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和欢 - 第 11 页/共 12 页

时督府酒酣心动,降阶以手拭翘泪道:“卿无自伤,我将与偕老。”因以酒戏弹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独不为我一色笑乎?”翠翘凝眸熟视,移时道:“亡命犯妇,怎敢奉侍上台。”但见两行清泪,生既去之波,一转秋波,夺骚人之魄。督府益心属之,乃以酒强翠翘饮,翘低头受之。体虽未亲,但嫩蕊娇香,已泌入督府肺肝矣。诸参佐俱起为寿,督府携翠翘手受饮,殊失官度。夜深,席大乱。翠翘知道祸必及己,辞之不得脱身,直至五更乃散。   次日天明,督府以问门官,门官悉陈其颠末,督府暗悔道:“昨夜之事,岂是我大臣所为,若收此妇,又碍官箴;欲纵此妇,又失我信;不如杀之,以灭其迹。”又转思道:“三次招抚,谁人不知。因彼平寇,士民皆识。功高而见杀,何以服天下万世之人心。留之不可,杀之不忍,如之何则可?”点头道:“得之矣。将彼赏了一军人,既灭其迹,又不杀其身,人岂议我乎?”   出堂召翠翘道:“尔有灭寇之功,免尔之死。今将汝配一永顺军长,可随他终身。”翠翘泣道:“翠翘命薄,失配徐海。以国家事大,诱而杀之。不赦则请死,得赐不杀,愿求老爷开笼放雪衣,令翠翘黄冠归故里,以遂归顺之初意。若配军长,非妾愿也。”督府道:“念尔之功,恕尔不杀,以配军长,何负于汝?须知胜如为贼人妇。”乃召所调永顺酋长,问其无妻者,以翘赐之,即令回军永昌,军酋长遂携翘同去。翠翘不得已,含涕从之,登舟长发。诸军为酋长作宴庆贺。舟泊钱塘江,但见此江:   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霞驳。虎牙竖以屹,荆门阙竦而磐礴。圆渊九回以悬腾,溢流雷响而电激。   众军吃了喜酒,大家各回船去睡了。那酋长道:“娘子睡了吧,还再吃杯酒?”翠翘道:“且坐一坐。”那酋长见她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也不敢相强。翠翘决意自尽,恐人救起不雅,故迟迟挨至三更。忽见冰山一座,自海门涌将上来。轰雷怒震,可闻数百里。翠翘问酋长道:“此是何声?”酋长道:“这叫潮信。”翠翘因潮信二字,顿悟道:“如此,这是钱塘江上了。”那酋长连连答应道:“正是,此就是钱塘江。”翠翘点头道:“我王翠翘该在这里结果了。刘淡仙十五年之约,其在此矣。”乃问酋长道:“军中可有笔砚?”酋长道:“有,娘子要写字么?”就取笔砚递与翠翘。翠翘题云,诗曰:   十五年前有约,今朝方到钱塘。   百世光阴火烁,一生身事黄梁。   潮信催人去也,等闲了却断肠。   题毕,大呼道:“明山遇我甚厚,我以国事误杀之。杀一酋而属一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今不惜一死,以谢明山也。”飞身跃入江中。酋长急救之不得,众兵俱惊起。时潮头正长,立脚不住,怎能打捞救人。浑至天明,只得拿了那辞世诗来见督府。督府顿足称冤,深自愧恨,然事亦无及矣。吩咐地方打捞尸首,收葬不题。   且说觉缘自临淄别了翠翘,回来云游越地,访着了三合道姑,学她修炼之法。因记得翠翘托她问终身之事,遂乘间问道:“王翠翘与弟子有情,弟子深怜之,不知以何因缘,堕此恶趣。”三合子道:“大凡人生世间,福必德修,苦因情受。翠翘有才有色,只为情多,遂成苦境。是以金屋之地不敢久留,断肠之天往往促驾。故翠翘烟花债苦受两番,青衣罪深经一案,刀兵内伴虎狼之魔君,波浪中作鱼龙之寝食,方能消此劫数也。”   觉缘听了大惊道:“若如此说,则王夫人终身已矣哉?”三合子道:“尔县勿慌,幸喜她初为情迷,雅持贞念,并不犯淫。后遭苦难,纯是孝心,了无他愿。今又不念狎昵小恩,而重朝廷大义,尚能劝逆归顺,免东南百万生灵之荼毒,则功德大而宿孽可消,新缘得结矣。尔既与彼有情,可俟其钱塘消劫时,棹一苇作宝筏,渡之续其前盟,亦福田中一种也。”觉缘闻言方大喜,道:“弟子谨受教矣,但不知向何处续此情缘?”三合道姑道:“你不必寻她,她自来寻你。”   自此之后,觉缘遂在钱塘岸上造了一个云水庵儿住下。又买一只小小鱼船,又将素丝结成一张细网,又雇了两个有力量识水性的渔人,自督他日夜驾了,在钱塘江上往来伺候。   也是劫数当消,姻缘该续,这夜,翠翘跳入江中,恰恰跳在觉缘丝网之内。两个渔人是有心救人的,一见有人跳入网中,即忙忙拽起,那渔船早随着波浪流去数里。觉缘因解开丝网,扶出翠翘,替她换了水湿的衣服。翠翘卧在舱中,尚昏迷不醒。昏迷中,恍然看见向日的刘淡仙远远的看着她,不言语。翠翘认得,因叫道:“刘家姐姐,你前日说:‘断肠教主招我入会。’今日肠已断尽矣,何不快快引我去,却远远立着为何?”刘淡仙叹息道:“妾在此候姐姐久矣。不知姐姐因卖身保全父母,孝德动天;劝顺救拔生灵,忠心贯日;且从前苦已历尽,矧今日劫又消完,自此福禄生身,情缘如意。断肠会昨已除名,《断肠诗》今当奉璧。徒使妾空盼数年,不敢相近,为之奈何?”因将旧题的十首《断肠诗》递与翠翘。翠翘接着,因说道:“妾不幸被督府配与军人,故投身入江以谢明山,有甚福禄?有甚情缘?”   正说未完,忽耳畔有人低低唤:“濯泉,快些苏醒。”忽睁眼一看,见觉缘坐在旁边,明烛呼唤,因定一定神道:“妾已投江死矣,为何又与道兄相会?莫非是冥途做梦?”觉缘见翠翘醒转,满心欢喜,因说道:“濯泉妹,休要猜疑,你投江是我救了。”翠翘听得分明,方坐起身来道:“我投江是一时烈性,师兄如何得知,却在此救我?”觉缘道:“只因妹子前在营中,托我问三合道姑终身。她说你:‘前劫已消,后缘将续。’故着我在此停舟救你。不知今日果应其言,料你后日必享情缘之福矣。”   翠翘听了,方喜道:“这等说起来,师兄竟是我重生父母了。但只是这一叶小舟如何能藏身,恐督府探知,又起祸端。”觉缘道:“妹子勿忧,我已预造一云水庵在江岸上,为贤妹藏身地矣。贤妹可安心住下,以待情缘来续。”翠翘道:“得苟全性命,为孤云野鹤足矣,安敢复望情缘。”觉缘道:“三合道姑前言既已如响,后言岂有不验!”因吩咐两个渔人,乘夜将小舟摇至庵前,悄悄将翠翘扶了入庵隐藏,不使一人知道。正是:   心似开笼雀,身如再发花。   不知果有情缘来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   王翠翘喜孜孜完宿愿   词曰:   生负明山,愿与明山完死案。死案才完,早已前愆断。再世重欢,又要从头算。天心幼,祸兮福倚,做出教人看。   右调《点绛唇》   不说翠翘,随觉缘在云水庵中栖泊。且说金重同父到辽阳,收拾了叔子的丧事,并店中本钱,耽耽搁搁,三、四个月方得起身回京。只是夜梦颠倒,神思不宁,金生疑是相思,搅得他心乱。得整归鞭,恨不得夜以继日,打点回来,与翠翘痛说相思,细诉离情。千样打迭,万般算帐,赶到京中,把事丢与父亲,即到揽翠园中来访翠翘。   此时,翠翘已去四月,王家亦搬往别处。金重寻旧迹窥,绝无一人,心中甚是着疑,乃问邻人。邻人将王家被事,翠翘卖身,细说一遍。金重惊得目瞪心呆,魂出魄消,半信半疑,顾不得形迹,怕不得是非,竟跟寻到王家。见矮墙小屋,殊非昔日规模。耐不住叫道:“王兄在家么?”   王观走出,见是金重,忙答道:“千里哥哥,几时回来的?请到里边坐。”金重随入客舍,二人礼毕坐下。金重正欲开言,王观向内里道:“金家哥哥辽阳回来了,快烹茶。”里边听了这句话,好象死了人的一般,没头没脑一齐哭将出来。金生不知就里,上前忙问所以,王员外、王夫人道:“金家哥,我女儿命薄,遭老夫之难,卖身救父,不能完君姻娅。临行再三嘱托,叫我以妹氏代偿盟约。我女儿说得好苦也。她道:‘今生不能与你谐连理,愿到来生续此盟。’”言罢,放声痛哭。   金重起初还怕王员外夫妇不知,如今说明,你看他捶胸跌脚,撞头磕脑,就地打滚。叫一声妻,怨一声命。越劝越哭,越哭越悲,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界混沌,四海风烟,五行颠倒,六甲不全,七星南挂,八卦倒悬,九野扰攘,十方屯。先前王家哭得凶,到后来看得金重伤心痛骨,口吐鲜红,死去移时,苏而复哭。   王员外只得收了眼泪,倒去劝慰他道:“木已成舟,哭亦无益。贤婿那时不去便好,如今虽决江河为泪,徒自伤耳。”金重咬牙道:“难道我妻流落他乡,我就罢了!我明日便差人往临清去访问,若有下落,虽破家荡产,也须教缺月重圆。二令爱高义,非不甚愿,但不忍负了大令爱一段热心。”   王安人以翠翘留下的别诗、别书等物件付与金重,金重每读一句,呜咽一声。满室之人观之,莫不泪下。王员外留晚饭,金重不能下咽。更深回家,次日,出偏宅一所,接王氏家眷移入居住。令王员外作书一封,打发能事苍头,到临清访问翠翘消息。   去月余,回道:“并没有个马监生。”金重号哭不止,饮食俱废。其父恐其过忧成病,勉强替翠云纳采,择日成姻。虽男才女貌,极其相得,而一言及翠翘,则涕泗交横,呜咽不能忍。   其岁同王观俱得为附学生。王观念终事之德,往谢拜之。终事愿妻以女,以成两家之好。是年以遗才科举,金重中春秋魁,王观亦得登榜。二人亲往临清探访,并无消息,闷闷不已。   越三科,金重举进士,选河南绿衣县守。未之任,丁父犹。服阕,补山东临淄县令,挈家眷到任。事暇,与夫人谈起罹难旧事。夫人道:“连夜梦见姐氏,莫非此处觅得个音信!”金重顿悟道:“夫人不言,我几错矣。临淄,临清,只争一字之别,安知非失记之误也。我明日只做一件没头公事,查问书吏,看是何如?”夫人道:“老爷之言是也。”   次日,金重升堂,吩咐皂快,拿十三年前马监生在北京讨王翠翘一干人犯,限三日要人。皂快拿了这张牌,没些把柄,又不敢去问,只得领牌回家,与二、三伙子里商议道:“这个惑突的官府,没根没绊,发下恁一张牌,教我们到哪里去拿人。又只限得三日,列位大哥有甚主意,指教,指教,待我大大做个东道相谢。”一人道:“十三年前事,我们后辈哪里晓得。若要知道这样陈年事绩,则除去问那都总管。”皂快道:“都总管是谁?”那人道:“就是都来得。他在衙门中多年,哪件哪色瞒得他。他若回道不晓得,再没有人晓得了。”   皂快大喜,即忙去见都总管。都总管此时已出了衙门,在自家门前替孙子们玩耍。皂快叫道:“都老爹在此玩耍,晚辈有一事相问。我闻得十三年前,什么马监生娶了一个北京女子,叫什么王翠翘,怎么起止?他们讲不明,算来老爹定知详细,特求指教。”都总管点头道:“是,他们也说不明白,我尽数晓得。说来话长,今日我不耐烦,明朝你来我说与你们听,要哭的哭,笑的笑哩!”皂快满心欢喜,拱手道:“我明日携茶来听讲。”别了都总管。两个商议道:“这事能管不如能推,都老儿既晓得,我们明日早堂禀了老爷,推在他身上,其功在我,知不知在他,岂不是好商议。”   次日早堂,来禀金公。金公不待开言,便问:“这干人犯有着落了么?”皂快道:“人虽不曾捉获得,音信却是有人晓得的。”金公道:“甚么人晓得其事?”皂快道:“这是十三年前事,小人们年幼,不知其详。老爷衙门的旧役都来得,尽知其事,求老爷唤来一问便知。”金公批在快手手上道:“仰差即拘旧役都来得公干。”   快手飞走,去见都总管。都总管着了一惊,不知甚事。吃上一壶酒,来见金公。金公正坐堂等,都老儿进见磕头道:“都来得磕老爷头。”金公道:“都来得,我要追究那马监生娶北京女子事,道你晓得,从直说来。”都来得道:“原来老爷跟查这件事,小的尽情知道。那马监生名叫马不进,生平好酒贪花,不事家业,流落江湖。遇着一个鸨婆,名叫秀妈,也是姓马,合得相投,便跟了秀妈做帮龟,替她当家,支撑门户。出外依然作监生行径,专一骗讨良人妇女,假名娶妾,带回接客,非止一人。十三年前到北京充作富翁阔老,要讨一女子为妾,其女名叫王翠翘,十分齐整,弹得好琴,唱得好曲。说因父被贼干连,卖身救父的。带了回来,要她接客。那女子十分烈性,自刎一刀,弄得七死八活,被邻里们也诈了些银子。那妈儿的造化,一日一夜救醒了,却用下一个调虎离山计,挽出一个浪子,名唤楚卿,哄诱翠翘逃走。至中途拿住,此番捉回,那女子吃得好苦也。皮鞭豁了三百,棒槌打了一千。受刑不过,落了火坑。过了两、三年,嫁了一个束秀才,也享了年余快乐。彼那在娘宦氏,劈空拿回无锡,打作逃奴。熬煎不过,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个大王。两年前,兵至临淄,肢解了马不进,活剥了楚卿,倒点天灯偿报了秀妈;鸳鸯鞭酬答了宦氏,宦鹰、宦犬杀无赦,束家父子俱免死,姥姥、道姑俱有厚赠,薄幸、薄婆碎锉以死。果然是个有恩有义的女子。邻里、地方,老、幼、男、女,一人不伤。屋宇、坟墓,一樵不采。大吹大打,吃了三日酒,方领兵去了。已后事情不晓得。”   金公听了,哑口无言。半晌道:“如此依你说来,这马监先等已受过报了。那女子随着甚人,可晓得姓氏否?”都老儿道:“这事要问束生员,现在老爷马足下开缎铺生理,叫来问他,便知端的。”   金公教拿个名帖,到束铺户家去请束生员来见。束生员不知甚事,着了公服,来见金公。金公随即赏了都老儿,便吩咐接入束生员后堂相见。礼毕坐下,金公道:“王翠翘与我有中表之亲,因父难被匪类所赚。今有一差役都得知,细讲他复仇雪耻,酬恩报德,业已明白。但他道:‘事完领兵回去了。’不知她所随的是甚人?闻兄知其根源,特请过来相问。”束守道:“门生山妻之丑态,父师想已尽知。门生为山妻之累,在军营耽搁独久,乘闲细问军人。道:‘那主帅姓徐,名海,字明山,乃是越人。才雄文武,勇冠三军。片席相逢,两侠入彀,便挥金为令表妹赎身,移居咸土。一去三年,成了大寇。率雄兵十万,娶令妹为夫人。大兵所至,无不全捷。目今驻兵闽、浙。闻督府屡屡招降不从,以夫人之劝,约束三军,不淫人妻女,不杀戮老弱,不烧毁民房,不戕掘坟墓。东南半壁,俱受王夫人之德。’其他不能尽知,不敢妄对。”金公听完,唏吁泪落。   送出束生,回衙对岳父、母、妻子、妻舅细讲一番。一个个心酸肠断,一双双泪滴情伤。因在任上,不敢放声痛哭,吞声忍气,几乎不雨飞霜矣。金生思量欲弃官寻访,想道:“干戈载道,杀人如麻,军营严肃,怎么插得身子进去?”没奈何,思思切切,念念想想。想之无极,与翠云咏一回翠翘的别诗,弹一回翠翘的胡琴,焚一回翠翘的遗香。诗余琴罢,香热之时,觉翠翘隐隐而前,嗫嗫而语者。此其别时精神凝注,故见于物者如此。金生便忘记了春花秋节,耽搁了冬雪夏云,咄咄书空,不病似病,好苦恼情怀也。但见:   抚弦兮忽声欲绝,展卷兮泪湿几斑。   舒毫兮欲就还停,启口兮开言又咽。   一个青年进士,弄得不痴不癫,如梦如醉,不但饮食俱忘,连晨昏都不辨了。有白乐天诗为证,诗曰:   若不坐禅消妄想,也须痛饮发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间思住事何。   愁愁闷闷,度了三年,进京补福建南平县尹。王观登甲,选了扬州四府。二人商议道:“限期尚早,我闻钱塘贼势已平,领了文凭,且到浙江寻访翠翘消息,又去还了天竺香愿。”商议已定,领了资文,告过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马往南进发。   来至张家湾,讨了船,竟往浙江。一路无词,直抵杭州。租个大寓住下,细细访问,方知大寇已死,翠翘功高不赏,赐与永顺酋长,当夜三更,在钱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听得此言,放声大哭,一家无不哀号。即忙收拾祭礼,到钱塘江上,见江水滔滔,波涛滚滚,只有望汪洋而洒泪,睹潮汐而惊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声痛哭,情殊不胜。因摆祭、临江设位吊奠。欲作祭文,笔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辞以挽之。辞曰: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亥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遭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些,敦血拇,逐人些。叁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祸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灯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既尽欢,乐先做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招罢,放声痛哭,举家哀号,惨切振地。金重、王观与一家人,正哭到凄惨之处,忽见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将设立的牌位一看,见上写着翠翘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翘与你们是甚么眷属?这等哭她,却哭差了也。”   大家听了,各各惊讶。金重忙说道:“翠翘是我妻。”王观忙说道:“翠翘是我姐。”王员外忙说道:“翠翘是我女,她已投江死了,我们至亲哭她,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翘虽果已投江,却有人救了,不曾死。你们哭她,岂不差了。”   众人听了,又惊又喜,俱围着尼僧问道:“老师父此语真么?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家人怎敢打诳语。”金重道:“若果未死,却在哪里?”那尼僧道:“现在前面云水庵中。”   大家听见尼僧说的确然,欢喜不尽,都深深向尼僧作礼道:“万望老师父指引我们去一见,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独你们要见她,她也指望见你们久矣,就同去不妨。”因举步前行道:“要见翠翘的,跟我来。”大家听见,喜得心花都开。也不坐轿乘马,男男女女,仆妾跟随,簇拥着步行。   幸喜不远,沿着江滩,绕过一带芦丛,便望见庵了。又行了箭余路,方到庵前。尼僧先生进去,众人也不逊让,竟一哄拥入庵堂,是真是假尚鹘鹘突突。只见尼僧向内叫一声“濯泉妹,你情缘到了。一家眷属,俱在此间,快出来相会。”   叫声未绝,翠翘早道冠道服从庵内走出来。看见父母、弟妹并金重,俱衣冠济楚,立满庵堂,不禁喜极悲生。也不行礼,早奔几步,扑入王员外、王夫人怀里,放声大哭道:“你不孝女受得好苦也。只道今生今世再不得看见父母,谁知又有今日!”   王员外与王夫人抱定道:“我那受苦的儿,只道你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负你,还留得你的性命,只是苦了你了。”王观、翠云都赶近前扯手捉臂,呼唤:“姐姐。”金重不便上前,只喜得眉欢眼笑,朝天拜谢。又对佛前拜谢。大家哭定了,翠翘方立起身来,拜见父母,又拜谢金重。拜完金重,又是翠云同王观并终氏拜见翠翘。   大家拜毕,方坐下细说前情。说到苦处,大家又悲痛一回;说到伤心处,大家又痛恨一回;说到报冤处,大家又快畅一回。王员外道:“这都晓得了,只是闻你投在钱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风涛汹涌,却是谁有些慈悲心?却来救你。”翠翘道:“儿投江时,自分必死。难得觉缘道兄菩萨心肠,买了渔舟,又将素丝结成细网,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儿一命。”王员外听了道:“这等说起来,你虽是我的女儿,却为我死了。今日重生,则觉缘师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着觉缘倒身下拜。王夫人与金重、王观、翠云,见王员外下拜,也都拜倒。觉缘慌忙答拜道:“这皆是令爱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缘辐辏,与贫尼何干!”   大家拜完起立,觉缘因低声说道:“此事行除为之。今侥幸成功,然须秘密。若督府闻之,便有许多不妙。”金重道:“老师父诚金玉之论。此地不可久居,须速移入城,渐渐避开,方不被人看破。”王员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轿将翠翘抬去。王夫人道:“且慢,她一身道装,惹人猜疑。”因叫翠云将带来的衣服替她换了。翠翘推辞道:“女儿蒙觉缘道兄死里得生,今得见亲人一面,可谓万幸。但女儿流离颠沛,虽得苟全,却已是世外之人,只好伴师兄在此修行足矣,哪有颜面复临闺阃。”   觉缘道:“贤妹,你这话就说差了。你之扮道,不过从权,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况你情缘才续,洪福正长,快快不要违天。”王夫人道:“儿不须多说,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翘道:“女儿随父母回去,岂不是好,但觉缘师兄恩义深重,如何舍得她去?”   金重与王观一齐说道:“这个不难,只消连觉缘师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养,有何不可?”翠翘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觉缘同去。觉缘道:“多谢金爷、王爷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贫尼明日到尊寓来就是了。”翠翘讲明了,方欢欢喜喜换了衣服,随着父母弟妹一同进城。正是:   骨在西兮肉在东,谁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胜把银缸照,忧恐相逢是梦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与王观就吩咐家人整治酒筵,为一家贺喜。酒完,就在内堂团坐而饮。饮够多时,翠云因对父母说道:“女儿有一事禀上父母。”王员外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翠云道:“女儿想此处乃半路之间,与在家不同。况金郎与兄弟又各有官守、文凭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东西异地,不能同往。有事须要早早料理,迟不得了。”王夫人道:“我儿你要料理何事?”翠云道:“女儿之配金郎,原为姐姐卖身行孝,不能践盟,故叫女儿续此姻缘。今幸姐姐死里逃生,则前盟固在,今不早践,更待何时?”   王员外与王夫人一齐大喜,说道:“我儿此论甚是有理,今即择吉成亲。”王观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选择。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为姐夫、姐姐合卺,岂不美哉!”王员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听了,满心欢喜。因致谢道:“蒙岳父母大恩,贤妻、大舅高义,才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尽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翘听了忙说道:“旧盟虽有,但时移事迁,今非昔比,此话只好付之流水,再休题矣。”金重听了着急道:“贤妻此言大谬。所谓盟者,死生以之。今时事虽迁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虽有异,此情无变更。今幸盘根利器,苦尽甘来,正天地鬼神之不负贤妻也。贤妻转视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翘道:“非此之谓也。夫妻恩爱,谁不望受?但女子从人,必须贞节。回思妾之素志,若不愿侍箕帚于良人,安肯逾越相从,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择婿也,虽失身而必不失节。苟合者,盖欲保全贞节。方之月满轮也,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无瑕也。始不为合卺之羞,为郎所贱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残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销矣,尚缅颜欲撩残鬓,而为新人以配君子,君虽垂怜,不以好丑弃捐,妾独不愧于心乎!为今日计,惟有长斋绣佛,慰父母之伤心耳。君子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实难从命。”   金重道:“贤夫人此言愈大谬矣。大凡女子之贞节,有以不失身为贞节者,亦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盖有常有变也。夫人之辱身,是遭变而行孝也,虽屈于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谓花残而又发矣,月缺而又圆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较之古今贞女,不敢多让。即以往事征之,徐德言之破镜未赏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载归。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视萧郎如陌路耶!”   王员外、王夫人俱道:“贤婿之言有理,翘儿推辞不得。”王观、翠云又皆苦劝,翠翘听了,沉吟半晌,方说道:“既金郎一片至诚,父母、弟妹又万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辞,则是昔日贞松且愿牵萝菟,今朝败柳反不许牵攀。不独旁人笑其矫情,即贱妾亦自哂其舛错矣。因细细思之,花烛之事,不敢有违,枕衾之荐,一一从命,以此完夫妻之宿愿可也。至于巫山云雨,妾已狼藉东西,若必作海棠新试,则是羞妾也,辱妾也,妾则谢以一死,决不从也。”金重大喜道:“既谐花烛,得共枕衾,予愿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员外与夫人听了,只认做女儿的门面话。因说道:“你二人只结了花烛,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余闺阃之私,听你们自去调停,我都不管。”因吩咐设立天地,重排花烛,铺下红毡,立逼他二人同拜。   金重看见,早立起身来站在红毡之上。翠云就搀扶翠翘。翠翘便不推调,也立起身来,将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翘历尽艰辛,也有今日,莫非还是梦耶?”因与金重同拜天地。拜毕,大家拥入洞房,看他二人饮了合卺之卮,方才退出。翠翘犹扯住翠云不放。翠云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欢,又扯住妹子不放,岂以妹为妒妇耶?”翠翘方笑一笑,放了翠云出来。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银灯,再将翠翘细视,只见星眼朦胧,红蕖映脸,不啻烟笼芍药,雨润桃花,宛然如昔。因为轻松绣带,悄解罗襦,相偎相倚,携入鸳帏。还指望抚摩到情浓之际,渐作贪想。谁知翠翘恩则如胶,爱则如膝,情则如冰。只言及交欢,便正色拒绝道:“妾此身残败,应死久矣。以郎爱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从。若不及于亵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颜面以对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则是出妾之丑也,则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诚于草露,再不敢复调脂腻粉,以待巾栉矣。妾言尽于此,乞郎怜而保全之,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励名节,诚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闺阁之私,犹有甚于此者?何夫人偏于至私者,而转立至公之论?”翠翘道:“至私者虽妻夫,而你知我知;则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为他人,即为郎也,即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稳之,不独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爱,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则白璧虽碎而犹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贞,惟此一线。倘郎必并此一线而污灭之,是郎非爱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于郎哉!倘曰欢无所寄,嗣无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为有无哉!”   金重听了,不胜惊讶道:“原来夫人非女子也,竟是圣贤豪杰中人。我金重一双明眼,自以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尽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妇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儿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翘听了,忙坐起身来,重穿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谢知己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来,抱住道:“夫人何郑重如此?”二人讲得投机,又唤侍儿再烧银烛,重倒金樽,相偎而饮。正是:   并头便道合欢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两人亲折证,谁知恩爱有如斯。   二人欢饮入情,金重因说道:“记与夫人相见时,胡琴一曲,至今余音在耳。后与夫人相失,唯什袭胡琴为言,念夫人之证。今夫人重会,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儿取出,奉与翠翘。翠翘看了,因叹息道:“昔刘、祖逖闻鸡起舞,曰此非恶声也。妾平生耽此,不知为此所误。今日明烛之下,再见君子,始知此琴非美声也。然悔已迟,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当为君一弹而罢。”因轻移玉轸,微拨冰弦,信手成音,随心作曲。   初嘈嘈,渐踏踏。转一调,忽尔溶溶,细袅袅,软纤纤。蹙半弦,愈惊历历。和如春暖,香似花开,清若月明,娇如燕舞。听一听耳聪,思一思心碎,想一想魂消,闻一闻神荡。   金重听到快心处,不觉大声赞美道:“昔闻之凄凄,今闻之洋洋,夫人殆苦尽甘来矣。”翠翘弹罢,因敛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闺箴,从此以后不可复问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翘道:“郎不忘情,郎之情昵于此也。妾请再展别技,以移君情,不识可乎?”金重大喜道:“尤所愿也。”翠翘因掷去胡琴,命侍儿取出笔砚、花笺,信笔题诗十首道:   其一   忆昔见君子,不复知有生。   始知儿女性,即是儿女情。   其二   见郎百事肯,只不共郎衾。   恐将容悦意,流荡入于淫。   其三   一身既许君,如何又改调。   奈何生不辰,仓皇夺于孝。   其四   卖身为救妾,亲救身自弃。   若更死此身,知节不知义。   其五   时时颠沛亡,处处流离碎。   死得没声名,死又何足贵!   其六   风尘阅人多,胡以悦强暴。   若不暂相从,深仇何以报?   其七   劝降者正道,杀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误人?   其八   杀之非妾心,其死实由妾。   所以钱塘江,一死尽于节。