仇,就好快活过山。不期这山中大王多,又恼了一个残恶大王,一个忍恶大王,商量了一条计,就将我师父、徒弟都引入夹壁峰中,用石块将前后路俱塞断,弄做个釜中之鱼,砧上之肉,眼见是残恶、忍恶二位大王口中之食了。这二位大王,既得了唐僧这样美食到手也够了,却又贪心不足,还要将我们徒弟都吃尽。故此小和尚不服,爬山越岭的逃走出来,报与大王。大王既与残、忍二大王同为此山之主,岂可让他二人独享?也该去求他分些,延年益寿。只要大王饶了我小和尚之命。”反恶大王听了大怒道:“好泼魔!既有此美食到山,就该大家分吃,你二人有甚本事,就思量困倒和尚瞒着我自吃?”就要领兵去与他厮杀。小行者道:“若领兵与他厮杀,便要费力。莫若只带几个心腹走去,只说帮他围守,求他分些余惠,他自然不疑。大王取便将他一刀杀了,岂不省事!”反恶大王听了大喜道:“你这和尚倒也中用,有些算计,待我杀了他二人,就留你贴身伏侍吧。”小行者道:“多谢大王。”反恶大王说罢,就提了一把短刀,带了十数个能事的心腹小妖,竟往夹壁峰来。闯入营中,看着残恶大王笑说道:“好同山朋友,有此美食,怎不通知众人一声?”残恶大王道:“方才困住,尚未捉到,捉到自然相请。”反恶大王道:“不消请,特来相帮去捉。捉到了方好分食。”残恶大王不防他,有心任他走近面前,不期走到面前就顺手一刀,早已连肩卸臂跌倒在地。众小妖吓得魂胆全消,跪在地下只是磕头求饶。反恶大王道:“与你们无干,我不杀你,只要你围好了夹壁峰口,不许乱传。”众小妖领命,紧紧围着。反恶大王大喜道:“这美食眼见是我与忍恶大王分吃了。”小行者道:“此时忍恶大王尚未知道,何不也如此结果了,便是大王独享。”反恶大王道:“有理。”忙又转到夹壁峰后来哄那忍恶大王道:“适蒙残恶大王相招说,困倒了和尚,请我来同享。又恐怕前边捉急了,往后路突出,故又浼我来相帮。”忍恶妖道:“突是突不出,帮也不消帮,但你既知风来了,多寡也要请你吃些,断无空还之理。若要一样同享,却无此理。”反恶大王道:“谁指望与你同分,但恐怕山中诸王闻知都要来分。”忍恶大王道:“你们如何得知?”反恶妖用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来的岂不是他们?”哄得忍恶妖回头看时,反恶妖就乘势一刀,也将忍恶结果了。便对众小妖道:“有不服者,以忍恶大王为例。”众妖只是磕头,谁敢不服!反恶大王满心欢喜,因对小行者道:“亏你有算计,这夹壁峰中的美食让我独享了。”小行者道:“是便是了,却还有三分术稳。”反恶大王道:“怎生不稳??小行者道:“这夹壁峰中的和尚,要等他饿死,快杀也有两三日。这两三日中,倘或山中各恶大王得知了风声,都走了来争,纵不全与他,多寡也要分些去。   大王指望独吃,我所以说个不稳。”反恶妖听了踌躇道:“这却如何处置?你可还有什么好算计?”小行者道:“算计是有,只怕大王名虽为恶,还是虚名,未必有那第一种的毒心,最凶残的辣手!”反恶大王笑道:“象我这等吃人不皱眉,杀人不眨眼,也要算惟我独尊了。”小行者道:“既是独尊,为何这山不叫做独恶山,却叫做十恶山?这山中为何不是大王一人独住,却瓜分与十个大王?”反恶大王听了,羞得满面通红道:“这等看起来,我一生为恶,尚未出人头地,真要羞死。”小行者道:“大王不要羞,这不是大王没有恶心恶力,只是大王恶算计差了些。”反恶大王道:   “有甚恶算计扶持我做了第一个恶大王,我便封你做个助恶大功臣,食半山之俸,标名在凌烟阁上。”小行者道:“俸也不指望,我小和尚也只图个恶名儿,遗臭万年罢了。大王若依我算计,趁此时众大王尚未知此消息,可遣能事小妖分头去请众大王,只说困倒了南来的求解圣僧,在夹壁峰请众大王去分食。众大王闻知必欢喜而来。等他来一个,大王就杀一个;来两个,大王就杀两个。杀完了这五个大王,不但此美食是大王安然独享,就连此山也是大王巍然独占了,岂不快哉!”反恶妖听了喜得只是乱跳,叫道:“好和尚,好和尚!我反恶大王做了半生的恶妖精,也不似你善和尚这等恶得尽情,就依你行。”遂叫了五个能事小妖分头去请。临行时,小行者又分付道:“你可说这圣僧是罕物,只好大王自享,不能分散众人,叫少带人来。”小妖会意去请。   原来这座山周围足有千里,众恶妖你东我西,各据一方,有近有远,虽同时去请,却不能一时同来。也有听见说吃圣僧肉延寿的,恐怕迟了,随着请的人就来。也有听见说和尚困在夹壁峰,未曾困倒,恐怕来早了要等,因装腔慢慢来的。惟叛恶大王与反恶住得近些,故请不多时就早早来了。刚刚走到面前,话还不曾说得一句,早被反恶妖一刀断送了性命,跟来的小妖都被拿下,捆入洞口,一面将尸首移开。正收拾得完,恰好暴恶大王也来了。反恶妖此时已连杀三恶,手儿滑了,看得杀人甚是容易,迎得暴恶入来,让他先走,就身后赶上一刀。那暴恶妖恶了一世,到此跳也不曾跳得一跳,早已被人暗算了。反恶妖一面又叫人照前收拾过。不多时,虐恶妖也到,也是如此结果了。   反恶妖一连除了五妖,满心欢喜,对小行者说道:“你这和尚真好,算计七个已除了五个,只剩两个,不过吹灰之力了。”正说不完,忽报篡恶大王与逆恶大王两个会齐一同来了。反恶妖听了大惊道:“一同来如何下手?”小行者道:“不打紧,大王只消先叫人报说,和尚在后山筑石要走,哄开了一个,这一个便好下手。”反恶妖喜道:“有理,有理!”不多时,篡恶、逆恶二妖到了,反恶妖接住。逆恶妖先说道:“大王费心捉了和尚,我们无功怎好来同享?”反恶妖道:“若是等闲凡人也不敢相邀,只因这和尚是圣僧转世,肉能延寿,故不敢独吃。”正说不完,只见几个小妖来报道:“夹壁峰的和尚已死了一个,那三个急了,晓得前山有人把守,后山无人,如今在那里用钉耙、铁棒筑石块哩。”反恶妖假慌道:“前山要紧,我要在此守护,却怎生好?”篡恶大王道:“正愧无功不好受禄,待我去看看,助你一臂之力。”反恶妖假喜道:“妙是极妙,只是怎好劳客?”逆恶妖道:“待我去效劳吧。”篡恶妖道:“你在此相帮也是一般。”说罢就抽身去了。反恶妖见篡恶妖去了。赶逆恶妖一个眼错,就拦腰一刀,斩做两断。恐怕人多泄漏,连忙提刀赶上篡恶妖叫道:“众大王都来了,前山有人照管,后山路远,还是我去吧。”篡恶妖道:“便同去走走何妨!”反恶妖道:“既同去,等我同走。”篡恶妖不知是计,更不回头,只立住脚等。不期反恶妖赶到背后,照颈项一刀,早已人头落地。   反恶妖既除了众恶,满心快活,一路哈哈大笑回来,对小行者道:“这些算计,实实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负你,如今我既为一山之主,就封你为党凶助逆万恶大和尚好么?快快谢恩!”小行者道:“谢恩且慢,还有话说。”反恶妖道:“还有甚说?”小行者道:“我想这许多恶大王被大王哄骗杀了,自然要到阴司阎王处告理。大王虽不怕他,他们缠缠搅搅终不能安。莫若趁他们初死,待我小和尚与你忏悔出他们的罪过来,使他们死而无怨,大王也得安享了。”反恶妖听了大笑道:“你这和尚真有些妙处!又会叫我杀人,又会替我忏悔。但不知忏悔是怎样的?”小行者道:“大王只朝天跪下,待我忏梅与你听。”反恶妖道:“我一个大王怎肯下跪?”小行者道:“莫说是王,就是皇帝,敬天也要跪哩!”反恶妖道:“既该跪我就跪,且看你怎生忏悔。”遂老老实实跪下。小行者因取出金箍铁捧,指着天祝赞道:“篡恶不忠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逆恶不孝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暴恶、虐恶不仁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残恶、忍恶不慈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叛恶不义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反恶与叛恶同科,该杀,求上天赦了吧!上天有旨:十恶不赦。着孙履真打杀吧!”反恶妖听见说“着孙履真打杀吧”,慌忙跳起来要逃,早被小行者提起金箍铁棒照头一下,打成肉酱。众小妖看见,吓得四散要跑。小行者拦住道:“我不打你,只快快开路。”众小妖无法,只得上前搬去石块。猪一戒与沙弥听见外面石块响,也就从里面筑出。不一时,内外夹攻,依旧现出一条大路。大家相见,小行者就将前事细说一遍,唐长老赞羡不已。正打帐上马走路,忽山旁闪出土地来拜谢道:“这等十恶,非小圣大力万万不能扫除。”小行者道:“我既已扫除,你须时时斩削,不可使恶念复萌。”土地领命,他师徒方策马出山,望西而行。正是:   一心能向道,万恶自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