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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终
忍耻赋狂且失身之始
不说翠翘将诗简牢封,忽然惊醒了妹子,见姐犹未睡,连忙爬起来道:“姐姐,这是甚时候,你还不去睡,可不劳倦杀也。”翠翘道:“心中有事,实睡不着,亦不见其为劳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说也不能了括。我又成一简,望妹子一并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琶过别船也。”言讫,呜咽不能话。
翠云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这样时节,身子已属之他人,而毫无一点自谋之念,谆谆以金郎为怀,虽倩女之情,不足多也。不知金郎如何报答姐姐。”翠翘道:“我与金生虽未形亲,实已心定,乃我仰慕终身之良人也。马氏子乃事急相随,岂我之合伴乎!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结成这段恶姻缘。我此去,可事,即忍事之;非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偿还;不可事则死之,非不爱生也,见前无端恶魔,托死缴案。为我再拜金郎,道翠翘虑彼深情,九殒难报,生死不敢忘情。叫他努力功名,看顾我家爹娘弟妹,胜念我百倍矣。翠翘今生不能还他恩情,待来生再补他厚爱罢了。”言讫,晕死于地。
翠云惊慌了,叫道:“爹爹、妈妈快醒,姐姐死去了。”父母、兄弟一齐惊醒。但见:翠翘面如土色,牙关紧咬。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烧汤的烧汤,灌将下去,移时方醒。见了爹妈兄弟道:“呀!怎惊动爹娘兄弟,想只是梦中相逢耶。”父母道:“儿,你惊杀我也,为甚事突然昏死?”翠翘把眼四周一看,都是一家骨肉,道:“爹妈,你女孩儿有一心事,欲言之父母,其实含羞。欲待不言,又恐负了那人德意。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不得不说了。”父母道:“儿有甚事,爹娘一一听你就是。”翠翘哭道:“你孩儿……”又便住了口,只是哭。
父母以问翠云,云将遇金生前后事说了一遍,并那些诗词、书盟都把父母、兄弟看过。父母知女儿与金生有不讳之盟,又知女儿以贞自守,不涉淫亵,愈见尊重。道:“儿,你书中之意,我尽晓得了。为父母一一依你,将妹子续了这段姻缘便是。”翠翘听得此话,倒身便拜,道:“爹爹,你若是恁般替女孩儿满了志愿,莫说是替人为妾,便是死在他乡,也无怨心了。”
父母一把抱起道:“儿,是你爹爹误了你,陷了你。你怎么还是这等说?今生是不能够报你了,待来生你做我的爷娘,我做你的女儿,补报偿还你罢了。儿!好教你爷娘说,又说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肠断。儿,莫说是人了,就是铁石,闻之也断肠。”
大家正哭得热闹,忽听得鸡报三啼,钟鸣漏尽,开窗且红日在天矣。王员外道:“翘儿倦极无聊,扶她去安息片时。我到外边去办些物事,替女儿上头,打点些奁仪,送她起身。”王妈妈同翠云扶翠翘去睡,王员外同着儿子去买了几匹尺头,换了几件首饰,买些食物肴馔,整起一桌酒席。
终公差的妈妈,同女儿苏娘一齐到来,替翠翘开面上头,把盏待酒。那翠翘泪似江流,喉如土塞,那里吃得一口酒,一块肉。王员外父子陪终公差父子在外面吃酒,看了这个光景,哪里吃得落去,草草供献一番而散。
翠翘谢终公,终公以白银一两递手。拜谢父母,父母含泪道:“愿我儿夫妇齐眉,子孙满堂,福寿骈臻。”翠翘唯含泪而已,与兄弟妹子厮叫。王观道:“愿姐姐此去助夫发家,早生贵子。”翠云道:“愿姐姐少解愁烦。”翠翘道:“兄弟、妹子,愿你功名显达,福履嘉臻。你为姐的不须说起了。”此日郁郁而罢。
次日,马家着轿来娶,咸媒人俱到,对王员外道:“马爷说:‘客中成亲,凡事不能尽礼。’上复员外,减省为上。”王员外道:“晓得了。”
此日,翠翘放声大哭道:“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与你分离了。今生不得谐连理,愿到来生续旧姻。我王翠翘好命薄也,放着风流佳婿不能受享,而抱琵琶去嫁狂且。可怜一朵娇花,浪插浮泥之上。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命,索性不遇着才人;既遇着才人,怎生就不结了此才缘!”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无奈良时已届,花轿登堂,把酒三杯,送亲过门。可怜一个绝代佳人,伴了个马牛蠢物。
却说那姓马的,自家原是个监生。久恋姻花,多年子弟变成龟。遇着监淄一个妈儿,叫名马秀,没了乌龟,自家过日子。撞着这马监生,一心相投;一个也不想嫁,一个也不相娶;一个做妈儿,一个做帮龟。讨了两个粉头,好过日子。因手下一个丫头从良去了,接得他财礼银三百两。自家又凑了两百,到京中来讨个人手,撞着媒人,就讨了王翠翘。翠翘才色兼全,技巧无二,十分中意。不说出临淄,只托名临清。
当日讨了翠翘进门,款待了媒人,马临生回房成亲,想道:“如此这样一个标致女子,拿去梳笼,先有几百两到手,不可破了罐子。”又想道:“还不曾出京,若不与他成亲,这妮子替父母一说,岂不吵出事来。就是睡破了,到家里教他装做未成人的光景,这主银子依然还在荷包里。待我落得讨她个头汤,快活,快活。我那秀妈晓得,还要吃得个醋不要哩。不要管他,到了家里交把他,我把那做舅舅的面孔放将出来,他自然不怪我了。若是这妮子对我撒娇,我对秀妈一说,一顿皮鞭,打得她落花流水,她再怎敢妄动。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鲜鲜的活宝贝着。”思想已定,然后收拾进房成亲。
却说翠翘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四顾无人,连姓马的也不在。忖道:“这是个什么人家,将几百银子娶个人,也不着个人来相伴。新郎也不知在哪里?看他恁般行径,实不象个好人家,倒像以我为奇货了。跟随童仆虽有,却无大小之分。接耳交头,哪似大家气象。我王翠翘错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又忖道:“我方才出门,就去寻死,到官也要连累我父亲。他费了四、五百银子讨个人,不曾成亲就死了,怎肯甘心。罢罢,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随他到家。如不妥贴,死在他那里,也就不连累我爹妈了。”抬头看见桌上一把剃刀,翠翘起身,轻轻走到桌边拿了,将汗巾包扎,藏在袖里。
忽然,马龟走进房来,道声:“娘子,好去睡了。”翠翘不答,那马龟替她解脱衣裳,上床成亲。可怜倾国倾城色,一任狂风妒雨欺。她这嫩芯娇香,哪惯狂风骤雨。游蜂浪蝶,岂识惜玉怜香。马龟酒色昏迷,放倒头一觉睡去。翠翘枕上流泪道:“可惜王翠翘,就断送在恁的个人身上。”辗转无眠,乃成《见狂且》九章。
其一
乃见狂且,狗如其人。
狺语哮声,不入人伦。
我得何罪,与之为亲!
其二
乃见狂且,沐猴蠢粗。
非儒非客,令令如卢。
我得何罪,以之为夫!
其三
乃见狂且,叹我红颜。
我贫而嫁,岂曰姻缘。
我得何罪,以之为天!
其四
乃见狂且,其老如父。
父兮君子,彼猾而蛊。
我独何罪,以身伴虎!
其五
乃见狂且,鬼面蛇心。
反复张皇,进退变更。
我狂何罪,以嫁伊人!
其六
乃见狂且,藏头露尾。
度彼行止,使我心悔。
我独何罪,以人嫁鬼!
其七
乃见狂且,心灰欲死。
金屋婵娟,勤余仰止。
我独何罪,不得其处!
其八
乃见狂且,如狐假虎。
本非其质,绥绥自露。
我独何罪,以之为伍!
其九
乃见狂且,枭张狼顾。
原非我流,胡为我晤?
非我罪也,姻缘之误。
天明,马龟起来收拾行李,打点离京。早有终公差来相探,见这个行径,道:“马爷何日荣行,令岳打点相送。”马龟不能掩道:“只在今日。”终公差道:“成亲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为马爷饯行,明日早发罢了。”马龟没法,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马龟收拾了一辆小车,雇两个脚夫,载了翠翘,自家骑了一匹蹇驴,发行李出京。却好王员外同王婆儿女一齐来到,翠翘心如刀割,泪似湘江,一句话也说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儿止于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们长进吧。”王老夫妇哪里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干,西风猿断。马龟行色匆匆,催赶起行。王员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
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来到五里亭,终家父子早已提壶挈盒,在那里等迎着道:“马爷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壮行色。”马龟道:“昨日过扰,宿酝未醒,今日怎么又叨远送厚爱。”只得跨下驴儿,就在店中坐落。终公差外备一盒一壶,与翠翘子母在里边坐。他母子们这时节才得在一处。王婆问:“女儿光景何如?”翠翘道:“娘,你女儿落在这人手里,生则无凭,死则有准矣。你把女孩儿一刀割在肚肠外,再不要想儿的好日子。”
王婆忙问所以,翠翘道:“娘不要问,言之伤心,则索吞声忍气。木已成舟,听他怎生摆布我,听我怎生对敌他罢了。”王婆再四叮问,翠翘道:“入门三相,便知其家。听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中,不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其必兴。今此人,外则主仆分明,内则鲢鲤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数百金娶妾,应是富翁行径。我看他鬼头鬼脑,到归房后犹摇摇无主,似不欲成姻者。仔细思量,恐事抉裂。捱至更深,方进房来。此非千金买妾之主,乃以儿为奇货可居之人也。家有千贯,身值千贯。彼既以数百金娶妾,明??正娶,满京中俱知儿颜,亦尽堪留爱。既得此美妾,岂不留住周年、半载,以畅其情。乃头一日成亲,第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终公留,昨日已出都门矣。若云怕正妻,一发不该就行。以新娶爱妾送入虎口,有此情乎!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必在临清。不是讨我作美人计,定是以我为行头,再不然则娼家流也。三者之间,必居一于此矣。其言语失措,忽呼秀妈,忽呼妈妈,忽呼大娘,二、三其说,已是可疑。
又听跟随人道:‘家里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秀妈是极多心的,不要等她赶进来,还是一场把戏哩。’一人道:‘这个了得,若她老人家自赶进来,看见你替这行货如此,连我们都是一顿好骂,你的打闹不消说起。’大家一齐踌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日就离开了北京,怎奈耽搁不能脱身。’此言虽不十分明白,却句句有碍着我的。我早起临妆,那跟随的长子叫我‘翘姐,快些梳头吃饭。’我把眼看他一眼,他连连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岂有家主公的爱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胆大乎?其中之可疑还多,不能细记。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家矣。你女儿生是他乡之人,死是异域之鬼,任磨任灭,其命听天,连这些话也是多说的。娘善保尊体,看顾爹爹,抚养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儿三生未了公案。可怜母亲念儿远嫁他方,去人之言,尚其听之。”王婆听这些话,心如针刺。欲哭,又恐他们于启行不利。欲不哭,又忍不住。
忽听得外边催上车,大家一齐放声大哭。终家父子先辞回。他们又送一程,到十里长亭,两边留连不放。马龟道:“日且暮矣,此处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女,跟不得这许多,你们回去吧。”王员外听了此言,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断系人心。道:“马爷,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远离膝下,举目无亲,可怜!若得我这孝顺女儿身安境顺,我生死衔结,永不敢忘大德。”言至伤心所在,扑身跪在地下,一家人都跪下来。翠翘、马龟也下车马,同拜在地。
马龟看他恋恋不舍,恐生他变,罚誓道:“若是马某轻贱你女儿,生遭强人支解。今日启行,把个顺溜与我,路上不耽干系。”翠翘道:“爹妈回去吧。送行千里,终须一别。”王员外没奈何,方止了泪,安慰分手而别。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马秀妈计赚红颜
词曰:
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一死结冰霜,岂不免人嘲笑!知道,知道,雪里梅花香俏。
右调《如梦令》
话说王员外夫妇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回,直等去得无踪无影,方大哭一场。无奈何,只得呜呜咽咽哭回家中。
不言他父母兄弟恁的悲哀,且说那马龟别了她父母兄弟,叫车夫赶行。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早行,非止一日,来到临清地方。翠翘问车夫道:“这是甚么所在?”脚夫道:“这是临清地方。”翠翘道:“呀!如此到家了。”脚夫道:“早哩,早哩!再是这几日差不多了。”翠翘点首叹道:“果不出吾所料。”
一路上见车驰马骤,落日浮云,无一非伤心之地。回望京畿,遥在碧云天外,肠断心灰,泪枯气短,漫成一绝,以志怨思。诗云:
关山迢递路漫漫,浪迹萍踪不忍言。
惟有痴情丢不去,浮云落日满山前。
又数日,方到临淄地面。那脚夫道:“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
原来,这临淄是古齐地,乃山东地方。那马龟已到本境,便先着跟随的去报家信,他下了牲口,跟车儿慢走。见两个带鬃帽的人对他道:“马爷讨得好人手,明日来恭喜。”他答道:“不敢,不敢。”再行一程,见一婆子,年约四十以上,肥胖长大,面颇白净。接着道:“翘儿下车来。”翠翘见她恁的称呼,不知是甚等人,连连走下车子,就要相叫。那婆子道:“进家里去,参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礼。”翠翘只得随她进门。见那门上一对联句道:“时逢好鸟即佳客,每对名花似美人。”心中疑道:“这是个甚等人家?”
进得门来,只见内中已有两个妇人,浓妆淡抹相迎。又见有四、五个读书的在那里探头张望。翠翘一发心下不解。行到家堂之处,早已有供献果品在那里。远看象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养他为香火。若是没有生意,这些娼妓便对此神脱得赤条条,朝着他献花祷祝一番,把筷子连敲几下,藏在床头,第二日便有客来嫖。
若是过年,将鸡鱼肉三献五供。一碗饭,三杯酒,请了白眉神,把这三献五供并在一个沙盆里,酒饭俱别用碗分盛,亦坐在那放供献的沙盆中。将日用的马子,预先洗刷干净,到此日请献过神道,将沙盆放入马子里过除夕。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来贺节,取出与他吃了,那人便时时刻刻思念着她家。就要丢开,那禁陡的上心来。所以人家好子孙,新正月初二、三切不可到妓家去。
翠翘认不得是白眉神,只道乡风不同,各处供的上神,倒身就拜。那婆儿嘱道:“保佑翠儿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无宵,贵客阗门,嘉宾满座。”翠翘虽不能尽识其乡音,大约晓得不是好说话,泪如雨落。拜完了。那婆儿领他到堂前道:“你磕了我的头。”翠翘无奈何,依她磕了四个头。婆儿道:“磕了舅舅的头。”翠翘道:“他是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么叫我叫他做舅舅?我却又嫁哪个?”
那婆儿听得此言,急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道:“这等说起来,你要占我的老公了!”翠翘道:“明婚正娶,讨我为妾生子,怎说我占?”一发急得那婆儿气都转不来,对着马龟骂道:“臭乌龟,臭忘八,我叫你去讨人来接客挣钱,谁教你替她睡的?”
那龟子一句也没得说,只得努了那张嘴。婆儿骂翠翘道:“贱人!好子妹不钻龟,他就要替你睡,你也不该肯,都是你这骚娼根,痒骚发,引诱这忘八乱做。今日若不打你,下次怎管得你来!”不由分说,一把头发抓住就打,翠翘此时已晓得她是娼家,已打点要寻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众多,不能下手,待空行事。撞着这婆儿不知来头,一把头发抓过来就打。翠翘大叫一声“苦命翠翘,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扑身倒地。但见:
血似涌泉流出热,尸如草萎玉山颓。
翠翘横死地下,血流满屋,赶进一班地方人等,道:“马秀妈,你着马不进,充作富翁讨妾,诓骗良家子女。她不肯接客,你却千打万打,生生逼杀人命,这事牵连地方的,却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罢,死是要偿命的。我们先去报了官府,免我地方干系。”
言毕,就要去。马秀妈着了慌,道:“列位老爹且暂留一步,我不曾问得她的来头,听见她不拜舅舅,说他是丈夫。我道初不断,后来乱,打她几下,做个例头。不想她如此性烈,就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结,若是救得活,我择个好人家,嫁了她就是。列位且莫报官,省得又多费一番事体。我这里备一东道,列位宽饮一盅,我们抬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方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礼,求列位不报官司。”
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妈是晓得事的,我们便依她而行,她自然晓得我们。大家一齐在马家吃酒。这秀妈讨个人进门,不曾趁得一个钱,倒先要破钞,这是她性子急逼出来的。”这贼妈儿真个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翘头,不教她摇动。两个人轻轻抬上板门,到内房铺下毡条褥子,将翠翘放在地下。到她胸前一摸,微微还有些热,拿些姜汤等物,撬开牙关,灌将落去。幸得喉管虽伤,未曾断破,尚进得水落。
从已牌救起,直至黄昏,翠翘口中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秀妈道:“谢天谢地,有生气了,快拿些热汤水来灌。”又去请一个神效刀疮药的先生,替她渗上金疮药,用鸡皮贴上,绢幅包住,缚定道:“不可动她,将这两服药如今调灌一服,到五更阳转,方可回生,再服第二服药。一百二十日内,着不得一毫气恼。一经恼怒,金疮复裂,不能救矣。”
秀妈谢了先生,又着人守着翠翘,自己拿十两银子,见那些地方乡约道:“列位老爹,多多起动,那女子已有转气,料来不致于死。薄具微意十金,与列位老爹作辛苦钱。若明日好了,还要叩谢。”大家见她人已活了,银子是落得的,便接口道:“秀妈,你却是要晓得我们的情,今日若报一报官,你多得二、三十两银子用。我们这样替你省费,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妈满口称谢,许他还要外酬,大家多谢散去。
秀妈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没客敢来嫖。一家人都守着翠翘半死不活的尸首。看看五鼓,翠翘道:“哎哟,痛杀我也,疼杀我也。王翠翘身为甚孽,罹此不幸!”睁眼见一房人,三、四个妇女,道:“这是甚处!好收我亡魂。”那秀妈道:“翠翘儿苏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来历,不晓得你是好人家女儿。他恁的骗你来的,你可善自保养身子。好了,我寻个王孙、贵客嫁了你。你若不愿嫁,就跟我做女儿终身,我决不强你接客做贱事。”
翠翘昏迷之中听了此言,喊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并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惊得秀妈要死不要活,道:“罢了,罢了,摇钱树一朝跌倒了。”忙去扪了口,敷上药,调起金丹,连连灌将下去。
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气儿,再不敢去动弹她。救了三日,翠翘眼睛方能正视。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佳致不浅,汝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她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
哪里当得秀妈伏事殷勤,粉头昼夜帮衬,渐进水米。秀妈一口道:“儿,我说过不把你接客,我养得你好了。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一夫一妇,把你当亲生女儿往来,你娘决不失信,你可挣揣。可怜你去国离乡,远兄弟父母,千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讨个粉头是真的,那叫她将一个良家孝女讨来为娼,又破了你的玉体。如今天气炎热,你若不依做娘的说,自家保养,倘有个山高水低,娘的银子不消说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开,就是这般没结束了。你娘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就是蠢龟来赚骗你,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为娼便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儿,你不要不言不语,一味拿着个要死的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一死不能复生。你有甚言语,对娘说了一番,娘不听你,你再寻死也未迟。”委委曲曲,从从容容,恳恳切切。
翠翘听了,暗回想道:“她也说得有理,她实在费这一主银子讨我,我一家实得了她那几百银子的惠。一些不曾补报她,若是死了,又拖累她吃官司。我今生虽得个清白,来生难道不要填还她。况闭眼见刘淡仙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债未完,又增今生一种冤孽了,何时还得干净。她既道我好了寻个人家嫁我,我且将计就计,替她说个明白,又还了她的身钱,又完了我的孽债,多少是好。”因开言道:“妈,我实是得你身钱,我岂将死涂赖你。但我当时明白讲过,我自起笔卖与马家做妾,却不曾说卖来为娼。这纸亲笔文书见在妈处,可以质证。怎么今日叫我做起粉头来?我是甚等人家女儿,甚等自贵的人品,这事怎么做得,不得不寻了尽头路了。妈既说把我择人另嫁,这个只管使得。我貌非丑陋,才非蠢,倘若遇着主儿,就高出前价些也未见得。我与妈何仇,定要将命来做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结。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依娘使得。但只一件要断过,经不得我好了,娘翻转了口,那时做下来,却不要怪我哩!”
秀妈连连道:“我的儿,你妈妈若是骗了你,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遇强梁,倒浇蜡烛照天红。况生死在你,逼得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妈的决不食言。你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体。”翠翘由此强进饮食,渐渐好了。
秀妈恐外面人杂,又将翠翘移到凝碧楼上居住。此楼三面铺翠,一面凌空。东望沧桑,一泓海水细杯中;北望京畿,云里帝城双凤阙;南望金陵,龙盘虎踞真人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怀。回思父母,已是梦魂飞不到之境矣。翠翘对镜无聊,遥忆当日金生订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远人离,杳不可问,题十不谐以记其悲。
其一
一不谐,一不谐,盟言未尽祸飞来。哎呀,祸飞来,两分开。
其二
二不谐,二不谐,情短情长积满怀。哎呀,积满怀,苦难挨。
其三
三不谐,三不谐,思到无思泪满腮。哎呀,泪满腮,不能揩。
其四
四不谐,四不谐,旧事新怀难摆开。哎呀,难摆开,去又来。
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